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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慶作者簡介:蔣慶,字勿恤,號盤山叟,西元一九五三年生,祖籍江蘇徐州,出生、成長于貴州貴陽。一九八二年畢業(yè)于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本科),先后任教于西南政法大學、深圳行政學院。二〇〇一年申請?zhí)崆巴诵?。一九九七年在貴陽龍場始建陽明精舍,二〇〇三年落成。著有《公羊?qū)W引論》《政治儒學——當代儒學的轉(zhuǎn)向、特質(zhì)與發(fā)展》《以善致善:蔣慶與盛洪對話》《生命信仰與王道政治——儒家文化的現(xiàn)代價值》《儒學的時代價值》《儒家社會與道統(tǒng)復興——與蔣慶對話》《再論政治儒學》《儒教憲政秩序》(英文版)《廣論政治儒學》《政治儒學默想錄》《申論政治儒學》《〈周官〉今文說——儒家改制之“新王制”芻論》等,主編《中華文化經(jīng)典基礎教育誦本》。 |
作者: 李響
一、找到儒家的香火
昔有鸚鵡,飛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鸚鵡逕見,入水濡毛,飛而灑之,天神曰:“而雖有志意,何足云也?”對曰:“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碧焐窦胃?,即為滅火。
這個源于佛經(jīng)的故事出自清初學者周亮工所著《因樹屋書影》,余英時先生在《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一書的《常僑居是山,不忍見耳》文中曾引用這個典故,言說自己的中國文化情懷。1978年,當時已經(jīng)海內(nèi)知名的余英時先生回到大陸。在近代革命浪潮反復沖擊之后,中國大陸似乎是一個疏離和隔膜的世界。以中國文化為人生根本的余英時先生,深感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土不在,儒家為主導的文化價值觀念流離失所,故而撰寫了這篇著名的文化鄉(xiāng)愁的文章,以山中鸚鵡自比,希圖在革命烈火中濡毛灑水,為保存中國文化盡綿薄之力。也正是這一年,余英時提出了著名的“儒家文化游魂說”,認為近代革命以來, 儒學作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主導文化模式已經(jīng)“死”去,成為一個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附體的“游魂”。同時,余英時也指明了儒學的出路:既不在于重新尋求建制化的“上行路線”(如康有為的“孔教”論述),也不是現(xiàn)代新儒家將儒學“哲學化”的努力,而在于“下行路線”,“即日常人生化。
同樣就在這一年,25歲的蔣慶被西南政法學院錄取,正式開始了他的學術生涯。誰也沒有料到,15年后,蔣慶成為儒學復興的躬親實踐者,他創(chuàng)立了“陽明精舍”為儒家的游魂安家。而27年后的2005年——中國大陸媒體將其標志為文化保守主義年,傳統(tǒng)文化復興運動已經(jīng)成為一股強烈的潮流,蔣慶則成為這一潮流的領袖之一,陽明精舍也成為當代中國儒家的圣地,一時聲名鵲起。
當年的蔣慶,并非是一個矢志以儒學為業(yè)的人。作為老知青,蔣慶在學校曾以研究新馬克思主義、探尋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觀念而聞名。畢業(yè)留校之后,他的主業(yè)依舊是以法理法制史為主,以對英國保守主義者伯克的研究而飲譽學術界。然而在他心中一直徘徊的問題,卻是中國人如何過一種美好生活、中國本土是否能給中國人提供解決政治社會問題的資源?蔣慶回憶起這段讀書歲月的時候說,“我當時就在中國本土找,如果找不到,那么我自愿向西方文化投降?!?/P>
蔣慶從四川省社科院封存的閱覽室中找到了梁漱溟先生的著作,并且在西南師范學院遇到了一位梁漱溟先生的嫡傳弟子。從此,蔣慶對新儒家第一代有了充分的認識和了解。隨后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一個朋友家里看到了唐君毅全集,于是又有機會了解到新儒家第二代。蔣慶發(fā)現(xiàn),自己要在中國本土尋找建設中國人美好生活的文化資源,并非是孤單獨行的事業(yè),而是幾代人前赴后繼的事業(yè)。
學術上尋找文化的資源是一回事,但是如何走向這種美好生活則是另外一個問題。在傳統(tǒng)文化典籍里的美好生活觀念,在現(xiàn)實中看上去卻沒有任何實踐路徑。1840年中國遭遇西方現(xiàn)代文明,陷入了全面的文明危機。1905年以來,中國翻天覆地的變化,革變之火熊熊燃燒,傳統(tǒng)儒家價值觀念所依附的文物制度已經(jīng)被燒得蕩然無存了。隨著革命時代的結束,1980年代市場經(jīng)濟體系的建立,人的欲望之火接著開始在中國大地遍地燃燒。原本禮法制度的喪失,已經(jīng)使得傳統(tǒng)價值理念無所依存,市場經(jīng)濟的物質(zhì)驅(qū)動力,又使得其最后的空間也喪失殆盡了。儒家何止于游魂,已經(jīng)成了孤魂。
在這種處境之下,蔣慶意識到,儒學復興不僅僅是學問之道,更是一個踐行功夫。立基于大學和種種現(xiàn)代化制度安排上的新儒家,并不能實現(xiàn)儒學的復興,必須要回歸老儒家的道路。儒學不僅僅是心性之學、命理之學、王道之學,也是儒者躬親實踐之學。幾乎與此同時,他開始尋找一個給儒家安身的地方。
傳統(tǒng)儒家精神在基層社會的載體是書院,中國民間的自由講學風氣源遠流長,最早可以追溯到孔子開始辦私學。宋代理學復興,民間書院興起,二程、張載、朱熹、陸九淵等大儒都曾以個人或官方名義建立過書院。晚明時期書院達到鼎盛,會講活動動輒有上萬人參與。在蔣慶眼中,這種自由講學和游學的風氣,貫徹了儒家“學在民間、道在山林”的傳統(tǒng),孕育了儒者“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超拔人格,也推進了儒學發(fā)展,形成了以“致良知”為核心主旨的陽明學。但是在明代后期,隨著政治專制統(tǒng)治的加強,民間書院在逐步減少,到清代,政府以贖買的方式,逐步將民間書院納入官方系統(tǒng),儒家精神隨之衰落。1905年廢除科舉之后,以供應科舉考試為目的的官方書院或者轉(zhuǎn)型成大學,或者關閉。如此一來,在失去官方統(tǒng)治意識形態(tài)地位之后,儒家無法在民間找到一個安居之所,成為游魂就在所難免。
二、書院,為儒家找一個安居之所
為儒家“游魂”安家,蔣慶認為在中國文化全面衰落后的今天,最緊迫的訴求與最好的途徑就是為儒家建立一個書院。另一方面,這也是“復興儒家文化比較切實可行的道路?!笔Y慶指出,一百年后的今天天運往還,傳統(tǒng)文化與儒家觀念在當今中國已經(jīng)擺脫了百余年來的艱難處境,出現(xiàn)了“一陽來復”的轉(zhuǎn)機,這使得儒家文化的復興有了一個可能的基礎。余英時先生指出,儒家文化的復興有上行和下行兩條路線,蔣慶認為建立書院即是下行路線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建立專門的儒家社會公共團體,推動儒家事業(yè)的復興,當前尚缺乏條件,而且大的組織比較難管理,人員組織不純就會造成很多問題。而儒者個人修建書院的方式,學術宗旨明確,符合儒家書院自由活潑的傳統(tǒng),不易受科層制理性化的束縛影響與各種利益的干擾誘惑,有利于獨立自由地保存延續(xù)儒學的學術傳統(tǒng)與精神命脈。
近代以來,很多以復興儒家精神為己任的思想家也都嘗試過建立書院,比如馬一浮先生辦的“復性書院”,梁漱溟先生辦的“勉仁書院”,以及后來港臺新儒家在香港辦的“新亞書院”等等。但是這些書院最終都因為不容于現(xiàn)代的教育制度,或因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而宣告失敗。
前輩的失敗,現(xiàn)實的落寞,反而更激發(fā)了蔣慶建立儒家書院的想法。照他的話來講“徐復觀先生為孔子披麻戴孝,我蔣某人建書院就給儒家守靈。”今天,陽明精舍坐落在兩山之間,綠瓦白墻掩映在茂林修竹之中,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 “就像桃花源,看起來沒有路,走進去是一片開闊平展的坡地”。山坡下就是一個小型水庫,湖光山色,頗顯儒家中庸涵泳的人格追求。
對于蔣慶而言,陽明精舍不僅僅是兩百多畝地和十幾座房子,建立這樣一個院落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從想法萌動到今天初具規(guī)模, 20年已經(jīng)過去了。這期間的艱難,恰如陽關三疊,曲折而反復。
1990年在深圳,蔣慶認識了一位對弘揚傳統(tǒng)文化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的華僑商人,后者表示可以出資上億,在深圳購買土地,專門進行儒家學問的研究。蔣慶當時非常振奮,為之四處奔走,但不久就發(fā)現(xiàn),此人更喜歡以建書院為由頭與各級官員攀附,并沒有實際行動的意思。
1993年,臺灣學者龔鵬程、林安悟來貴陽訪問,在修文縣看到陽明遺跡凋敝破舊,痛心不已。于是二人就提出在這一陽明學誕生和發(fā)揚光大的圣地辦一個書院,接續(xù)學術香火。雖然未能如愿,但蔣慶卻由此萌發(fā)了建立書院的想法。隨后,蔣慶偶遇日本將來的世代財團董事長矢崎勝彥,無意間講起王陽明的良知學。孰料后者正是陽明學的忠實信徒,主動提出可以幫助蔣慶來做儒學,特別是陽明學的研究和推廣,并提議在王陽明悟道的地方建立一個儒家書院。矢琦勝彥在陽明學傳統(tǒng)深厚的日本籌措了大筆資金,并且爭取到有“日本儒學祭酒”之稱的著名學者岡田武彥擔任首位名譽院長。但是囿于不許外國人經(jīng)營文化事業(yè)的政策,滿心熱忱的日本朋友最終抱憾而歸。
不久,蔣慶遇到了第三次建書院的機會。唐君毅先生的學生,香港法住書院院長霍韜晦在深圳遇到蔣慶,得曉此事非常感興趣。蔣慶和他的朋友迅速開始了選址、建房、講學的計劃安排。但由于不是招商引資項目,政府看不到書院背后有什么商業(yè)利益,興趣寥寥,雖然簽署了協(xié)議,但是并沒有任何行動,于是再度不了了之。
再三的失敗讓蔣慶感到建書院只能靠自己。恰好當時國家出臺了新的土地政策:農(nóng)村集體所有的坡地和林地,通過合法的議價和程序之后,可以允許任何人承包。這一意外之喜,給了蔣慶自己動手、從小做起的機會。他好不容易選好了址,卻是兩個村組互不相讓的“爭議地”,各方僵持不下。蔣慶坦言,當時他已經(jīng)準備放棄在修文建立書院了。但是當?shù)劓?zhèn)政府不愿意放棄這樣一個招牌人物,親自干涉解決土地糾紛,終于峰回路轉(zhuǎn)。
土地問題解決之后,就是具體的建設問題了。但是資金問題始終困擾著書院,蔣慶雖是知名學者,但是這個名頭并沒有多少經(jīng)濟實惠在里面。蔣慶自己有限的積蓄買了地,修建書院就唯有尋求自己的同學和戰(zhàn)友募款,籌來的首筆啟動資金大約6萬元,用蔣慶的話說,“這是所謂化緣修書院”。由于出不起錢請施工隊建房子,蔣慶和他的音樂家朋友張建建只能請當?shù)剞r(nóng)民來修,但由于不了解當?shù)貏展さ膬r錢,就接受了農(nóng)民的漫天要價。在得知蔣慶出的工錢之后,鄉(xiāng)鎮(zhèn)干部找到張建建,問怎么給了這么高的價錢,這位藝術理論研究者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當。
十多年來,書院經(jīng)歷了各種難處,張建建回憶,書院山下有條河,但由于人跡罕至,故而河上也就沒有橋。汽車平時尚可涉水過河,但是一旦下雨,河水上漲,道路泥濘,車子根本無法通行。偏偏貴州的氣候是出名的“天無三日晴”,只能趕晴天往山上送建材。直到數(shù)年后,一位貴州籍老領導來陽明精舍訪問,正好遇到了下雨,車子勉強上山,同行的一位商界人士當場許諾拿錢建橋,方才解決了最基本的道路問題。
就是這樣跬步千里,從一間房子到一個院落,然后又擴大變成初具規(guī)模的陽明精舍。到底花了多少錢,蔣慶沒有任何概念,連一直擔任司庫重任的張建建也只能模糊地估算,前后16年花了將近300萬。但是讓他們稍感慶幸的是,現(xiàn)在恐怕2000萬都建不起這樣一個書院了。
因為周邊村寨多年用不上電,水泥都只能人工攪拌,到了晚上漆黑一片,蔣慶自嘲稱幾乎用過所有的人類照明設備,從蠟燭到煤油燈,再到馬燈,陽明精舍應有盡有。直到2000年,村村通電計劃在中央財政的支持下展開,修文縣委書記在偶然造訪書院的時候,才知道了用電難的問題,隨后電力局給精舍架設了一條專線,方解決了照明和用電問題。有了電,書院的活動才能成規(guī)模地展開。
雖然物質(zhì)條件好轉(zhuǎn),但是陽明精舍依舊很寂寞。由于身體原因,蔣慶每年只能在書院居住半年,其余時間書院只有依靠兩位來自隔壁息烽縣的農(nóng)民做管家,擔當了書院大部分日常事務。因為地方偏僻和資金問題,精舍并沒有其他工作人員。曾有一名山西學生向往儒學,在陽明精舍住了一年半,但終因生活壓力不得不離開書院,到社會上謀職。
查閱精舍的來往記錄本,可以發(fā)現(xiàn)規(guī)模稍大的會講舉行過四次,更多的活動則是自由游學和自由講學。記錄顯示大約有近800人曾訪問過精舍,其中有政府官員,有著名學者,也有來自國外的儒學研究者。但以參觀訪問者居多,以游學問道為目的來訪問精舍的人少之又少。蔣慶介紹說,一般學者訪學時間比較短,而學生求學時間較長,過去傳統(tǒng)書院那種論辯研學、成規(guī)模的學習活動,目前很難做到。但在他看來,有沒有大規(guī)模的會講并不重要,能夠有一定的自由游學和論學的風氣足夠了,精舍雖小,但是對儒家而言畢竟是有個家了。在蔣慶心中,“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方是儒家士大夫的真正精神操守和價值持守,也是要追求和建立一種美好生活的根本依靠所在。
三、行走在現(xiàn)代的尷尬
古代書院是建立在傳統(tǒng)土地經(jīng)濟的基礎上的,書院一般擁有大量的田產(chǎn),而且有本地士紳階層的支持,不僅在財政上有保證,而其可以積極地借助士紳團體的力量,參與和指導鄉(xiāng)土社會的運轉(zhuǎn)。但在現(xiàn)代社會中,書院更多地是一個單純的文化機構,傳統(tǒng)書院既有的鄉(xiāng)土政治、文化、輿論和經(jīng)濟的四重領導力已然不復存在,如果連學術研討的活動都無法完全、充分地展開,那么書院在具體的社會生活中還能有什么作用,就更讓人擔憂了。
和中國其他農(nóng)村一樣,精舍所在的平地村里,青壯年都在外打工,多是女人在田間干活,老人們閑散地在村子里游蕩。當記者隨機詢問當?shù)卮迕裨趺纯词Y慶和他的精舍時,令人驚異的,是一位村民稱蔣慶為“蔣老板”,認為他沒有給村里帶來什么好處,因為他連一條從村到縣的公路都沒有弄好。而一位做過村干部的年輕人,稱呼蔣慶為蔣先生,認為他來了光做好事,捐資助學,幫助村民重新修了當?shù)氐闹袑W。對村委會而言,這些他們應該做好的事情,卻沒有能力做,蔣慶是他們的福音。而對于一門心思想象外面花花世界的普通村民而言,蔣慶是一個外來的有錢人,但是這個“有錢人”并沒有把他們和外部世界連通。而蔣老板的稱呼如何而來呢?追問之下,方才得知,貴州夏季涼爽宜于避暑。很多溫州、廣東的有錢人都跑到這里買下農(nóng)民的土地建別墅度假。這已經(jīng)成為當?shù)胤浅V匾囊粋€創(chuàng)收渠道。在當?shù)厝丝磥?,蔣慶和這些人區(qū)別不大,只不過,這種休閑經(jīng)濟帶動了其他地方經(jīng)濟收入的增長,而蔣慶什么都沒有帶來,連一條道路都沒有修好。
這種尷尬的處境,對于蔣慶來說也是始料未及的?!爱敃r建書院的時候,就想如何來參與當?shù)氐纳鐣?,能把儒家的價值理念真正實踐到鄉(xiāng)村去,”蔣慶如是說道,“但是來了之后,有了一些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我們只能盡點綿薄之力,鄉(xiāng)村已經(jīng)完全凋敝了,大家一門心思賺錢,根本不會理睬你講忠孝節(jié)義”。
對于這一點,長期擔任書院司庫工作的張建建有更深的體會,“我們本來想能帶領農(nóng)民一起種果樹,養(yǎng)牛,這樣書院可以自己維持,也能和農(nóng)民建立起聯(lián)系,而且可以把農(nóng)民組織起來,但是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們太天真了?!睆埥ńㄟ€告訴記者一個頗具諷刺意義的故事。蔣慶在這里講授傳統(tǒng)儒家的價值理念,但是村民自己的精神追求,卻是自己修一個小廟,而且為了修廟,還搬走了蔣慶建書院特制的瓦。
記者翻山涉溪,來到了這個小廟。這個近乎棚子的“廟”建在半山腰上,里面放著一個小小的觀音像,前面擺一個小香爐,這就是一般村民祈求美好生活的所在了。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門前擲骰子,喝酒。當他們被問到,蔣慶到這里十多年了,算不算他們這里的人?幾位老人一致否定,“不算,他就是外面來這里的”,更有人不由自主的說起,那塊坡地本來是他們組的,如此等等。
雖然聽起來,精舍似乎沒有給村里做什么,但是要看財務記錄的話,情況并非如此。平地村到縣里的路,精舍投資了不少,目前這條雖泥濘不堪,但是尚能通車的路就是蔣慶出資給鋪設的。說起這事,張建建一肚子苦水:“去年,村里的人說他們需要錢修路,請我們幫忙,我們認為是好事,就募集了10萬給他們,錢拿去了,路到現(xiàn)在還沒有修成,根本組織不起人來?!逼鋵嵸F陽市已經(jīng)在下轄的各區(qū)縣搞了村村通水泥路的工程,但平地村到修文縣的公路還有一段沒修好,依舊是個斷頭路,目前還要靠精舍修的路。
蔣慶的事業(yè)沒有融入平地村,那么融入修文縣了嗎?修文龍場鎮(zhèn),也就是王陽明被貶屯守的龍場驛,思想史上著名的“龍場悟道”就發(fā)生在這里。這個鎮(zhèn)后來更名為城關鎮(zhèn),在蔣慶多年努力之下,經(jīng)國務院批準,前幾年才恢復原名為龍場。這場更名運動,算是蔣慶帶給這里的最大變化,不過這個倡議之所以被政府采納并積極推進,究竟是為了紀念王陽明,還是因為背后的經(jīng)濟利益,這就不得而知了。
十幾年前曾經(jīng)讓蔣慶揪心不已的陽明祠,現(xiàn)在已經(jīng)煥然一新。主堂放著矢崎勝彥先生贈送的王陽明銅像,而隔壁卻擺上了張學良和趙四小姐的蠟像(因為張學良曾經(jīng)被軟禁于陽明祠數(shù)年),似乎顯得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出于旅游宣傳考慮的話,也算合情合理。
龍場鎮(zhèn)作為修文縣的城關鎮(zhèn),和中國一般的縣城并沒有太大差別,隨處可見塵土飛揚的基建工地。據(jù)當?shù)厝苏f,修文自從安順劃歸貴陽轄屬之后,有了貴陽的財政支持,經(jīng)濟上基本脫貧了。雖然這里到處都有以“陽明”命名的道路和公共設施,隨處可見“王學圣地”的旅游介紹,但是當?shù)厝酥皇窃诘胤浇滩纳现肋@里曾有這么一個“明代的大官”,至于他在這里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對于中國乃至東亞的文化思想史有何意義,并無絲毫了解,不過當?shù)厝艘捕嘀?,每年來這里的日本人和韓國人挺多的。蔣慶曾和記者談起,岡田武彥生前來到陽明悟道的溶洞舊址,激動得不能自已,更有日本年輕的企業(yè)家參訪團在陽明祠集體行跪拜大禮。相比之下,冷暖自知。蔣慶為當?shù)貛砹撕?nèi)外的知名學者和知名企業(yè)家,但對于龍場鎮(zhèn)和修文縣而言,他更多地是一個招牌。
四、一滴純凈的水
對于這種冷漠和隔閡,蔣慶自己也很清楚?!拔乙矝]想到農(nóng)村會這樣凋敝,這里的村寨已經(jīng)有初中生吸毒了,已經(jīng)沒有什么社會組織了,簡單的個人努力起不到什么大用,需要類似梁漱溟先生搞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那樣的大規(guī)模社會運動,才能在當前農(nóng)村有所作為?!笔Y慶自己表示,自己早已放棄了融入當?shù)厣鐣?、并將儒家價值沁入當?shù)厣鐣呐??!斑@個精舍就是要給孔子、給儒學守靈,書院在一天,就說明儒學未死,這個象征意義就有價值,這個精舍就是一滴純凈的水,外面是渾濁的大洋大海,我只能力圖保證這滴水的純凈?!笔Y慶說:“我不是新儒家,我是老儒家,我選擇的道路是老儒家的,‘學在民間,道在山林’,這一點是我的持守?!?
同屬文化保守主義陣營的陳明曾經(jīng)和記者說:“蔣慶的陽明精舍是唯一的真正的書院”,儒學的國際代表人物,哈佛大學杜維明教授也稱:“陽明精舍是儒家精神的象征,而且是老儒家的象征?!钡蔷岬奈磥砣绾??這不是僅僅贊美能解決的。對于這一點,蔣慶回答得很清楚:“精舍不是我的財產(chǎn),雖然法律上是以我的名字登記的,但這僅僅是蔣慶暫時掌管儒家的財產(chǎn)而已,如果有一個儒家的合法民間社會組織出現(xiàn),我可以把這個精舍交給這個組織。”
不僅對于蔣慶本人,而且對于他的支持者和朋友,書院的傳承始終是個重要的問題。一直鼎力支持蔣慶的貴陽學者張建建和王良范都建議蔣慶招一個弟子,以師徒傳授的方式保持精舍的事業(yè),但是,要找一個合適的人常年呆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主持一個前途堪憂的事業(yè),這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記者曾問蔣慶,是否考慮過借用一些現(xiàn)代工商業(yè)的經(jīng)營組織方式,來維持精舍的日常運作和發(fā)展?蔣慶對此斷然拒絕,“書院就是一滴純潔的水,不能參與任何經(jīng)營性的活動,捐資幫助可以,但是有條件就免談?!笔聦嵣希Y慶已經(jīng)拒絕了好幾次豐厚的捐助,原因僅僅是因為對方希望蔣慶能把自己介紹給日本企業(yè)界。
雖然精舍的前途未卜,但是這種象征和持守已經(jīng)讓許多人羨慕不已,深感“吾道不孤”。蔣慶的好友,貴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張新民先生,已在貴州大學建立了中國文化書院。得益于貴州省高層的支持,這座體制內(nèi)書院的建設和發(fā)展都較為順利。但是對于張教授而言,這仍然是蓋房子、收圖書而已。“現(xiàn)代大學教育體系之內(nèi),很難建立一個有獨立性的書院,”儒雅的張新民講起這一點頗有些激動:“當前大學行政體制太難打交道了,行政干部坐著問,教授站著答。我現(xiàn)在能做到的,連我想做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能獨立設定課程,在大學的教育體制下也不能展開書院那種全面的人格教育?!?/P>
中國文化書院的牌匾是孔子嫡孫孔德成題寫的,這也是孔德成唯一為內(nèi)地大學題詞的機構。書院內(nèi)藏書數(shù)萬冊,其中相當多珍本,還有許多名人字畫。杜維明、李澤厚等知名學者都多次來此訪學講課,粗算下來,書院幾年來成績斐然。但是張新民很清楚,這些成績完全是建立在他個人的基礎上,如果他不在這里,這個書院的事業(yè)以及精神都要荒廢了。“我還是力爭保持住一點歷史傳承的,貴大雖然名義上承續(xù)貴山書院的傳統(tǒng),但是其實沒有什么關系了,我專門把貴山書院的碑放到書院里,就是要告訴學生,我們傳承的不是幾十年上百年的東西,而是五千年中國的文教?!?/P>
貴山書院承襲明代貴州的陽明書院,曾經(jīng)是西南地區(qū)最大的書院,明清兩代培養(yǎng)了八千舉人,六百進士,可謂成就顯赫。1905年,貴山書院改建成新式學堂,當時負責此事的是時任貴州學政的嚴修,南開大學的創(chuàng)辦人,而支持他的因支持戊戌變法被貶回黔的李端,則是京師大學堂的首倡者。從嚴修、李端改貴山書院為新式學校到今天張新民教授再建中國文化書院,一百多年過去了,歷史仿佛給中國的文化和教育開了一個輪回的玩笑,這里面的辛酸和曲折大約只有后人才能體會。張新民表示“我常想離開這里,走到民間,像蔣慶那樣用民間的力量建立一個書院,只有像蔣慶那樣才能是真正的從事儒家的書院教育?!笔Y慶一直的支持者、貴大中國文化書院的王良范教授認為,“全球化畢竟需要文化認同,當你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就要考慮我們自己是誰,我的選擇是儒家文化,雖然我還不敢自稱儒家,但是我是這條道路的同路人,短期來看,我們都會失敗,但是長遠來看,蔣慶為未來闖了一條可能的道路?!?/P>
雖然2005年以來中國出現(xiàn)了文化保守主義的浪潮,但是或許就如張建建所言,“以陽明精舍的角度看來,這根本是各種利益同構下的結果,根本就沒有這種運動浪潮,陽明精舍能出現(xiàn)并且能存活,其實是個奇跡,這個奇跡的根本就在于蔣慶,在于他的單純,他的持守,以及他的堅定?!?/P>
蔣慶究竟在做什么?濡毛救火,還是保護“一滴純凈的水”?可能對蔣慶而言,更多地是在尋求美好生活,是一個儒者在現(xiàn)代的突圍,未來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對蔣慶而言,今天依舊是一種美好生活。
原載:《文化縱橫》2010年第四期
儒家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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