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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慶作者簡介:蔣慶,字勿恤,號盤山叟,西元一九五三年生,祖籍江蘇徐州,出生、成長于貴州貴陽。一九八二年畢業(yè)于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本科),先后任教于西南政法大學、深圳行政學院。二〇〇一年申請?zhí)崆巴诵?。一九九七年在貴陽龍場始建陽明精舍,二〇〇三年落成。著有《公羊學引論》《政治儒學——當代儒學的轉向、特質與發(fā)展》《以善致善:蔣慶與盛洪對話》《生命信仰與王道政治——儒家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儒學的時代價值》《儒家社會與道統(tǒng)復興——與蔣慶對話》《再論政治儒學》《儒教憲政秩序》(英文版)《廣論政治儒學》《政治儒學默想錄》《申論政治儒學》《〈周官〉今文說——儒家改制之“新王制”芻論》等,主編《中華文化經(jīng)典基礎教育誦本》。 |
儒家文化是建立中國法律制度的道德基礎
演講人:蔣慶
主持人:李顯冬教授
時 間:2004年5月13日19:00
地 點:中國政法大學昌平校區(qū)禮堂
緣 起:華夏五千年歷史蘊育了光輝燦爛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沖撞是每個發(fā)展中國家邁向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不可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如何看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法律的關系?如何解決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民法典的理論聯(lián)系?敬請關注本期中國政法大學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舉辦的高峰對話論壇。
李顯冬教授:大家晚上好,有請梁治平教授、蔣慶先生,有請我校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院長王衛(wèi)國教授。今天我們學術研討活動的題目是“集國人智慧,成偉大法典”。中華民族有泱泱五千年的歷史,作為中國人,我們感到無比自豪。現(xiàn)在,來到我們大會的蔣慶先生是國內(nèi)著名的民間儒家學者,今天能夠請到他,是非常有幸的事情。在這個論壇上,我們非常高興能夠有機會探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民法典的問題。經(jīng)過國內(nèi)所有專家、所有學者、所有關心我們民事立法的同仁們和所有國人的共同努力,民法的立法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進展。我們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文明,當然也包括法律文明。在民法典的立法中,如何解決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民法典的理論聯(lián)系問題?蔣慶先生是西南學者,和我們的梁治平教授、王衛(wèi)國老師都是西南政法學院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畢業(yè)以后蔣慶先生在儒學的研究中取得了非常卓著的成績。我們想請蔣慶先生談一談他在中國儒學的研究過程中,在中國民法或者中國法律制度這一問題上,曾經(jīng)有哪些感受或想法。歡迎!
蔣慶先生:我從山上到中國政法大學來,和大家一起交流,你們王院長給我出了一個非常大的難題。為什么?因為在我們西南政法大學所有78屆的畢業(yè)生中,只有我一個人離開了法學,我已經(jīng)將近20年沒有研究過法律了,所以我認為我已經(jīng)游離出法律界了。但實在是禁不住你們王院長的盛情邀請,因為是老同學,我不能不來。我來講什么呢?說實話,民法典我確實也搞不清楚了。王院長讓我講我自己的這一套,實際上我自己的這一套在這里短短的時間內(nèi)是講不清楚的,那么,我還是盡量能夠切題吧,講講我對法律的看法,也是儒家對法律的看法。
我是學法律的,為什么一個學法律的人最后離開法律去研究儒家文化?這是因為我接觸到儒家文化后,改變了我對法律的看法。我從一個法律的推崇者,變成了一個對法律的冷靜的思考者,看到了我原來沒有看到的法律的有限性或者說法律在本原處的缺失。這一具體過程我就不說了,我想說的是儒家或者說孔子對法律有什么看法,儒家主張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治理國家。現(xiàn)在很多中國人,還有外國人,甚至包括國內(nèi)法學界和儒學界的人,都認為孔子是一個偉大的歷史文化人物,是偉大的教育家、思想家、學問家。在國外大部分旅游區(qū)的蠟像館中,中國人往往只有一個人,就是孔子,而孔子在蠟像館中的地位是歷史文化名人的地位。
但是,后來有朋友對我說,他們?nèi)ズQ绹H法庭,海牙國際法庭里面有一個“人類偉大法官”的展廳,里面掛有我們孔子的像。我聽后很詫異,因為在我們的記憶中,孔子最偉大的貢獻是在思想文化上,我們不知道孔子是“人類偉大的法官”。我又聽朋友說,美國國會里也有孔子的像,孔子是作為“人類偉大的法學家”而被尊奉的。把孔子的像放在歷史名人蠟像館或者其他有關歷史文化的博物館,和放在法院與議會中是不一樣的。把孔子的像放在法院就意味著孔子是一個大法官,能夠公正地審理司法案件;把孔子的像放在議會就意味著孔子是一個大法學家,能夠為立法活動提供法律思想。但是這些我們中國人自己都不知道,以前我也不知道,后來才知道。也許是因為孔子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太崇高了,是至圣先師,萬世師表,使我們看不到或者說忽視了孔子的司法實踐活動與法學研究活動。
在中國歷史上,孔子確實當過魯國大司寇,大司寇是最高司法長官,相當于現(xiàn)在的“最高法院院長”和“一級大法官”??鬃釉诋敶蠓ü俚倪^程中,公正嚴明,把魯國治理得非常好。史書上記載,羊販子“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也就是不敢再象從前那樣早上去賣羊時搞假讓羊多喝水,多喝水增加重量好多賣錢。由于孔子在任大司寇三年的時間中斷獄公正,執(zhí)法嚴明,那些搞假冒偽劣商品的人在魯國沒法呆下去,都離開了魯國,如一向胡作非為的“慎潰氏逾境而徙”。歷史上還有很多這類孔子審理案件的故事??鬃幼鳛橐粋€大法官,肯定有孔子自己獨特的法律思想,具體來講,孔子對法律是怎樣看的呢?也就是說儒家對法律是持什么樣的看法呢?大家可能都讀過孔子的書,知道孔子有個很經(jīng)典的說法:“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孔子和所有的法官一樣,在審理案件時“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這就是《史記?孔子世家》所記載的孔子斷案“文辭有可與人同者,弗獨有也”。所以孔子辦案和所有法官一樣,沒有什么區(qū)別,這叫“聽訟猶人”,但是,后面一句話就有區(qū)別了,“必也使無訟乎”,孔子的最高理想是消除人類社會生活中的訴訟,人類社會不應有訴訟,有訴訟的社會不是一個好的社會,是一個出了問題的社會,是一個生了病的社會。一個健康的社會、好的社會是不應該有訴訟的。大家知道,社會中有紛爭,有人侵犯了他人的利益,然后才出現(xiàn)訴訟。我想,孔子之所以是孔子,之所以是“至圣先師”,而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法官,孔子后面這句話“必也使無訟乎”就是孔子作為圣人的根本標志,這句話體現(xiàn)了孔子的“無訟理想”與孔子對人類社會“太和”理想的追求。這是人類其他文明中的法官所沒有的,其他文明中的法官只是一個專業(yè)的職業(yè)法官,專業(yè)的職業(yè)法官就像我們醫(yī)院的醫(yī)生一樣,他要治社會的病,因為我們的社會已經(jīng)生病了,但他們沒有使社會不生病的理想,他們只是具體地就社會的病而治社會的病。
從常識來說,從我們?nèi)祟惖睦硐牒妥非髞碚f,當然,我們希望沒有病的社會,希望“無訟的社會”。我相信,這是人類的共同理想,而不僅僅是孔子或儒家的理想,只是孔子為我們指出了這一理想。所以,我和朋友交流的時候,特別是和我們學法律與當法官的朋友交流的時候,我說,如果哪一天法官辦公桌上到處布滿灰塵,辦案的法官失業(yè),我們政法大學也不辦了,那個時候就是社會最好的狀態(tài)了,因為社會的訴訟減少了,紛爭減少了。就像我們?nèi)祟愒僖膊簧×耍贿M醫(yī)院了,不辦醫(yī)院了??鬃拥睦硐刖褪且プ非笞钔昝雷罾硐氲纳鐣c世界,所以我們才說孔子不只是一個法官,更是一個人類偉大的圣人,是人類心靈最偉大的導師。我們國內(nèi)有些法院把我國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法家人物的像塑在法院,如商鞅啊、韓非啊,李斯啊,我看大有問題,因為不管從我國兩千年來強調(diào)仁道的正統(tǒng)儒家思想來看,還是從現(xiàn)在強調(diào)權利的西方法律思想來看,法家都是應該被批判的,法家的學術思想和人物都是負面的,用今天流行的話來說,法家的思想都是為君主專制獨裁服務的,都是壓制人民自由和限制人民權利的。用儒家的話說是“刻薄寡恩,殘仁害義”,用今天的法律術語說是“侵犯人權,違反人道”。把這樣一些法家人物的像放到法院的大廳內(nèi),是文化理解上出了錯誤。這種文化理解上的錯誤或者說顛倒可以追溯到“五四”時代,現(xiàn)在仍然普遍存在,具體法院部門的人不知道,我們可以諒解。
但是,我想哪一天,我國的大學,特別是我國專門教法律的政法大學,如果你們的學院門口塑了一尊孔子像,我相信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法律教育就開始了,因為孔子是大法官,是大法學教育家。但是,非常遺憾,今天我看你們學院門口沒有塑孔子像,我希望你們哪一天,五年、十年以后,我有機會再來的時候,你們中國政法大學在校園里塑立了孔子像,那時你們大學才稱得上是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中國的政法大學。
在中國歷史上,儒家的文化性格既是理想主義的,同時又是現(xiàn)實主義的。我國古代的幾大學派,墨家是極端理想主義者,法家是極端現(xiàn)實主義者。極端理想主義者追求很高,要實現(xiàn)天志,要實現(xiàn)兼愛,要實現(xiàn)一個完全的絕對的理想社會,而法家則認為我們沒有理想的社會可以追求,我們生存的是一個赤裸裸的利害欲望沖突的社會,我們只能按利益欲望行事。但是,儒家的文化性格與二者都不同,我們可以把儒家的文化性格歸結為“理想的現(xiàn)實主義”,或者“現(xiàn)實的理想主義”。我們大家都知道,儒家是“入世法”,儒家要進入世間去從事治國平天下的社會政治活動,治國平天下除了從事行政管理活動外還要從事司法審判活動。
古代的儒家人物往往既是行政長官又是司法長官,儒家人物因為長期從事具體的行政司法活動,所以非常清楚:現(xiàn)實的世界和理想的世界有很大的差距,在現(xiàn)實的世界中,我們不能沒有法律,如果離開了法律就根本不可能建立基本的社會秩序,人類最基本的社會生活就不可能存在。所以孔子從來沒有說過在現(xiàn)實的社會中不要法律??鬃幼约壕褪欠ü伲麑ΜF(xiàn)實社會中的紛爭狀況、人與人的利益沖突非常了解,對人性的負面價值和人類的負面存在有非常深的體認,現(xiàn)實的世界是需要用法律來規(guī)范約束的。但是,孔子也非常清楚,治理一個國家,不能把法律作為根本,或者作為基礎,不能把“以法治國”提到治國的高度,如果一個國家治理社會以法律作為根本或基礎的話,那么這樣的社會永遠不會有理想。用我的話說,這樣的社會不會有“向上一機”,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這樣的社會只能是底線的社會。只有把國家的治理建立在道德的基礎上,這樣的社會才會有理想,有希望,才會有“向上一機”,這是儒家的基本看法。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儒家文化是質疑西方法治的,是不接受西方的法治理念的。為什么不接受?因為西方的法治理念有很大的問題,如果我們按照儒家立場來看待西方的法治,西方的法治理念把治理國家的根本完全放在法律上,排斥了以道德來治理國家的最重要的功能。法治的基本含義是“法律至上”與“權利本位”,這是儒家把道德放在治國首位的思想不能接受的。儒家的根本理念是“以德治國”,是把人類普遍道德作為治理國家的根本,這一人類普遍道德就是我國圣賢義理之學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常道”“常理”。但是,儒家并不反對法律,而是把法律放在應該放的位置,法律在治理國家社會上只具有輔助道德的次要功能。所以儒家的治國之道是“德主刑輔”,是“明刑弼教”,法律只具有輔助教化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儒家對法律還是很重視的。
但是,我們看現(xiàn)在,由于中國受了西方一百多年法律文化的影響,跟著西方人把法治看成治國的根本,而放棄了傳統(tǒng)的“以德治國”思想,現(xiàn)在仍然在拼命學西方,幾乎所有的法律制度都是按西方的法律理念建立起來的。這種違背中國把道德放在治國首位的做法會帶來問題,會大大降低一個社會的道德水準。為什么呢?我們前面說過,法治的基本特征之一是“權利本位”,或者說“權利首出”,權利的出發(fā)點是很低的,是為了維護每個人的利益。當然,追求權利,維護權利,你說該不該?當然該,當一個人的權利被他人或政府侵害時,當然應該維護被侵害者的權利。但是,西方文化把法治放在治國的首位,有其產(chǎn)生于基督教原罪觀的深刻的人性基礎,西方法治文化假定我們周圍的每個人都是惡人,如果每個人遇到的人都是惡人的話,權利就非常重要,就必須放在治國的首位。為什么呢?因為每個人隨時都可能侵犯我的利益,因此每個人隨時都要用一個“盔甲”來保護自己的利益,所以法治社會中的人是天天穿著“權利盔甲”生活的人,一個人一輩子穿著“權利盔甲”生活,你說累不累!
有時我舉例,權利社會中的人都被孫悟空的金箍棒把每個人的生活畫了一個圈,任何人都不能進入這個圈,都不能侵犯我的利益,其他的人也是如此,每個人都帶著一個自我封閉的權利之圈生活。這樣的社會是非常底線的社會,是人人自保自利的社會。用我的話來說,是西方?jīng)]有“向上一機”的社會。沒有“向上一機”是什么意思呢?是說西方社會沒有道德上的理想和希望的可能性。用董仲舒的話來說,西方社會是“以義正人”的社會,而不是“以義正我”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每個人都時刻提防著他人,每個人都只追求自己的權利,只保護自己的利益。如果我們?nèi)祟愑肋h都生活在這種每個人都劃一個金箍棒圈來保護自己權利的社會,這樣的法治社會是相當可悲的,是沒有理想的,是沒有希望的??鬃佑幸痪涿裕骸皩е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如果用孔子的這段話來剖析西方的法治社會,西方的法治社會只能是“民免而無恥”的社會,即人們可以通過利害得失的理性計算與功利權衡而不犯法,但不知道犯法是不道德,不感到犯法是一種恥辱,因為利害得失的理性計算與功利權衡已經(jīng)將人的道德感破壞,人的心術已不正,人因此喪失了羞恥心。
孔子最怕的是什么?是人的心術變壞,人的心術變壞后,人喪失了道德感與羞恥心,整個社會就沒有辦法從根本上治理好了。而西方的法治恰恰就是建立在使人喪失道德感與羞恥心之上的,是不能從道德上來治理社會的,即不能建立一個使人飽含道德感與羞恥心的“有恥且格”的理想社會。其實我并不是完全反對法治與權利,我只是說如果一個社會把法治與權利作為治國的根本或基礎,不把道德放在治國的首位,就要出問題,最大的問題就是敗壞人的心術,使人在理性的利害計算與功利權衡中喪失道德感與羞恥心。我認為這是儒家對西方法治的一個根本判斷,因為今天時間有限,我就不展開說明了。
我要講的第二個問題和民法大概有點關系了。我在讀西方歷史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在西方的思想史中,在西方的政治法律制度史中,甚至在西方的宗教史中,民法的原則是西方歷史的主導性原則。我們知道,民法調(diào)整的是物權或者說財產(chǎn)權,而民法的根本原則是“契約原則”,在西方文化中,“契約”是一個壓倒一切并通行于所有領域的概念,是一個擴張性極強的“帝國主義概念”。我為什么這樣說呢?我發(fā)現(xiàn),西方的宗教講人與上帝立約,立什么約?人與上帝訂立契約,通過契約規(guī)定“我有什么信仰義務,上帝有什么統(tǒng)治權利”。這是民法的“契約原則”擴張到宗教上,把人心靈深處的宗教信仰問題變成了一個契約問題,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另外,在政治上,國家是怎樣產(chǎn)生的?西方近代以來的社會契約說就認為國家產(chǎn)生于契約,西方政治思想史家普遍認為西方民主政治在解決合法性問題時受到了民法的影響,因為“人民同意說”中的“同意”概念就產(chǎn)生于民法中的“契約原則”,因為“契約”正是平等主體“同意”的產(chǎn)物。這是民法的“契約原則”擴張到政治領域。此外,世界上許多國家的憲法都規(guī)定了對私有財產(chǎn)的保護,許多國家的行政法規(guī)都規(guī)定了對市場交易秩序的維護,這是“公法以私法為基礎”,是“私法的公法化”,其核心是把民法的原則貫穿在公法中,把民法的“契約原則”擴張到公法。還有,本該具有神圣性的婚姻關系和本該體現(xiàn)人類親情的親子關系在西方近代以來的歷史中也變成了民法的契約關系,民法的“契約原則”擴張到了人類神圣親密的婚姻家庭領域。至于經(jīng)濟領域就不用說了,它本身就是靠契約來維持的,市場經(jīng)濟就是契約的天下。
但是,我們知道,契約產(chǎn)生于人的理性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時冷靜而自私的精確計算,這種契約精神如果只存在于市場交易中,問題不大,因為市場交易就是為了精確計算交易者雙方的利益。也就是說,如果“契約原則”只是民法原則,“契約原則”就是正當原則。然而,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幾乎人類所有的生活都民法化了,也就是說都契約化了。我們可以想見,如果一個社會完全契約化,人的宗教靈性生活、人的政治公共生活,人的婚姻家庭生活都契約化,那是多么的危險!因為民法的“契約原則”完全是一種精確計算私利的原則,絕不能適用于人類的宗教信仰生活、政治公共生活與婚姻家庭生活。
可是,現(xiàn)在的西方社會,以及受西方文化影響的非西方社會,包括正在學習西方的中國社會,都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生活領域民法化、契約化的傾向。所以我們可以說,現(xiàn)在受西方文化影響的人類社會是“民法帝國主義”的社會,或者說“契約帝國主義”的社會。哈貝馬斯說,受現(xiàn)代性支配的現(xiàn)代社會的最大問題是“生活世界的殖民化”,這個“殖民化”就是民法的“契約原則”的殖民化,即我們所說的“生活世界的民法化、契約化”。我們現(xiàn)在人類所有的生活全被民法的“契約原則”入侵了,占領了,殖民了,這好不好呢?我覺得很不好。為什么不好?因為“生活世界民法化契約化”后,人類的一切生活都變成了運用理性精確計算私利的場所,人類宗教生活中的神圣性、公共生活中的無私道德交往以及建立在親情上的家庭生活都一去不復返了。
我們回過頭來看看中國,傳統(tǒng)中國建立在道德上的法律制度從來沒有給予民法太高的地位,民法只在其應有的商業(yè)領域中發(fā)揮作用,所以在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由于有道德來指導并規(guī)范民法,民法能“住其自位”,能“貞定其自性”,能在自己的領域充分地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而“證成其自身”,因而民法的“契約原則”不可能擴張到其他生活領域,不可能出現(xiàn)“生活世界的民法化、契約化”問題。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在中國傳統(tǒng)的法律制度中道德是民法的基礎,民法要受到道德的約束而不能擴張自己。中國文化的理想是《易經(jīng)》所說的“各正性命,保合太和”,社會生活中的每一存在都能在自己特定的領域實現(xiàn)其特定的價值,同時又不侵占其他領域而同其他領域處于和諧狀態(tài),達到人類的“太和”理想。
在西方偏至文化的影響下,不僅西方,受西方影響的人類已經(jīng)“生活世界民法化契約化”了,已經(jīng)不能“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了,在這樣的人類困境下,中國文化的“太和”理想,以及中國傳統(tǒng)建立在道德上的民法制度也許是化解這一困境的最好藥方。因此,以道德作為中國民法的基礎不僅是繼承我國的民法傳統(tǒng),也是克治西方法治帶來的“法弊”的解決方案。
西方人往往因為文化上有所蔽,看不到自己文化中的“法弊”,而人類其他文化中的人往往無所蔽,能清楚看到西方文化中的“法弊”。比如,前蘇聯(lián)的持不同政見者索爾仁尼琴到美國后,對美國的法治非常失望,他既不滿意前蘇聯(lián)建立在暴力上侵犯人權的極權制度,也不滿意美國涵蓋所有生活領域的法律制度,為什么呢?因為在前蘇聯(lián)的極權制度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恐懼自保的赤裸裸的權力關系,而在美國的法律制度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則是一種自私的冷冰冰的理性計較的法律關系。這種冷冰冰的法律關系就是契約關系,契約關系就是“你的我不碰,我的你也不要碰”。如果我們?nèi)祟惖乃嘘P系都變成這種契約關系,包括婚姻關系、家庭關系、朋友關系、師生關系、社會關系、治者與被治者的關系以及宗教關系、道德關系等都變成了這種冷冰冰的理性計較關系,那人類的生活雖然有法律,有秩序,但一定是活在一個無情無愛的自私的冷漠世界。所以,索爾仁尼琴認為最好的人類關系是俄羅斯東正教社會中體現(xiàn)出來的溫情脈脈的倫常關系,這有點象中國儒家所追求的“禮樂社會”中“民吾同胞”的人類道德情感關系。
說到這里,我們有必要搞清楚什么是中國文化。用梁漱溟先生的話來說,中國文化的最大特征是“人與人相與之情厚”,就是說人和人在一起感情非常深厚,人與人都是在深厚的感情世界中交往與生活。人與人的關系有各種意義上的關系,有親子、夫妻、朋友、師生、治者與被治者(古代叫君民)、上下級(古代叫君臣)、同事以及士農(nóng)工商等關系,這些關系雖然各自不同,有不同的相處之道,古代叫“名分”,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朋友有信等,但貫穿在其中的都是倫常關系,而倫常關系最大的特點則是人的道德情感的深厚聯(lián)系,通過這種深厚的人類道德情感來穩(wěn)固地長久地維系社會。這是中國文化的最大特色,中國文化不通過理性計較自私權利的方式維系社會,即不通過法治的方式維系社會,而是通過人類天然的道德情感維系社會,而人類天然的道德情感與理性計較相比,道德情感從來都不是自私的冷冰冰的,而是無私的溫和的,象索爾仁尼琴所說的那樣是溫情脈脈的。這是中國“禮樂文化”與西方“法治文化”的最大區(qū)別。
梁漱溟先生曾說過中國文化就是“禮樂文化”,而“禮樂文化”的特征就是用人自然的道德情感來維系社會,就是“人與人相與之情厚”。現(xiàn)在,我們看到,西方社會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民法“契約原則”的帝國主義傾向,“生活世界的民法化契約化” 已經(jīng)把契約的理性計較私利原則擴張到人類所有的生活領域,人類維系社會的天然道德情感已被逐出人類的生活世界,人變成了一個精于計算私利的冷漠的理性動物,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了冷冰冰的法律權利關系。這不僅是今天西方社會的真實寫照,也是一百年來中國不斷學習西方在法律上日趨西化的真實寫照。我們應該怎么辦呢?
我們現(xiàn)在的大學學的都是西方的法律,不能因為我們學法律、學民商法,就認為法律是個好東西,我們不能這樣看,因為法律的存在是以社會有病為前提的,并且法律治病的方法不僅不能根絕社會的病痛(利益紛爭),反而會降低人的道德水平,排斥人的道德情感,消解人類社會的情感聯(lián)系,把人變成一個“民免而無恥”的只會用理性計較私利的權利動物。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因為學醫(yī),做一個醫(yī)生給人醫(yī)病,就認為人生病是件好事情。我們中國文化的理想是要建立一個沒有病或者少生病的社會,這樣的社會才是一個人的心靈能夠接受的美好的社會。
因此,我們中國法律大學的學生就應該清醒認識西方法治的弊病,并且承擔起用中國文化克服西方法治弊病的使命。具體說來,我們就應當去克服西方近代以來“民法帝國主義”的傾向,把契約原則重新收回到民法領域,截斷契約原則向人類生活世界擴張殖民之路。要實現(xiàn)這一目標,我認為應當回到中國文化來解決,這就是你們今天辦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民法典”論壇的目的。大家都很清楚,民法是法律,但是法律的基礎是什么?法律的基礎就是道德,沒有道德,法律一天都不能存在,就算制定了非常完善的法律也不會起作用,為什么呢?比如你們學民法,民法講契約,契約的根本是誠信,而誠信是每個人心中的道德,法律上的誠信首先建立在道德的誠信上,如果一個人在道德上沒有誠信可言,合同就是一紙空文,契約就沒有效力。所以法國保守主義邁斯特說過,真正的法律不是用墨水寫在紙上的,而是用道德寫在人們心中的。我在深圳和企業(yè)家聊天,他們說,其實我們簽合同的時候,都知道這是沒有用的。我問,明明知道沒有用,你為什么還要簽呢?他說簽合同只是一個法律形式而已,生意最后做得成做不成,最根本的還是簽約者心中的誠信。如果他不守信用,不履行合約,你又有什么辦法?所以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如果一個人沒有信用,根本就不能在社會上立身行事,哪里還能做生意從事商業(yè)活動呢?所以我們說誠信是民法的基礎,而誠信不是法律,是我們心中的道德。有了這個誠信的道德作基礎,法律才有效力,契約才能履行。如果沒有道德,民法制定得再多再細,也不會有作用。
孫中山先生曾經(jīng)說過,以前在南洋做生意的華人,從來不簽合同,帶過口信貨就發(fā)過來了,或者款就寄過去了,非常有信用。如果一個人要求簽合同,這個人就會被生意圈內(nèi)的人看作異類,因為他的這一做法就是在質疑其他人的道德,是對其他人道德人品的不尊重,最后會從生意圈子中淘汰出去。這說的是一百多年前的事,那時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道德還存在。而現(xiàn)在不一樣了,中國已經(jīng)“禮崩樂壞,學絕道喪”,中國文化崩潰了,中國人的道德全面滑坡了,現(xiàn)在是有了法律也不遵守,關鍵是作為法律基礎的道德在人們心中已不存在了。
所以,我的看法是:道德是法律的基礎,如果我們要建立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民法制度的話,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民法制度的基礎就是中國文化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傳統(tǒng)道德。中國文化所體現(xiàn)出來的傳統(tǒng)道德就是中國圣賢義理之學中所講“常理”“常道”,即仁、義、禮、智、信之類。人類沒有抽象的道德,人類所有的道德都不能離開特定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所以講到道德,我們只能講具體歷史文化中的傳統(tǒng)道德,比如西方人講的道德是西方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中的基督教道德,穆斯林講的道德是伊斯蘭文化傳統(tǒng)中的伊斯蘭教道德,猶太人講的道德是猶太教道德,印度人講的道德是印度教道德。他們講的道德都是他們歷史文化中形成的傳統(tǒng)道德,而我們中國人講的道德就是存在于中國歷史文化中的傳統(tǒng)的儒家道德。所以,說到底,要建立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民法制度或民法典,就必須以儒家文化中所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道德作為中國民法制度或民法典的道德基礎,或者說文化基礎。
中國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講道德,就是把道德作為治理國家的根本。如果我們今后的民法制度或者說法律制度能夠以中國文化所體現(xiàn)的道德作為基礎,我覺得這就實現(xiàn)了一百多年來中國知識分子的理想。因為一百多年來,由于落后就要挨打的救亡壓力,我們的國家和社會都在拼命學西方,中國文化遇到了“兩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西方文化的挑戰(zhàn),中國的士大夫(知識分子)的理想就是“以中國文化為本位回應西方文化的挑戰(zhàn)”。
我們知道,清末張之洞在回應西方的時候,就提出了“中體西用”的口號,我們中國的“體”不能變,中國的“體”就是中國儒家文化中圣賢義理之學所講的道德,“用”可以變,我們可以學西方的“用”來對抗西方。到康有為“戊戌變法”的時候,中國的“體”已經(jīng)開始變化了,康有為借孔子的名義從事政治變革,要學習西方建立西方的民主制度——君主立憲制,康有為說“孔子政制”,結果孔子改成的制是“西制”。所以當時有人批評康有為是“貌孔心夷,以夷變夏”,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到康有為的時候,儒家文化只是一個象征符號了,康有為變法的實際內(nèi)容已經(jīng)是西方文化了。到了孫中山進行民國革命的時候,中國文化已經(jīng)成了工具性的東西了。孫中山“三民主義”中有“民族主義”,這個“民族主義”,按孫中山的解釋是對中國現(xiàn)狀有好處,有什么好處?可以團結大眾,共同抵御世界列強。在這里,中國文化已經(jīng)不是指導社會國家的“體”了,而降為工具性的“用”(好處)了,中國的“體”已信是西方文化的自由民主的“體”了。民國革命以后,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連中國文化都看不見了,都沒有了,還有什么中國文化的“體”可言?
現(xiàn)在的中國,鋪天蓋地都西方文化的“體”和“用”了!你們看一看,大學里面有沒有中國文化的“體”?社會上有沒有中國文化的“體”?沒有了,我們中國文化崩潰了、消亡了,我們中國已經(jīng)成了西方文化的殖民地,我們中國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以夷變夏”了!但是,我們中國人還有個夢,什么夢啊?我和一些朋友,一些法律界的朋友聊天的時候說,我們中國人不是“星期五”,“星期五”是什么意思,大家看過《魯濱遜漂流記》,“星期五”是土人,他沒有文化,所以魯濱遜上到孤島之后教他認字,把文化帶給了他。我發(fā)現(xiàn)南亞的一些國家,如菲律賓等,還有非洲的一些國家,都在近代變成了基督教國家,他們是可以變的,為什么?因為他們的文化低于西方的文化,他接受西方的文化改變自己的文化也許不失為一件好事。但是,我們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碰撞以前我們中國已經(jīng)有了5000多年的文明史,如果從“伏羲畫卦”開創(chuàng)文明算起,我們中國已經(jīng)有6500年的文明史,(科學家考證《易經(jīng)》的歷史已有6500年,這意味著中國的文明史已有6500年。)我們中國文明比西方文明的歷史要早得多長得多,并且把道德放在首位也比西方文明優(yōu)越得多,我們不可能被西方文化所同化所改變。
在中國走向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我們中國人一直有一個最大的愿望,有一個夢:我們既要走現(xiàn)代化的道路,同時我們又不能放棄我們自己的圣賢文化,我們要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堅持我國圣賢文化所體現(xiàn)的道德理想不動搖。但是,非常遺憾,我們這一百多年來的歷史就是不斷放棄我們圣賢文化的歷史,我們近代救亡的歷史從“保國”、“保種”開始,目的是為了“保教”,但現(xiàn)在一百多年過去了,我們的“國”保了,“種”也保了,“教”卻沒有保住。什么是“教”?“教”就是我們的圣賢文化,我們中國成了世界上最獨特的“無教”的國家!我們看一看,我們的國家哪里有“教”?哪里有源自伏羲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的圣賢文化?沒有!一點也沒有!
但是,我們中國人還存在,我們的語言文字還沒有被完全改變,只要我們中國人還沒有在地救上消失,我們就還有歷史文化的記憶,這種歷史文化的記憶會在我們的生命中復活,會在我們的血脈中流淌,會在我們的思想中萌動。我們在一百多年學習西方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雖然“以夷變夏”,但這只是暫時的失憶,暫時的忘記,忘記了我們的歷史,忘記了我們的文化,忘記了我們的圣賢義理之學是我們文化的根基,忘記了堯舜孔孟之道是我們治世治國的根本。
但是,這沒關系,我們只是暫時的忘記,我們不會永遠忘記。因為中國文化深深扎根于我們中國人生命深處的歷史記憶中,中國人生命深處的歷史記憶總有一天會覺醒。到我們歷史記憶覺醒時,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就會真正出現(xiàn)。今天你們大學舉辦這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中國民法典論壇”,就是中國人歷史文化記憶覺醒的先兆,這在五年前、十年前是不可思議的。五年前、十年前對法律的理解都是學西方,都是抄西方,都是在立法過程中、司法實踐中完全按照西方的這一套辦事?,F(xiàn)在已經(jīng)出現(xiàn)契機了!雖然你們的王院長并不專門研究儒家,但是他有中國歷史文化的記憶啊,他生命深處的歷史文化記憶在召喚他,他才會舉辦這樣一個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民法講壇??偠灾覀冎袊擞凶约旱奈幕?,我們沒有理由讓我們的文化在我們這一代繼續(xù)崩潰下去,我們沒有理由等我們變成“星期五”后,再等待現(xiàn)在的魯濱遜重新用西方文化來拯救我們。雖然我們中國已經(jīng)被西方文化改變,不光我們的法律,還有我們的政治、經(jīng)濟、教育以至整個社會全都成了西方文化的殖民地。但是,西方文化唯一改變不了的是我們中國人的歷史文化記憶,因為我們的歷史文化記憶深藏在我們生命深處,一直在提醒我們:我們中國人不是文化上的“星期五”!
因此,我們中國的知識分子就有一個歷史文化的使命,我們雖然在學習西方的這一套法律,學習西方傳過來的一套文明,但是我們一定要把我們學到的西方文明建構在我們中國文化的根基上。不管我們學會了西方文化的多少“用”,我們中國文化的“體”(堯舜孔孟圣賢文化的道德理想)永永遠遠也不能變。如果我們在我們文化的“體”上建立了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法律制度、政治制度、經(jīng)濟制度、文化教育等制度,并且運轉非常成功,到那時,我們的同學們才可以堂堂正正地說,我們沒有愧對我們的古圣先賢,我們的文化在我們這一代得到了繼承和發(fā)揚。到那時,我們才能無愧于我們中國士大夫的理想,什么理想?張橫渠的“四句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道,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今天講這些,雖然是給具體的民法典提意見,但也是在講中國文化的大問題,中國現(xiàn)在的所有問題都離不開中國文化的大問題。用《易經(jīng)》的話來說,今天你們舉辦這個講壇已經(jīng)展示中國文化的復興已是“一陽來復”?!耙魂杹韽汀钡囊馑际顷枤夥浅N⑷?,但陽氣畢竟已經(jīng)回來了,中國文化的生命畢竟開始復蘇了。只要一陽已經(jīng)來復,中國文化純陽用九大化流行的那一天就不會太遠了。我就講到這里,謝謝大家!
李顯冬教授:蔣慶先生以多年來對中國儒學的研究給我們講了他的很多感悟,他談到了我們艱難地學習西方法律文化一百年的歷史。蔣慶先生講,他是走進了法學然后又走出來,他站到了儒學的角度上對民法也罷、法律文化也罷進行了一種理性的評點。現(xiàn)在我想給蔣慶先生提一個問題,我自己多少對中國文化作過一點研究,我感覺到很多學者都講,說中國古代的民法其實就是禮法,我還知道一個消息,最近的司法考試,從去年開始我們把中國法制史列入到了職業(yè)入門考試中作為一門必考課,我想請蔣慶先生結合這個小題目,但不限于題目,也就是你覺得中國法制史列入到中國職業(yè)入門考試中,它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這只是一個小題目,請蔣先生發(fā)言。
蔣慶先生:把“中國法制史”列入到了職業(yè)入門考試中作為一門必考課,肯定是件好事,絕對是件好事。因為一個民族如果不知道他的歷史,他肯定不知道他的今天,如果他不知道他的今天,他肯定不知道他的未來。具體到法律教育、法制史這一門課也是這樣,我們要了解我們古代的法律理念與法律制度是什么,才能全面而深刻地了解我們現(xiàn)在的法律理念與法律制度是什么,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法律理念與法律制度都是從古代演變而來。中國人是最重歷史的民族,“觀今宜鑒古”,中國的史學與西方的史學不同,用陳寅恪先生的話來說,中國的史學具有為今天的生活“供借鑒”的功能。我們了解了歷史,才知道我們文化的價值在什么地方,我們的政制與法制的成功與失敗在什么地方,我們現(xiàn)在的文化與我們古代的文化的問題在什么地方,因而我們才能知道我們應該怎樣看待歷史與改革現(xiàn)實,怎樣實現(xiàn)現(xiàn)代中國人流行的說法:制度創(chuàng)新。所以,具體到法制史這門課程也是這樣。
實際上,我以前在西南是在法制史教研室任教,我不是教法制史,我教的是西方政治法律思想史。但是我覺得法制史非常重要,歷史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來說,永遠是智慧之源,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忘記了他自己的歷史,這個國家就會衰亡,這個民族就會滅亡。古人曾說:亡國先亡史,由此可見一個民族的歷史對這個民族多么重要!所以我完全贊同考法制史,把它納入到司法考試中。十多年前,不少大學為了迎合現(xiàn)在的工商社會,把法制史和法律思想史全砍掉了,增加了一些技術性的法律學科,他們的理由是法制史這樣的學科在現(xiàn)代工商社會沒有用。當然法制史在現(xiàn)代公司和企業(yè)中確實沒有用,你如果按法制史的那些知識去找工作你就找不到。但是要知道,法制史給我們的是歷史的智慧,我們要做一個好法官,要了能什么是法律,最重要的不是法律知識,法律知識我們永遠都學不完,最重要的是法律理念,而法律理念又是在法律的歷史中形成的,集中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千百年來無數(shù)古圣先賢共同創(chuàng)造的智慧,是一個民族歷史中無數(shù)先人的共識。我們的法律理念必須從法律歷史的學習中獲得,所以我贊成把“中國法制史”列入到了職業(yè)入門考試中作為一門必考課。
但是,我們的法制史也有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什么問題?中國一百多年來,中國文化遇到的最大問題之一就是放棄了按照中國文化自己的義理架構與解釋系統(tǒng)思考問題與解釋問題的立場和原則。我曾經(jīng)用了這樣一句話來形容這一狀況:中國文化的失思癥。我們說,人的語言能力的喪失叫做失語,失語就是說不出話來,但說不出話還可以想,現(xiàn)在我們中國人是失思,連想都不會想了,不會按照我們中國文化自己的義理架構與解釋系統(tǒng)來想問題了,我們中國人想問題時只能按照西方文化的義理架構與解釋系統(tǒng)來想問題了。我們中國人對我們的歷史、對我們的文化、對我們的學術、對我們的制度都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我們真正的是在心靈深處“以夷變夏”了。你們反省一下,你們在思考問題的時候,你們的概念、你們的原則、你們的義理架構、你們的解釋系統(tǒng)、你們的言說體系、你們的評價標準,哪一個不是西方的?你們會不會、能不能按照中國文化的義理架構與解釋系統(tǒng)來思考問題?我想你們心中裝滿的都是西方的自由、民主、法治、權利、理性、進步、發(fā)展、現(xiàn)代等觀念。我想現(xiàn)在的法制史大致和我讀大學時所學的法制史差不多,完全是站在西方義理架構與解釋系統(tǒng)的基礎上來解釋我們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
在西方義理架構的解釋下,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橫豎不對頭,比如,“民刑不分,諸法合體”成了大問題,為什么?因為現(xiàn)代西方的法律制度是民刑二分諸法分離的,不分離就不對頭,就不合理,就不先進,就必須批判改造。因為西方的法律制度是先進的,你和我不一樣,你就是落后的,要不得的。又如,西方文化中法律和道德是分開的,中國的法律和道德不僅不分,而且道德是法律的基礎,形成所謂“倫理法”,這又是落后,因為西方先進的所謂“現(xiàn)代性”標志是法律與道德的二分,法律獨立于道德而存在。再如,中國的公法私法多存在于“禮”中,而“禮”的精神是“別異”,是相對于不同的等級而形成的“等差的公正”,這又不同于西方法律理性主義鼓吹的普遍而齊一的“形式的公正”,或者說“抽象的公正”,所以“禮”就成了封建的、落后的、壓抑人性的、為奴隸主貴族與地主階級服務的要不得的制度。
前面我們說到,“亡國先亡史”,其實文字記載的史只要漢字存在永遠不會亡,“亡史”最關鍵的是亡掉本民族產(chǎn)生于自己歷史的解釋系統(tǒng)。中國一百多年來文字記載的史沒有亡,亡的是中國文化對中國歷史的解釋系統(tǒng)。我們今天已經(jīng)不會按照我們自己的文化解釋我們自己的歷史了,我們都是按照西方的文化來解釋我們的歷史,我們中國成了“西方的中國”,我們中國的歷史成了西方解釋下的中國歷史。悲莫大于一個民族不能用自己的文化解釋自己的歷史,自己的歷史淪為其他文化的解釋對象或材料。中國法制史課程也面臨著這樣的慘狀,現(xiàn)在雖然受到重視而可喜,但不能擺脫被西方文化解釋的命運而深深令人擔憂。
事實上,任何歷史任何文化都不會是十全十美的,我們古代的歷史文化肯定會有許多問題,但我們古代的制度有它自己的一套解釋系統(tǒng)與評價體系則是沒有疑問的,也就是李老師所說的我國古代的民法是在禮里面的。我們的傳統(tǒng)沒有在古代制定出一套完整而獨立的民法典,但并不能說我們中國古代社會人與人在財產(chǎn)上的交往就沒有規(guī)則,人與人的財產(chǎn)交往比國家產(chǎn)生還早,只要有人類存在財產(chǎn)交往關系就產(chǎn)生了,財產(chǎn)交往關系一產(chǎn)生就有規(guī)則了。但這個規(guī)則不是國家制定的民法典,而是社會交往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禮”。我們古代的“禮”就是民間自發(fā)形成的善良風俗。這種用社會中自然生成的“禮”來規(guī)范人的交往行為管理成本非常低,反而國家制定的成文法典管理成本非常高,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都由民間社會的善良風俗來規(guī)范,何必還要國家制定的法律呢?
另外,如果我們現(xiàn)在要重新編教材的話就要注意了,我們的法制史教材就應該用我們中國文化的義理架構和解釋系統(tǒng)來解釋我們中國的法律制度史,包括中國的法律思想史,這樣我們才能真正理解、讀懂我們自己古代的法律制度和法律思想。如果你永遠戴著西方文化的有色眼鏡去看中國歷史的話,不僅橫看豎看全不對,你看到的只能是西方文化本身,而不是真實的中國歷史。梁漱溟先生說,中國文化是“禮樂的文化”,整個中國文化都是按照禮樂的原則運作的,禮樂就是民間的善良風俗。中國古代的圣賢把它們搜集起來加以整理,賦予它們新的意義與新的力量,成為中國人的行為準則。這是一種中國行之有效的非常好的制度,“以西方解釋中國”看不見,只有“以中國解釋中國”才看得見,梁漱溟先生“以中國解釋中國”,所以能看見。
下面,我還想回應一下王院長講的問題,我覺得今天王院長講得非常好,因為我不是民法專家,我也搞不清楚民法究竟需要什么道德原則,聽了王院長的講話后忽然明白起來,王院長講的民法的三大道德支柱:公平正義、公序良俗、誠實信用實際上就是儒家道德。為什么這樣說呢?儒家講“五?!保喝省⒘x、禮、智、信。什么叫做“常”,“?!本褪怯篮悴蛔兊慕^對真理,“五?!本褪俏宸N永恒不變的絕對真理。
剛才王院長說的民法的三大道德支柱正好就是儒家所講的“五?!保汗秸x是“義”,善良風俗是“禮”,誠實信用是“信”。儒家講的“五?!敝型踉洪L已經(jīng)把其中的“三?!弊鳛槊穹ǖ牡赖轮е恕H绻F(xiàn)在民法典還沒有制定,這就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我們的機會來到了,我們要為中國的民法典建立一個中國文化的根基的時候到了。以中國傳統(tǒng)儒家的道德作為我們中國民法典的基礎,如果我們中國人同意這一說法的話,我們制定民法的同仁們就需要進行儒家思想的啟蒙了。
我不知道民法典是怎樣制定出來的,因為按照梁治平先生的說法,應該是在社會上收集善良風俗、收集民族的習慣,不過現(xiàn)在可能收不到了,我們的社會已經(jīng)“禮崩樂壞”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善良風俗了。不過,我們還有歷史的記憶,還有“禮樂文化”的記憶,我們只有在喚醒我們的歷史記憶中,去找尋我們民法典的文化根基與道德基礎。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道德不是抽象的,所有道德都不能超越歷史文化,都必須在特定的歷史文化中存在。
所以,我們說中國民法的道德基礎,實際上是說以儒家文化作為中國民法典的道德基礎,因為儒家文化體現(xiàn)的正是中華民族千百年來歷史中形成的傳統(tǒng)道德。希望你們把我的這個觀點傳遞給民商法律界的朋友,他們在醞釀制定中國民法典時不要忘了以儒家道德作為中國民法典基礎,他們?nèi)绻@樣做了,我們才能說中國第一次建立了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民法制度。
李顯冬教授:再次對蔣先生精彩的論述表示感謝。按照我們的慣例,來賓和同學們可以提問,請愿意提問的同學及時提出你們的問題。
同學提問:很榮幸能在臺下仰視梁先生和蔣先生,我想問一下關于現(xiàn)代性的問題。現(xiàn)代社會需要大批量的格式化的契約,那么我請問儒家的傳統(tǒng)或者我們中國的傳統(tǒng),如何解決這么一個現(xiàn)代性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我們把時間定在清末,在清末我們的社會是沒有受到浸染的,它是非常和諧或者是溫馨的社會,但是我們用現(xiàn)代化把它給破壞了。就象剛才老師所說的用經(jīng)濟或政治把它給污染了。這樣一種秩序我們把它破壞了以后,在道德上到底有沒有正當性?或者說到底什么樣的社會才是最好的社會?什么樣的生活才是最令人滿意的生活?謝謝!
蔣慶先生:第一個問題我想由梁治平先生來回答,我回答二個問題。中國一百多年來所遇到的問題是中國2000年來所從未遇到過的問題。這個問題是中國文化、中華民族或中國國家遇到了人類歷史上最特殊、最奇怪的一種文化或者說一種挑戰(zhàn),這就是建立在所謂理性進步上的 “社會達爾文主義”。中國的現(xiàn)代化是被詛咒的,是被西方帝國主義列強的“堅船利炮”逼出來的,是被西方建立的國際霸道規(guī)則卷進去的,是“落后就要挨打”這一奇怪但又真實的強盜邏輯推著去學西方的。按中國人的本心是不愿意走現(xiàn)代化的,就象你剛才說的那樣,中國人愿意過那種禮樂的、人與人“相與之情厚”的倫常生活,過那種與自然相親相敬的萬物一體的詩意的生活。但是,西方的霸道力量進來了,他要強迫你接受他的那一套強盜規(guī)則,那一套小人文化,如果你不接受的話,你仍然堅持你的圣賢道德、君子文化的話,你就會變成殖民地,最終會被滅掉。遇到這樣大的問題怎么辦?中國人從來沒有遇到過,中國文化也從來沒有遇到過,這個問題就引起了中國文化的巨大改變,這個改變就是放棄自己的圣賢道德與君子文化去學西方,逐漸喪失了自己的文化自性,使自己最終變成了西方(東方的西方),把自己的君子文化變成了小人文化,即接受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規(guī)則。所以我說,中國的現(xiàn)代化是中華民族付出了改變自己文化自性的沉痛代價而獲得的。你們也許會問,我們不學西方的這一套社會達爾文主義文化、不改變我們自己的文化自性行不行?我的回答是:不行!因為一個君子的文化打不贏強盜的文化,君子跟強盜去講道德,去講理,你憑什么理由打我?這有用嗎?沒用。強盜之所以是強盜就是因為強盜從來不講道德不講理,只講拳頭大有力量打人,而君子則是要講道德要講理。
在最初回應西方社會達爾文主義挑戰(zhàn)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日本和中國不一樣。日本在明治維新后很快就學會了西方的這一套強盜規(guī)則,很快“脫亞入歐”,一躍成為“西方列強”,變成了與西方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帝國主義國家,并且很快打敗了強大的俄國,也打敗了當時軍事力量比日本強的中國。反觀中國,學習西方的過程比日本早,但就是遲遲學不會西方的這一套強盜規(guī)則,學西方列強一直不見成效,為什么中國學西方這么艱難呢?原因在哪里?我想,這是因為中華民族在學習西方社會達爾文主義文化的過程中一直背著一個非常沉重的文化包袱,這個文化包袱就是我們幾千年歷史中經(jīng)過無數(shù)圣賢教誨形成的君子文化,這一君子文化的核心就是道德。而日本在學習西方社會達爾文主義文化的過程中則沒有這一君子文化的包袱,因而沒有道德上的焦慮。
另外,從日本歷史來看,日本文化一向都是學習其他國家的,他要丟掉一種文化引進另一種文化沒有文化心理上的太大障礙。具體說來,他要丟掉1000多年來學到的中國儒家君子文化完全接受西方的強盜文化沒有太大的文化心理障礙,也沒有太多的道德焦慮。但是,中國就不行了,中國文化就是儒家文化,而儒家文化是中國自本自根的文化,其核心內(nèi)容就是做君子講道德。要中國丟掉我們自本自根的君子文化,接受一個和中國文化格格不入的不講道德的強盜文化小人文化,這個文化心理障礙之大,道德焦慮之深,大家可想而知。
我們舉個例子來說明中國人遇到社會達爾文主義時的君子包袱與道德焦慮。比如,中國人與日本人在戰(zhàn)場中相遇,中國人先拿起槍瞄準對方,日本人也隨即拿起槍瞄準對方,兩人在對峙的時候,如果中國人沒有君子文化的包袱與道德上的焦慮,他拿起槍不加思索砰一下就把對方打倒了。但是,中國人拿起槍,開槍之前,他要去想一想,君子應不應該開槍,應不應該先開槍,開槍的道德理由在哪里,他在想的時候,還沒想完,對方砰一槍,自己就被放倒了。回顧近代中國的歷史,我們中國人在回應西方時背上非常沉重的道德文化包袱,使中國的現(xiàn)代化遲遲不能啟動,啟動后又一直落后于人。當然,最后中國人明白了,只有拋棄君子文化的包袱,消解道德上的焦慮,中國才能真正學會西方的這一套。
中國近代以來一百多年的歷史,可以說就是不斷拋棄君子文化、消解道德焦慮的歷史。特別是49年以后,中國可以說完全沒有了文化包袱,也不再焦慮傳統(tǒng)的道德,即不再焦慮中國文化的“體”,我們已經(jīng)完全學會了西方的這一套,學會了以西方列強之道還治西方列強之身。并且,我們學西方還要超過西方(超英趕美),我們在朝鮮和美國打了個平手,我們造了原子彈,我們搞人造衛(wèi)星上天,我們發(fā)展國防高科技,我們增加強國家綜合國力,這些都是在學西方。雖然我們現(xiàn)在與西方還有不小距離,但我們最終會變成西方已經(jīng)不遠了。
一百多年來我們不斷學習西方,不斷放棄我們中國的圣賢之道與君子文化,當我們學西方學得越來越象、越來越好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兩個問題:一是我們比西方還西方,因為我們用了西方的邏輯,接受了西方的規(guī)則,我們有“落后就要挨打”的壓力,我們拼命地不顧一切地希望早日學成西方而反抗西方,所以我們就可以學得比西方還要西方?,F(xiàn)在我們在沒有文化包袱與道德焦慮的狀態(tài)下按照西方的規(guī)則在玩,我們已經(jīng)快成了一個新的西方。我們原來不想玩,西方逼我們玩他們所謂的現(xiàn)代化規(guī)則,玩他們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規(guī)則。我們玩得不好的時候,被他們欺負,被他們打,我們?yōu)榱送鏁麄兊囊?guī)則付出了很多代價,其中最大最沉痛的代價就是改變了我們文化的自性,拋棄了我們的圣賢之道與君子文化。在我們沒有了文化包袱與道德焦慮的時候,我們玩他們的規(guī)則開始玩得比他們好了,我們什么都不怕了,因為我們屬于自己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值得害怕了,值得焦慮了。
文革時的歌曲唱道:“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代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蔽覀冎袊耸裁炊疾慌铝耍斘覀冎袊送嫠麄兊囊?guī)則玩得比他們好的時候,到是他們開始害怕了,“中國威脅論”出籠了?!爸袊{論”是他們真實心情的寫照,因為他們制定的規(guī)則就是比拳頭大的規(guī)則,就是大拳頭打小拳頭的規(guī)則,你學他們的規(guī)則學得成功拳頭越來越大,拳頭大后肯定會打比你拳頭小的人,而拳頭的大小又是在變化之中的,他們能不感到威脅嗎?能不從心里面害怕嗎?他們對玩他們的規(guī)則會帶來什么樣的結果比誰都清楚。我們現(xiàn)在有些學者一相情愿地說,我們學西方強大起來后永遠不稱霸,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為什么?你在玩他們的規(guī)則,他們的規(guī)則就是強大就要稱霸的規(guī)則。
比如我們要參加足球比賽,我們就要接受足球比賽的規(guī)則,我們不能說我們要踢足球,但是我們不想進球,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除非你不參加比賽,進不進球對你無所謂,但現(xiàn)在是我們已經(jīng)被卷進了世界足球比賽中了,我們根本不能說不想進球的話了,你說了人家也不相信,你說我參加比賽但不進球誰信?我們現(xiàn)在說不稱霸是因為我們的力量還不大,不夠稱霸的資格,一旦我們的力量強大了,與美國的力量可以平起平坐了,到那時候,我們肯定會稱霸,因為我們遵循的正是美國稱霸的規(guī)則,我們按照他的規(guī)則在做,不稱霸才是不可思議的事。這是一個問題。
我們到底怎么辦呢?我想我們的文化雖然崩潰了,但我們還有文化記憶,如果我們的現(xiàn)代化是因為落后要挨打,然后我們拼命追求富強,到最后我們力量強大了也稱霸,這樣的現(xiàn)代化有什么意義呢?沒有意義!為什么?因為君子被強盜打,然后學強盜,最后變成了更大的強盜,這有什么意義?一點意義都沒有。我認為人類所有的現(xiàn)代化唯有中國是拋棄了自己的文化走向現(xiàn)代化的國家,世界上其他國家都沒有拋棄或打倒自己的文化走向現(xiàn)代化。但是,正因中國現(xiàn)代化遭受了人類難以想象的痛苦與磨難,中國現(xiàn)代化被天道與歷史賦予了一個非常獨特的道德使命,其他國家的現(xiàn)代化則沒有這種道德使命。這一中國現(xiàn)代化的道德使命就是:中國的現(xiàn)代化要恢復中國圣賢文化的歷史記憶,然后用儒家文化建立在道德上的“王道理想”去改變西方文化稱霸世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規(guī)則,用中國的老話來說,就是用中國的“王道”去改變西方的“霸道”。所以,中國的現(xiàn)代化是改變西方現(xiàn)代化規(guī)則的現(xiàn)代化。
現(xiàn)在大家講民族主義,中國文化不是建立在國家利益上的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是西方歷史與文化的產(chǎn)物,中國文化是建立在道德上的“天下主義”,但是,在百年來救亡的壓力下,中國從“天下主義”變成了民族主義。你看,我們的國歌天天在唱,表現(xiàn)的就是強烈的民族主義。但是,中國的民族主義與中國的現(xiàn)代化一樣,非常特別,它是人類歷史上消除民族主義的民族主義,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我們的文化中有王道理想,有天下主義追求,我們中國人的理想是要建立一個以道德作為基礎國際秩序,孔子作《春秋》尊王道,孟子強調(diào)國與國相處必須“以德服人”而反對“以力服人”,張橫渠“四句教”最后一句“為萬世開太平”,就是這種中國人的理想?,F(xiàn)在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政治,一百多年來國內(nèi)是功利主義,國際上是霸道,霸道是“以力服人”而不是“以德服人”,所以我認為中國的現(xiàn)代化擔負了改變西方文明規(guī)則的道德使命。
我們很清楚,現(xiàn)在這個按西方霸道規(guī)則建立起來的世界就要靠實力說話的,如果我們中國學西方學成功強大了,到那時,我們有實力和美國、和西方平起平坐說話的時候,我們現(xiàn)代化的道德使命就出現(xiàn)了:我們要改變西方文化建立起來的不合理不道德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規(guī)則。因為訴諸人類的道德良知,西方文化300年來建立的這個規(guī)則不合理。我們判斷一個規(guī)則合不合理,我們要看這個規(guī)則能不能普遍化。什么叫普遍化?一個規(guī)則制定以后,接受的人越多,人類的福利就越增長。一個規(guī)則不能普遍化,就是說,一兩個國家接受,對這一兩個國家有好處,但如果更多人的接受,就會防礙制定規(guī)則的人的利益。這樣的規(guī)則是不能普遍化的,是有毛病的,是為了少數(shù)人的私利制定的?,F(xiàn)在美國老是說,不準別國發(fā)展核武器,從人類的道義上講,從平常心上講,這是不合理的,為什么你能發(fā)展,人家就不能發(fā)展?就國際關系來講,好比鄰居之間,我個頭比你小就要挨你個頭大的打,這有什么道理?這是什么道德?這叫什么規(guī)則?現(xiàn)在你天天要打我,我才鍛煉身體,增加體魄,為什么就準你身體強壯不準我身體強壯?我這樣說并不是支持核擴散,而是說西方文化建立的國際規(guī)則與國際秩序不合理,不能普遍化。什么樣的規(guī)則才能普遍化?只有建立在道德上的規(guī)則才能普遍化,具體說來只有建立在儒家“以德服人”上的“王道規(guī)則”才能普遍化。如果人類都接受了“王道規(guī)則”,那人類社會肯定是一個萬世太平的社會。
從這個意思上說,在場的同學們都擔負著一個非常大的道德使命,你們現(xiàn)在學習西方的知識和文化,你們將來要用中國文化的道德理想去改變西方文化不道德的因素,創(chuàng)造出一個建立在中國文化基礎上的道德的現(xiàn)代化來。如果我們造就的現(xiàn)代化沒有道德作為基礎,不僅我們的現(xiàn)代化沒有意義,財富的增長反而是負面的腐蝕性力量,你們王院長講到正是財富的增長腐蝕了古羅馬帝國的道德精神,如果不把道德作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基礎,現(xiàn)代化帶來的財富肯定會把我們中國人的道德精神壓垮,會把我們民族腐蝕掉。
同時,我們這一百多年來中華民族所受的屈辱將沒有意義,我們改變自己圣賢文化接受西方社會達爾文主義文化更沒有意義。如果我們的現(xiàn)代化沒有改變西方霸道文化的道德目的,我們最終也變成了霸道的西方,那我們不僅要愧對我們的古圣先賢,要愧對養(yǎng)育我們六千五百年的文化,我們還要愧對我們的道德良知,愧對我們民族一百多年來遭受的痛苦與磨難。所以,我希望同學們努力學習,擔負起創(chuàng)造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道德的現(xiàn)代化的歷史使命!
李顯冬教授:各位學者、同學都感到意猶未盡,但是非常遺憾的是由于我的組織不好,已經(jīng)超過了5分鐘,最后,我們民商經(jīng)濟法學院的同學向今天作了精彩演講的各位老師,向蔣慶先生、梁治平教授、王衛(wèi)國教授以及通過他們向今天來的各位嘉賓表示我們衷心的感謝,我們今天的研討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李芳根據(jù)錄音整理,李麗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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