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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紀作者簡介:丁紀,原名丁元軍,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山東平度人,現(xiàn)為四川大學哲學系副教授。著有《論語讀詮》(巴蜀書社2005年)《大學條解》(中華書局2012年)等。 |
凜然正氣何自來
作者:丁紀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三月初三日甲戌
??????????耶穌2019年4月7日
一周之前,所以不容已地對近來時事發(fā)表一點兒感想者,固未必不出于一種類似兔死狐悲之情,然其義理依據(jù),則全本自《論語》總?cè)耪拢?/span>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市朝?!弊釉唬骸暗乐畬⑿幸才c?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
以故拙文并未絲毫論及涉事之許教授、唐教授的政治的、歷史的、文化的、學術(shù)的見解與立場,亦未正面言及他們此番涉事的具體作為與表現(xiàn)。因為竊以為,當此之時,我與他們有需要共同承受與面對的。
拙文推出后,得到一些關(guān)注與反響。有署名為“放鶴尋梅”者留言曰:
“教室也是光天化日之地,不是私人場所,欲講于教室者,須是無不可講于廣場,講于電臺電視臺,講于報端,著為講章,如此乃可以講于教室?!薄\哉斯言!教育者天下之公器,教師乃公職,教師所講于學生的,都當是真理真相真知識,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無不可對人言者。教師尤切不可因一己之私,以偏狹、激憤、聳人聽聞乃至于煽惑之言論引學生于歧途。但是,假如一個社會,言論環(huán)境過于嚴酷,于廣場、報端、電臺等一切公共言論場合,所能講者,連最起碼的真實標準都不能做到,連基本事實真相都不能講,人類數(shù)千年公認之公理真理亦在禁言之列,那么教師在講臺上又能講什么?可能唯有變作鴕鳥埋頭沙中,回避真實,甚至巧做偽言粉飾太平歌功頌德而已了。但如此,教師還是教師嗎?知識分子還是知識分子嗎?
“放鶴尋梅”君從拙文中把“教室也是光天化日之地,不是私人場所,欲講于教室者,須是無不可講于廣場,講于電臺電視臺,講于報端,著為講章,如此乃可以講于教室”一句摘出來予以論評,無疑是敏感和準確的。這也是我在寫下自家種種感想時,內(nèi)心唯一稍不自安的話,因為它有著極大的被誤解誤讀的風險。因“放鶴尋梅”君之垂示,我得有機會為之加上必要的說明,故答之曰:
當我寫“可講于廣場者乃可講于教室”那幾句話時,心中確實稍費躊躇??芍v于廣場,乃可講于教室,此是就普通道理以言之;然處特定時世,若此語被讀作不可講于廣場者亦不能講于教室,則若自成死結(jié)、自尋絕路。但是,此數(shù)語中,絕無只講人家所讓講、不講人家所不讓講、一切聽命于人的意思,諒必讀者皆可明鑒之。
教師當然只應該講自己所理解的、所認同的、所發(fā)現(xiàn)的、所信仰的。但是,如果廣場等地皆不可講,卻以為惟教室可講,講之卻又一變而為矯激,再變而為“秘密”,則先未必不有情勢判斷之誤與自欺其人之妄,而于本身所尊所信之光明正大道理,尤未必不率之以入陰暗卑陋之地,使人以為其為學問、其為道理不過如此,則講之適以死之,講之者與禁其講者將兩分其罪。
我相信,道理廣大活潑,禁禁不住,限限不了。一切禁止性的伎倆終究都只能是偶然的、左支右絀的、速朽的,只要自己見得切、守得篤,千變?nèi)f化,不以一法,所說都是正大道理,又怎么會注定走向非鴕鳥則歌德鳥之兩途呢?
關(guān)鍵是自家有無一份自信與坦蕩。有之,則“我無隱乎爾”,二三子以為隱,去做小報告打,我便知道除教室外,有另一個要去宣講的地方了;無之,是自己將放之四海而準、證諸古今而同者以此委瑣之姿示于人前,使人一望而不愿引為同類,則所當尤艾怨悔者在己,而人之怨哉?
此答關(guān)鍵,乃在對“放鶴尋梅”君所說“人類數(shù)千年公認之公理真理”,人或有列為“禁言”者,看似要逼其自行走入“秘密”一路,我卻決不忍即以“秘密”講之,必以堂皇正大,以為必如此方不辱沒“人類數(shù)千年公認之公理真理”、不如此則其與列之為“禁言”者無形中適成同謀也。至于“可講于廣場,乃可講于教室”,亦不是果要“先講于廣場,而后講于教室”,其曰“可講……”者,亦不是“事實上可講”,而只是“道理上可講”而已。道理上可講于廣場,事實上雖不可以講,豈礙我今日講于教室?而亦豈礙我明日講于廣場?反而,我今日講于教室者若先自視為“秘密”,則明日已難講于廣場,講于廣場則自暴露、自出賣、自“告密”矣。
作此答后的最近一堂課中,我亦向?qū)W生們介紹此番討論始末,更有申說。當時所說,歸而修改拙文時添入兩段,都出于對學生言。“第一”段,“在其多重身份中,‘學生’身份只是一種掩護”句后,添數(shù)句曰:
就像“教師”身份也可能成為一種掩護,任何正當合法身份都可能被當作掩護,但是,一旦告密行為發(fā)生,“告密者”就是其唯一真實身份,其他正當合法身份一概被犧牲。因此,根本不會出現(xiàn)諸如“教師告密”、“校長告密”的問題,也就同樣不存在“學生告密”的問題。在學校中,最天然正當?shù)拇嬖谥挥薪處熍c學生,最純粹理想的關(guān)系只有師生之情,而最險惡的用心,就是對師生關(guān)系的挑撥離間。如果對告密問題的思考、批判竟然被引向?qū)熒P(guān)系的敗壞,我以為至少是最大的失智表現(xiàn)。
“有所思”段,“尤決以告賣求榮為必可戒”句后添一句曰:
年輕學子,是非觀尚未根本建立,卻往往不無做事情、求歸屬之殷切心意,此時尤當防人以誘惑相驅(qū)使利用。為個人一生清白操守之計,萬萬慎之慎之!
另在“愿觀此論此者皆能”后,也加一句“徹底摒除吃瓜群眾心態(tài),一由本衷而務(wù)出正見”。其余則以為無可悔、不必改矣。
說回“可以講于廣場者,乃可講于教室”那句,其實“放鶴尋梅”君要言不煩,于鄙意皆能理解、有切中。大概教師所以為教師者有兩大端,一固在于“講什么”,二亦在于“如何講”。拙文弱于討論“講什么”,而特于“如何講”方面以為對同行者或可盡一二提醒之責。當日課中,我也曾對學生們這樣說:
想一想我自己是如何走上今天這樣一種學術(shù)思想道路的,我就會更加知道該如何面對你們。我今天已經(jīng)有最大的自信,堅定地持守儒家立場,九死不悔,但我知道,我不能只是向你們單方面地宣揚儒家,不能一味通過向你們顯露我對儒家的認同與熱愛來增加你們的困擾。你們中間大多數(shù)人將來或許都不會站上儒家的立場、與我成為儒家同路人,或許還會有極少數(shù)的人竟成為與儒家為敵的人,但那不要緊,我不會因此而覺得完全的失敗。我會看你是個怎樣的儒家反對者,是僅僅出于隔膜和偏見而行詆毀侮蔑之實,還是出于真切理解之后的不接受、不認同,而所有的反對批評亦根本意在于溝通與建設(shè)。倘為后者,我或不會以你為我的學生,但我會把你當做一個值得尊重的反對者,而亦借以證明我的工作未至于全部失敗。因為我是教師,我就必須懂得我的工作有一半的價值是會表現(xiàn)為培養(yǎng)出了好的反對者,所以現(xiàn)在,就不能假裝覺得你們都已是我的同路人。
言念至此,鄙意罄盡無余,已可以無言矣。今天中午,拜讀海軍老師《社會底線的共識是如何被撕裂的》,見文中所引一段話,居然亦為評議拙文而發(fā),而出于各種原因,我未能更早見到:
在一個不能講捌玖、不能講“紋緙”、不能講20世紀人類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造神運動的地方,在一個宣傳歷史唯物主義卻掩蓋自身黑暗歷史的威權(quán)政府統(tǒng)治下,作者對指使學生在課堂上監(jiān)視老師的更高層避而不談、言辭閃爍,不得不說,作者只是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凜然正氣里罷了。更有甚者,作者無視你我身處的這個連最基本的歷史事實都不能講、連最基本的公民權(quán)益也不能講、連最基本的言論空間都沒有、政治強權(quán)控制學術(shù)、官方輿論否認人類共同價值的地方,作者卻自我陶醉般地叫老師們到公開場合講去,這不是叫老師們都去送死嗎?!作者沒有勇氣談一談教唆學生監(jiān)視老師的更高層,沒有勇氣談一談指使學生在自己同學里充當“學生官員”的學官,那,這副凜然正氣哪里來的?請把在下的質(zhì)問放上去!
說起來,此論與“放鶴尋梅”君之留言頗有相似處,如留言自“假如一個社會”以下所言與此無大異,又如二者皆拈出“可以講于廣場”句為論。然我極樂意相商于“放鶴尋梅”君,卻雅不欲對后之來者有片語之對應。蓋“放鶴尋梅”君雖有其立場關(guān)懷,然能理解、具對話意識、不掩人好;此君則一派偏見,已喪失起碼之同情心、理解力,抱無邊之敵意,將一切損毀而無所惜,尚自質(zhì)問人之凜然正氣何自而生,乃顢頇、不自思本身早深陷一派“凜然邪氣”中矣。要之,若一邊謂這個“不能講”、那個“不能講”,另一邊高唱其反調(diào)曰“只能講”這個、“只能講”那個,則可知“不能講”與“只能講”此兩邊,其實只是一丘之貉而已。試問,有人道而得以豺狼道出之者乎?豺狼道固不可,乃以為貉道出之,可乎?
海軍老師既謂不值得回應,而其回應亦已基本、重要且全面,故無須贅疣。惟就直接關(guān)乎拙文者數(shù)處,稍述如下:
拙文“第一”末句,及“第三”全部,皆是談所謂“更高層”,不知何以謂之“沒有勇氣談一談”、“避而不談”?又說“言辭閃爍”,那到底是未曾談,還是談了,只是不如此君期待得那么爽性?
拙文絕無“叫老師們都去送死”的意思。我的意思在于,教室作為“公開場合”,其性質(zhì)與廣場無以異;則講于教室,與講于廣場亦無以異。教師一旦決然講于教室,即表明其不憚講于廣場,此是守道,此是殉道,則亦毋以人之“告密”與否瑣屑對之矣。相反,不叫老師們講于廣場,又不肯正視教室之無異于廣場,唆使教師一逞快意于此,不知這算不算“叫老師們?nèi)ニ退馈??其實,我喻以廣場,即彼派之常言“開放空間”的意思,我喻以“電臺電視臺、報端講章”等,即彼派之常言“言論自由”的意思,此君不悟,以為“開放空間”即是赴死地、“言論自由”即是關(guān)起門來叫囂,好笑!
拙文非以“凜然正氣”出之也。文中情緒,始為悲傷同情,轉(zhuǎn)而為呵護包容、為呼吁祈愿,蓋皆柔心為之;然自忖之,非無勃勃在胸矣。既承問凜然正氣哪里來,亦不妨一告:我之能,不足以消災弭患,則惟誠心誠意,禍患之生,為痛者痛、為亡者悼,如此,則正氣來矣;我之明,不足以尋見一所謂消災弭患一應靈方,然見有人于此也,鬻其膏曰普渡、賣其藥曰拯救,則惟苦口婆心,使人無上此當、使其狡計不售,如此,則正氣愈來矣。此正氣,謂是“自己營造的”亦是,自己全副身心貼合上五千年中國文明之正統(tǒng),深造自得,左右逢源,行無不慊,確與別人一身“正氣”、“邪氣”總從外面襲來的不似。
己亥三月初二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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