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現(xiàn)象學:《周易》的巫性“時”問題
作者:王振復(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來源:《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9年04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六月十四日甲寅
耶穌2019年7月16日
摘要
《周易》的人文本涵之一,是巫性“時”問題?!吨芤住返臅r間意識理念,具有獨特而深邃的人文素質,成為中國哲學的人文根源。《周易》的巫筮結構是它獨一無二的“時”結構。所謂人的命運,是處于神性時間與人性時間之際的巫性時間?!兑讉鳌匪浴耙娔酥^之象”“知幾,其神乎”,與現(xiàn)象學關于巫性時間的趨于哲理的內涵相系,顯示了時間現(xiàn)象學的獨特意義。《周易》的巫性之象,一定程度上是現(xiàn)象學的“假象”“顯似”,既開顯又遮蔽,有礙于真理的呈示。
當現(xiàn)象學將時間作為研究對象與主題時,時間這一似乎對人“無情”而獨來獨往的世界“幽靈”,被當作一種特殊“現(xiàn)象”加以思考與領悟。馬丁·海德格爾說,所謂“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往往讓人茫無頭緒。問題的煩難與深刻在于,與存在相系的時間到底指什么,更是令人深感困惑。①[1]時間本身或者說自然時間,是亙古就“有”的,既無源頭又無終極,既不是物質又并非精神,它默默流逝永不停息,任何力量都休想摧毀它,以至于《阿闥婆吠陀》說,除了時間,沒有什么能夠征服這個世界。時間作為存在,成了唯一而無比崇高的尊神。
從時間現(xiàn)象學審視時間問題,我們可以將人類所生活于其間的時間,稱為自然時間與人文時間、生理時間與心理時間、客觀時間與主觀時間以及過去時間、當下時間與未來時間,等等。就人文時間而言,可以是神性時間對應于人性時間。在神性時間與人性時間之際,是巫性時間。這是筆者曾經提出與論證的一個學術范疇。②[2]
一、巫性時間:在神性時間與人性時間之際
中國文化關于時間問題的覺悟尚早。卜辭有“時”字,本義表示農時。在《尚書》《詩經》等古籍中,多有表示“當下”的“時”字出現(xiàn)。如《尚書》有云,“時則有若伊尹,格于皇天”“時則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尚書·周書·君奭》),等等?!吨芤住分亍皶r”,在先秦典籍中顯得尤為突出。《易傳》處處可見有關“時”的論述,如稱乾卦“六位時成”(《周易·彖傳》),“與時偕行”“與時偕極”(《周易·文言》)等;稱坤卦“以時發(fā)也”,“承天而時行”(《周易·文言》)等,[3]其例不勝枚舉。《易傳》所說的“時”,除指四季時令外,多指巫性時運。
原始易學是蘊含著中國哲學等人文因素的巫學。
就易學而言,《周易》本經是源,《易傳》是流,可將《易傳》看作解讀本經的第一種易學概論?!兑讉鳌肥[郁的時間意識的人文根源,深蘊在《周易》本經之中。作為中華巫性的時間意識,發(fā)軔于從上古到中古[4]時期的卜辭與《周易》本經。尤其《周易》本經,其整部通行本的六十四卦卦辭、三百八十四爻爻辭和乾卦“用九”、坤卦“用六”兩條文辭,大凡都是巫筮記錄。尚秉和指出,關于易理,“說者以簡易、不易、變易釋之,皆非”,“簡易不易變易,皆易之用,非易字本詁,本詁固占卜(按:占筮)也”[5]?!吨芤住繁窘涀鳛椤罢俭咧畷?,其通篇所敘,都是有關吉兇休咎、趨吉避兇之人的命運問題?!吨芤住逢P于巫筮、命理的“時”意識,浸透在卦爻筮符系統(tǒng)之中?!吨芤住废髷?shù)即其筮符系統(tǒng),是中華古時典型的文化“時結構”。所謂爻位,實際指爻時。六十四卦的每卦六爻,即所謂“六位時成”的“六位”,從初爻、二爻、三爻、四爻、五爻到上爻,從表面看,是爻符之位的變化,實際是爻時之變,作為爻位的依次而變,象征巫性時間的變衍,是一個時間的運變歷程。而六十四卦的每卦六爻,都由下卦(內卦)與上卦(外卦)兩個八卦所構成。無論“先天八卦”還是“后天八卦”方位,皆以爻位空間位置之變,象征時間、時序及其規(guī)律的變換。如后天八卦方位即文王八卦方位的四正,坎卦為北為水為冬,陰氣極盛而待衰,陽氣始生之時;震卦為東為木為春,陽氣漸長、陰氣漸衰之時;離卦為南為火為夏,陽氣極盛而待衰,陰氣始生之時;兌卦為西為金為秋,陰氣漸長、陽氣漸衰之時。四季之氣陰陽遞變,“時”之天道不可錯序。后天八卦方位的四隅,東北艮、東南巽、西南坤與西北乾,都喻示了相應爻位即爻時的過渡,從而在爻時的演變中,古人以此測判自己的命運遭際。六十四卦的每一卦,以二、五爻位為中位。如果某卦陰爻居于第二爻位、陽爻居于第五爻位,則由于陰遇偶位而陽遇奇位,此即“得中”“得正”之爻,所占往往為吉,“時中”之故耳。
因而,王弼《周易略例》有云,“夫卦者,時也。爻者,適時之變者也”;“故名其卦,則吉兇從其類;存其時,則動靜應其用。尋名以觀其吉兇,舉時以觀其動靜,則一體之變,由斯見矣。”[6]以巫性之“時”看作《周易》卦爻巫符的文化本涵,王弼獨具慧眼。
易理的原始奧義,在于命運與命運的試圖把握。所謂命,先天所定;所謂運,指人的后天經歷,習得、修養(yǎng)、人生道路、遭際與機緣機會等。這里,作為先天即命這一前提所遭遇的種種后天之運,首先是一個巫性“時”問題。
從時間現(xiàn)象學角度解析,可以將人之天生的命稱為先天時間、自然時間、物理時間即神性時間;將與命相系的運,稱為后天時間、人文時間、心理時間即人性時間。神性時間運變無窮,作為絕對時間,是無法改變的。世界上真正具有絕對權威的“神”,是先天時間即神性時間。
這不等于說,人處于神性時間之中便絕對無能為力、無所作為。人既是奴隸,又是其主人。神性時間的絕對,恰恰為人提供了后天、人文、心理即人性時間的一種“場”(field)的無限可能。人在神性時間即命的境域中,創(chuàng)造與把握了無數(shù)后天即人性時間意義的運,從而改變與創(chuàng)造世界以及人自身。海德格爾說,世界是以天地、神人等結合于一體的所謂“反映游戲”(mirror-play)的場所,“地和天、神和人的這種反映游戲我們稱之為世界?!盵7]神性時間與人性時間及其結合,構成了一個“有待去‘是’”的世界。世界首先是與時間相系的不斷展現(xiàn)的過程及其意義??梢远冶仨殞⑸裥詴r間,思性兼詩性地“帶上前來”,讓其與系于人之命與運的神性與人性時間在當下“照面”[8],于是,呈現(xiàn)于神性時間兼人性時間之“當下”的,是一種獨特的時間“語匯”。神性時間與人性時間的當下“照面”以及有待去“是”,實際便是《周易》巫筮文化的時間形態(tài)及其現(xiàn)象學意義的巫性時間,它處于神性時間(命)與人性時間(運)之際,這是因為巫,處于神與人之際的緣故。中國人是多么了得,是其獨創(chuàng)了《周易》巫筮這一用于預測的文化“鑰匙”,想要打開命運的黑暗之門,試圖揭示這一世界的奧秘,試試自己的好運氣。
《周易》的巫性“時”問題,具有五大要素。其一,人類所面臨的自然難題總是無法徹底破解,人類永遠無法克服、超越神性時間的絕對,便是所謂“命里注定”;其二,人類在崇拜命即神性時間的同時,由于現(xiàn)實地自我肯定與展現(xiàn)了人的偉大智慧,同時將人性時間神靈化,夸大了人性與人的本質力量,寄托著人類企圖克服與解決一切自然與社會難題的理想。兩者的結合與妥協(xié),便是《周易》巫筮的巫性時間;其三,迷信于神人、人人、物我與物物之際的神秘感應即“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易傳·文言》)[9]。弗雷澤指出,“巫術的首要原則之一就是相信心靈感應”[10]。這也是巫性時間意義的“天人感應”“天人合一”,亦是《周易》所謂“氣”的互回之“咸”(感),從而為中國哲學意義上的“天人合一”的誕生準備了思想資源;其四,巫性時間是《周易》巫筮文化及其相應哲學的歷史與邏輯原點之一。巫筮的文化目的,卻指望與落實于人的世俗理想,企圖通過巫的方式,“是以君子奪神功而改天命”[11],巫,既宗于天命,又宗于人智;其五,《周易》巫筮文化作為人類學家詹姆斯·喬治·弗雷澤所說的“偽科學”[12],在非理性文化的陰影中,一定程度上顯示了源自原巫的“實用理性”“前理性”“偽主體”的人文特征。巫性時間的文化精神,半是天命半是人運,半是糊涂半是清醒,半是崇拜半是審美。
二、當在:“見乃謂之象”
《周易》巫性占筮,是中華古代關于時運問題的一種叩問方式,可以說是屬于數(shù)千年之前中國式的時間現(xiàn)象學。它作為巫學其后是哲學等的“一種方法和思維態(tài)度”[13],是“時間”地懷疑、思考和體會古人及其世界,如何“時間優(yōu)先”地看待與處理人的命運問題,占驗家國天下的人事吉兇,叩響時間問題的歷史與人文之門。
《易傳》“見乃謂之象”[14]這一著名的巫學兼哲學命題是說,“見(現(xiàn))”之于心的便是易筮的巫象。巫象作為心靈意象,有類于現(xiàn)象學意義之胡塞爾“意向性”的“意向”。它是巫性之象的時間運動。例如,從神秘之客觀日象、到古人的主觀拜日心象、到古人依此心象畫出有關卦爻筮符用于占筮,再到占驗吉兇成為信筮者的神秘心象,這四大環(huán)節(jié),都是連續(xù)的有關巫象主客之際的象的時間轉換;哲思之象的時間運動,也蘊含于易理之中?!兑讉鳌吩疲岸煜码S時,隨時之義大矣哉”[15]。這里的“大”,有本原、本體的哲學意義。許慎《說文》:“故大像人形?!薄都坠俏淖值洹贩Q:“像人正立之形。”[16]裘錫圭先生說,“古漢字用成年男子的圖形”,“表示(大)”,“大的字形像一個成年大人”[17]。先民以為,成年男子為人類繁衍的生命之“根”,有原始原本之義,故而這個“大”,后來轉義指哲學意義的本原本體,可以看作《易傳》對于時間哲理之本涵的表述、提問與解答。
《周易》的卦爻筮符重視象數(shù),《易傳》將《周易》的象數(shù)哲學化、倫理化了,因而通行本《周易》的象數(shù)觀,其中尤其是《周易》占筮本身,與現(xiàn)象學的時間哲學有相通的一面。這個問題可以簡析如次:西方現(xiàn)象學的所謂“現(xiàn)象”,在胡塞爾那里,指心靈屬性即人的內在“意向性”循“象”的“開顯”。這使筆者聯(lián)想到《易傳》關于“象”的著名易學命題:“見乃謂之象”。在一定意義上,可以將“見乃謂之象”,稱為“現(xiàn)象”,即現(xiàn)之于心的象,它是不斷流衍的,富于當下時間性。
這里,有一個象、意象、現(xiàn)象與“意向”作為時間、作為有待去“在”是否可能的問題。亨利·柏格森的《時間與自由意志》,稱人的心靈意識對實存的體驗即“延展性”(duration),是一種“真正的時間”,它意味著西方哲學開啟了時間哲學研究的新領域。柏格森從心靈“延展”這一現(xiàn)象,以其似乎有些怪異卻是深邃的目光,找到了一種“看世界”的新角度。而在古代東方,一種有些類似于“意向性”之說的有關易象的內在運動與理論建構,就曾經被中國文化所高度關注與思考過?!跋蟆笔求w現(xiàn)于《周易》文本獨異的中華文化及其思維元素。這種元素在原始巫筮文化中,主要是一種屬于巫性時間的心靈現(xiàn)象。這是因為易象總是與“數(shù)”(本指劫數(shù)即巫性之數(shù))結合在一起。易象在其后的“史”文化即中國政治倫理教化及其人生哲理中,又展現(xiàn)為主要是人性時間意義的“實用理性”。易象作為一種心靈現(xiàn)實,是具有流動性與演替性的,它并非是物質存有,其時間性作為易象的基元,是巫性的。某種意義上當我們說,易者象也、易即象、象乃大易之魂時,則無異于承認,易者時也、易即時、時即大易之魂。問題的關鍵在于,古今中外巫文化的種類數(shù)不勝數(shù),唯有中國先秦易筮,才能轉嬗、成長為以哲理與倫理為主的中國“史”文化,作為人性時間、心理時間,具有巫性的人文根因。的確,易象及其人文轉嬗,與柏格森的“意向性結構”,頗有相通的一面,“它顯示并展示了時間性的存在”[18]。這種“時間”是當下立見的。當信筮者在占筮前滿腹狐疑、須要做出命運預測之時,是依靠當下立見的占筮結果,來決猶疑、判吉兇的。占筮過程中那一個變爻(也稱變卦)一下子突現(xiàn)時,則意味著信筮者的世界,突然從“黑暗”走向了“光明”。因此,所謂“見乃謂之象”,指巫性的當下時間。
這種時間性,可以借用海德格爾之言加以說明:
如此這般作為曾在著的有所當前化的將來而統(tǒng)一起來的現(xiàn)象,稱作時間性。[19]
從時間現(xiàn)象學角度看,人類所經歷、正在經歷與將要經歷的時間歷程,是“統(tǒng)一起來的”一種“現(xiàn)象”。它從不間斷,是一個“曾在”“當在”與“將在”三維統(tǒng)一的時間流程。
曾在,過去了的當前與將來,它已經不“在”,卻可以通過回憶與言說而立現(xiàn)于當下;將在,是一種可以期待的“在”,必將實現(xiàn)為當前而且必以曾在為歸宿;當在,僅僅由將在轉化為曾在的一個瞬間。當在永恒地飛逝而過使得將在成為曾在,這里暫且借用佛學的一個話頭,叫做“剎那生滅”。
歷史學意義的當代可以度量,指某一時段?,F(xiàn)象學時間哲學意義的當在是一個奇妙的時間點,就易筮而言,指處于曾在與將在之際所立現(xiàn)的一種機緣、契機。
人類是一種善于瞻前顧后的“文化動物”。瞻前者,向往與理想;顧后者,留戀過去,這都很有必要??墒?,人類切莫以為只要將曾在與將在攥在自己手中,即是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人類總是慢待、揮霍于當在,總是對當前忘乎所以。這用現(xiàn)象學時間哲學的話來說,叫做“在的遺忘”或可稱之為“時的遺忘”。筆者還愿將其稱之為無可救藥的“人性的黑暗”。
就現(xiàn)象學時間哲學而言,無論對于曾在的回憶與追溯,還是對于將在的向往與憧憬,二者之所以具有積極意義,是因二者可以在當下“照面”。此即《周易》“見乃謂之象”與海德格爾所言說的“時間性到‘時’”[20]。曾在與將在,因曾經來到或將要來之于當下即“到‘時’”而“在”??扇祟愅邦I會奠基于將來,而現(xiàn)身基于曾在”,卻“沉淪則寓于當前”[21]。人類的“沉淪”與“在的遺忘”相聯(lián)系。
千百年來的易學研究,將“當在”這一重要的巫性“時”問題遺忘了。從現(xiàn)象學的時間哲學看,《周易》的占筮(算卦)及其所衍生的哲學,其實更重視的是當在、當下。當下“在場”,決定了曾在與將在的全部意義?!霸趫觥保菚r間現(xiàn)象學的一個關捩點,在《周易》中,它始于巫筮即算卦。全部巫筮操作即所謂“十有八變”[22]的“作法”的關鍵,是通過“大衍之數(shù)”的運演(算卦),喚醒、吉兆或兇兆于當下。這里所謂“兆”,當它開顯之時,剎那好似一道電光,突然閃現(xiàn),將人的命運的吉或兇,呈現(xiàn)在信筮者的眼前與心頭,這可借用海德格爾所說的“時間性到‘時’”加以形容,或者可稱之為“現(xiàn)身狀態(tài)”。
當下時間在場“現(xiàn)身狀態(tài)”的所謂兆頭,《易傳》稱為“幾”。幾,機的本字,機會、機運之意?!兑讉鳌酚小爸獛?,其神乎”(《周易·系辭下》)[23]之言?!爸獛祝渖瘛钡摹皫住?繁體幾,從幺,幽微、隱匿之義),神秘莫測,難以把握,故稱為“神”?!兑讉鳌吩?,“幾者,動之微,吉(兇)之先見(現(xiàn))者也,君子見幾而作”(《周易·系辭下》)[24],此是?!爸獛?,其神”的“知”,無疑體現(xiàn)了信筮者企圖認識、把握命運的當下時間即抓住人生契機的努力?!爸獛?,其神”肯定了巫性時間中的人性、人為因素,意在“知”天命恰逢于人“時”而顯現(xiàn)為“是”。這是一種別致而深刻地建立在天人感應、天人合一基礎之上的人文思維方式?!爸獛?,其神”,半遵于天命,是對于神性時間的崇拜,而此“幾”既然可“知”,則無異于《易傳》所謂“以亨行于時中(讀zhong,去聲)也”(《周易·彖傳》)[25];半緣于人為機運,則是對于人性時間的謳歌與肯定。“知幾,其神”,等于是說“知時,其神”。人恰逢“時中”,故而“亨行”耳。
三、“現(xiàn)像”“病理現(xiàn)像”與“走向事情本身”
盡管《周易》巫筮與象相系的時間和現(xiàn)象學的時間哲學頗為相關,然則本原意義的易象,所指實際是巫象,它具有巫性時間性,它是一種特殊的人文意蘊之象。正如前述,此象主要指的是顯現(xiàn)于人之內心的巫性迷氛,它與一般所說的現(xiàn)象與心象大有區(qū)別。時間現(xiàn)象學的所謂“現(xiàn)身狀態(tài)”,固然是當下顯現(xiàn)此在的“此”,而作為特殊的《周易》巫筮的“現(xiàn)身狀態(tài)”,是受到巫象、巫性時間的制約的。海德格爾說,現(xiàn)象這一范疇,源自希臘語?!暗扔谡f:顯示著自身的東西,顯現(xiàn)者,公開者”,“因此,‘現(xiàn)象’一詞的意義就可以確定為:就其自身顯現(xiàn)自身者,公開者。”
倪梁康解讀為:
希臘文的“現(xiàn)象(Phaenomen——原注,下同)”在海德格爾那里有兩個含義:(1)自身展示(sichzeigen)——就其自身展示自身;(2)虛現(xiàn)(scheinen)——不就其自身展示自身。第一個含義是原生的,第二個含義是派生的。
德文的“現(xiàn)象(Erscheinen)”(我們這里譯作“顯現(xiàn)”——中譯本原注)在海德格爾那里也有三個含義:(1)自身不顯示,但自身報到(sichmelden);(2)報到之物自身(desmeldeneselbst);(3)在顯現(xiàn)中隱蔽著的某物的“報到性發(fā)射(meldeneausstrahlung)?!盵26]
時間現(xiàn)象學的所謂現(xiàn)象,主要有如下意義:“顯現(xiàn)”即“就其自身顯示自身”;“不就其自身展示自身”;“隱蔽”而“報到性發(fā)射”。
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所說的現(xiàn)象,同時包括“假象”即“自身不顯示,但自身報到”。這種情況,《存在與時間》將其恰當?shù)刈g作“現(xiàn)像”或“病理現(xiàn)像”。海德格爾說:
甚至它可能作為它就其本身所不是的東西顯現(xiàn)。[27]
這種顯現(xiàn)稱為顯似。[28]
即現(xiàn)象這個詞在希臘文中也有下面的含義:看上去像是的東西,“貌似的東西”“假象”。[29]
唯當某種東西究其意義來說根本就是假裝顯現(xiàn),也就是說,假裝是現(xiàn)象,它才可能作為它所不是的東西顯現(xiàn),它才可能“僅僅看上去象(像)。”[30]
巫象,無論是占卜的龜象,還是易筮的卦爻之象,它們所顯現(xiàn)在信巫者心目中的象本身,自然是真實的。可是,這種真實之象所顯現(xiàn)的意義,一定程度上卻是“假裝顯現(xiàn)”,作為一種巫性的“假象”的時間因素,也是神性時間與人性時間的結合與妥協(xié),它在一定意義上,遮蔽了真理的發(fā)現(xiàn),它循象而做出的吉或兇的判斷——雖則判斷本身是真實的,而判斷所指,卻局限于吉、兇二維。從人類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看,有求神(宗教以及巫術、神話與圖騰等)、求善(道德倫理)、求知(科學技術)與求美(藝術文化)等四大類,世界萬類何等豐富而深邃,人類對此的把握,大致不出于這四大類及其彼此結合,而且其把握過程無窮無盡。可是,由于巫術僅僅將世界分為吉、兇二維,實際是以巫、巫性來“裁剪”世界,使其模式化、簡單化了。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嚴重的遮蔽。因而可以說,它“可能就其本身所不是的東西顯現(xiàn)”,是一種“顯似”的“現(xiàn)像”“病理現(xiàn)像”。
從人類認識、把握世界與真理的角度看,作為“偽技藝”與“倒錯的實踐”、作為科學的“偽兄弟”[31]的巫術,是人類企圖認知、把握世界與真理的一種史前的“信”文化形態(tài)。由于神靈、命理意識的統(tǒng)御、糾纏與干擾,初民極有限的原樸理性,使得其往往真誠地做出錯誤的認知與判斷。這有如《周易》有關爻辭“輿說(脫)輻,夫妻反目”[32]、“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33]之類的誤判那樣。從科學認知的角度看,大車車輪的脫散,并非夫妻反目成仇的真正緣由,枝干枯死的楊樹從其根部苞出新芽,也不會是老頭子娶得女嬌娃的真實原因??墒切盼渍邎?zhí)拗地堅信這一點。實際上,巫象之中的假象因素作為前兆,一般并非事物、世界發(fā)生變易的真正根源。這種與巫性時間相系的因果論,是經不起推敲的因果論。胡伯特曾經說,大凡巫術,總是迷信因果又往往是因果律的濫用,它是因果律的輝煌的變奏曲。因此,巫象之中的假象因素,作為建構于先兆迷信前提下的占斷,使得事物發(fā)生變易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場”。這是現(xiàn)象這一范疇可以包括“現(xiàn)像”即“病理現(xiàn)像”之故。且不說大凡現(xiàn)象,都并非絕對真理的顯現(xiàn),都不是真理的終結,更不用說“現(xiàn)像”“病理現(xiàn)像”對于有待去“是”之如何存在的遮蔽了,它既是開顯又是遮蔽,是一種既二律背反又合二而一的關系??梢?,“見乃謂之象”這一命題中的“象”,還蘊含著“假象”因素,卻是相當嚴重地阻礙“在”的真正開顯。這也是一種現(xiàn)象的“照面方式”,可是由于對存在于巫性之中的鬼神與命理迷信因素的倚重,其遮蔽真理的程度,是遠勝于一般現(xiàn)象的。
“現(xiàn)象學”這個名稱表達出一條原理;這條原理可以表述為:“走向事情本身!”——這句座右銘反對一切漂浮無據(jù)的虛構與偶發(fā)之見,反對采納貌似經過證明的概念,反對任何偽問題。[34]
這里“走向事情本身”的“事情”,并非指胡塞爾所說的意向及其意向性的那種“事情”,而是指存在如何可能。海德格爾以為,“事情本身”只能如此,它唯一的可能,就是“就其自身顯現(xiàn)自身”,它明白無誤而當下地顯現(xiàn)“此在”在“此”,或者“不就其自身展示自身”,是假象因素的顯似,是“現(xiàn)像”“病理現(xiàn)像”。
而且“事情”不等于事實,進入闡釋境域的,由于不可避免地帶有“前見”,因此,只能“走向事情本身”,而不是認知與把握“事實本身”,且將事實放在闡釋的背景下。與“事情本身”相系的“實存性”,不等于“事實性”,它永遠是“事情”的能在性而并非已在性。它是一種“現(xiàn)成‘屬性’,而是對它說來總是去存在的種種可能方式”[35]?!皩嵈嫘浴笨偸窃谕局?,總是一種未完成態(tài)的“語言”。
就《周易》巫筮來說,我們必須發(fā)問的是,當算出變卦、變爻以占斷吉兇的那一剎那(當在),是否意味著正在“走向事情本身”,在當下的那個“在”又究竟如何,作為“現(xiàn)身狀態(tài)”的變卦、變爻,是“事情本身”嗎?其答案既是肯定又是否定的。問題在于,算卦的當下性,作為一種時間現(xiàn)象,并不能保證算卦擁有世界及其真理性。以“吉”(其亞型是“小吉”“大吉”等)與“兇”(其亞型是“悔吝”“大兇”等)的“二項對立”及其合一,看待與處理天地世界與人的命運問題,固然使得人的頭腦顯得有些條理、有些詩意甚或意蘊“深刻”,似乎能夠安撫我們失魂落魄般焦慮的心情,而作為巫性時間的存在方式,僅僅是一種屬于“史前”文化性質、頭腦幼稚而粗糙地看世界與人自身的角度與方法而已,并非能夠拯救這個世界與人自身,這便是結論。
注釋
1、參見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1頁。
2、參見王振復:《〈周易〉時間問題的現(xiàn)象學探問》,《學術月刊》2007年第11期。
3、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
4、《漢書·藝文志》載:“人更三圣,世歷三古?!薄叭ァ敝竸?chuàng)設八卦的伏羲、推演六十四卦的文王與相傳撰述《易傳》的孔子;所謂“三古”,指上古(伏羲)、中古(文王)與下古(孔子)??梢园焉瞎?、中古,稱為原始“信”文化時代;把下古,稱為“史”文化時代。參見《漢書》卷30,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25頁。
5、尚秉和:《周易尚氏學·總論·第一論周易二字本詁》,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
6、王弼:《周易略例·明卦適變通爻》,載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604頁。
7、轉引自朱立元、張德興等著:《西方美學通史·二十世紀美學》第6卷上,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465-466頁。
8、馬丁·海德格爾說:“現(xiàn)象——就其自身顯現(xiàn)自身——意味著與某種東西的特具一格的照面方式?!眳⒁婑R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9頁。
9、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48頁。
10、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上冊,趙陽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年,第27頁。
11、《風水圣經:〈宅經〉〈葬書〉》,王振復導讀、今譯,臺北:恩楷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126頁。
12、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上冊,趙陽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年,第16頁。
13、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觀念》,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第24頁。
14、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314頁。
15、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118-119頁。
16、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9年,第1140頁。
17、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3頁。
18、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觀念》,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年,第57頁。
19、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72頁。
20、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62頁。
21、戴月華:《〈存在與時間〉的運思方式、分析與定位》,《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4期。
22、《易傳·系辭上》,載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303-308頁。
23、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332頁。
24、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332頁。
25、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70頁。
26、倪梁康:《現(xiàn)象學及其效應——胡塞爾與當代德國哲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4年,第194頁。這里倪梁康所說“報到”,即海德格爾所言“呈報”。
27、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6頁。
28、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6頁。
29、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6頁。
30、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6-37頁。
31、英國文化人類學家弗雷澤說,“巫術最致命的缺陷,在于它錯誤地認識了控制規(guī)律的程序性質,而不在于它假設是客觀規(guī)律決定事件程序的”。在巫術的心靈結構中,聯(lián)想與幻想,和科學有相通的一面,因此弗雷澤說,巫術“無愧為人類最基本的思維活動。聯(lián)想得合理,科學就有望取得成果。稍有偏差,收獲的只是科學的偽兄弟”。參見詹姆斯·喬治·弗雷澤:《金枝》上冊,趙陽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0年,第55頁。巫術與科學的復雜聯(lián)系,是另一個問題,這里暫且勿論。
32、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91頁。
33、朱熹:《周易本義》,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6年,第156頁。
34、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35頁。
35、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節(jié)慶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49-50頁。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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