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康有為對“孝悌”觀念的重新詮釋
作者:王江武(上海師范大學(xué))
來源:《現(xiàn)代儒學(xué)》第三輯,郭曉東執(zhí)行主編,三聯(lián)書店2018年11月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月十六日己未
耶穌2018年11月23日
傳統(tǒng)儒學(xué)重“親親”,不僅視之為家庭倫理的核心,也是推仁愛及于他人,乃至于萬物的為政之君德的根基。故有子以孝悌為行仁之本,認(rèn)為若不能孝悌于其親,則既能忍于親,則孰不可忍!故而以為仁德之存,必以孝親為始,而后方能推愛及于他人,故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所以孔子重孝養(yǎng)之義,立“三年喪”期之制;而曾子有臨淵履冰之說,明“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之教,而后儒有“全而歸之”之節(jié);又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之訓(xùn),以傳血脈、以承祭祀于后世;因“親親”之道,又有復(fù)仇大義;不獨如此,又有“父子相隱”、“竊負(fù)而逃”、“緩追逸賊”(《榖梁傳·隱公元年》、《公羊傳·閔公二年》)之說。儒家“親親”之義是貫穿私人空間與公共空間的基本倫理。其根源,則在儒學(xué)以血緣紐帶為人類無可逃遁的“天倫”,是構(gòu)成每個成員的社會身份的核心要素,是人性價值的根基,故孟子因之而辟楊墨,而后世儒者以此而辟佛老。
對于歐洲文化來說,則試圖清洗血緣紐帶,將其驅(qū)逐出公共生活和價值原則之外。古希臘神話之“弒父”說以降,克里斯提尼改革,到基督教以世人都是上帝子民,男子皆為兄弟而女子全是姊妹,觀其公共之道德,倫輩之義不存,親親之義漸失。近代個體主義盛行,崇尚自由、平等、博愛,公共空間則以自然權(quán)利為基礎(chǔ),以契約觀念規(guī)定個體身份,倡導(dǎo)個人奮斗和自我造就,其前提即個體具有獨立利益,獨立的理智判斷而能為自己負(fù)責(zé)。
近代歐美文化強(qiáng)勢拓展,資本、政教、科學(xué)之威席卷全球。晚清之際,傳統(tǒng)華夏信仰遭受重創(chuàng),儒學(xué)的基本價值備受質(zhì)疑。儒學(xué)當(dāng)如何回應(yīng)西學(xué),以承繼先儒,又能吸納他人智慧,以整合華夏,或者說,如何回應(yīng)世運,完成全球化時代的“中華”的自我定義?可以說,這是一個歷史性問題。康有為以其洞見,對此作了全面的解答,學(xué)界對此多有研究。本文擬考查其中一個具體問題,即康有為對“孝悌”這一儒學(xué)的基礎(chǔ)性觀念的批判與重新詮釋。
一
康有為出生于咸豐八年(公元1858年),少從學(xué)于朱九江先生。彼時正是西方堅船利炮直逼華夏之際,舉國震驚之下,學(xué)界與政界也開始了解西方,自器物而后至于制度、學(xué)術(shù),并漸開洋務(wù)。然而保守者則嚴(yán)守夷夏之防,“外患愈深,保守愈堅”。而康有為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十七歲時就讀了徐繼畬的《瀛環(huán)志略》,“知萬國之故,地球之理”[1];光緒五年(1879年)游歷香港,“乃知西人治國有法度”,從此大量收集、閱讀西方的著作,泛攬其治道學(xué)術(shù);光緒十一年(1885年)二十八歲時“從事算學(xué),以幾何著《人類公理》”[2],翌年作《康子內(nèi)外篇》、《教學(xué)通議》、《公理書》,而后又有《實理公法》等,其動因即是西方思想的激蕩,并全面重新評估儒學(xué)??涤袨榈膬r值坐標(biāo)就是晚清世界視野下所形成的作為普遍準(zhǔn)則的“公理”觀念[3],以普遍的原則推求普遍的真理[4]??凳祥T人陸乃翔等曰:“‘公理’二字在中國中,實自先生發(fā)之,故所著《公理》一書”云云。[5]
康有為對“親親”觀念的批評,首先在“各親其親”上,即“有所偏親者即有所不親,有所偏愛者既有所不愛”,而沒有普遍的博愛。
歷史形成的宗族勢力與宗法觀念根深蒂固,所以國人家族觀念很強(qiáng),但是往往同姓則親之,異姓則疏之;同姓能夠相收,異姓則不恤,國內(nèi)異姓爭斗不絕,到國外,也是分姓而立,不相體恤,甚至紛爭毆殺不已。而且一國之內(nèi),只知有姓而不知有國,各族之內(nèi)確實能夠互助,有恤貧興學(xué)的義舉,但是都是局限于宗族,別的宗族就不管不顧了,或者就因鄉(xiāng)土而有不同,各自分鄉(xiāng)、縣、省為親,不愿意為普遍的慈善、教育等公共福利作貢獻(xiàn),其原因就在于“族姓土著積分之流弊也”,自親其親,所行的仁道就很狹隘,就博濟(jì)之廣,則不如歐洲。[6]
中國因有宗族血親之制,若遇死亡、患難之時,則命運一體,休戚與共,故能得相助、收養(yǎng),然而,雖然會得到親友照料,但是往往“不過以為奴婢耳”,雖依于近親,往往也沒有什么教育機(jī)會,即便長大之后能自謀生路,也由于“無所怙恃,賤辱甚矣”。而如果在“文明之國”,則有育嬰堂收養(yǎng),一樣可以得到一般的普遍的教育機(jī)會而得以成人。[7]
另外,中國之孝親,也往往是民眾博取虛名的工具而已,很多人并不能真正報答父母。由于子女往往和西洋人一樣只顧滿足自己的生理欲望,“其有不縱耳目體魄之欲,而能顧父母之養(yǎng)者,寡矣”;又由于因用孝親之義,以至于生養(yǎng)眾多,子女林立,“則養(yǎng)之益艱”。以一人而養(yǎng)無窮之大眾,安得贏余以奉窮老之雙親?……幾見有竭力能報其父母者哉?”[8]不惟如此,他還批評傳統(tǒng)宗族制內(nèi)部你爭我奪等種種惡行,不一而足[9]。
也正因為對“親親”的弊端有著嚴(yán)厲的批評,所以康有為就不可能視之為普遍的價值準(zhǔn)則,我們就不難理解康有為對有子“孝弟為仁之本”的解釋,最多只能解釋為行仁之始,而絕無可能等同于大同博愛之道。
康有為對傳統(tǒng)“孝道”的也作了批評??鬃右浴盁o違”回應(yīng)孟懿子之問孝,康有為注曰:
……大孝在道義,亂命不可從,而父道可以改,蓋人道只以公理為歸,雖父母之尊親,不能違公理而亂從之也。[10]
此說可見來自歐洲的普遍主義的價值始終在場?!墩撜Z·泰伯》記曾子有疾,啟手啟足,臨深履冰,以全而歸之為孝?!墩撜Z》主要由曾子門人所輯,康有為認(rèn)為,曾子之學(xué)雖受之孔子,其宗旨與力行皆僅在孝謹(jǐn)自守而已,而孔子“素王”“改制”大義則沒有傳承[11]。誠然,孔子重視父母生養(yǎng)之恩,因此儒者以“全而歸之”為“孝親”題中應(yīng)有之義。但是在康有為看來,曾子終身戒謹(jǐn),僅能全“不敢毀傷”之義,不過是孝的最起碼的含義(“不過孝之始而已”)。人的生命有“神魂體魄”之分,兩者不能有所偏,孔子即主張“性命交修,魂魄并養(yǎng),合乎人道,備格完粹”,“然一傳至為曾子,即已偏于體魄如此。”在康氏看來,人的身體形骸就是血氣所為,時刻變化乃至衰老,遷化流變,所以“保無可保”;比如愛父母者,愛其遺體,敬佛者,重及佛骨,都不是愛的究竟之義。人分為魂魄,則貴賤之殊,輕重之別立判,則相較于魂而言,受之父母的體魄自然不必過于倚重,而“全而歸之”之節(jié)似亦不必固守,所重當(dāng)在精神世界的道義。所以康有為以為,孔子論仁愛,就不僅僅在于保身,也倡導(dǎo)殺身以成仁,見危授命,戰(zhàn)陣無勇非孝等大義。因此,后儒“以曾子為孔子正傳,以為孔子大道之宗,則大謬矣?!?a name="_ftnref12">[12]由于曾子受業(yè)于孔子晚年,“天資既魯,侍教不久,所得不深”,也情有可原,然而由于他在孔門后學(xué)中的影響太大,結(jié)果導(dǎo)致后世誤以為曾子戒謹(jǐn)守身之說就是孔子之道,以至于孔子之大道闇沒而不彰,狹隘而不廣,似乎孔子之學(xué)僅在守身,其親親、仁民、愛物之大同之義湮沒不聞[13]。
以普遍主義之“公理”為圭臬批判傳統(tǒng),康有為的這一立場一直都沒有改變。故以普世之義立“大同”之說,倡導(dǎo)“天下為公,一切皆本公理而已。公者,人人如一之謂,無貴賤之分,無貧富之等,無人種之殊,無男女之異?!?a name="_ftnref14">[14]故而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兩性關(guān)系都當(dāng)批判[15]。故而康有為之主張,突破了傳統(tǒng)宗法等級之制,蕭公權(quán)先生認(rèn)為康有為之說顯已批判社會等級、家庭與私產(chǎn)這些王政帝制的基礎(chǔ)。[16]也開啟了近代啟蒙思想的先河。
二
康有為于戊戌之后流亡海外,十余年間,遍訪歐美各國,考察西方風(fēng)俗,探討各國政制文教,其間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前后,年過不惑,有《大同書》、《禮運注》、《孟子微》、《論語注》等著述。早期欽羨西方物質(zhì)生活的奢華,甚至欲以為中國社會的方向,但在親歷各國之后,隨著對西方社會風(fēng)俗與政制的理解的深入,卻日漸回歸傳統(tǒng),“南海早年,實為歐洲文明之謳歌崇拜者,其轉(zhuǎn)而為批評鄙薄,則實由其親游歐土始”,終究“不得不折還于自敬國本之論”[17]。能見人之長,而后又能不蔽于曲;知己之短,而今又能明傳統(tǒng)儒學(xué)之“明珠一顆”。
傳統(tǒng)儒學(xué)言“仁”都以“孝悌”入手,以孝悌為行仁愛之本??涤袨殡m立大同之說,然而對于孝悌之義,則繼承而有開新。
康氏《孟子微·總論第一》云:中庸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故有子曰:孝弟為仁之本。皆孔子之大義也?!改感值苤H親,乃不忍之起點?!币圆蝗逃H為始,推而廣之以至于家人,進(jìn)而推愛至于國人。所以康氏云:“仁雖同而親親為大,仁雖普而孝弟為先”,如果為國者“經(jīng)營國民,恩及庶物,而忍于家庭,薄于骨肉,則厚薄倒置,不合人理……非人道也。故茍有忍心,則一切忍之可也,……且既忍棄骨肉,以何必愛民物?”,因此認(rèn)為“公爾忘私,國爾忘家”并非圣人之道,而是“后世矯激之說,反于圣人之道矣”[18]。這里的“反”當(dāng)為“反對”、“相反”之意。這樣的解讀和傳統(tǒng)的觀點基本上是一致的?!墩撜Z·學(xué)而篇》第二章: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后世儒者對有子之說意見不一。秦漢之際,儒者多認(rèn)為本立則道自然生,所以重孝悌[19]。而何晏以為“本,基也”,認(rèn)為“先能事父兄,然后仁道可大成”[20],即孝悌推而廣之,而后可致仁道。朱子繼承程子之說,《章句》用伊川《遺書》之說,以體用言孝悌與仁的關(guān)系,即以仁為性,以孝悌為用,屬不同層次的概念,當(dāng)以仁為本體;因此之故,訓(xùn)“為仁”為“行仁”,訓(xùn)“本”為“根”,而非本體之性,則“孝悌”不過是“仁之一事”而已,“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顛倒本末,當(dāng)然“不可”[21];而從進(jìn)德之階次言,則以“孝弟”為“行仁”的開端,“至于行成而德立,則自親親而仁民,自仁民而愛物,其愛有差等,其施有漸次”[22]。
康有為未以體用言“孝弟”與“仁”的關(guān)系,但是也認(rèn)為孔子立教宗旨在“仁”,“仁”高于“孝弟”[23],康氏以“始”解“本”、以“行仁”訓(xùn)“為仁”,“誠以孝弟為行仁之本。立愛自親始,……蓋為行仁先后之序焉”[24]。其說從朱子。不同在于,康有為以“三世”說重新詮釋。在康有為看來,孔子為撥亂世而立孝弟以事親,而后升平世則仁民,至太平世則仁愛及于萬物(詳見本文第三部分)。孝悌之親親并非仁愛之全體,然而卻是導(dǎo)向大同仁愛的必由之路。
在《大同書》中,他對于“親親”作了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論證。他認(rèn)為,“天地之內(nèi),自太古以至于今,未有能離乎父子之道者也”,所以,“父母之于子之愛,天性也,仁之本也,非人所強(qiáng)為也”[25]。這種本能的愛甚至不僅僅是人類,動物皆然。如果沒有這種愛,就不會有萬物之生,也就沒有人類的繁衍[26]。父母對于子女的這種愛確實有自私色彩,但卻是人類昌盛的根源,沒有這種極私的愛,就不會有人類的繁衍?!肮史蚋缸又?,人類所以傳種之至道也;父子之愛,人類所由繁孳之極理也;父子之私,人體所以長成之妙義也。不愛不私,則人類絕;極愛極私,則人類昌。故普大地而有人物,皆由父子之道。至矣!極矣!父子之道蔑以加矣!”[27]
康有為肯定了人類共有的生物屬性,而“孝悌”之親親,實乃是人類普遍的價值準(zhǔn)則,是“公理”。因此,歐美雖倡“博愛”之說,然而怎可廢“親親”之義?這一“公理”也成為他批評歐美文化的理論資源。
歐美人雖然普遍的公共視野,然而缺乏孝道?!皻W美富人之死,多以其千百萬之藏施于公家之學(xué)堂、醫(yī)院,蓋以子亦不親,既已費無利之大本,豈再甘以一生之貲本盡與之哉?”他贊同其自由、平等之義與仁愛情懷。但是歐美民風(fēng)“賤貧而尚富”而“無所不至,則凡詐欺、狡詭、誕偽、爭奪、攻擊、盜殺亦無所不為矣……欲求大同之公,性善之德,其去亦絕遠(yuǎn)矣”[28]。最多許之以“近于升平世”[29],而絕不認(rèn)為歐美文化能夠真正導(dǎo)向太平之世。也正因此,康有為對一貫反對“媚洋”。
康有為在《大同書》中用生動的筆觸描述了歐美無“親親”之義,無“孝悌”之教的“違謬”。歐美雖然號稱文明,其父母之養(yǎng)子教子,劬勞辛勤,無以異于中國也。但是由于崇尚獨立生活,所以自謀業(yè),自娶妻,于父母不同居,甚至就業(yè)移居千萬里之外,即使同在一地,也隔多日才能一見?!爸劣诟咐夏腹?,亦絕無同居迎養(yǎng)之事,無問寢視膳之儀,五疾痛養(yǎng)疴之義”,“是父母有生育之勞,而子無酬報之事。幸而得子之富貴,而宴游歡樂皆不與焉。衰老戚戚,坐視子婦之富貴,歡游宴樂而一切見擯,煢煢寡歡,無生人趣。有施無報,亦何賴有子哉?”[30]父母死后,子女“不過送以花圈”,即使是在兒子當(dāng)?shù)兀膊贿^“時省其墓而止”,而且也就兒子而已,到孫子乃至曾孫以后就“未聞有視墓者矣”。歐美人因此“無宗族之同居,無祠廟之追遠(yuǎn)”,死后也“無春秋之祭,無忌日之思,無孫、曾、云、來(按:“云”字為“玄”之誤;有孫、曾孫、玄孫、來孫之說,而未聞有“云孫”者??凳舷挛募从小皼r曾、玄孫乎?”。)之貽”這種習(xí)俗與中國世傳數(shù)十、祠墓常修、祭祀常潔、思慕常盛者,其去極遠(yuǎn)矣,其報太薄矣!英、法之男不婚,女不嫁,結(jié)婚也不愿生養(yǎng),“其薄父子之效可見矣”[31]。之所以如此,“推其立義,蓋本于自由自立而來。人人既有自主之權(quán),于是人子皆得縱其情好之欲,少則孺慕,長則好色,故父母可離而夫婦不可別也。”這種“循夫婦之欲而忘父母之恩”的做法,“違謬甚矣!”[32]
相較之下,孔子立孝以報父母之恩,使“老父有所依,寡母有所望,貧窮有所養(yǎng),疾病有所事,富貴得其尊榮,孫、曾得其推奉,喪葬賴以送埋,魂魄賴其祭祀,故人咸愿劬勞辛勤,敏于育子”,與以法律強(qiáng)制而不得不養(yǎng)育孩子的歐美,差異就在于“報與不報”父母之恩,即有沒有內(nèi)心對父母真誠的感激與敬愛。他對“耶教尊天而輕父母”之類的傳統(tǒng)是不贊同的,因為“報施者,天理也”,如果孩子真為天所養(yǎng)育,或者象斯巴達(dá)那樣為國家所養(yǎng)育而不必由父母撫養(yǎng),則“不報可也”,然而人既然由父母所生養(yǎng)教育,那就“宜立孝以報其德”。就中西兩種迥然有別的價值,要作出抉擇,則“吾取中國也,吾從孔子也”[33]。
與孝道密切聯(lián)系的就是父子相隱的問題。在公共規(guī)則與血緣親情的沖突中,儒家一方面承認(rèn)普遍的公共規(guī)則的正當(dāng)性,但是卻不愿意看到以此來犧牲血緣親情,更不愿以“尊尊害親親”,并終于在兩難之中傾向于親親相隱。歷代儒者都自覺維護(hù)了這一儒教的重要原則??涤袨樵诮庾x《論語·子路》篇“父子相隱”章中,康有為引述《公羊傳》文十五年、何休《解詁》以及《鹽鐵論·周秦篇》、《白虎通·諫諍篇》等文獻(xiàn),力證華夏“親親互隱”的合理性,“明父子天屬得相隱,與君臣異也。今律,大功以上得相容隱,告父祖者入十惡,用孔子此義。葉公惡儒教多諱,故以此諷,而適以見其野蠻而已。英屬加拿大有女淫犬,而父揚之報中,是亦直躬之類,未被孔子之教故也。蓋一公無私,乃至淺義,愛無差等之教也。禮曰:子不私其父,則不成為子。此孔子因人情而特立之精義,所以與異教殊也?!?a name="_ftnref34">[34]
三
明辨親親之義與兼愛之說,歷來就是傳統(tǒng)儒學(xué)所堅守的一個基本立場,從孟子辟楊墨,到伊川以及朱子解橫渠“萬物一體”為“理一分殊”皆然。晚清儒者也多沒有超越這一立場。然而康有為以為,“親親”之說雖本于人情,能強(qiáng)化血緣紐帶,然而畢竟有自私其愛的不足;而歐美倡平等自由之說,固能不私其親,然而卻失于“親親”之說。康有為立“大同”之說,于“仁愛”頗有創(chuàng)發(fā)。其中之一大貢獻(xiàn)就是以“三世”說對孟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作出全新闡釋,融合傳統(tǒng)“親親”和“兼愛”、“慈悲”、“博愛”之說,建構(gòu)具有新意的“仁愛”之說。
《孟子·盡心上》云:
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朱子章句引伊川之語“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民則可,于物則不可。統(tǒng)而言之則皆仁,分而言之則有序?!币詾槊窨赏茞垡约爸?,而物則不可,這樣就彰顯了親、民、物之間的先后及輕重之序。朱子又引楊時“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無差等,所謂理一而分殊者也”,很忠實于孟子之仁愛中所包含的等差之愛。在《盡心下》中,孟子自己就有清晰地表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爛其民而戰(zhàn)之,大敗,將復(fù)之,恐不能勝,故驅(qū)其所愛子弟以殉之,是之謂以其所不愛及其所愛也?!敝熳铀庖餐瑯又覍嵱谟H親、人民、土地(物)的等差,“言仁人之恩,自內(nèi)及外;不仁之禍,由疏逮親。”[35]這個邏輯為有子之“孝弟為仁之本”補(bǔ)充了逆反命題,即必由親親為始而外推,而后及于他人,有等差而后方可成仁德。
康有為以為,仁愛是孔子立教的宗旨,體現(xiàn)著博愛的胸懷,因此“親親”絕非仁愛的完整內(nèi)涵,而只是仁愛的起點而已。為此他重點在于以“三世”說解孟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康有為既將“親親”看做是孔子為據(jù)亂世所立之義,而后推愛及同類,此為小康之世立教,至大同太平之世,則萬物一體,仁愛及于庶物?!睹献游ⅰ酚泻芮逦乇硎觯?o:p>
孔子立三世之法,撥亂世仁不能遠(yuǎn),故但親親。升平世仁及同類,故能仁民。太平世眾生如一,故兼愛物。仁既有等差,亦因世為進(jìn)退大小。大同之世,人人不獨親其親子其子,禹、稷當(dāng)平世(按即太平世),視人溺猶己溺,人饑猶己饑,人人平等,愛人若己。故平世之仁廣遠(yuǎn),不獨親其親矣。[36]
康有為以為,以顏子之賢,時當(dāng)亂世,“相鄰有斗亦閉戶,惟被發(fā)而救同室,故知亂世但親親。其時不同,故其理亦不同也?!痹凇墩撜Z注》中,康有為以“孝悌為仁之本”章顯孝悌“為撥亂世立義”,云:
以孔子非生平世,躬遭據(jù)亂,人道積惡,自人獸并爭之世,久種亂殺之機(jī)……何能遽致太平大同自由之域?孔子因時施藥,必先導(dǎo)之于和順,而后可殺其險機(jī),又必先自其至親,誘其不忍之心,然后可推恩同類,以動其胞與之愛。
孔子生于“據(jù)亂世”,雖向往大同,然而太平之道隱而未明,郁而未發(fā),天下皆自私其家,君主不能公天下,乃以天下為一家私有之物,在亂世背景之下,只能“先求小康,而后徐導(dǎo)大同。孝弟者,先導(dǎo)其一家致小康,而后徐推于天下太平,此蓋治教必然之次序也?!?a name="_ftnref37">[37]即使賢明如三代也不過小康之世,“雖明父慈子孝之義,亦異于亂世野蠻不知父子者。然僅自私所親,不能錫類推仁以平天下也?!?a name="_ftnref38">[38]這個時代,民未能仁,所以不能及于萬物,僅能少加節(jié)制以減殺機(jī),“故釣而不綱,弋不射宿,魚鱉不尺不食、不弭不卵”[39]。
大同之世,“人理至公”,“人人皆平”,行大同仁愛之道,故曰康有為之學(xué)倡博愛[40]?!爸劣谔绞?,眾生如一,必戒殺生,當(dāng)時物理化學(xué)日精,必能制物代肉。則虎豹豺狼之獸久已絕種,所余皆仁獸美鳥,眾生熙熙,如登春臺”[41]??鬃印耙磺幸匀蕿楸尽?,山川草木、昆蟲、鳥獸,莫不一統(tǒng),“太平之世,遠(yuǎn)近大小若一,大同之世,不獨親其親,子其子,老有所終,幼有所養(yǎng),仁之至也。”[42]
康有為在此之論述三世之仁愛有不同,其合理性依據(jù)即儒家“時中”之義[43]。時代不同,其教亦殊。普遍的仁愛、兼愛當(dāng)然非常好,但是如果基本條件不具備,也是不可行的。比如墨子,倡非攻、尚同、兼愛,實有太平之義,“與孔子同,勝于老、楊遠(yuǎn)矣,但倡此說于據(jù)亂世,教化未至,人道未立之時,未免太速。猶佛氏倡眾生平等,不殺不淫之理于上古,亦不能行也?!倍鬃觿t于這些太平世之義“無所不有”,只是能根據(jù)不同時代,“發(fā)現(xiàn)因時”[44]。
康有為所論,本于儒家“立愛自親始”的邏輯,似亦類于朱子之說,然而畢竟有所不同。孟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中沒有歷史進(jìn)步的觀念,而只有推己而及人;朱子以體用架構(gòu)言仁愛與孝悌,亦維護(hù)了孝悌為仁愛之始,由己而及人,其邏輯與修己安人,有諸己而后求諸人一樣,是空間上以“為己之學(xué)”為中心而展開;而康有為的邏輯則有不同,他以傳統(tǒng)公羊?qū)W“三世說”與泰西進(jìn)化之學(xué)相結(jié)合,創(chuàng)建其“三世進(jìn)化說”,把歷史看作是從“據(jù)亂世”,然后至小康之升平世,最后至太平大同的線性發(fā)展過程;然后以其“三世進(jìn)化”說作為基本的邏輯架構(gòu),以“時中”之智慧,創(chuàng)造性地把孟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詮釋為適用于不同時代要求的儒家仁愛之義,使得“親親”、“仁民”、“愛物”與三世之說相對應(yīng);而同時,雖三世之間,各有不同,然皆為儒家“仁愛之道”,則又是一個完整的體系。不僅如此,康氏“仁愛之道”還整合了諸多不為傳統(tǒng)儒學(xué)所容的異端思想,諸如墨子“兼愛”、佛教“慈悲”乃至歐洲基督教博愛之說,皆兼收而并蓄之,使“各得其所”。
結(jié)語
康有為之學(xué),其主張與傳統(tǒng)儒學(xué)有巨大差異,因此學(xué)界震蕩,以至于有康氏之學(xué)是尊儒還是叛儒的爭論[45]。深受歐美文化的影響,面對兩種迥異的價值取向,康氏能在中西、古今之際進(jìn)行整合,融攝異說,融為一體,既不違背傳統(tǒng)又建構(gòu)新義,從而回應(yīng)現(xiàn)實對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梢哉f,康有為突破傳統(tǒng),但是又沒有割裂傳統(tǒng)。他創(chuàng)造性地從傳統(tǒng)文本中詮釋出全新的具有時代精神的思想內(nèi)涵,但是又不放棄傳統(tǒng)仁愛之說的合理內(nèi)核,他充分肯定孝親之義,從而也維護(hù)了傳統(tǒng)儒學(xué)的根基;又依據(jù)傳統(tǒng)儒學(xué)的經(jīng)典文本,附之以他說,融會貫通而成一統(tǒng),然而卻也發(fā)展了儒家之“仁”學(xué),使得“仁”學(xué)不再受傳統(tǒng)儒教“親親”教條的束縛,而使仁愛超越自私其親的狹隘立場,超越血緣紐帶而成為普遍、無私的博愛、兼愛,而獲得全新的內(nèi)涵,從而使儒學(xué)能超越宗族的社會基礎(chǔ),而獲得普遍的意義。這樣的新儒學(xué)既有孝親之義,又有博愛情懷,如此則儒學(xué)得以既不否棄現(xiàn)實的血緣紐帶,又能超越單純的血緣乃至地域等限制而成為人類普遍的價值原則。
儒學(xué)作為“實踐”(praxis)之學(xué),需要獲得華夏族群的獨特定義,也要尋求與他者交流的共同的價值基礎(chǔ);既要看到不同文化傳統(tǒng)所表述的普世價值,同時也要尋求儒學(xué)對異質(zhì)文化的批判性立場及其價值原則??涤袨闊o疑是一個典范。
注釋:
[1]樓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編年譜(外二種)[M].(北京:中華書局,1992)第6頁。.
[2]康有為著:《我史》,即《南??迪壬跃幠曜V》,《康有為全集》(姜義華等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后一律簡稱《全集》)第五集,第65頁。
[3]王中江對近代中國普遍主義的生成與影響有過深入的討論。見氏著《近代中國思維方式演變的趨勢》(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二章等。
[4]汪榮祖在比較康有為章太炎異同,點明康氏為“普及的(universal)”即普遍的,而章氏則持“特殊性(uniqueness)”,見氏著《康章合論》(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33-35頁。
[12]《論語注》,《全集》第六集第436頁,又參同書第381-382頁??涤袨閷ⅰ洞蟠鞫Y記》中以曾子命名的十篇相對照,認(rèn)為都是“兢兢守身之言”,如禪宗的神秀,明儒康齋(按:即指吳與弼重心性修身之學(xué)),今人倭仁相類,不過“終日省身寡過而已”,其所學(xué)所聞不過孔子萬法之一端而已”,同書第437頁。
[13]《論語注》,《全集》第六集第437頁。當(dāng)然,康有為并沒有全然否定曾子,其“士不可不弘毅”章即“最有力,真孔子之學(xué)也”,因此能“禮肩孔道,仁以為己任”而弘毅孔子之教,因此,曾子“雖守約亦可法矣”。同上第438頁。
[15]曾亦《共和與君主——康有為晚期政治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50-171頁。
[16]蕭公權(quán)《康有為思想研究》(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55頁。
[17]錢穆《讀康南海〈歐洲十一國游記〉》,見氏著《中國思想史論叢》(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0年)第八冊,第330頁。
[19]如《呂氏春秋》之《孝行篇》: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wù)本而后末,又云:務(wù)本莫貴于孝,夫孝,三皇五帝之本務(wù),而萬事之紀(jì)也。夫執(zhí)一術(shù)而百善至,百邪去,天下從者,其惟孝也?!墩f苑》之《建本篇》亦相類。程樹德認(rèn)為在漢人眼中,有子之語就是孔子所述。程樹德《論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一冊第14-15頁。
[20]《論語注疏》([魏]何晏注,[宋]邢昺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標(biāo)點本)第3頁。
[21]朱熹《論語章句》,《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48頁。又,《河南程氏遺書》卷第十八,《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上冊,第183頁。
[22]朱熹《論語或問》,《四書或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頁。
[23]天地是眾生之本,而父母則是人類之本,“自生之本言之,則乾父坤母,眾生同胞,故孔子以仁體之”,而立仁愛之道;“自類之本言之,則父母生養(yǎng),兄弟同氣,故孔子以孝弟事之”;而“孝弟”孔子為撥亂世而立義,非大同仁愛之究竟義?!墩撜Z注》,《全集》第六集,第380頁。
[40]馬洪林謂其大同仁愛觀超越了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博愛觀,達(dá)到人類之愛的極限?!犊涤袨樵u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十章,344頁。梁啟超《南??迪壬鷤鳌分^:“先生之哲學(xué),博愛派哲學(xué)也。先生之論理,以‘仁’字為惟一之宗旨。見《飲冰室合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文集之六第71頁;又,見《全集》第十二集附錄一,第429頁??凳祥T人陸乃翔,陸敦骙等《南海先生傳》云其宗旨“……曰:人者仁也,……以人為同本于天,而群生皆為分形而同氣焉,則四海皆兄弟,而萬物為一體,而實行博愛之道焉”,見《全集》第十二集附錄二,第460頁。
[43]“時中”之義,誠孔子之智慧,儒門之奧義。其教因時變而異,然又本于道體之一貫??凳祥T人陸乃翔、陸敦骙等謂康有為學(xué)說之變曰:“蓋先生之道,圓滿無漏,變化適時,深得于佛之華嚴(yán)、孔子之時中,而從容造之。萬法畢說,而未嘗說;萬相畢現(xiàn),而未嘗現(xiàn)。弟子等偶見先生如此,而先生忽又如彼,誠非弟子等之所能窺測也?!笨涤袨樗频谩皶r中”精蘊歟?一笑。氏著《南海先生傳》,《全集》第十二集,附錄二,第470頁。
[45]蕭公權(quán)先生對爭論的各家觀點作了精要的討論。見氏著:《康有為思想研究》第29-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