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民先生儒學研究、實踐和思想述評
作者:王勝軍 劉霞(1.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貴州貴陽550025;2.貴州大學歷史與民族文化學院)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貴州文史叢刊》2019年第4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十一月初五日辛未
??????????耶穌2019年11月30日
摘要:張新民先生是貴州著名學者,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名譽院長、貴州省儒學研究會會長,長期從事儒學研究和書院教育實踐,畢力于以陽明學為中心的宋明義理之學,兼及嘉乾漢學,尤于貴州地域儒學史研究貢獻為多,并特別注意闡發(f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意義。張先生的儒學思想,具有深厚的歷史維度,注重天命直覺的內(nèi)在體驗,講求漢宋佛道的貫通和大小傳統(tǒng)的互動,主張以活潑潑的生命境界為導向的政治生活秩序的建構。
關鍵詞:張新民;儒學;貴州;王陽明;書院
王陽明龍場悟道,過化存神,心學之火遂在黔中大地代代相傳。五個世紀以來,包括心學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文化穿越歷史風煙中曲折前行,在改革開放之后,又一次迎來了復興的春天,貴州儒學的研究及其傳播亦重新拉開序幕,一時間涌現(xiàn)出許多著名學者,張新民先生即是其中的巨擘。張新民(1950~),字止善,號迂叟,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主要創(chuàng)辦者兼首任院長(現(xiàn)為名譽院長),貴州省儒學研究會主要創(chuàng)辦者兼會長,學兼中西,通貫儒學、史學、佛學為一體,和樂坦易,筆耕不輟,從教四十年余中,誨人不倦,獎掖后進,門人私淑,英才云集,被學者稱之為“醇儒氣象”[1]、“西南一大儒”[2]。
一、陽明學的歷史考察和體驗解讀
張新民先生素長于經(jīng)史之學,又兼多年研習佛學,有靜坐之實功,故其陽明學研究不僅多從文獻考證入手,還往往表現(xiàn)出東方文化的體驗式思考。作為貴州陽明學研究第一期的重要人物[3],張先生先后在貴州師大、貴州大學帶領學者團隊,致力于陽明學研究,形成了地方特色?!蛾柮骶狻ふ軐W探微》是其多年來對陽明學進行思考和研究的集成之作。
1.王陽明“龍場悟道”的歷史考察
知人論世,王陽明的學術與生平緊密交織,“把握其哲學思想又不能不先了解其一生事跡”[4]。張先生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開始,就不斷對王陽明生平及其家世進行考證,梳理其思想發(fā)展脈絡和心理形成路程,尤其集中于“龍場悟道”。
“龍場悟道”是陽明學的發(fā)端,是王陽明心靈世界的轉(zhuǎn)折,是對貴州地域文化的形成和明代思想史演進都有深遠意義的思想性事件。張先生將王陽明思想品性的風格形成追溯到其家族累世積德的好學孝友之風[5],更是將“龍場悟道”作為王陽明早期馳騁文辭、泛濫釋老等嘗試中對各種思想資源進行廣泛吸收的結果[6],認為放棄辭章、轉(zhuǎn)向佛老是王陽明最終將繁瑣向外認知轉(zhuǎn)為簡易內(nèi)向體認工夫的標志性變化,“龍場悟道”即沿著這一思想邏輯而形成。[7]在龍場之前,王陽明“尚學無宗主,始終徘徊在各種思想力量的沖突和碰撞之中”,有著心之理與物之理判然兩截的內(nèi)在問題意識和焦慮,龍場之后,其“學問宗旨已清晰可定”[8],最終獲得了“精神之大自由、大自在”[9]。之后陽明學的核心命題如“知行合一”與“良知教”等都是龍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問題意識的進一步展開。
張先生認為王陽明“悟道”從學術史而言與陳白沙之間還有緊密關系,并對其早期交游作了精密考證。張先生指出,陳白沙之與陽明的學術聯(lián)系在湛甘泉,甘泉是陽明“由二氏之學轉(zhuǎn)向儒家正學的真正諍友”,對陽明“影響不可謂不大”,王陽明不僅在《別湛甘泉序》中指出甘泉之“自得”之學即其夫子自道,清人張楊園、近人馬一浮也都做出過相似論斷。同時,張先生依據(jù)耿定向《先進遺風》考出白沙另一弟子許璋,又據(jù)莊昶《定山集》及《明文?!分小端驮S生還上虞序》考出李承箕,又據(jù)白沙《送李世卿還嘉魚序》鉤連出白沙與李承箕及其弟李承恩的關系,又據(jù)《明儒學案·許先生圭璋》及王陽明《寄梁郡白手札》等史料復佐之以光緒《上虞縣志校續(xù)》等文獻,說明許璋雖未游于白沙之門,而仍得白沙學之實,進而與陽明交游,因此得出結論認為白沙對陽明的學術影響不僅有學術思路的相近性,更有學術脈絡的承接演進。[10]
陽明學有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先立乎其大”,因此,“龍場悟道”看似是一個具體事件,其實事關整個陽明心學脈絡發(fā)展和結構形成。張先生指出,陽明自龍場之后,“雖隨一生經(jīng)歷的變化而不斷發(fā)展成熟,但目的旨趣始終前后一貫,所以他的思想變化,乃是‘教’的變化”[11]。這與程朱理學逐漸積累知識而導致學術思想質(zhì)化是絕不一樣的?!褒垐鑫虻馈背司哂羞@樣的時間性意義之外,還在空間上深刻影響到貴州思想世界的形成與發(fā)展,“因為自漢代舍人、尹珍以來,儒學大傳統(tǒng)即不斷傳入黔地……但至少遲至明代中葉以前,貴州歷史上仍從未出現(xiàn)較具規(guī)模的地域性學派。真正的地域性思想學派的形成,仍要到王陽明龍場悟道之后,才具備了較為成熟的歷史條件和學術條件?!?a name="_ftnref12">[12]這樣,“龍場悟道”就成為到貴州文化史形成的奠基性部分。
2.陽明學直覺體驗解讀的拓展
張新民先生的陽明學研究除“龍場悟道”之外,尤其集中在“四句教”、“致良知”、“靜坐”等重要命題。一般而言,學術界對陽明心學主要是哲學詮釋,基本表現(xiàn)為西方邏輯分析的名言表述,張先生更為表現(xiàn)出一種注重超驗和本體世界的生命體驗式解答。
“四句教”包含有陽明對心、知、意、物等核心概念的理解,是王陽明晚年思想大成的最集中表述,歷來聚訟紛紜。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開始,張先生就連續(xù)發(fā)表論文闡述其對“四句教”的看法。張先生并未對相應概念一一對比西方哲學術語進行格義,不是將陽明學對象化,而是試圖還原其本意,并與佛、道兩教進行比較,從體驗的角度指出認為王陽明所謂的“無”乃是“純乎天理而無一毫人欲之雜的形上虛凈本體,它主要把握本體的至善,進入道德的自由超越境界,在空寂中似有生生化化之妙用?!?a name="_ftnref13">[13]“無惡無善”乃是“太虛之無形”,一切“有”皆從此虛凈無形中生出,因此王陽明仍然持守著儒家精神的發(fā)展方向。盡管如此,張先生后來還是傾向于將陽明學的“上一截”即本體等同于佛老,認為“儒、道、釋三家所同者乃在體”,甚至認為三教“下一截”亦有異曲同工之處,“儒家是在一切存在中維護一切存在,道家是在一切存在中調(diào)整一切存在,釋家則是在一切存在中超越一切存在”[14]??梢钥闯?,張先生對陽明學的詮釋事實上力圖合三教為一,表現(xiàn)出其重視超驗和本體世界的一貫詮釋思路。
張先生關注超驗和本體世界的趨向,在“知良”探討中亦時時得見,即言工夫幾乎必言本體,強調(diào)上下“打通”。在其看來,良知可以分為四層結構,一是“良知”(良知本體),二是“致良知”(良知實踐),三是“良知教”(良知教育),四是“良知學”(良知理論)。特別強調(diào)良知的形而上意義,認為良知是“天理流行意義上的宇宙本體”,是“天地間活潑潑的創(chuàng)生不已的化育力量”[15],在其看來,“龍場大徹大悟之后的王陽明,始終都在想方設法幫助他人自證本體”,“良知說既是本體,又是工夫,即本體即工夫,即工夫即本體”,“天地雖無心,但天地之理可以開竅于人之心……不僅人心可以代表天心,而且人心即是天道、天理的敞開敞亮處”。[16]并且認為良知可以作為一種“精神”生命的終極安頓,為道德生活提供“先驗、超越、內(nèi)在的依據(jù)”。[17]可以看出,張先生對本體的形容都是工夫達到特定境界之所體見,而非實證推理之結果,故特重“靜坐”,將其看作是“心性本體世界的證入”[18],是“身心內(nèi)外凝成一片,乃至通體透明之現(xiàn)象學顯現(xiàn),決不可隨意扣以神秘主義的大帽”[19],而是一種直覺智慧,并將這種靜坐的化境描述為“身心歸到靜寂后,不僅全身充滿活潑勁氣,而且能放大光明”,這種“大光明”是常寂光,不是普通物理學意義上的光,而是“生命歸元即證入寂靜本體之后發(fā)出的光”[20]。
“證入本體之學”絕非虛無,而是突顯出人的主體性和實踐性,有著強烈的生命體驗特色。早在1997張先生就發(fā)表論文,將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定義為“生命行動的哲學”[21]。在其看來,在參贊宇宙化育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在良知靈性之光的超越涵蓋下,生命存在的意氣也自然直入穹蒼而與之同一無盡,人的創(chuàng)造本質(zhì)與宇宙化育本質(zhì)已完全從根本上合轍一致,自然生命、道德生命、文化生命、超越生命也浹然凝為一個完整的整體,而“良知一旦泯滅,生命立即枯萎,價值立即遁隱,意義立即消失,局限立即顯現(xiàn)?!?a name="_ftnref22">[22]“靜坐”作為工夫同樣與生命相關,如其所論:“‘息思慮’的根本目的仍是收拾精神,澡雪心志,激活生命的活潑創(chuàng)造生機,決非執(zhí)滯虛靜,枯守空寂,造成生命的畸形病相。”[23]從這個角度,張先生還以“孝悌”的角度揭示了王陽明“理世界”之外充滿人間溫情的“情世界”并使之交融為一體。[24]
二、宋明理學與貴州地域儒學研究
張新民先生以陽明學為中心和視域,進而輻射到整理宋明理學的義理式研究,并與以文獻目錄學為基礎的經(jīng)學研究互攝演進,同時又將國家文化大傳統(tǒng)轉(zhuǎn)接地方文化小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貫通”、“圓融”的研究特色。
1.貫通一體的理學與經(jīng)學研究
張新民先生試圖以“良知學”的圓融、合一的精神將儒家文化“貫通”為一體,強調(diào)傳統(tǒng)儒學生命、本體、主體、形上等方面,意圖溝通意義世界與經(jīng)驗世界,突出價值理性對于人類文化和生活的意義,呼喚個人承擔起宇宙賦予的本源性生命。
張先生一路追溯,將“天人一體”作為漢宋諸儒的共同特征,比如將董仲舒“天人感應”就看作是“天人合一”的另一種表達形式或稱早期模式,認為周敦頤為重建儒家形上學及宇宙生成論思想體系及其“宇宙生成秩序的具體節(jié)律化運作”實與董仲舒類似,其特點卻又表現(xiàn)為是不斷生成和變化活潑生命創(chuàng)化力量。[25]對理學集大成者的朱子,張先生也傾向于用生命、主體、本體、形上等語言去解釋,在其看來,朱子理學同樣是為了挖掘生命存在的本然性深度,喚醒人類主體性的實存道德價值感,在朱子那里,克服人類道德弱點的過程不外是存養(yǎng)擴充德性之理的過程,無論本體論或工夫論,“去惡”與“全善”都是一體兩面之事,既是人生界不可逃避的形而上任務,也是宇宙界賦予的本源性使命。[26]對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張先生同樣認為其表現(xiàn)了儒家“天人合一”的精神,認為“合一”之“一”,乃是指有著巨大統(tǒng)一性的“本體”;“本體”與“現(xiàn)象”不即不離,以“一”與“多”的關系互攝互涵,即“一本萬殊”或“理一分殊”?!疤烊撕弦弧庇^一旦轉(zhuǎn)化為人的道德實踐活動,必然就能打通形上與形下兩重世界,強化人的絕對主體精神,形成“知行合一”學說的實踐向度,喚起天道下貫于人生所彰顯出來的強烈神圣感與使命感,活化為人倫道德與生態(tài)倫理雙重責任的自覺肩負。[27]
張先生先早年沉迷考據(jù),關注清代乾嘉學者的治學方法[28],并將其精神和原則進一步拓展到自己的研究中,后又究心義理,表現(xiàn)出漢宋合流的特征。張先生早年名作《貴州地方志考稿》[29]即特見其考據(jù)學功力之深厚。其他諸如論嘉乾名儒王鳴盛“征實”的史學方法和思想、貴州學者黎庶昌的版本目錄學、《四庫全書總目》學術批評方法[30]以及莫友芝的版本目錄學[31]等論文,皆深得乾嘉經(jīng)史之學的精髓。以張之洞《書目答問》為例,張氏本河北南皮人,然生于貴州、長于貴州,及提學四川,建尊經(jīng)書院,西南經(jīng)學遂大盛于晚清之際,時黔中之學亦受其影響。張先生著《書目答問斠記》,分條收入于來新夏等匯補之《書目答問匯補》。又有為呂幼樵《書目答問校補》一書《前言》,考述張之洞以四川學政賦予的權力話語身份,通過《答問》這一相應文本“規(guī)訓”青年學子,并按照儒家的知識形構原則來指明治學路徑,“以儒家價值理念和道德理想來規(guī)約各種實際知識”,“考古”能夠明理,“治身心”有俾蓄德,因此,與“考古”與“治身心”二者可以同時兼顧。[32]張之洞是晚清漢宋合流的重要代表人物,張新民先生對張之洞儒學成就、特色的綜論和評價,亦說明先生本人對經(jīng)學、理學合流共貫的衷心認同。
2.與大傳統(tǒng)互動的貴州地域儒學研究
就貴州地方文化而言,義理之學與經(jīng)學皆有傳播,均來自于中原地區(qū),并由之而形成了地域化的學術形態(tài)即黔中王門與沙灘文化,且貴州地域小傳統(tǒng)又與中原大傳統(tǒng)不斷互動,渴求認同,張先生即以這種歷史大變動為背景來探看貴州地域儒學。
儒學的邊域傳播對于地方認同和大一統(tǒng)政治秩序建構具有積極意義。張先生在《貴州:傳統(tǒng)學術思想世界的重訪》序言中指出:“貴州學術思想的發(fā)展,不但與中央王朝憑借國家力量開發(fā)和經(jīng)營帝國西南疆域的歷史進程一致,而且也與以儒學為主體的大傳統(tǒng)文化向滇黔兩省的擴散傳播同步,它既有賴于士大夫社會的形成,也有賴于知識精英的產(chǎn)生,最終則經(jīng)、史、子、集四部均各有大量撰述,直接以地緣文化的形式豐富了祖國的學術文化寶庫。任何具有價值的理解或詮釋都必然包含著歷史與現(xiàn)實的溝通,傳統(tǒng)學術思想通過親切而具體的創(chuàng)造性銜接亦可成為未來文化繼續(xù)發(fā)展的動力資源?!?a name="_ftnref33">[33]在這一思路下,張先生圍繞史書與地方志,深入考察了舍人及其《爾雅注》、盛覽從學司馬相如以及東漢的名儒尹珍,以及這一群體形成的兩漢時期的儒學南漸。[34]并尤其注意地方志編纂中體現(xiàn)出來的地方文化意識,由之揭示儒學地域傳播的內(nèi)容和特質(zhì),比如《大一統(tǒng)沖動與地方文化意識的覺醒:明代貴州地方志的文化現(xiàn)象學探析》[35]一文就認為“貴州地方志書醞釀、出現(xiàn)、積累和發(fā)展的過程,實際也是儒家思想學說和價值理念不斷擴大其傳播范圍的過程,是儒家文化逐步在邊地開拓生存空間,嘗試為地方秩序的建構尋找認知基礎的結果”[36]。面對大小傳統(tǒng)互動與儒學邊域傳播,張先生突出經(jīng)典形成的意義,指出:“經(jīng)典及經(jīng)典詮釋所構成的經(jīng)學學術體系,乃是傳統(tǒng)思想世界最具有權威性的核心學問,不僅得到官方權力力量的遵從或崇奉,而且也成為民族文化心理的自覺選擇和認同”[37],認為莫與儔、鄭珍、莫友芝等一派晚清學者的經(jīng)學研究及其形成的地域儒學形態(tài),是儒學南漸之后在明代“理學化經(jīng)學”自我調(diào)整之后的結果,是為“樸學化的經(jīng)學”。[38]
張先生對黔中王門的研究同樣展示了中原與地方文化互動的學術思考。黔中王門在黃宗羲《明儒學案》中缺而不載,是以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貴州學者努力耕耘,漸呈其面貌,張先生是推動黔中王門研究的重要學者,點校專著有《淮海易談》(附《孫山甫督學文集》)[39]《黎星使宴集合編補遺》[40]等,發(fā)表論文有《明代大儒孫應鰲及其著述考論》[41]《黔中王門大儒李渭學行述要》[42]等。其中《西南邊地士大夫社會的產(chǎn)生與精英思想的發(fā)展:兼論黔中陽明心學地域?qū)W形成的歷史文化背景》一文最有綜合性和深度,張先生在文中指出陽明學的興起與明代移民軍功集團向文人群體轉(zhuǎn)變的旁助式結果,而黔中陽明心學地域?qū)W的形成和發(fā)展,又“恰好配合了地方士子文化認同的心理取向,構成了學術思想世界引人矚目的現(xiàn)象學景觀,彌補了大小傳統(tǒng)懸殊過甚造成的反差或縫隙。”[43]
三、儒家文化與現(xiàn)代社會的思考和實踐
解決現(xiàn)代性問題是儒學在新時代復活的根本。張新民先生以良知學的立場,從“中國文化”的角度給予儒學以現(xiàn)代性關照,既闡發(fā)了儒家文化佐治社會的理論原則,又對政治合法性提出若干儒家化建議,并以書院這一傳統(tǒng)教育模式為依托親身實踐其中,向世人表達了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實生命力的獨特理解。
1.“中國文化”的界定和王道政治的構想
在從中唐到宋初數(shù)百年的儒學復興運動中,士人界定的“中國文化”實為儒學(如《原道》《中國論》《本論》等),皆以夷狄而排斥佛老。時至晚清,西方文化強勢迫臨,“中國文化”的界定遂大有變化,主要表現(xiàn)為融合儒、釋、道三家,力圖避免內(nèi)部的矛盾沖突以應對外來沖擊,對內(nèi)講求圓融、合和,即“留心中國整個文化的發(fā)展”[44]。
張先生之建書院,名曰“中國文化”,當有取其中之意。在其看來,佛教雖為外來,然而以道家為橋梁,不斷與儒家文化融突磨合,出現(xiàn)了儒學化的發(fā)展方向,突破了徹底中國化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形成了完全中國化的佛教宗派。[45]同時兼以旁助式催生了作為儒學第二期的宋明儒學,形成了儒、道、釋三家長期共存共榮的多元文化生態(tài)格局,豐富了固有文化不斷賡續(xù)發(fā)展所不可或缺的價值系統(tǒng)及其義理內(nèi)涵。[46]不僅如此,張先生還強調(diào)先秦諸子百家之間的交流融合。[47]進而將作為一體的“中國文化”總結出兩個取向:一是始終關注超越天道,一是注重內(nèi)在人性的體驗。[48]其中,儒學是三教的核心。
首先,儒學應該人格化,形成人格化儒學,在現(xiàn)代社會中儒學要復興,個人必須有意識在其中擔負起責任。張先生認為,“儒學的現(xiàn)代性發(fā)展必須從關懷人類未來前途的角度出發(fā),以深刻的悲情大愿將中國文化的真精神回向天地社會,以話語的方式將古今圣賢一脈相承的生命體驗呈現(xiàn)給人類。中國文化一以貫之的道統(tǒng)是由人來擔負的,儒家的真精神也是透過人格力量才有所體現(xiàn)的。離開了屹立在歷史文化之上的具體人格,我們將無從感到儒家活潑、生動、感人的真情神?!?a name="_ftnref49">[49]在其看來,儒學的本質(zhì)絕不是知識概念之學,而是“靜坐、自醒、體悟”為特征的“源自古往、神圣敬畏、直覺神秘的‘體驗型道德’”[50],并指出“中國的體驗哲學則是建立在直下證入心性本體的洞見智慧之上的,更強調(diào)回歸生命的本源,當下即可契入與天地萬物一體的真實存在境域?!?a name="_ftnref51">[51]張先生最早發(fā)表于《貴州日報》1994年7月到8月《學習與思考》理論版的一組論文以及之后發(fā)表的《良知?內(nèi)省?自律——傳統(tǒng)道德精神與現(xiàn)代人格三題》一文都旨在說明儒學作為“生命”之學對于當今道德建設的意義,并給予道德一個基于傳統(tǒng)而又具有現(xiàn)代名言表達的概念“人性的自我實現(xiàn)與人格的自我完善,以及人與人、人與自己、人與萬物的和諧化關系建構”[52]。之后,陸續(xù)發(fā)表論文、接受采訪,尤多以“良知”為中心來闡釋儒學對現(xiàn)代社會道德重建的意義。[53]
其次是將儒學王道精神與現(xiàn)實社會結合,突出儒學的政治意義。2002年8月仲秋,張先生與蔣慶先生在修文銀盤山陽明精舍“朱張”式的會講最為大觀,兩人就儒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討論凡五晝夜,由張明先生整理為《儒家的世界及其現(xiàn)代意義》,洋洋三十余萬言。張先生的主要觀點是,儒學對政治權力的合法性進行重新審理,保持其主體性,政治秩序有必要維持基本的穩(wěn)定,因此發(fā)展經(jīng)濟是第一要務、是政權合法性的重要來源,但是政府必須要進一步滿足人們心靈和道德價值的需要。[54]關于儒學“道統(tǒng)”如何參與政治,張先生認為可以繼續(xù)強化傳統(tǒng)的“諫權”與“彈劾權”,重建“以學議政”的學治主義傳統(tǒng)。[55]必須尋求歷史合法性資源,因為“未來中國無論怎么樣發(fā)展,都必然會受到內(nèi)在文化理路既有軌跡的暗中制約”[56]。
張先生認真反思了“民意”,認為不應將其作為政治合法性的唯一標準,在其看來,“民意既可以從本心本性出發(fā),形成社會的公道力量和正義思潮,也可能從欲望偏嗜出發(fā),釀造社會的邪惡力量和偏執(zhí)思想”。[57]可以看出,與蔣慶等新儒家不同,張先生不認為制度是根本性要義,不以外在制度建構為先,而是強調(diào)制度的人格化發(fā)展,認為制度是國家重器,在制度改革上‘過’和‘不及’都會帶來難堪的困境,認為只要“文化走上‘道’的軌道了,權力世界也會跟著發(fā)生變化”[58]。
此外,批判西方進而主張中國文明的獨立特性,反對李澤厚“西體中用”,認為民主政治帶來的是一種消極自由[59],在這一方面張先生又表現(xiàn)出與海外、大陸新儒家的不同特色。在張先生看來,道體可以發(fā)用流行,所以它不是西方式的邏輯概念,而是活生生的不可言說的存有。[60]不能“將科學和民主視為絕對價值,將其作用無限夸大”,因為“科學只能獲得物質(zhì)世界規(guī)律性的答案,而決不能訴諸人的生命意義等形而上學的問題”[61]張先生認為現(xiàn)代新儒家也有很強的西方制度情結[62],對臺灣學者李明輝“現(xiàn)在臺灣不再講政治儒學,那是因為它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再也不用特別提倡”的說法,先生認為欠妥,在其看來,現(xiàn)代西方的民主制度不可避免存在大量弊端,即使西方自由主義者也在展開各種內(nèi)部的批判工作,儒家積累了上千年的政治智慧,當然可以再次激活為現(xiàn)代政治批判或現(xiàn)代制度建構的重要思想資源,重新在面向未來的社會中發(fā)揮積極正面的作用。[63]最為重視其在人間社會的展開和落實,因而更具有超越性與開放性,也更多地與具體的歷史文化實踐活動相結合。[64]并由之反思西方啟蒙哲學“理性”至上神話帶來的政治災難。[65]同時,張先生同意“儒教”這一現(xiàn)代概念,以對抗耶教,重振中國文化的主體性。[66]
2.書院模式的探索和民間儒學的詮釋
儒學的現(xiàn)代化不僅是概念闡釋,更要從傳播實踐中去思考。自唐代中期以降,書院作為一種文化教育組織就長期都是新儒學研究和傳播的主要陣地。即二十世紀新文化運動儒學被批判之后,馬一浮、張君勵、熊十力、錢穆等前賢依然試圖通過書院維系道統(tǒng)于不墜。改革開放之后,在現(xiàn)代教育的困境中,書院作為一種教育文化模式又再次出現(xiàn)。
2002年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成立,是大學辦書院的又一次探索[67],張新民先生作為主要創(chuàng)辦者出任首任院長。在擔任中國文化書院院長長達十余年的時間內(nèi),張先生的儒學思想有了更加面向現(xiàn)實的可能。張先生重新界定書院的四大功能為“論道”、“講學”、“習禮”、“刊印書籍”,認為書院“非僅讀書講學之地,實為民族生命之中流砥柱,而與文化精神共存亡?!?a name="_ftnref68">[68]張先生對現(xiàn)代教育有深切的關懷和清醒的批判,既從教育理念角度批判大學中“良知教”的缺位,又從制度上指出書院以“導師”為中心勝于西式大學以“課程”為中心。[69]要證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決非是西方學者列文森所謂變成了無生命的死物,只能擺在博物館中供人觀賞,或余英時所說的“游魂”。[70]中國文化書院遂成為張生先在現(xiàn)代大學教育中復活“良知教”的試驗場。
張先生為中國文化書院撰寫有《學規(guī)》《條規(guī)》,現(xiàn)刻石于書院墻壁。鄧洪波教授《中國書院學規(guī)集成》上起乾道四年(1168年)呂祖謙的麗澤書院《規(guī)約》,下訖即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學規(guī)》《學約》[71],由之可見張先生《學規(guī)》《學約》在現(xiàn)代書院中的引導性意義及對傳統(tǒng)的繼承?!秾W規(guī)》考述朱子、陽明、馬一浮、錢穆諸先賢學規(guī)精神,指出“自宋以來,歷經(jīng)千年興衰發(fā)展,要皆以敦勵品節(jié),樹立風聲為辦學原則”,特別強調(diào)要將“學問”與“做人”打成一片,講求做第一等人即以圣賢自期。[72]總體來看,《學規(guī)》以心學為本色,比如第二條“第一等人與第一等事……起點卻本于內(nèi)心光明之一念”、第三條“先有內(nèi)在偉大之一念,才能有偉大之人格,先有偉大之人格,才能有偉大之事業(yè)”,即與《教條示龍場諸生》首列“立志”的意涵相通?!秾W規(guī)》第四條“勤學之工夫,一日不可廢”即發(fā)《教條龍場諸生》“勤學”的精神。第六條“成為偉大人格之仁、智、勇”,此陽明先生之三不朽的精神。第七條“偉大事業(yè)在學業(yè),成就偉大之學業(yè)不能不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以發(fā)明真理為職志”,亦突顯出理學精神和心學特質(zhì)。同時又兼以知識、性情、容裝之考察,如“居處必恭,步立必正,視聽必端,言語必謹,容貌必莊,衣冠必整,飲食必節(jié),出入必省,讀書必專,寫字必楷敬,幾案必整齊,堂室必潔凈,相呼必以齒”。[73]《條規(guī)》是對具體行為的準則,要求以外在整齊嚴肅與內(nèi)心的精神感發(fā)相結合,要求師生不能自毀人格,諸如不得引朋呼類,大聲喧嘩,更不容許酗酒廢蕩,乖行滋事;內(nèi)外竹木花草,不得損傷;講學論道,自有樂地,不得恣謔輕慢,不能唱流行歌曲,不容穢語傷人,不許親昵浪嬉,不容群聚戲游;朋友有過,必當規(guī)勸,勉其所已至,勖其所不能,然不許訐人陰私,以說長論短為能事,亦不能相互標榜,養(yǎng)成浮泛之作風,等等,共有十條之多。[74]
中國文化書院齋舍亭樓命名與傳統(tǒng)書院一樣,依托符號將儒學的意義貫穿在具體的空間中,比如崇德室(辦公之所,《論語·顏淵》“主忠信,徙義,崇德也”)、仁文廳(會客之所,《論語》“以文會友、以友輔仁”)、鹿鳴樓(下榻之所,《詩經(jīng)》“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傳習室(傳道授業(yè)之堂,《論語》“傳不習乎”)、合一亭(“天人合一”、“知行合一”、“身心合一”、“道氣合一”)等。不僅如此,張先生對諸齋舍意涵多有進一步揭示,如勵道樓意義詮釋如右:“所謂勵道者,即惕厲奮發(fā),剛健不息,時時探究人生真諦,汲汲領悟宇宙真理。同時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意志,敢于為知識而知識,為學術而學術。脫心志于俗諦窒錮,昭公道于社會人間。易言之,凡入書院者,均應潛心研修,深造自得,卓然獨立,氣節(jié)浩然。務必以學術為職志,追求高深之學問,探究存在之究竟,了解生命之真諦,維護學者之尊嚴,謹守學術之規(guī)范?!比饰膹d意義詮釋如右:“朋友相處,最應彼此責善,相互激勵,道義相扶,虛衷攻錯,非僅體現(xiàn)友誼,更咸歸至善。故朋友之道不在阿諛酬應,而在時聞逆耳之言。而二三知己,品茗趣談,出入文史,縱論古今,融鑄中西,牢籠天地,范圍百代。人生若有快意之事,又何能過于此耶?”[75]
張新民先生在主持文化書院期間,于科研、教學之外,早在2004年就創(chuàng)辦了《陽明學刊》,《陽明學刊》是當時中國第一部以“陽明”為符號標志的學術刊物。張新民表示,創(chuàng)辦此刊是“出自對精神文化傳承與價值理念開拓的關心,希望能通過學術討論開辟出一個共同的人文天地與心靈世界,使生命獲得‘朝聞道,夕死可矣’的真理性喜悅”,“復興不能不借助傳統(tǒng)文化的資源,不能不先有知識分子文化主體意識的自我覺醒,也不能離開價值新境域的展開與實現(xiàn)”[76]。此外,書院還創(chuàng)辦有《人文世界》,注重地方知識文獻的整理和研究,這樣大小傳統(tǒng)就在書院被結合起來。張新民先生還積極推進貴州省儒學研究會成立,并于2006年7月出任貴州省儒學會第一任會長,儒學會以中國文化書院為陣地,創(chuàng)辦會刊《貴州儒學通訊》,對貴州儒學十余年的長足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
張先生主張尊重和理解儒學的傳統(tǒng)符號和由之形成的民間社會生活方式,是民間儒學早期的倡導者之一。在其看來,傳統(tǒng)儒家所經(jīng)營的世界,決非簡單的“政治中國”所能涵括,從更廣闊的視域看,他們也開拓了一個廣袤的文化世界,營造了一個多民族跨國界的文明區(qū)域,全面安頓了中國人的精神生命。[77]張先生指出,民間“天地君親師”的普遍信仰就是儒家思想與百姓日常經(jīng)驗結合后的產(chǎn)物,構成了中國鄉(xiāng)民世世代代生活于其中的頗有宗教性義涵的人文化生境。[78]它既是“大傳統(tǒng)人文主義精神向小傳統(tǒng)浸染的直接反映”,又是“民間社會理解自然與人倫秩序的符號象征”,并將五者分別代表的秩序進行劃分,其中“天地”代表自然創(chuàng)化秩序,“君”代表政治社會秩序,“親”代表家庭倫理秩序,“師”代表文化價值秩序。[79]張先生還以經(jīng)學的角度考證古代人的文化思維和生活世界,認為由之形成的傳統(tǒng)節(jié)日比如清明祭祀就值得肯定,在其看來,站在中國文化的整體立場看,“死生雖然二途,幽明盡管兩分,但故去的先祖與活著的后人,依然是不同時空的同一社會存在,仍可以透過宗教性的祭儀活動,獲得相互間的生命感通,構成彼此可以交往的世界?!?a name="_ftnref80">[80]
因此,張新民先生極其注重儒學向民間社會的傳播,認為民間儒學是上行路線扎根的基礎,它代表著相對獨立的文化秩序?;謴兔耖g社會的自治和發(fā)育功能,這樣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國家與社會積極有效的交流與互動。[81]因此,張新民先生曾表示要積極地加強書院與民間社會的聯(lián)系說:“我既不愿意丟掉中國文化的身份,也不愿意放棄鄉(xiāng)土文化的認同”[82],曾依托中國文化書院為貧困縣區(qū)學校和農(nóng)村兒童進行傳統(tǒng)文化宣傳和指導讀經(jīng),前后達10余萬人[83],力圖以之溝通大小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張先生主張學者要“俗講”,即運用通俗的語言,向百姓傳播嚴肅、神圣的華夏文化正統(tǒng),但是俗講非并是指庸俗化、娛樂化,而是以通俗易懂的語言,將神圣性、超越性的價值直接引入百姓的精神世界之中,與他們本來就有的善良天性結合。張先生主張“習禮”,認為“習禮”引領社會大眾的文明覺悟與道德操守風氣,使市民成為文明市民,公眾成為道德公眾,城市成為禮儀城市。[84]
四、儒學復興比較視野中的特色和貢獻
新儒家的興起已近百年,形成了許多流派,或倡道于海外、或擊鐸于大陸、或研經(jīng)于學院、或傳習于民間,從政府到學校,從社會到家庭,已然形成了一種文化復興的社會思潮。張新民先生以“本體實踐學”為旗幟的儒學研究和實踐在改革開放以降的儒學復興思潮中獨樹一幟。
一是追求內(nèi)在的體驗式的義理解讀。為了回應西學的挑戰(zhàn),現(xiàn)代新儒家的主要工作就是要“使形而上學本體化的過程中體現(xiàn)邏輯論證和理性化”,在既受達爾文進化論、柏格森生命哲學、邏輯實證主義、德國古典哲學以及羅素、懷特海、海德格爾等思想影響之外,傳統(tǒng)文化如佛教也給予其邏輯思維方法的支持。[85]揆諸熊、牟諸子可以盡見。中國自身的體驗式的“內(nèi)證”思考方式,即來自于天命直覺的心性“體驗”,由于無法盡由西式的方法去證實,傳統(tǒng)儒學的進路遂被大部阻斷。張新民先生雖然究心佛學,但是更為重視體驗,而非因明,如宋明諸儒所追求之“孔顏之樂”,即具有某種神秘的宗教色彩,非體驗不可得,雖以個人體驗為進路、終是人心所得之同,與科學真理一樣具有普遍意義;張先生又強調(diào)內(nèi)在情感的重要,以之對抗沒有生命活力和善惡價值的知識分析,表現(xiàn)出中國文化自身的理路。
二是注重經(jīng)史考證的精神。現(xiàn)代新儒家受西方影響,純粹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界定為“哲學”,導致經(jīng)學文化系統(tǒng)與理學的外王構想很難以進入其范疇,甚至被批判。正如蔣慶之謂,張先生的儒學研究極其注重“歷史經(jīng)驗”[86],中國文明數(shù)千年來發(fā)展從未中斷,從孔孟到朱王,法先王、復三代,強調(diào)以傳統(tǒng)、傳承為特點的自身文化的獨立和光大,歷史經(jīng)驗傳承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是故史書、史學亦最為發(fā)達,而西方文明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割斷式的,即新的文明不斷摧毀和覆蓋舊的文明。儒學西哲化導致思維建構與生活世界的脫節(jié),是故蔣慶等一舉公羊之幟而應者云集,儒學內(nèi)部形成了嚴重分歧和沖突,體用、古今之間無法合轍。張先生的學術理路,就是在歷史文化演進中去解釋和重構儒學,將儒學的合法性由是否合乎西方的“普世價值”轉(zhuǎn)變?yōu)闅v史的、經(jīng)典的、內(nèi)證的,這均是中國自身的邏輯演進,大大增加了對當下中國現(xiàn)有生活方式的理解和認同。
三是強調(diào)秩序及其共同的“形而上本體”。與急于將儒學推向?qū)嵱?、甚至以實用與否衡量其價值的思維方式不同,張先生高度關注意義世界與經(jīng)驗世界之間的緊密關系,尤其表現(xiàn)在對現(xiàn)代社會的實用化趨向加以批判,在與李澤厚的對話中,張先生就指出,如果找不到共同的“形而上本體”,人類的心智將長期為世俗知見所局限。[87]這正是傳統(tǒng)儒學天人之辨、義利之辨、王霸之辨的進一步延展。而且,這一共同的“形而上本體”,下落到人間就形成政治秩序,它不僅是一種哲學概念的具體化,更是文化在具體時空中的展開。張先生不認同虛空的“德治”,相反,卻一再強調(diào)“秩序”,即對于歷史文化中所涵孕之固有制度文明保持一種敬畏之心,不是簡單地將傳統(tǒng)政治批判為“專制”,而是將“天地君親師”的精神作為中國歷史文化演進生生不息的源泉。
晚近以來,中國人一直存在強烈的自卑感,在西方文化面前不能毅然挺立。在中國文化復興的新時代,要提升自己的話語權,形成自己的作風和學派,必須站定自己腳跟,才能取人之長、為我所用,才能贏取人心所同,關鍵之處,不是自負和自封,而是要有真正對時代做出回應和解讀的大儒。筆者認為,張新民先生的儒學研究和教育實踐,從本體、方法到邏輯都與西學有深刻的差異,能夠展現(xiàn)“中學為體”的基本精神,在新儒學的當代發(fā)展中,是一條極值得注重的進路。
A great?Confucian?Scholar in?the South China:A Review of Professor Zhang Xinmin's Research,Practice and Thought of Confucianism
Wang Shengjun,Liu xia
Abstract:Mr.Zhang Xinmin is a famous scholar in Guizhou.Now he is currently the honorary president of the Chinese Culture Academy of Guizhou University and the president of the Guizhou Confucian Institute.He has long been engaged in Confucianism research and the practice of academic education.He has devoted himself to the?research?of of Yangming theory as the center?and?Qianjia-Sinology,especially the history of local Confucianism in Guizhou?with special elucidating the modern significanc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Mr.Zhang's Confucianism have a thick historical dimension,by?paying attention to the inner experience of the instinct of the destiny,emphasizing the continuity of the Han and Song Dynasties and the interaction of the big and small traditions,and advocating the construction of a political life order oriented by a lively life.
Key word:Zhang Xinmin;Confucianism;Guizhou;Wang Yangming;Academy
注釋:
[1]鄭曉江:《心靈凈土,精神家園—記陽明精舍、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之會講》,《螢火集: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成立十周年紀念專輯》,成都:巴蜀書社,2013年,第121頁。
[2]李萬生:《回憶在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的往事》,《螢火集: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成立十周年紀念專輯》,成都:巴蜀書社,2013年,第128頁。
[3]趙平略:《貴州陽明學研究的三個時期》,《貴州日報》2017年7月14日。
[4]張新民:《王陽明心學思想初探》,《中華典籍與學術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35頁。
[5]張新民:《傳統(tǒng)士大夫人格典范—陽明之父王華》(一),《當代貴州》2015年第12期。
[6]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頁。
[7]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3~14頁。
[8]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頁。
[9]張新民:《王陽明心學思想初探》,《中華典籍與學術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42頁。
[10]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8~33頁。
[11]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頁。
[12]張新民:《王陽明龍場悟道的深遠歷史影響:以黔中王門為中心視域的考察》,《教育文化論壇》2010年1期。
[13]張新民:《王陽明“四句教”再探釋》,《貴州文史叢刊》1997年6期。
[14]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2頁。
[15]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6頁。
[16]張新民:《德性生命的實踐與價值世界的建構:論王陽明良知思想的四重結構》,《天府新論》2017年5期。
[17]張新民:《探尋精神生命的終極安頓:王陽明“良知”與“致良知”學說》,《王陽明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貴陽:貴州教育出版社,1997年。
[18]張新民:《尋找下學上達的心性體認施教方法:論靜坐方法在王陽明工夫系統(tǒng)中的價值與意義》,《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2期。
[19]張新民:《儒家生死智慧的超越性證取與突破——王陽明龍場悟道新論》,《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20]張新民:《本體與方法:王陽明心學思想形成與發(fā)展的兩個向度——以“龍場悟道”為中心》,《南京曉莊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
[21]張新民:《生命行動的哲學:論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年2期。
[22]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9頁。
[23]張新民:《尋找下學上達的心性體認施教方法:論靜坐方法在王陽明工夫系統(tǒng)中的價值與意義》,《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2期。
[24]張新民:《陽明精粹·哲思探微》,貴陽:孔學堂書局、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1頁。
[25]張新民:《試論周敦頤思想中隱涵的“天人合一”義理旨趣》,《船山學刊》2017年第6期。
[26]張新民:《朱子“去惡全善”思想的本體論與功夫論》,《孔子研究》2002年4期。
[27]張新民:《天命與人生的互貫互通及其實踐取向:儒家“天人合一”觀與“知行合一”說發(fā)微》,《天府新論》2018年3期。
[28]王遠柏:《張新民:守護文化,是生命力量的牽引》,《貴州日報》2018年11月26日。
[29]張新民:《貴州地方志考稿》,根特:比利時國立根特大學,1993年。
[30]以上諸論文分別為《王鳴盛史學的實證特征及其價值觀》《論〈四庫全書總目〉的學術批判方法》《黎庶昌的版本目錄學——讀〈古逸叢書〉札記》,集中參見張新民《中華典籍與學術文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
[31]張新民:《莫友芝版本目錄學成就考論——影印〈宋元舊本書經(jīng)眼錄〉前言》,《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
[32]張新民:《古代書籍世界的目錄學窗口——〈書目答問校補〉散論》,《陽明學刊》,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12頁。
[33]張新民:《穿行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地緣學術思想:〈貴州:學術與思想的世界〉前言》,《貴州文史叢刊》2010年第2期。
[34]張新民:《舍人、盛覽與西漢時期的儒學南漸》,《孔子研究》2017年第5期。
[35]張新民:《大一統(tǒng)沖動與地方文化意識的覺醒:明代貴州地方志的文化現(xiàn)象學探析》,《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4期。
[36]張新民:《儒家價值的傳播與地方性知識的建構》,《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5期。
[37]張新民:《經(jīng)學視域下貴州學術思想的流變》,《當代貴州》2013年第10期。
[38]張新民:《經(jīng)學視域下貴州學術思想的流變》,《當代貴州》2013年第10期。
[39]張新民:《淮海易談》(附《孫山甫督學文集》),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5年。
[40]黃萬機、張新民、石田肇:《黎星使宴集合編補遺》,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
[41]張新民:《〈淮海易談〉、〈督學文集〉點校合刊序》,《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第1期。
[42]張新民:《黔中王門大儒李渭學行述要——〈李渭集〉序》,《貴州文史叢刊》2019年第2期。
[43]張新民:《西南邊地士大夫社會的產(chǎn)生與精英思想的發(fā)展:兼論黔中陽明心學地域?qū)W形成的歷史文化背景》,《國際陽明學研究》第3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44]方東美:《方東美先生演講集》,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19頁。
[45]任重、周紹剛、劉青衢:《專訪張新民:只有儒家才能解決中國認同分裂》,《儒家網(wǎng)》2015年7月6日。
[46]張新民:《儒釋之間:唐宋時期中國哲學思想的發(fā)展特征————以儒學的佛化與佛教的儒化為中心》,《文史哲》2016年6期。
[47]張新民:《道、學、政三統(tǒng)分合視域下的古今道統(tǒng)之辯:對劉澤華先生批評文章的反批評》,《南國學術》2016年4期。
[48]張新民、成建三:《陽明心學的現(xiàn)代性解讀——張新民先生訪談錄》,《貴陽學院學報》2014年第5期。
[49]張新民:《儒學的人格化與人格化的儒學》,《安徽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50]彭美玉:《彰顯貴州獨特優(yōu)勢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當代貴州》2014年第12期。
[51]張新民:《本體與方法:王陽明心學思想形成與發(fā)展的兩個向度——以“龍場悟道”為中心》,《南京曉莊師范學院》2017年第4期。
[52]張新民:《良知·內(nèi)省·自律——傳統(tǒng)道德精神與現(xiàn)代人格三題》,《貴州社會科學》1995年第6期。
[53]參見《良知:人生與社會的天則明師——傳統(tǒng)心學思想的現(xiàn)代性新開展》(《陽明學刊》第六輯,巴蜀書社2012年版)、《陽明心學的現(xiàn)代性解讀》(《貴陽學院學報》2014年5期)、《陽明心學與現(xiàn)代社會:張新民教授訪談錄》(《國際儒學論叢》2018年1期)、《儒家圣人思想境域的正法眼藏:王陽明的良知與致良知學說及其現(xiàn)代意義》(《陽明學刊》第三輯,巴蜀書社2008年版)《傳統(tǒng)心學精神的現(xiàn)代性新啟示》(《儒學天地》2014年3期)等。
[54]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380~384頁。
[55]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400頁。
[56]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巴蜀書社,2011年,第388頁。
[57]張新民:《大小傳統(tǒng)的符號釋義學解讀:關于“天地君親師”與儒學民間形態(tài)的對話》,《閱江學刊》2011年6期。
[58]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巴蜀書社2011年版,第395頁。
[59]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巴蜀書社,2011年,第420頁。
[60]張新民:《陽明心學的現(xiàn)代性解讀》,《貴陽學院學報》2014年第5期。
[61]張新民:《儒家圣人思想境域的正法眼藏:王陽明的良知與致良知學說及其現(xiàn)代意義》,《陽明傳統(tǒng)心學精神的現(xiàn)代性新啟示》,《儒學天地》2014年3期。
[62]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巴蜀書社,2011年,第395頁。
[63]張新民:《知行合一看良知》,《中華英才》2019年第3~4期。
[64]張新民:《道、學、政三統(tǒng)分合視域下的古今道統(tǒng)之辯:對劉澤華批評的反批評》,《南國學術》2016年4期。
[65]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巴蜀書社,2011年,第406頁。
[66]郭齊勇、張祥龍、張新民等:《尊重中華文化圣地停建曲阜耶教教堂》,《儒家回歸:建言與聲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57頁。
[67]龔妮麗:《我與〈陽明學刊〉——書院十年發(fā)展之回顧》,《儒家郵報》2013年6月21日。
[68]張新民:《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學規(guī)》附《條規(guī)》,《教育文化論壇》2011年第2期。
[69]張新民:《知行合一看良知》,《中華英才》2019年第3~4期。
[70]任重、周紹剛、劉青衢:《專訪張新民:只有儒家才能解決中國認同分裂》,《儒家網(wǎng)》2015年7月6日。
[71]鄧洪波:《中國書院學規(guī)集成·前言》,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第2頁。
[72]張新民:《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學規(guī)》附《條規(guī)》,《教育文化論壇》2011年第2期。
[73]張新民:《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學規(guī)》附《條規(guī)》,《教育文化論壇》2011年第2期。
[74]張新民:《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學規(guī)》附《條規(guī)》,《教育文化論壇》2011年第2期。
[75]張新民:《走進中國文化書院》,《螢火集: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成立十周年紀念專輯》,成都:巴蜀書社,2013年,第96、99頁。
[76]張新民:《陽明學刊·開卷語》,《陽明學刊》第一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頁。
[77]張新民:《道、學、政三統(tǒng)分合視域下的古今道統(tǒng)之辯:對劉澤華先生批評文章的反批評》,《南國學術》2016年4期。
[78]張新民:《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傳統(tǒng)中國的民間社會信仰:以“天、地、君、親、師”為中心的文化現(xiàn)象學分析》,《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
[79]張新民、蔣慶:《大小傳統(tǒng)的符號釋義學解讀——關于“天地君親師”與儒學民間形態(tài)的對話》,《原道》2010年第1期。
[80]張新民:《死生幽明與存在感通:清明祭祀的文化哲學內(nèi)涵解讀》,《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2期。
[81]任重、周紹剛、劉青衢:《專訪張新民:只有儒家才能解決中國認同分裂》,新浪歷史,2015年7月6日。
[82]張新民:《儒家理想及其當代處境之探討》,《教育文化論壇》2009年2期。
[83]吳樹元:《回憶在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的往事》,《螢火集:貴州大學中國文化書院成立十周年紀念專輯》,成都:巴蜀書社,2013年,第132頁。
[84]張新民:《孔學堂:講學、習禮、研究、傳播》,《當代貴州》2014年5期。
[85]徐嘉:《現(xiàn)代新儒家與佛學》,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4頁。
[86]張新民、蔣慶:《儒家思想與王道政治:關于外王學現(xiàn)代性發(fā)展問題的對話》,《陽明學刊》第五輯,成都:巴蜀書社,2011年,第385頁。
[87]張新民:《儒家理想及其當代處境之探討》,《教育文化論壇》200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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