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是失敗者?
作者:科斯提卡·布拉達坦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八月二十日己巳
耶穌2017年10月9日
犬儒學派的第歐根尼(DIOGENES大約公元前412年–公元前323年)顯然是因為卷入一場偽造貨幣的丑聞被抓而逃離家鄉(xiāng)錫諾帕(Sinope)。雖然他成功地保全了面子,從偽造貨幣的失敗生涯轉(zhuǎn)變?yōu)閺氖抡軐W探索的更有前景的職業(yè)。但是,多年后在雅典,有人提醒他這個丑聞,他自豪地回擊道“但是,你這個無賴混蛋,正是因為那件事才讓我成為哲學家。”這兩種職業(yè)道路并不總是分開的,然而,第歐根尼就曾夸耀說,當他開始重新評價雅典社會所有價值觀的偉大哲學工程時,他偽造貨幣的技能就派上了用場。
一文不名的生活或許并不是偽造貨幣者的夢想,但是雅典給予第歐根尼的恰恰就是這樣的生活。這個反諷色彩并沒有在他身上消失:他處在當時世界上最富裕的地方之一,能夠提供金錢能購買的一切,但是,這個從前的偽幣犯卻過著一文不名的生活,依靠乞討和盜竊過活。但是,如果第歐根尼沒有想象力,他就什么也不是。很快,他就意識到他能夠?qū)⒇毨ё兂烧軐W視野,把乞丐變成一門藝術(shù)。這樣做,他能以自己的游戲方式打敗雅典人:在特別推崇將任何人類事業(yè)都推向卓越極致的城市,第歐根尼能夠在什么也不做的藝術(shù)上登峰造極,他能成為最優(yōu)秀的無所事事者,一個窮困潦倒的貴族。在崇拜成功已經(jīng)彌漫到雅典人生活方方面面的情況下,他肯定意識到他能在失敗方面出類拔萃。在談及他的老師,古希臘犬儒學派的奠基人安提斯泰尼(Antisthenes公元前435—前370)時,第歐根尼眼中滿含感激地說,“這個人把我從有錢人變成了乞丐,讓我生活在儲藏罐中而不是寬敞的大房子里。”他認為,安提斯泰尼值得如此稱贊,正是他將這個從社會角度看的失敗者變成了偉大的哲學家。
第歐根尼發(fā)現(xiàn)蘇格拉底的缺憾:冷淡、妥協(xié)、太過熱衷做事。蘇格拉底喜歡與世界打交道,受不了世俗的各種誘惑:成功、名望、追隨者、社會上的拋頭露面等。第歐根尼這個從前的偽幣犯抱怨說,蘇格拉底“過著一種奢侈的生活,因為他在他的小房間、他的小沙發(fā)和他的丑聞上面花費了太多的精力?!痹诘跉W根尼看來,蘇格拉底有賣弄炫耀的嫌疑。
所以,把蘇格拉底的觀點推進到破裂的極限被第歐根尼作為其哲學使命。當柏拉圖稱第歐根尼是“瘋狂的蘇格拉底”時,他或許表達了這個意思,而且可能還不止這些。第歐根尼實現(xiàn)了蘇格拉底虛擬的很多東西。從希帕蒂婭(Hypatia)到托馬斯·莫爾(Thomas More)到讓·帕托什卡(Jan Pato?ka)等很多思想家都像蘇格拉底那樣死去,但像第歐根尼那樣活著的思想家即便有,也非常罕見。他的很多言行的真實性非常可疑,但在此并無多大關(guān)系,如果有什么,此人的現(xiàn)有事實已經(jīng)證明能激發(fā)我們的想象力,并令我們逐漸對他的“失敗”表現(xiàn)出尊敬。第歐根尼堅定地將失敗置于其哲學工程的核心。他令失敗成為他的生命要素,魚不可能會淹死。
首先導致哲學家失敗的是我們多變的人性。無論我們是否意識到,在我們所有人身上都有一種強烈的內(nèi)在動力,驅(qū)使我們尋找他人的陪伴,組建群體或者團伙,并長期維持這種群體關(guān)系。群體提供保護的承諾和安全感,事實上還有眾多動物間的溫暖。只要我們是群體的一部分,遵循群體原則就能期待生存下去。作為交換,我們交出部分自由、我們的個性和自主權(quán),但是,在很多情況下,這是個很劃算的交易。雖然可能有些返祖現(xiàn)象---我們現(xiàn)在能夠單獨生存---我們還是覺得沒有什么比被集體拋棄,沒有人可交流更糟糕的了。很難有比不屬于任何部落更危險的困境了---暴露給所有人,卻不被任何人接受---因而注定要毀滅。我們本能地知道這一點:像這樣被集體拋棄就是社會弱者,我們可能不惜一切代價要避免遭遇這樣的命運。獨處是失敗的代名詞。作家所羅門·阿什(Solomon Asch)很有名地顯示,即便在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我們是多么容易屈服于群體的壓力。
哲學家作為一個群體---他們是人性的,太人性的(源自尼采的早期作品《人性的,太人性的》---譯注)---也參與社會游戲。他們總是如此。哲學史上的種種主義既源于從屬于有影響力群體的需要,也源自哲學家認同更大的“類似思想”家族---這種歸屬感能給予其成員只有“家庭”才能提供的安全感、保護和授權(quán)。對于加入這個或者那個哲學學派來尋求智慧的古代學生來說,這是真實的;對于忠實地追隨其導師(magister)從一個大學城到另一個大學城的中世紀或現(xiàn)代早期學生來說,也是如此。甚至在20世紀末期,德國哲學教授在前往其他大學擔任教職時,一些關(guān)系密切的研究生追隨前往也并不罕見。不過,現(xiàn)代大學的本質(zhì)已經(jīng)讓哲學家的社會游戲變得異常激烈。他們在過去世紀的游戲已經(jīng)變得更為精細巧妙,也更具自我毀滅色彩了。
學院派哲學家很少愿意承認其集群性---我們是極端推崇獨立性的人,有意識地要打破偶像。我們明白,我們集中在一起是因為哲學本身就是辯論和論證,不是嗎?因為尋求真理是集體的事業(yè),而哲學辯論在本質(zhì)上就是對話。誠哉斯言。但是,對話必須是平等者之間的對話。雖然真正的對話的確發(fā)生在學院派哲學家中間,但是,最流行的和最重要的互動形式是有關(guān)權(quán)力的激烈對話---有時候大喊大叫,有時候悄悄低語,還有時候是咬緊牙關(guān)地沉默。話題是誰擁有權(quán)力,誰沒有,獲得權(quán)力和保持權(quán)力的最好方法是什么,誰上臺誰下臺以及其他類似疑問。這種對話的最顯著之處在于它有高度的表演性:在對話進行的過程中,權(quán)力被產(chǎn)生出來---獲得或者喪失,增強或者削弱。剛開始的時候,對話或許是在平等者之間的進行的,但是對話很快就產(chǎn)生了不平等。它增加少數(shù)人的權(quán)力,損害多數(shù)人的利益,削弱參與者之間的互動,嚴重地改變哲學探索的本質(zhì)。
這個權(quán)力包括課題資助、資源、機會、學界資格、學界地位、學界名望等---對參與者更微妙和更具后果性的是詞語的意義。哲學家漢斯·約納斯(Hans Jonas)在其回憶錄中回顧了這樣一件事。有一次,他和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在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講授哲學,研究生院院長讓芝加哥大學的有些哲學家評價約納斯和阿倫特的著作。雖然院長對他的明星教授感到自豪,但是,他在聽了芝加哥大學一位分析哲學家的回答后,還是像被澆了一盆冷水一樣:“它根本就不是哲學。那很有趣,也很好,應(yīng)該有院系專門從事這種研究。我支持它。不過,它的名稱有待于發(fā)明出來。我不知道它應(yīng)該被稱為什么,但我知道它不是哲學?!苯o事物起名的權(quán)力是所有權(quán)力中最大的權(quán)力,那些因為名字而被毀掉的人對此再清楚不過了:無論你做什么,你一輩子一直在做什么---甚至你喊叫的名稱---卻是其他人有權(quán)來決定的東西。
同樣重要的是,這也是定義成功和失敗的權(quán)力;命名權(quán)也是公布優(yōu)勝者和失敗者的名單以及比例和排名的權(quán)力。你離這個權(quán)力的位置越近---對我們來說就是大學、學術(shù)期刊、出版社和基金會等,你就被認為越成功。因為沒有人想被當作失敗者,促成這些定義和排名的社會動員就成為值得注意的跡象:人人都蜂擁而至。為了接近權(quán)力,付出任何代價都不會被認為太高,任何犧牲都不會被認為太小,任何成本都不會被認為是不能支付的。卷入學界游戲的大部分人都被這種權(quán)力的幾乎非世俗的威望所俘獲,甚至到了癡迷陶醉的程度。從權(quán)力中延伸出來的任何東西似乎都是真實的、高貴的、有價值的、或值得追求的。這個權(quán)力是多么慷慨的給予者,多么偉大的奇跡?。核粌H賦予你一種身份,而且給予你一種自身價值的意識和獲得救贖的承諾。它讓你遠離最糟糕的噩夢:失敗的前景。
這恰恰是我們失敗之處。從本質(zhì)上說,這種爭前恐后的鼠奔與真正的真理探索沒有多大關(guān)系,它令哲學的本質(zhì)變得虛假,將哲學家變成其他東西。投身到這樣的游戲之中,哲學家就變成了政客、宮廷弄臣、族人、嘍啰、黨羽、和部落首領(lǐng)---什么都是偏偏不是思想家。政治游戲讓哲學家徹底異化,不再關(guān)注哲學的根本,使得所說的話(很多話)不是用來滿足哲學探索的需要而是受異己的力量所控制。哲人之石已經(jīng)從真理轉(zhuǎn)向權(quán)力。
發(fā)生了這種事之后,寫作不再是出于對存在問題的關(guān)注或?qū)φ軐W的癡迷,不再是交流重要思想的真正沖動,反而成了一種策略:顯示作者在特定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的存在的嘗試,顯示他要參與游戲而非制造麻煩的意愿。一心渴望成功的哲學家插手眾多時髦的話題,保持一種來者不拒的心態(tài),靈活多變,隨時準備好扭曲和調(diào)整自己的立場,目的就是迎合當權(quán)者,討好當權(quán)者,或壓制對手,或贏得新的追隨者或充當他人的打手。顯然,所有這些都是在字里行間完成的---難怪寫作往往是有關(guān)形而上學中含混模糊的話題,有關(guān)自由意志的新論證,有關(guān)列車道軌的思想實驗,有關(guān)柏拉圖的大善或心智哲學的最新發(fā)展等。不過,文章是從政治角度而非哲學角度寫出來的。文章的成功恰恰就是它的失敗。
這當然不僅僅是哲學家的問題。其他領(lǐng)域的學者恰恰也在同樣的方式上失??;他們的著作是政治性的,因為服務(wù)于追求真理本身之外的目的。令哲學家的失敗產(chǎn)生特別嚴重后果的是這樣一個事實:除了社交時刻之外,哲學在其核心是頗具私密性的活動。讓人的自我處于有序狀態(tài),竭力在無意義的世界尋找意義,渴望理解自我及其工作原理都很難成為熱衷交際的東西。哲學探索發(fā)生在我們最私密的狀態(tài),這種遭遇發(fā)生在適當?shù)谋尘跋?,這一點非常重要。米歇爾·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將這個過程的適當場所稱為“店鋪后間”(arrière-boutique)。在他看來,出現(xiàn)這種遭遇之地是如此私密甚而至于連家人都不得入內(nèi)。
我們必須為自己預(yù)留這樣一個完全自由的店鋪后間,在此建立我們真正的自由和主要的退隱之所和獨處空間。這里,通常的對話必須在我們與我們的自我之間進行,其私密性要求任何外部關(guān)系或交流都沒有存在的空間。
在“店鋪后間”之外,哲學占據(jù)了仍然能夠以權(quán)威方式運作的社會空間。畢竟,思想家尋求相互之間的陪伴,哲學的陪伴就像哲學本身一樣古老。但是,這個空間是被很好限定的而且非常狹隘;一旦哲學家踏出她的邊界線,麻煩隨時都可能找上門來。比如,要維持真實性,哲學必須具有批判性,口無遮攔和決不恭維逢迎。如果真正的哲學探索是“反對自我的思考”---既有系統(tǒng)性又殘酷無情,既沒有安全網(wǎng)也沒有逃跑路線---那么,其他人(包括思想家同行)能夠期待哲學家什么樣的對待呢?在重要的意義上,即她注定要練習實話實說(parrēsía)的意義上---口無遮攔地實話實話---哲學家注定要落入危險的境地:成為被單獨挑出來的,與潮流格格不入的怪人。暴露在每個人面前,卻不招致任何人待見。哲學家常常不知不覺地處于一種“沒有人愿意與之交談的角落?!彼蔀樯鐣氖≌?,不是因為偶然而是個人使命是召喚。
如果她現(xiàn)在屈服于群體的權(quán)力,哲學家就陷入雙重的失敗。首先,她失敗是因為在其他人眼中她已經(jīng)是失敗者,一個軟弱的被拋棄者。其次,她失敗是因為她不知道如何當失敗者:如何使用外人為哲學目的留出的特權(quán)地位。從哲學角度看,成為失敗者非常重要---幾乎是一種庇佑。不是被她的社會失敗者身份毀壞,哲學家反而能完美地利用它:獲得對心智工作原理的深刻了解,洞悉人類社會事務(wù)和人類靈魂的最深處。如果她知道如何探索此地,哲學家的社會失敗者身份會使她成為更加豐富、更加深刻和更具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家。
這里,創(chuàng)造性是主要的受害者。參與政治游戲,正如他們所說,哲學家就不得不成為“優(yōu)秀的運動員”,要避免出類拔萃,要收斂其個性鋒芒,個人的怪異性,“瘋狂”觀點或任何狂熱色彩,這些恰恰都是哲學中特別需要的東西。因為不再迫切挑戰(zhàn)現(xiàn)有的智慧,不再令人感到困惑和惱怒,身陷游戲之中而不能自拔,他們現(xiàn)在發(fā)生的最糟糕之事是引起同行的嘲弄和嘲笑---那將是他們游戲的終結(jié)。長遠的后果是學院派哲學的平庸和泛濫,既令人憂慮又引人注目,雖然學術(shù)會議的參加者越來越多。哲學家的集群性伴隨著自己的懲罰。你不可能在哲學上有獨創(chuàng)性,同時在政治上有敏感性。你不可能魚與熊掌兼得。
很容易看到為什么現(xiàn)代思想中一些最具創(chuàng)造性和革新意識的偉大人物如斯賓諾莎、克爾凱郭爾和梭羅都沒有在大學工作。尼采的大學令他感到惡心---字面意思上的惡心。叔本華則一輩子都對“哲學教授”極其厭惡。1928年,法蘭克福歌德大學的一群杰出教授發(fā)現(xiàn)沃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教授資格論文(Habilitation)存在嚴重缺陷,因而拒絕給予他在大學任教的資格。法國女哲學家西蒙娜·薇伊(Simone Weil)發(fā)現(xiàn)很多工作---工廠工人或者農(nóng)田勞動---都比大學教授更加令人覺得充實。羅馬尼亞哲學家蕭沆(Cioran)帶著極具自嘲味道的特征在索邦大學注冊成為哲學系博士生,他唯一的目的不過是有機會使用大學便宜的餐廳;當他不再被允許在那里就餐之后,他就放棄了攻讀博士學位的機會。所有這些學界的“失敗者”最后都成為思想深刻,見解獨到的哲學家。他們迫使我們用全新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看待我們自己。在遭遇他們之后,我們就不再能像從前一樣生活了。但是,如果他們能夠成功地帶來某種真實的變化,那不是因為大學,雖然遭到了大學的阻撓。
不用說,很多高質(zhì)量的哲學著作出自大學環(huán)境之中。學界中人多個世紀以來產(chǎn)生了很多哲學著作,重要的哲學運動也多是在大學圈子內(nèi)產(chǎn)生的。但是,如果考慮到卷入的人員數(shù)量,考慮到大學能支配的時間、資源、機會和人才,其成果的確令人失望。比如,美國哲學協(xié)會擁有九千多名會員,這幾乎等于愛爾蘭整個軍隊的規(guī)模。古代希臘創(chuàng)造了哲學這個領(lǐng)域,成功地規(guī)劃了幾乎一切重要內(nèi)容,但是只有少數(shù)人,最多不過一個排。
如果我們只是在社會舞臺上作為思想家是失敗的,那將非常幸運。但是,我們的失敗要深刻得多,令我們陷入更廣泛的網(wǎng)絡(luò)中不能自拔。因為失敗能夠體現(xiàn)在哲學最具私人色彩的方面;它像蟲子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思想的核心。
雖然哲學剛開始完全是私人沖動的產(chǎn)物,一個全身心投入的姿態(tài),我們不可能不完全放空自我,在描述和表達哲學時,我們通常會采用一種平時并不使用的語言。無論我們關(guān)心的問題多么具有私密性,我們的哲學思考多么真實,大部分思想家(甚至那些最杰出的思想家在內(nèi))都沒有能創(chuàng)造出同樣具有個人色彩的哲學語言。相反,我們尋求在這種或那種現(xiàn)有主要哲學詞匯中棲身:柏拉圖主義、托馬斯主義、黑格爾主義、馬克思主義、邏輯實證主義、現(xiàn)象學等。哲學探索的極端獨處性令人覺得壓抑,或許令人受不了,所以我們將其帶到一個地方---共同的哲學詞匯---讓我們的獨處加入到他人的獨處之中,從而變得更容易忍受一些。
這個議題當然不僅限于哲學,在某個意義上,每個主要創(chuàng)造領(lǐng)域都面臨這一問題,只不過以它自己的方式,使用自己的術(shù)語而已。當代美國著名文學教授、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在《影響的焦慮》(1973)中有句有關(guān)過去負擔的名言,即每個年輕詩人在確認自我時都對必須對付這個負擔。在他看來,每次出現(xiàn)一位“強有力的”詩人,一種新的詩歌語言都會被創(chuàng)造出來??紤]到從前詩歌語言的壓倒性影響力,這種創(chuàng)造必然是復(fù)雜的事件。在詩人的靈魂中總是存在激烈的斗爭---有獎競賽(agon),她要在自己的詩歌世界和她之前的世界的背景下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既有哲學思想又同時作為自己哲學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的哲學家非常罕見,但是,他們的影響巨大,或許比布魯姆的“強有力的”詩人更強有力。無論他們“誤讀”或“誤釋”了從前的思想家(按照布魯姆的說法,就像詩人一樣),還是幫助他們從著作中解放出來,還是從頭創(chuàng)造了任何東西,這些獨創(chuàng)性的哲學家最終都是在現(xiàn)有詞匯背景下決定性地確立了自己的位置。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康德、黑格爾、馬克思、胡塞爾---僅舉若干例子---之所以重要不僅因為其觀點的內(nèi)在價值,而且因為他們獨特的哲學詞匯。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概念世界在他們死后長期存在,以可見的或不可見的方式塑造了哲學史。這些哲學家改變了其他人說話、思考、和生活的方式,甚至包括那些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名字的人。這些是難以抗拒的“強有力的”思想家。
一旦哲學詞匯成型,它就變成歡迎其他思想家棲身的好客之所。哲學家們居住在他人的家里,并沒有任何的良心不安。對哲學家來說,創(chuàng)造個人詞匯的失敗似乎并不像詩人那樣感到沮喪,很多思想家似乎并沒有遭遇“影響力焦慮”的困擾。但是,從亞里斯多德擺脫柏拉圖到馬克思擺脫黑格爾,西方哲學中存在的獨特傳統(tǒng)是學生與老師絕交。這里的關(guān)鍵詞是中斷、扭曲和危機。尼采在隆隆的喧鬧聲中開過來了(背棄了叔本華和瓦格納),甚至形成哲學分裂的理論。在他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尼采讓老師這樣告訴弟子們:
現(xiàn)在我獨自一個人去,弟子們。你們現(xiàn)在也獨個走。這是我渴望的。
從我身邊離開,抗拒查拉圖斯特拉。更好的是:為他感到羞恥。他或許在騙你。
一個人如果總是維持學生的身份,他就沒有給老師絕佳的回報。你為什么不想扯掉我的花環(huán)?
尼采本人提供了引人注目的例子,徹底與老師---事實上與任何老師、學派和主義斷絕關(guān)系。他不是普通的哲學語言創(chuàng)造者,他使用的語言沒有任何沉重、晦澀、技術(shù)性、學院派等色彩。那似乎是尼采碰上的哲學風格圣杯:用最優(yōu)雅的個人語言表達最困難的哲學要點的藝術(shù)。這使他不僅能夠被人模仿,而且具有無限的模糊性。作為最具穿透力的現(xiàn)代哲學家之一,他沒有能像“哲學家”那樣說話。
使用現(xiàn)有的哲學詞匯不一定削弱思想家的深度。有些最優(yōu)秀的人從別人那里借用概念結(jié)構(gòu)和哲學詞匯,創(chuàng)作出獨創(chuàng)性的和具有持久影響力的著作。有不是圣·托馬斯(St.Thomas)的杰出托馬斯主義者,有從來沒有見過黑格爾的黑格爾主義者,有馬克思之后很久的馬克思主義者。一個主義可能最終成為觀點的肥沃土壤,一個進行嚴肅思考的場所和創(chuàng)新之地。這很好。這種失敗的真正后果在其他地方顯示出來,它們能夠變得令人特別不愉快。
在你沿著獨創(chuàng)性的刻度往下走,從詞匯的創(chuàng)造者到另外一端,無論它是什么---在某個點上你會來到一個門檻,一旦跨過就會帶你進入另外一個風格世界。這里,思想不再具有個人色彩,而純粹是機械性的。文本似乎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作者寫出而是機器寫的;它們看起來非常類似建立在電腦軟件隨機產(chǎn)生的內(nèi)容基礎(chǔ)上的騙人玩意兒。區(qū)分技術(shù)性內(nèi)容和屁話變得極其困難,令人痛苦不堪;專業(yè)性的行話徹底占據(jù)整個空間,它劫持了寫作,作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里,一切都變成了對自己的滑稽模仿,托馬斯主義變成喜不自禁的經(jīng)院哲學,黑格爾主義變成了純粹的胡扯,馬克思主義變成了宣傳口號式垃圾,后結(jié)構(gòu)主義變成了笑柄。這個結(jié)果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都看到了學者們撰寫的那些完全不知所云的所謂論文,這遠比我們愿意承認得普遍得多。這種狀況已經(jīng)遠遠超越哲學本身,從比較文學到宗教研究,就這種破壞性的失敗而言,沒有哪個人文學科領(lǐng)域是安全的。
毫無疑問,在我的心中,這些作者迫切需要歸屬感。我們是人性的,太人性的,我們不想被拋棄:不想沒有所屬團體,沒有得到承認,沒有人喜歡。我們必須害怕失敗,盡力回避失敗,我們通過文本尋求加入類似精神的更大共同體中。但是,我們炮制的東西散發(fā)出一種深深的思想異化意識---不僅讀起來令人痛苦,而且也難以理解。我們通過撰寫著作而渴望獲得伙伴意識,結(jié)果卻根本得不到。那不過是將我們的思想淹沒在術(shù)語中而制造出的光學幻影而已。我們逃離自身,將自己隱藏和掩埋在一堆不知所云的巍峨文山之下。那里有失敗在等待著我們。我們之所以失敗恰恰是因為我們?nèi)绱撕ε率 ?/p>
但是,在某種意義上,所有這些詞匯---地主思想家和佃戶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和模仿者,偉大的個人風格和難以理解文筆等最后不過是對可能是最偉大的哲學失敗的表達而已:保持沉默的失敗。在面對宇宙的沉默無言中,我們注定要用偉大的沉默來應(yīng)對,我們說的無論什么話,無論多么偉大,都不過是三言兩語的聊天而已。我們能夠說出的任何話語都不會產(chǎn)生多大的差別。我們的所有嘗試---我們的隨筆---都注定要失敗。謙恭的沉默或許是終極的哲學成功,是所有成就中最高的成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注定是要自暴自棄。
一天,據(jù)說一位語帶嘲諷的雅典人對第歐根尼說,其輕蔑和不屑幾乎沒有任何掩飾:“你扮演哲學家,卻什么都不知道?!边@個犬儒用諷刺的微笑回答說,我們能夠想象到,“即使我假裝聰明智慧,那本身也是渴望擁有它的人的標志?!蔽覀兾⑿〉南M牵杭幢阄覀冏龅氖禄蛟S不是真東西,只不過是對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和尼采明白的哲學的失敗模仿,我們也沒有必要在潑洗澡水的時候把小孩子一起潑掉。在從模仿到真實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我們必須重新定義我們與失敗的關(guān)系。我們需要馴服失敗,將其置于它所屬的位置:在我們作為人的核心。
在這點上,第歐根尼是寶貴無比的大師:我們能從他那里學到如何戰(zhàn)勝失敗,與失敗友好相處,而且學會如何從失敗中成長。魚從來不會淹死,永遠不會。
作者簡介:
科斯提卡·布拉達坦(Costica Bradatan),德克薩斯理工大學文科教授。新著《為理念而死:哲學家的危險人生》(Bloomsbury,2015,該書的中文版即將有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目前正在撰寫一本新書《失敗頌》(哈佛大學出版社)。
譯自:Why we fail and how?by Costica Bradatan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why-we-fail-and-how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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