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庫全書總目》的易學觀及其成因
作者:王培峰
來源:《周易研究》2017年第6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五月十九日乙未
耶穌2018年7月2日
內容提要:《四庫全書總目》的易學觀,學界一般認為是尊崇漢《易》,貶抑宋《易》,與樸學《易》比較接近。實際上,《四庫全書總目》強調“推天道以明人事”,兼采象數與義理,對漢《易》中保存的“太卜之遺法”,宋《易》中的理學《易》、史學《易》,都是基本肯定的。而對漢《易》中的禨祥之學、《易緯》之學,宋《易》中的圖書之學、心性之學,則持批判的態(tài)度。而清代盛行的樸學《易》,以辨?zhèn)?、輯佚、訓詁之學治《易》,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對《易》學史史料的鉤稽、辨析與考證,在易學思想上不出象數、義理兩派的藩籬,較少有突破前人的學術見解。整體而言,《四庫全書總目》從“推天道以明人事”的認識出發(fā),對《易》學象數、義理各有取舍,并不能以“揚漢抑宋”之類的說法概括。而《四庫全書總目》這種易學觀的形成,主要受乾隆欽定《御纂周易述義》和紀昀易學觀點的影響。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周易》/象數學/義理學/《御纂周易述義》/紀昀
作者簡介:王培峰(1979- ),山東莒南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中心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山東濟南 250014
盡管四庫館臣一再強調在評價歷代著作之時,他們所持的學術態(tài)度是“參稽眾說,務取持平”①,但學界一般認為《四庫全書總目》(下文皆簡稱為《總目》)的整體學術傾向是崇尚漢學、貶抑宋學的。就易類提要而言,就有學者總結道:“《總目·經部·易類》的易學觀接近于樸學《易》,有揚漢抑宋的傾向?!雹谶@頗能代表目前學界對《總目》易學觀的基本看法,但與實際情況并不相符。
在四庫館臣的話語體系中,經學的漢宋之別,有時指時代差別,有時指學術風格差別。從學術風格上看,“夫漢學具有根柢,講學者以淺陋輕之,不足服漢儒也。宋學具有精微,讀書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總目》,第1頁)如果表達得更明確一點,即“蓋考證之學,宋儒不及漢儒;義理之學,漢儒亦不及宋儒?!?《總目》,第294頁)也就是說,漢學以考據為主,宋學以義理為主,這也是清代考據家被稱為漢學家的依據。③
就易學而言,除了義理、考據之別外,還有義理與象數的差異?!犊偰俊芬最愋⌒驅v代經學的發(fā)展,歸納為“兩派六宗”(《總目》,第1頁)。兩派是將歷代經學分為象數派和義理派,其中象數派有三宗,即《左傳》至漢初的“太卜之遺法”(以《周易》為卜筮之書),京房、焦延壽的禨祥之學(以陰陽災異言《易》),陳摶、邵雍的圖書之學;義理派亦有三宗,即王弼以老莊說《易》,胡瑗、程子以儒家義理解《易》,李光、楊萬里援引史事證《易》?!皟膳闪凇钡囊讓W史觀,在《總目》易類著作的提要中,亦有體現(xiàn)。從四庫館臣對歷代易學史的高度概括和科學總結中④,可以看出,無論漢代易學,還是宋代易學,都包含了義理與象數的內容,也不能以象數、義理之別來區(qū)分漢《易》與宋《易》。
所以,下文筆者在分析《總目》的易學觀時,凡涉及“漢”“宋”之時,一般以歷史時代為準,而不涉及學術風格的差異。
一、《總目》經部易類“揚漢”說辨析
根據《總目》易類小序的歸納,漢代易學主要有屬于卜筮宗的“太卜之遺法”和京房、焦延壽所代表的禨祥之學。其實還有傳自費直的古文經學《易》,古文《易》的文字和解經方法都與田何易派有所差異。今人說《總目》的易學觀有“揚漢”的傾向,僅從四庫館臣對田何易派和費直古文《易》的評價來看,似乎不無道理。但四庫館臣對京、焦禨祥之學及《易》緯之學,評價是非常低的,在《四庫全書》易類正編之中未收錄其相關著作。《御纂周易述義》提要云:“蓋漢《易》之不可訓者,在于雜以讖緯,推衍禨祥。至其象數之學,則去古未遠,授受具有端緒?!弊钅荏w現(xiàn)四庫館臣對漢代易學不同流派的基本立場。
(一)對“太卜之遺法”的評價
《總目》易類小序認為:“圣人覺世牖民,大抵因事以寓教……《易》則寓于卜筮。故《易》之為書,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蹲髠鳌匪浿T占,蓋猶太卜之遺法?!彼^“推天道以明人事”,本于《周易,系辭》“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即通過推衍天地運行之道,來理解和解釋人類的日常行為?!犊偰俊芬最愋⌒蛑毖浴皡⑿VT家,以因象立教為宗”,說明四庫館臣對《左傳》以來流傳的“太卜之遺法”是非常認可的。這在易類著作提要中也有體現(xiàn),如《春秋占筮書》提要云:
《易》本卜筮之書,圣人推究天下之理,而即數以立象。后人推究《周易》之象,而即數以明理。羲、文、周、孔之本旨如是而已。……《春秋》內、外傳所紀,雖未必無所附會,而要其占法則固古人之遺軌。
認為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作《易》,在于“推究天下之理,而即數以立象”,而后世儒者解經,理應“推究《周易》之象,而即數以明理”。也就是說,無論是作《易》還是解《易》,都要兼顧象數與義理。
《總目》易類小序說的“漢儒言象數,去古未遠也”,主要指西漢田何一派的易學??鬃邮凇兑住?,六世而至田何,田何之學在漢代被立為學官,今文易學博士多為田門后學?!兑紫筱^解》提要云:
漢《易》自田何以下無異說。孟喜六日七分之學,云出田王孫,而田王孫之徒以為非。焦贛直日用事之例,云出孟喜,而孟喜之徒又以為非。劉向校書,亦云“惟京氏為異黨”。
孟喜的學術活動主要活躍在宣帝時期,而在此之前,田何及其學生的易學一統(tǒng)《周易》天下,并無異論。
所以,從《總目》“兩派六宗”的角度看,漢《易》中的“太卜之遺法”,主要指漢代前期的田何一派,而《總目》對這一派是基本肯定的。
(二)對古文易學的評價
田何易學在漢宣帝以后受到京、焦禨祥之學的沖擊,此后失去了在今文易學中的主流地位。而一直在民間流傳的費直古文《易》逐漸發(fā)展壯大。費直的學術活動主要在西漢中期,《漢書·儒林傳》稱費直治《易》“長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雹萜鋵W術風格整體上與田何一派相近,但在經書文字上有所差異。漢元帝時,“劉向以中《古文易經》校施、孟、梁丘經,或脫去‘無咎’‘悔亡’,唯費氏經與古文同?!雹捱@說明費氏《易》的文字比今文《易》更為準確。費直易學以象數為主,被四庫館臣稱為“象數之正傳”(《總目》,第44頁),而費直“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應已開始注重義理的闡發(fā)。
費直之后,傳承古文《易》的有陳元、鄭眾等人。陳元、鄭眾皆精于古文經學,對古文《易》有傳承之功,但未能發(fā)揚光大。直到古文經學大師馬融、鄭玄先后為《周易》作注,古文《易》才逐漸取得壓倒今文《易》的聲勢。尤其是鄭玄《易注》,以古文《易》為主,兼采今古文《易》說,在象數之學、義理之學上都取得了一定的進展。⑦《周易鄭康成注》提要云:
考玄初從第五元先受京氏《易》,又從馬融受費氏《易》,故其學出入于兩家。然要其大旨,費義居多,實為傳《易》之正脈。齊陸澄《與王儉書》曰:“王弼注《易》,玄學之所宗。今若崇儒,鄭注不可廢?!逼湔撟詈V。唐初詔修《正義》,仍黜鄭崇王,非達識也。
鄭玄《易注》至南北朝時主要流行于北朝,王弼《易注》則流行于南朝,而鄭玄、王弼的易學,實則同出于費直古文《易》。所以,魏晉南北朝以來的易學,是以費直古文《易》為主要傳本。而四庫館臣認可陸澄的說法,認為鄭玄《易注》崇儒,唐初纂修《周易正義》應以鄭注為本,可見是非常推崇鄭注的。
所以,《總目》對古文易學也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但由于費直無著作傳世,鄭注也早已散佚,后人雖有輯佚本,但無法了解鄭注的整體情況,所以《總目》易類小序沒有專門評價這一派。
(三)對禨祥之學的評價
《總目》在積極評價漢代田何易學、費直易學的同時,對始于漢宣帝時期的京、焦禨祥之學則持批判態(tài)度。
漢《易》禨祥之學在漢代前期今文易學的基礎上,發(fā)展了一套新的理論,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卦氣說。卦氣說是以陰陽五行解釋《周易》,并用六十四卦和四時、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候等相配。這一學說先秦時期已經略有端緒⑧,發(fā)展到西漢,“始彰于孟喜,大顯于焦贛、京房,深化于《易緯》,發(fā)皇于馬融、荀爽、鄭玄諸人,達其極致于虞翻”⑨。
對于漢代易學的這種發(fā)展傾向,四庫館臣是全面否定的?!端膸烊珪冯m然收錄了京房、焦延壽的著作,也收錄了《易緯》著作,但《易緯》著作沒能列入《四庫全書》經部易類的正編,只能附錄在經部易類的末尾,而焦延壽《易林》、京房《京氏易傳》等著作則被歸于子部術數類占卜之屬。分別類屬與排序先后,在《總目》的學術批評系統(tǒng)中,往往代表的是四庫館臣對某一類著作價值的判斷。尤其是在分類上,按照傳統(tǒng)的分類法,經部、子部有尊卑不同,被歸于經部易類,還是歸于子部術數類,在學術價值上是有很大差別的。四庫館臣將焦、京二人的著作歸于子部術數類,認為:“漢學之有孟、京,亦猶宋學之有陳、邵,均所謂‘《易》外別傳’也?!?《總目》,第44頁)他們認為京房等人的易學著作是“《易》外別傳”,不具備歸入經部的資格,只能歸于子部術數類占卜之屬。
正如《御纂周易述義》提要所說:“蓋漢《易》之不可訓者,在于雜以讖緯,推衍禨祥。至其象數之學,則去古未遠,授受具有端緒?!边@篇提要肯定田何、費直等人承繼的“太卜之遺法”,否定孟喜、京房等人為代表的禨祥之學和讖緯之學,反映的正是四庫館臣對漢《易》的基本態(tài)度。所以,籠統(tǒng)地說《總目》尊崇漢《易》,是不準確的。
二、《總目》經部易類“抑宋”說辨析
在《總目》歸納的“兩派六宗”中,屬于宋《易》的有圖書之學、儒學《易》和史學《易》。此外,還有一些以心性之學、以“狂禪”解《易》的著作。如果說《總目》貶抑宋《易》,那主要是針對圖書之學,以心性之學、“狂禪”解《易》等易學傾向,如《御纂周易折中》提要所說:“故數者《易》之本,主數太過,使魏伯陽、陳摶之說竄而相雜,而《易》入于道家。理者《易》之蘊,主理太過,使王宗傳、楊簡之說溢而旁出,而《易》入于釋氏?!?《總目》,第35頁)就是對“主數太過”的陳摶圖書之學,對“主理太過”王宗傳、楊簡的心性之學,都予以否定。而對儒學《易》、史學《易》等義理之學的著作,四庫館臣基本上是予以肯定的。
(一)對圖書之學的評價
在四庫館臣總結的易學“兩派六宗”中,與禨祥之學同屬于“《易》外別傳”的,是宋《易》圖書之學。所謂圖書之學,是指宋代象數易學推崇河圖、洛書,不但將其制為圖式,甚至認為圖先于《易》。
對于宋《易》圖書之學的源流遞嬗,四庫館臣在《易數鉤隱圖》提要中有較為全面的概括:
漢儒言《易》多主象數,至宋而象數之中復歧出圖書一派。牧在邵子之前,其首倡者也。牧之學出于種放,放出于陳摶,其源流與邵子之出于穆、李者同。而以九為《河圖》,十為《洛書》,則與邵異。其學盛行于仁宗時。黃黎獻作《略例隱訣》,吳秘作《通神》、程大昌作《易原》,皆發(fā)明牧說。……至蔡元定則以為與孔安國、劉歆所傳不合,而以十為《河圖》,九為《洛書》。朱子從之,著《易學啟蒙》。自是以后,若胡一桂、董楷、吳澄之書皆宗朱、蔡,牧之圖幾于不傳。
四庫館臣在梳理宋代圖書之學的傳授源流時,根據他們對河圖、洛書理解的不同,分為九圖十書和十書九圖兩個譜系,兩個譜系共同的祖師是道士陳摶。九圖十書的傳授次序是:陳摶—種放—劉牧—黃黎獻、吳秘、程大昌;十書九圖的傳授次序是:陳摶—穆修—李之才—邵雍—蔡元定—朱熹。而最終十書九圖一支占據了主流,“南宋之后,以數言《易》者皆以陳、邵為宗。又以陳本道家,遂諱言陳而惟稱邵?!?《總目》,第916頁)
對宋《易》圖書之學的評價,四庫館臣繼承了清初《易》圖辨?zhèn)闻傻挠^點,認為《易》圖其實出于宋初道士之手,如《易圖明辨》提要云:
初,陳摶推闡《易》理,衍為諸圖。其圖本準《易》而生,故以卦爻反覆研求,無不符合。傳者務神其說,遂歸其圖于伏羲,謂《易》反由圖而作。又因《系辭》“河圖、洛書”之文,取大衍算數作五十五點之圖,以當河圖;取《乾鑿度》太乙行九宮法造四十五點之圖,以當洛書。其陰陽奇偶,亦一一與《易》相應。傳者益神其說,又真以為龍馬、神龜之所負,謂伏羲由此而有先天之圖。實則唐以前書絕無一字之符驗,而突出于北宋之初。
可以看出,四庫館臣認為《易》圖是有宋代易學家對《周易》進行推衍的結果,是“準《易》而生”的,這對主張《周易》是“由圖而作”者來說,是釜底抽薪式的打擊。
四庫館臣對《周易》圖書之學的學術態(tài)度,在對朱熹易學的評價中也有所表現(xiàn)。朱熹易學兼采義理、象數,吸收了陳摶、邵雍圖書之學的元素,《周易本義》卷首冠以九圖,《易學啟蒙》亦“多發(fā)邵氏先天圖義”(《總目》,第18頁)?!犊偰俊穼Α吨芤妆玖x》收錄的易圖頗有微詞,正是反映了四庫館臣批判易圖的學術傾向。
(二)對義理之學的評價
但是,四庫館臣對宋《易》義理之學,則頗多肯定之處。四庫館臣認為,王弼《周易注》“祖尚玄虛以闡發(fā)義理……宋儒掃除古法,實從是萌芽”(《總目》,第16頁)。易學發(fā)展到宋代,義理《易》學出現(xiàn)了多個支脈,有以儒學解《易》者,如胡瑗、程頤、張載;有以史學解《易》者,如李光、楊萬里;有以心學解《易》者,如陸九淵、楊簡;還有“雜以狂禪”的一派,如蘇軾等。各家的學術風格差異很大,而四庫館臣較為關注的,是儒學《易》和史學《易》,故下文主要討論這兩個支脈。
儒學《易》在宋代是義理易學的主流,四庫館臣特意提及的代表人物,是胡瑗和程頤。胡瑗《周易口義》由其弟子倪天隱輯錄整理其口說而成,四庫館臣認為:“其說《易》以義理為宗……是書在宋時,固以義理說《易》之宗?!?《總目》,第5頁)此處只是做事實的判斷,未涉及價值的判斷。《程氏易傳》提要則云:“程子不信邵子之數,故邵子以數言《易》,而程子此傳則言理,一闡天道,一切人事。蓋古人著書,務抒所見而止,不妨各明一義。守門戶之見者必堅護師說,尺寸不容逾越,亦異乎先儒之本旨矣。”此處似乎對邵雍、程頤也是等量齊觀,采取了較為折衷的態(tài)度。但是,《童溪易傳》提要則云:“胡、程祖其義理,而歸諸人事,故似淺近而醇實。”則是基本肯定的態(tài)度。所以,整體而言,四庫館臣對理學《易》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義理《易》還有引史證《易》的一派?!犊偰俊繁臼欠磳σ秒s書來證明經書的,認為那是“非注經之體”,“失解經體例”。但是,出于“推天道以明人事”的需求,四庫館臣對引用歷史事件解讀《周易》的著作的評價,與其他經書略有不同。如易學“兩派六宗”中,有“參證史事”一宗,以李光《讀易詳說》、楊萬里《誠齋易傳》為代表。對此二書,四庫館臣就頗為回護,如《誠齋易傳》提要云:
是書大旨本程氏,而多引史傳以證之。……新安陳櫟極非之,以為足以聳文士之觀瞻,而不足以服窮經士之心。吳澄作跋,亦有微詞。然圣人作《易》,本以吉兇悔吝示人事之所從?;又懀矸街?,帝乙之歸妹,周公明著其人,則三百八十四爻,可以例舉矣。舍人事而談天道,正后儒說《易》之病,未可以引史證經病萬里也。
又如《讀易詳說》提要云:
書中于卦爻之辭,皆即君臣立言,證以史事,或不免間有牽合。然圣人作《易》以垂訓,將使天下萬世無不知所從違,非徒使上智數人矜談妙悟,如佛家之傳心印,道家之授丹訣。自好異者推闡性命,鉤稽奇偶,其言愈精愈妙,而于圣人立教牖民之旨愈南轅而北轍,轉不若光作是書,切實近理,為有益于學者矣。
在以上兩條提要中,四庫館臣極力為楊萬里《誠齋易傳》引史書證《周易》進行辯解,對李光《讀易詳說》“證以史事”的特點雖不無批評之處,但整體上還是肯定的。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因為四庫館臣對易學研究中“舍人事而談天道”的近乎談玄的研究路徑非常反感,而以史證《易》則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緩解這種玄虛的學風。
至于以心性之學、以“狂禪”解《易》,則都是四庫館臣批判的對象。如《楊氏易傳》提要云:“以心性說《易》始王宗傳及簡?!颉兑住分疄闀瑥V大悉備,圣人之為教,精粗本末兼該,心性之理未嘗不蘊《易》中,特簡等專明此義,遂流于恍惚虛無耳。”而心性論是禪宗的理論要旨,所以以心性說《易》,最終會發(fā)展為以“狂禪”解《易》,明代后期易學被四庫館臣批判,這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整體而言,四庫館臣對宋代《易》學的態(tài)度,是有褒有貶,并非是一概貶斥。所以,籠統(tǒng)地說《總目》在易學觀上“抑宋”,也是不準確的。
三、《總目》經部易類對“樸學易”的評價
思想所謂“樸學易”,是指以考證的方法研究易學,在《總目》中主要指清代前期的考據易學。清代前期是易學研究的轉型期,先后經歷了清初宋《易》的衰落與《易》圖辨?zhèn)蔚呐d起、漢《易》文獻的輯佚與重建,其貢獻在于“運用漢代的訓詁與考證方法,通過整理和解讀漢代的易學文獻,檢討宋代以來流行的圖書之學,建立了一整套《周易》和經學的解釋學范式,再現(xiàn)和重建了失傳已久的漢代易學,重塑了嚴謹篤實的學風”⑩。但是,清代前期《周易》考據學在易學思想上并沒有超出于象數、義理兩派的范疇,只是用不同的學術方法來解決易學或易學史問題。
(一)對《易》圖辨?zhèn)蔚脑u價
對宋《易》圖書之學的辨?zhèn)?,始于元代,到清代前期達到了高峰,黃宗羲《易學象數學》、胡渭《易圖明辨》等都是考辨《易》圖的代表性著作。
四庫館臣在多篇提要中梳理過《易》圖辨?zhèn)蔚膶W術源流,其中《易圖明辨》提要的論述最為簡括:
元陳應潤作《爻變義蘊》,始指先天諸圖為道家假借《易》理以為修煉之術。吳澄、歸有光諸人亦相繼排擊,各有論述。國朝毛奇齡作《圖書原舛編》,黃宗羲作《易學象數論》,黃宗炎作《圖書辨惑》,爭之尤力。然皆各據所見,抵其罅隙,尚未能窮溯本末,一一抉所自來。渭此書……引據舊文,互相參證,以箝依托者之口,使學者知圖書之說,雖言之有故,執(zhí)之成理,乃修煉、術數二家旁分《易》學之支流,而非作《易》之根柢。
陳應潤《周易爻變義蘊》在學術史上是最早“毅然破陳摶之學者”,“其書大旨謂義理玄妙之談,墮于老莊、先天諸圖,雜以《參同契》爐火之說,皆非《易》之本旨”。(《總目》,第27頁)此后歸有光等人雖偶有論及圖書之學,但沒有專門的著作。入清之后,黃宗羲《易學象數論》、黃宗炎《圖書辨惑》和胡渭《易圖明辨》等都是專門辨圖書之偽的專著。其中,《總目》對系統(tǒng)辨析圖書之偽的《易圖明辨》評價最高,認為其書“視所作《禹貢錐指》,尤為有功于經學矣”(《總目》,第40頁)。
《總目》非常認可清初學者對陳摶、邵雍圖書之學的辨?zhèn)喂ぷ?,不但接受了清初學者的考辨成果,還將其作為評價其他易學著作的參照標準,所以對此類著作的評價都比較高。
(二)對漢《易》輯佚著作的評價
清代樸學《易》另一類型的代表成果,是對散佚漢《易》著作的輯佚。
漢代易學著作傳世者甚少,尤其是《周易正義》以官學的身份一統(tǒng)天下之后,大量易學著作被淘汰,僅在李鼎祚《周易集解》或經書古注等文獻中保存了部分片段。從宋代開始,就已經出現(xiàn)了漢《易》輯佚著作,其中王應麟《周易鄭康成注》即是代表。四庫館臣認為“應麟能于散佚之余,搜羅放失,以存漢《易》之一線,可謂篤志遺經,研心古義者矣”(《總目》,第2頁)。王應麟的輯佚著作在體例上雖尚不甚嚴密,但篳路藍縷之功存焉。
清人治經尚古,輯錄漢人經解的軼文,是他們復古崇漢的重要學術手段,而這種工作最早是從輯錄漢《易》文獻開始的。編纂《四庫全書》之前,漢《易》文獻輯佚較有成就的是惠棟和余蕭客。惠棟《周易述》以今文《易》虞翻之學為主,兼采古文經派的鄭玄、荀爽等人的易學見解,還雜采《易緯·乾鑿度》《抱樸子》《龍虎經》等著作?;輻潓σ讓W的貢獻,主要在于鉤稽漢《易》史料方面,以守成為主,缺乏新見。而余蕭客《古經解鉤沉》也涉及到了《周易》輯佚,但內容較少,所得有限,其成就比不上惠棟。
四庫館臣對惠棟的評價,一方面肯定他在鉤稽史料方面的貢獻,認為“棟能一一原本漢儒,推闡考證,雖掇拾散佚未能備睹專門授受之全,要其引據古義,具有根柢,視空談說經者,則相去遠矣?!?《總目》,第44頁)但另一方面,對惠棟不區(qū)分古今文經學的差異,兼采禨祥之學、《易緯》則頗為不滿,如《易漢學》提要云:“《易》本為卜筮作,而漢儒多參以占候,未必盡合周、孔之法。然其時去古未遠,要必有所受之。棟采輯遺聞,鉤稽考證,使學者得略見漢儒之門徑,于《易》亦不為無功矣。孟、京兩家之學,當歸術數。”對《易漢學》兼采孟喜、京房等人的學說,不以為然。這與四庫館臣批判漢《易》禨祥之學的學術立場是一致的。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無論是對宋《易》圖書之學的辨?zhèn)危€是對漢《易》著作的輯佚,都是易學史史料的鉤稽與考辨,并沒能提出新的易學見解。四庫館臣在評價歷代易學著作時,援引并依據了清代前期的易學考據成果,但從易學觀的角度來看,辨?zhèn)闻蓪W者黃宗羲、胡渭與輯佚派學者惠棟是存在很大的差異的。所以,籠統(tǒng)地說“《總目·經部·易類》的易學觀接近于樸學《易》”,也是不合適的。
四、《總目》易學觀的成因
《總目》是一部學術批評著作,其學術思想往往寄寓在對歷代學術著作的評價之中,所以通過上文對《總目》評價歷代易學著作的梳理,《總目》本身的易學思想傾向也就凸顯了出來。綜而言之,《總目》對《周易》的基本看法,是“《易》之為書,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而遴選進《四庫全書》的易學著作,則“以因象立教者為宗”。四庫館臣對歷代易學著作的評價,都是以此原則為本的。
準此以往,易學象數派中,“漢人京房、焦延壽,宋陳摶、邵雍之說《易》,舍人事而言天道之弊端也。京、焦雜以陰陽災異,陳、邵雜以河圖、洛書,皆非作《易》之本旨,乃所謂《易》外別傳耳。”(11)四庫館臣對此類著作評價都非常低。而《周易》“太卜之遺法”及其繼承者田何易學、古文易學,則較為符合四庫館臣“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易學觀,所以得到了四庫館臣的正面評價。而對于義理易學,四庫館臣除了對心性之學、狂禪之學完全持否定態(tài)度之外,對王弼《周易注》、程頤《易傳》、楊萬里《誠齋易傳》等,雖然認為不無缺點,如王弼《周易注》入于老莊,程頤易學后來形成了門戶之見,史學《易》則是以雜書證經,但認為他們“皆切實近理,愈于以陰陽術數說《易》者遠矣”,評價還是較為正面的。所以,整體而言,《總目》在易學上是兼取義理與象數,而折中漢學與宋學的。
那么,作為一部官學著作,《總目》以上易學思想特點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認為這主要與兩個因素有關,一個是當時的御纂易學著作《御纂周易述義》,一個是修纂《總目》的總纂官紀昀的易學觀。
(一)《御纂周易述義》的影響
作為官修著作,《總目》在學術思想上需要迎合最高統(tǒng)治者清高宗的喜好。在《總目》的纂修過程中,清高宗所起的作用是非常關鍵的。(12)清高宗影響《總目》編纂的方式是多樣的,就易學思想而言,清高宗御纂欽定的《御纂周易述義》的地位非常重要。
清代前期官修易學著作,主要是康熙年間的《御纂周易折中》和乾隆年間的《御纂周易述義》?!队胫芤渍壑小芬灾祆洹吨芤妆玖x》為本,其后附的是程頤《易傳》,之后又有“集說”,收錄漢代至明代各家之說。所謂“折中”,就是以朱熹《周易本義》為主,以程頤《易傳》折中,不足之處再折中以歷代易說,所以其書的基本學術傾向不脫程朱易學的藩籬。而乾隆二十年成書的《御纂周易述義》,在學術立場與《御纂周易折中》有所差異,就其基本學術傾向而言,是兼取漢宋易學,“于宋《易》、漢《易》,酌取其平,探羲、文之奧蘊,以決王、鄭之是非。”(《總目》,第35頁)這種學術立場,正是四庫館臣編纂《總目》時所遵循的。
具體而言,首先,與《御纂周易折中》卷十九、二十將朱熹《易學啟蒙》收入相比,《御纂周易述義》全書不錄《易》圖,也不涉及《易學啟蒙》。這說明清圣祖對宋《易》圖書之學還是全盤接受的,而清高宗已對《易》圖產生了質疑。《總目》批判宋《易》圖書之學,且不收錄《易學啟蒙》,與此一脈相承。
其次,《御纂周易述義》“大旨以切于實用為本,故于《乾卦》發(fā)例曰:‘諸爻皆龍而三稱君子,明《易》之立象,皆人事也。’全書綱領,具于斯矣”(《總目》,第35頁)。四庫館臣“推天道以明人事”,與此書重視“人事”的易學思想也是有關聯(lián)的。
此外,《御纂周易述義》是采信“變爻”“互體”之說的?!队胫芤资隽x》提要云:“于取象則多從古義。如解《乾》九二曰:‘九二剛中,變《離》,文明。’……取于變爻也。解《屯》六三曰:‘《震》《坎》皆木,聚于《艮》山,故為林。’……取于互體也。解《蒙》六三曰:‘三變互《兌》,故為女?!嫒∽兣c互也?!?《總目》,第35頁)受此影響,四庫館臣在《總目》的不少提要中都提到了“變爻”“互體”的問題,在學術立場上也是與《御纂周易述義》相一致的。
(二)紀昀易學觀的影響
在《總目》成書的過程中,紀昀所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犊偰俊啡珪念愋蚨汲鲎约o昀之手,諸書提要也由紀昀增刪定稿。所以,四庫館臣的學術傾向對《總目》易學觀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紀昀身上。如《閱微草堂筆記》云:“余于漢儒之學,最不信《春秋》陰陽、《洪范五行傳》;于宋儒之學,最不信河圖洛書、《皇極經世》?!?13)又云:“楊簡、王宗傳闡發(fā)心學,此禪家之《易》,源出王弼者也。陳摶、邵康節(jié)推論先天,此道家之《易》,源出魏伯陽者也。術家之《易》衍于管、郭,源于焦、京?!?14)這些易學觀點,與《總目》易類小序“《易》之為書,推天道以明人事”“兩派六宗”等說法,是可以相互印證的。
如果說《閱微草堂筆記》是小說家言,不足為訓,紀昀在給他人著作作序時,所展現(xiàn)出的易學觀,與《總目》也高度一致。如,紀昀《周易義象合纂序》云:
要其大端而論,則象數歧而三:一田、孟之《易》;一京、焦之《易》;一陳、邵之《易》也。義理亦歧而三:一王弼之《易》;一胡瑗之《易》,一李光、楊萬里之《易》也。京、焦之占候,流為怪妄而不經;陳、邵之圖書,流為支離而無用;王弼之清言,流為楊簡、王宗傳輩,至以狂禪亂圣典。其足以發(fā)揮精義、垂詢后人者,漢人之主象,宋人之主理、主事三派焉而已。(15)
又如,《黎君易注序》云:
余校定秘書二十余年,所見經解,惟《易》最多,亦惟《易》最濫,大抵漢《易》一派,其善者必由象數以求理;或舍棄理者,必流為雜學。宋《易》一派,其善者必由理以知象數;或舍象數,必流為異學。其弊一由爭門戶,一由務新奇,一由一知半解,沾沾自喜……不知《易》之作也,本推天道以明人事。(16)
以上兩文,對歷代易學發(fā)展脈絡的梳理及其評價上,與《總目》易類小序和提要若合一契,毫無疑問是出自一人之手的(17)。
所以,《總目》易學觀的形成,既受清高宗《御纂周易述義》的影響,又受紀昀易學觀的影響。紀昀在撰寫、修改易類小序和提要時,首先要做到不能與清高宗御纂著作的學術思想相違背,這保證政治正確是必須做到的,然后才能根據個人的學術思想進行融合與裁決。在這個過程中,紀昀所起到的作用是至關重要的。
綜上所述,對于《總目》的易學觀,學界一般認為是尊崇漢《易》,貶抑宋《易》,與樸學《易》比較接近,其實《總目》強調“推天道以明人事”,兼采象數與義理,推崇“太卜之遺法”,對漢代易學的田何之學、費直之學,對宋《易》中的理學《易》、史學《易》等,都是基本肯定的。而對漢《易》中的禨祥之學、《易緯》之學,宋《易》學中的圖書之學、心性之學,則都是持批判的態(tài)度。而清代盛行樸學《易》,以辨?zhèn)?、輯佚、訓詁之學治《易》,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對易學史史料的勾稽、辨析與考證,在易學思想上不出象數、義理兩派的藩籬,較少有突破前人的學術見解。整體而言,《總目》從“推天道以明人事”的認識出發(fā),對易學象數、義理各有取舍,并不能以“揚漢抑宋”之類的說法概括。而對《總目》易學觀影響最大的,是《御纂周易述義》和紀昀的易學觀點。
注釋:
①[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頁。下引《總目》,僅隨文標注書名與頁碼。明確標明為某書提要者,不再出注。
②廖名春、康學偉、梁韋弦《周易研究史》,長沙:湖南出版社,1991年,第392頁。按:《總目》提要成于眾手,從四庫提要分纂稿到諸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再到定稿,期間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修改或重撰。其中,統(tǒng)一各篇提要評價相關著作的學術立場,是修改或重撰提要的重點工作之一。易類提要居于《總目》全書之首,各篇提要之間的易學觀念頗為一貫,鮮有前后抵牾之辭。
③如果從學術風格角度看,“漢學”并非專指漢代,“宋學”也并非專指宋代。在四庫館臣看來,漢宋經學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于《周易》《尚書》《詩經》的研究上,如《欽定書經傳說匯纂》提要云:“宋以來說《五經》者,《易》《詩》《春秋》各有門戶?!币浴对娊洝窞槔?,在四庫館臣的學術話語體系中,《詩經》漢學、宋學的差別主要在于遵序還是廢序,但宋代遵序派的《詩經》研究著作很多,其實是屬于漢學。
④李致忠《三目類序釋評》,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第73頁。
⑤[漢]班固《漢書·儒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602頁。
⑥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9頁。
⑦林忠軍《周易鄭氏學闡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15—217頁。
⑧劉大鈞《周易概論》,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168—169頁。
⑨王新春《哲學視野下的漢易卦氣說》,載《周易研究》2006年第6期,第51頁。
⑩林忠軍《清代易學演變及其哲學思考》,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年12期,第11頁。
(11)張舜徽《四庫提要敘講疏》,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02年,第10頁。
(12)詳參司馬朝軍《〈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5年。
(13)[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8頁。
(14)[清]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第79—80頁。
(15)[清]紀昀《紀曉嵐文集》第一冊,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53—154頁。
(16)[清]紀昀《紀曉嵐文集》第一冊,第156頁。
(17)張傳峰提出,“‘兩宗六派說’實則紀昀學術主張的代表”,但他援引紀昀《遜齋易述序》“中間持其平者,數則漢之康成,理則宋之伊川乎”,并分析道:“實際上紀昀把《易》學也劃分為漢學(康成)、宋學(伊川)兩大派,漢學為數象派(應為“象數派”——引者注),宋學為義理派,鄭康成為漢易學派之代表人物,程伊川為宋易派的代表人物?!币姟丁此膸烊珪偰俊祵W術思想研究》,上海:學林出版社,2007年。按:紀昀的本意是,漢人鄭玄是《易》象數學的代表人物,宋人程頤是《易》義理學的代表人物。張氏的分析誤將“漢之康成”“宋之伊川”中的“漢”“宋”理解成漢學、宋學(“漢”“宋”實指時代),且將漢學、宋學、象數、義理的概念雜糅在一起,與紀昀本意不符,與易學發(fā)展的實際情況也不相符。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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