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從儒家的立場看女性是否需要成為一個母親——第七期“云切磋班”活動紀要
來源:“欽明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十月初三日甲子
耶穌2020年11月17日
四川大學儒家哲學方向第七期“云切磋班”于庚子年九月廿三(西歷11月8日)晚上,在騰訊會議網絡平臺上開辦?;顒佑伤拇ù髮W儒家哲學方向2014屆碩士李婉禎主持,中山大學博雅學院博士生劉益,四川大學儒家哲學方向2014屆碩士吳丹、萬春曉分別擔任主講,分享了對這一話題的看法,西北民族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趙玫、西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師康茜擔任評議。
主持人李婉禎:
話題的起源來自于對生活中常常面對的一些困境,今天的女性很多在生育孩子這個事情上,每每強調把生育權還給女性自己,隨之而來的是男女平等、家庭中父母角色的較量、女性自我的喪失、不婚不育主張者越來越多等一系列問題。我們當然不是不婚不育的支持者,但反對這種話題之后,如何在今天日漸變化的社會分工和家庭模式變化中,找到女性的當然所在和安頓,卻未必不可以討論。我身邊常常有這樣的女性,她們未必都是極端的女權主義者或不婚不育者,卻也常常在女性自我成就的問題上有諸多困惑。我希望這次的討論能夠給予這些女性一些力量和方向。這之中,也包括我。
女性成為一個母親這個話題,也許可以包含這樣幾層意思。首先是“女性”這一角色,總是對應著男女問題來說?!澳信袆e”的問題仍然需要我們在今天再次提及。二是男女問題總是要回到“夫婦”人倫之中去看待,說到母親,總是天然地會帶出父親的話題,這是一個相互共生的問題。今天對于“母親”角色的有意弱化,包含著父親這一角色的不斷喪失。三是對于一個女性而言,她首先是女兒,然后是妻子,然后才是一個母親。這是一個不斷成人的過程。從為人女之孝,到為人母之慈,也是一個不斷推擴出去的過程。從幼女時的自我啟蒙發(fā)端,到與父母與子女一體之心的養(yǎng)成,這之中需要自覺和自立。因此,成為一個母親對于女性而言,就不僅僅是自我選擇的問題,更是成立自身的過程。
發(fā)言人劉益:“想不想成為母親,也許跟個人意愿關系很大,但是成為母親這件事,并不僅僅只有個人意義。”
前段時間,張桂梅校長對“全職太太”這一話題的討論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她的本意是希望那些大山里的女性能夠有獨立的經濟和生活能力,以抗拒未知生活的風險;并基于男女雙方有共同的語言和精神基礎,婚姻才能長久這一事實。但是,這種觀念里仍蘊藏著一些危險的傾向:婚姻關系不可靠,需要時時警惕對方。這種思想,使人對美好婚姻關系的期待,在猜忌中逐漸消磨;婚姻的神圣性與恒久性都遭到質疑。信任是婚姻關系的基礎,只有放下計較之心,坦誠相待,努力營造“有情有理”的家庭關系,家的意義才得以凸顯。過于關注自身的權利,不留心于家庭倫理的養(yǎng)成,只會讓家庭關系變得越來越不重要,認為家庭關系是對自我的消磨、自由的束縛?,F(xiàn)在許多人不想結婚或者不想生孩子,大多基于此類原因,這種思想使我們今天的話題有了著落。
從天性和自然而然的角度上,其實無需問“是否需要”。但為什么今天這一身份成為一個問題,成為一個需要理由的事情?是否需要成為母親其實與我們對家的想象有關。以前的人,一談到家,可能想的共享天倫,其樂融融的場景;而現(xiàn)代人對家庭關系的想象,經過了一個解構-塑造的過程。在解構傳統(tǒng)家庭關系的過程中,將傳統(tǒng)的家庭-父子關系解釋為一種非自然的,受文化-意識形態(tài)塑造的關系,比如與母親這一身份相關的“廣祭祀”,就被認為將女性當成了生育的工具等。在塑造現(xiàn)代家庭關系的過程中,總是強調個人自由和自然欲望。因此,想象一個什么樣的家庭關系與文化有著重要關系。同樣可以問,哪一種文化更符合我們的本性,或者哪一種文化更能切合我們對美好的生命或者生活方式的追求。
因此,成為母親對于女性而言,不僅僅具有私人的意義,而具有公共意義屬性。想不想成為母親,也許跟個人的意愿關系很大,但是成為母親這件事,本身并不僅僅具有個人意義。天地有生生之德,看見萬物初生,我們會油然興起欣欣之意,見春天萬物復蘇,我們的內心總會受到觸動,這是天地自然的生命對我們的感動。生育也是如此,等待一個新生命的出生,呵護新生命的成長,既是無比幸福的事情,也是自然而然的。天地之大德曰生,這種自然的過程蘊含著一個“應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呵護一個新生命的過程中,愛從對一個個體擴展向周圍的人與世界。養(yǎng)育子女,成長的不僅是孩子,有時候更多的是作為父母的自己。重新置身一種新的倫理關系中,不僅給予了我們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也給予了我們重新認識自己和父母關系的機會。
發(fā)言人吳丹:“為人母意味著什么?辛苦、成長和幸福?!?/span>
《禮記·昏義》說:“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婚姻不只是兩個人的結合,而是向上接續(xù)祖先生命,向下繁衍子孫后代,因此,婚姻是莊嚴神圣的。婚姻是將兩個人和兩個家庭結成命運共同體,夫婦一體,兩個人榮辱與共、相濡以沫,一起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奮斗,希望彼此變得更好,也想成為彼此終生的依靠。但是,現(xiàn)在很多人并沒有慎重地對待婚姻,導致離婚率不斷升高。夫妻關系中,最為重要的是相互包容、磨合,彼此成就,當出現(xiàn)問題時應該想著怎樣去補救,而不是直接換一個人。因為,換一個人之后,問題還是會存在。
從懷胎十月的小心翼翼,到一朝分娩時的疼痛難忍,再到哺育的艱辛,讓我深刻體會到父母的不容易,真是“有兒方知父母恩”?,F(xiàn)在有些丁克夫婦不想生孩子,原因或是經濟壓力大,養(yǎng)孩子成本高;或是有些女性事業(yè)心強,不想承擔對孩子的責任;或是出于對傳宗接代觀念的排斥,不想成為生孩子的機器。但這之中,需要警惕的是,有的人就是單純地反傳統(tǒng),認為為什么到了一定的年齡就要結婚,結婚以后一定就要生孩子,這樣的生活太普通無趣了,就想過和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的人生。但是標新立異、與眾不同就是精彩了嗎?上天賦予女性生育的神圣使命,不是讓女性成為生育的工具,而是讓女性有機會讓生命的意義升華。
成為母親之后,我會關心照顧人了,我也變得堅強勇敢了,雖然很辛苦,但也很幸福。能感受到孩子純粹的心靈和單純的快樂,《康誥》曰:“如保赤子”,永遠保持一顆赤子之心。我體會到了父母與孩子一體的含義,以前聽丁老師說:“父母與孩子就是一個人,怎么會是兩個人呢?”當時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覺得我和父母就是三個人,怎么是一個人?。坑辛撕⒆右院?,才明白了這句話的意味。只是,父母對孩子的一體感更強烈,而隨著年齡增長,孩子對父母的一體感卻不是那么強烈了,所以,孟子才說“大孝終生慕父母”。
發(fā)言人萬春曉:“成為母親的過程,也是自我修身的過程?!?/span>
“是否需要成為母親”,也是“是否需要生育”之問。以個人情況看,我們夫婦二人暫未經濟獨立,生養(yǎng)子女的條件也不足,同時還承受著夫家重男輕女的生育壓力,所以對生育是暫緩考慮的??梢韵胂?,其他女性也面對著各種困難,我們是否還能簡單地以接續(xù)人倫來要求生育呢?生育是成為母親的常規(guī)之路,生育便有了母親這一身份,但具有此身份且成為起母親,唯有生育才能實現(xiàn)嗎?通過領養(yǎng),甚至沒有子女,視子侄輩為子女,是否可以引出母親之心、盡母親之職呢?有母親這一身份,不必然就能成為合格的母親。為人母若不能修身,養(yǎng)而不得其正,知養(yǎng)而不知教,將待兒女與牛馬何異?成為母親的過程,也是自我修身的過程。古之婦人妊子,寢食坐立皆正,是以己之正引導與己一體的子女行正。
在評議環(huán)節(jié),評議人趙玫指出,前面三位發(fā)言人提到的一些問題很重要,主持人李婉禎說一個母親首先要為人女、為人妻,因此,行孝是先行于為人母的。劉益提到天地之大德曰生,成為一個母親,呵護孩子的成長是最大的德行。吳丹提到父母與孩子是一體的。萬春曉一直在思考應該成為一個怎樣的母親。曾老師的文章《夫婦有別》給我許多啟發(fā),“不忍人之心”是處理夫妻關系的核心,曾老師說在夫妻關系上說不忍,是不忍其落魄、不忍其受傷害、不忍其相離棄,同時我們也可以說,不忍其自暴自棄、不忍其無惻隱……相應地,在親子關系上,培植孩子具一顆惻隱之心,用一己之不忍澆筑孩子成長為“不忍人”之人,這也許是一個母親的首要做的,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實現(xiàn)父母與孩子的一體。
康茜認為,三位同學的發(fā)言從不同的角度體現(xiàn)了本次切磋班的話題的含義,劉益和吳丹都認為女性成為母親是很自然的,吳丹從家庭的角度來談,從夫妻說到女性的母親身份,對理解本次話題很有幫助,也是非常有效的視角,談母親這個問題時父親是需要在場的。萬春曉在發(fā)言中提出的兩個問題對拓展對這個話題的討論有幫助,一是對母親的指認是不是一定需要以生孩子為標準。不論在歷史上還是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都不會把生一個孩子當做母親身份獲得的唯一標準,比如在傳統(tǒng)社會中家里的妻子沒有生育,但是當妾生下孩子時,妻子是被指認為母親的,現(xiàn)代生活中有日劇《Mother》這樣的電視劇來專門展示了這種情況對女性成長的意義。于是,在社會學中形成了“母職”這樣的概念,也就是說用一些母親的所作所為來定義“母親”這一身份,但是在實際生活中這一概念卻呈現(xiàn)出了某種具有批判意義的一面,用這一概念來說那些體驗式的母親,即母親的所作所為僅僅被當做一種外在的勞作,這些事情與子女的成長沒有人性方面的意義。二是作為母親又當如何,當我們認為女性需要成為母親是自然是天性的時候,那么如何做一個好母親,當下女性要去做一個好母親時,會遇到怎樣的困難,就會成為一個更好的問題,更真切的問題。當女性自然地生下孩子成為母親之后,陷入種種困難或者對各種問題的不當應對,就會讓自己或者他人發(fā)出女性需不需要成為母親的問題。另一方面,當一個女性覺得活著是一件絕望的事情的時候,她很有可能也不會想要生孩子,因為讓孩子生活在一個絕望的世界,只會增添絕望,生如不生故不忍生。當唯利是圖的生產生活方式裹挾者人類的時候,負生育率就是對它的反抗或者說回應,這與《周南》《召南》用百姓樂得子,想辦法多生孩子來彰顯王道社會一樣,都是天理當然。因此,好媽媽不僅僅是要對著孩子來理解,它要對著整個世界來理解,好媽媽追求的是更好的世界。
曾老師在總結點評中指出,本次話題可以結合三個方面的問題來思考。一是自我與身份的關系。若母親這一身份無法成就女性的價值,還有什么比這更重要的身份可以成就女性的價值嗎?母親這一身份對于女性而言,雖然人人皆可做,有可以做得很差的,也有可以做得很好的。就其好的可能性而言,天下真就沒有一種身份比母親更好的了。對于女性而言,若母親這一身份可以質疑,還有什么身份不可以質疑的呢?這種說法以父親之于男性而言,自然是一樣的。二是選擇與不可選擇各自的意義。選擇固然有其價值,但不可選擇對于成就自我有著更大的價值。若連母親這種身份都想選擇,男女性別也想選擇,接下來還想選擇什么?選擇自己的父母嗎?若對于自我而言,所有東西都成為可選擇的,完全指望選擇來成就自我,那這個自我先是個什么東西?憑什么能做出選擇?又能指望通過選擇成為一個什么東西?而且,我想知道的是,當一個女性選擇不做母親時,在她原本做母親的這些時間里,可能會選擇做什么呢?是選擇看更多的肥皂劇還是刷更多的朋友圈呢?當然,這肯定是就一般的大多數(shù)而言,并非斷言人人如此。父親之于男人同樣成立。三是存在現(xiàn)實社會的壓力導致不敢生小孩,讓生育變成艱難的事,這自然有其實情。但不反省讓這個社會如何讓生育變得更自然,卻離開社會質疑生育本身。有不愿生孩子的難處是能理解的,但必定要以不生孩子為憾事,而決不能為不生孩子而辯護。有人居然擔心成為生育的工具而干脆不生育,那怎么不擔心成為吃飯的工具而不吃飯了呢?
高老師在總結點評中指出,無論世道如何艱難,作為儒家的學生仍要堅持成就自己,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松懈,個人的努力永遠是最重要的。無論時代是好還是壞,我們仍然需要堅強的去成就自身,挺立自己。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理由因為社會如何糟糕、因為時代如何而去選擇不成為一個母親。
丁老師在總結點評中指出,首先,哪怕我們面對著跟別人一樣的生活問題,曾經讀儒家書的經歷,至少應該讓我們有更多的資源和支持,不能任由生活的消磨和埋沒,不能以環(huán)境、遭際等等為借口任由自己不自立。其次,覺得本次話題的設立,在學理上頗有不能成立的地方,討論也有很多遺憾之處。我們在考慮問題時,視野缺少縱深感,如討論性別、婚姻、生育這些話題時,需要了解這不是最近才興起的問題,至少在中國,所謂男女平權運動是早于五四即已發(fā)生的事情,這樣的議題存在了一百多年,現(xiàn)在再談,會有怎樣不同的意味?再如,女權主義在西方思想世界中其實亦僅為一小宗,到中國,其影響力反而被放大,緣故何在?再如剛才海軍老師所說一種意味,現(xiàn)代人樣樣都要訴諸自己的選擇,一番選擇之后,遂自以為與眾不同,這種只知“人選”而不知有“天選”、“天注定”的狀況,其實是一種虛驕,他們沒有意識到,世上的事情,可以選擇的事情遠比不可以選擇的事情為少,而最重要的是,人之為人,根本不是僅僅成立在那些可以選擇的事情上。一番選擇了,便自以為迥出人群,卻只是背對著道理不肯看,其實離道理到底不遠。如說現(xiàn)代婚姻是一種“契約婚姻”,其實儒家婚姻也是一種契約婚姻。論“契約”,除父子、兄弟姐妹關系不是契約,如君臣,如朋友,都是“契約關系”,夫妻關系也從來都是一種“契約”。問題不在于是否為契約,第一是誰在締約,今天人以為只是兩個孤立的人之間締約,儒家說“合兩姓之好”,是兩個家庭、家族,兩條血脈、兩種傳統(tǒng)的締約與結合。第二,是在何種見證下的締約,今天中國人的締結婚姻,去種種邪教妖神跟前求見證的自無足論,去政府部門辦理,也只得一種世俗的合法性,哪里還會有神圣性之可言?傳統(tǒng)中國的婚姻儀式,我們只要看各種戲文中所表現(xiàn)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是在天地,在祖先、高堂的見證下的締約,然后“夫妻對拜”,也非不給予個人以充分地位。所以,當說今天的婚姻是“契約婚姻”,其實與古人相距并不遠,一轉身而已。但是,背對道理,愈趨愈遠,其實又是最遠的距離!猶記得法國作家愛彌兒·佐拉的一句話:“孩子是我們在將來的生活中給自己預定的一個席位?!焙⒆哟碇覀內ミ^一種將來的生活,如果婚姻、生育都成問題,那相當于是在說,未來生活是沒有意義的,人的生活是沒有明天、沒有希望的。這種意思真是令人厭聽!“女性是否需要成為母親”,我只祝愿已經成為母親的女性快樂幸福,也祝愿有著成為母親之良愿的女性們得遂所愿。
梁老師在總結點評中說,問題的根源來自于對自我的認知出現(xiàn)了偏差,我們如何面對自己的從眾心理,如何在壓力中找到自己的方向并保持自己的努力,這需要自覺和自控。逃避總是容易的,這是人的自我保護機制,但如何與這種自我喪失抗衡,一步退了就會步步妥協(xié),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無力感其核心仍在于內在自我的不充沛和自我力量的缺失。希望所有人都能勇敢的直面自己的困惑,多加理會學問在自己身上的作用,自覺自省,能夠正確看待自己與各種流俗中的言論的距離,不被外在吞噬,努力在盡人事上下工夫。
李婉禎后記:這次的討論因為我自己準備不充分,對問題的思考也不夠深入,以至于在討論當天對一些重要的話題沒有能力去引導。其實我選擇這個話題,本意是希望最終能從儒家的角度展開討論,為什么說成為母親這個角色對女性成就自我而言具有最大的意義。這既想照應當下一些普遍的社會問題,回應一下現(xiàn)在普遍流行的“女性要自由選擇當不當母親”這樣的問題,也是想要給我以及像我一樣的很多身邊的女性,尋找看待這個問題的另外一種視角,以及在儒家這里能否獲得安頓。希望通過討論,能讓更多的女性在面對這些困惑的時候,不被各種觀念所裹脅,或成為如今各種“獨立”觀念的受害者,由此能夠真正自立起來,正確看待家庭倫理中的夫婦之義。這是我的初衷,也是我未能達到的遺憾之處,希望在未來能夠有機會再和諸位師友討論。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