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之窮與固窮
作者:陳榮捷
來源:“求學(xué)輯”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正月十八日辛酉
耶穌2024年2月24日
案:陳榮捷先生有《朱子固窮》一文(收入其《朱學(xué)論集》一書),發(fā)明朱子故事,令人知朱子之壁立萬仞,直望洋興嘆,欽服不已焉。因略為刪節(jié),愿與同好共識之。
一、朱子之世家
朱子原是出于富有之家。其故家在婺源(今屬江西)置有田地。但至其父韋齋(朱松)須質(zhì)田百畝,方能舉家入福建為官。及父死,朱子貧不能歸,乃葬其父于福建之南。朱子十四歲喪父,遵父遺命徙福建北部崇安縣五夫里。父執(zhí)劉彥修(子羽)為其建屋以居。
二、朱子的奉祠
朱子一生七十一年,除為外官七年兩個月及在朝四十六日薪俸稍厚以外,一生奏請派為祠官二十次,被派監(jiān)督主管道教六宮觀十一次,前后共二十二年又七月。
朱子屢屢請祠,即以貧故。祠官并無職事,惟以俸祿優(yōu)待官員。但當(dāng)時祠官俸祿甚微,據(jù)陳榮捷先生考證,一年之俸即不貶值,亦僅足全家米糧之用而已。故奉祠期間,每每稱窮?!缎袪睢芬嘣啤跋壬酝矚w,奉祠家居,幾二十年。間關(guān)貧困,不以屬心?!倍酥^二十年中,實奉祠五任,只得十二年半而已。在此期間,官祿固薄,而其它八年,則無祿可言。
其間其自述有如:“泉州同安縣主簿,到任四年,省罷歸鄉(xiāng)。偶以親老食貧,不能待次,遂乞岳廟差遣。再任未滿,誤蒙召對,除武學(xué)博士。又以急于祿養(yǎng),復(fù)乞岳廟一次。又未滿,間準(zhǔn)敕差充樞密院編修官。尋以丁憂,不及供職?!?/span>
上文乞廟即求祠官也,而每有除官則并罷祠,故所為祠官亦常不能滿兩年之?dāng)?shù)。
又如隆興元年(一一六三)十一月除武學(xué)博士待次。朱子“答柯國材”曰:“熹奉親粗遣,武學(xué)闕尚有三年,勢不能待。自今貧病之迫已甚。旦夕當(dāng)宛轉(zhuǎn)請祠也”。
乾道三年(一一六七)南岳廟任末滿,差充樞密院編修官待次,再辭。
五年(一一六九)“乞岳廟劄子”曰“未任就道,而家貧親老,急于祿養(yǎng)。……欲望鈞慈特與陶鑄岳廟差遣一次”。
乾道六年(一一七〇)十二月召赴行在。七、八、九年屢辭。
其乾道九年(一一七三)“辭免召命狀五”有曰“再念熹貧家,……即乞別賜陶鑄,差熹監(jiān)岳廟一次”。其“答劉子澄第十一書”有曰“熹又三四日祠祿便滿。前日因便已托尤延之(尤袤)為再請,勢必得之。食貧不得已復(fù)為此舉,甚不滿人意”。
其“第九書”云“如仆則債未盡償,食米不足。將來不免永作祠官”。
又嘗上封事,其注云:“一向竊食祠祿?!?/span>
可見朱子請祠之不得已,因非此無以為生耳。
而朱子無祠祿之年更不必論矣。“與周丞相(周必大)書”云“熹自去年(淳熙十六年,一一八九)八月已失祠祿(西京嵩山崇福宮祠祿)。今適期年。貧病之態(tài),不言可知”。
三、朱子之俸祿
而朱子為外官有俸余之時,則又有捐俸之事。
南康任內(nèi)朱子“答呂伯恭第六十八書”云廬山“三峽之西,有懸瀑瀉石龕中。雖不甚高而勢甚壯。舊名臥龍。有小庵,已廢。近至其處,不免捐俸錢結(jié)茅。欲畫孔明像壁間?!逼洹暗诹艜痹啤皩W(xué)中二祠,只是因舊設(shè)像?!桓移票斯馘X。至于前書所說臥龍庵,又自用俸錢,亦不敢破此錢矣”。朱子捐俸,一面省節(jié)公費,一面不顧日后之窮。則其對錢財之觀念,可以知矣。
四、朱子之窮
又朱子一生多有營造屋舍,但實為教學(xué)所需,又且建筑甚為簡陋。武夷精舍于兩麓之口,掩以柴扉,屋為茅宇。亦有云谷草堂,僅一臺以石為之而已。
而朱子則每不認(rèn)可大興土木,紹興五年(一一九四)朱子講筵之后,留身面奏四事。其一即諫光宗勿修葺舊日東宮三數(shù)百屋。不宜于百姓饑餓之際,大興土木,以適已自奉為事。“答劉子澄第八書”謂“濂溪書堂聞規(guī)摹甚廣。鄙意恐不必如此”。又嘗評彭子壽(名龜年)云“聞彭子壽造居甚大。何必如此?”劉珙創(chuàng)第規(guī)模宏麗,亦欲勸止之。淳熙六年(一一七九)朱子知南康軍。十月重建白鹿洞書院。其《申修狀》云“本軍巳有軍學(xué),可以養(yǎng)士。其白鹿洞所立書院,不過小屋三五間。姑以表識舊跡,使不至于荒廢埋沒而巳。不敢妄有破費官錢,傷耗民力”。此皆不事浮華,不止省儉而已也。
及朱子自住屋,則往往力不能及。如嘗欲立一家廟,小五架屋。以后架作一長龕堂,以板隔截,作四龕堂。堂置位牌。然朱子家廟只在廳事之側(cè)。門人問之,朱子答曰“便是力不能辦”。朱子守禮最嚴(yán)。葬母后每月朔望則歸崇安奠幾筵。今竟不能立廟。其為財力所困,可謂莫知其極矣。
及其嫁女帶子弟亦然。朱子以女嫁門人黃直卿(榦)。榦為高第,而得其道之真?zhèn)?。朱子“答黃直卿第三十四書”云“此女得嫁德門事賢者,固為甚幸。但早年失母,闕于禮教。而貧家資遣不能豐備,深用愧恨?!?/span>
又朱子出處,絕對不茍。不肯為其子婿攀緣?!按饏且酥▍悄希痹啤办渖碓陂e遠(yuǎn),豈能為人宛轉(zhuǎn)求館求試?若能如此,則親戚間如黃直卿輩當(dāng)先為圖得矣?!?/span>
而黃直卿亦窮甚,朱子卒勸其考試入官。嘗欲為建一小屋,而終不成。直卿“噫嘻示兒”有云“腰折亦無米五斗,餓死安得粱一囊?徒令爾曹困齏鹽,對我面目青且黃。冬寒輕裘不得御,朝饑軟飲不得嘗。人生窮通固有命,丈夫志氣當(dāng)自強(qiáng)。”亦甚可嘆矣。
又朱子嘗遣其子赴呂東萊就學(xué),又無資遣人陪行。故《宋史》本傳云:“往往稱貸于人以給用。”
又朋友間應(yīng)酬交往亦然。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朱子病。陳同甫(名亮)遣人問候,而朱子不能回禮?!按痍愅痹啤八骄迂毤s,無由遣人往問動靜,而歲煩遣人存問生死”。蓋同甫居浙江永康,離福建建陽甚遠(yuǎn)。遣人之資,殊不少也。朱子不能自擔(dān)此費,只得由同甫歲歲派人來探問生死而已,其言之卑,甚可慨矣。
同甫紹熙四年(一一九三)榮歸后,朱子日欲遣人致問,然亦未能。只以書候而已。程深父死,朱子致門人林擇之(名用中)書云“此數(shù)時艱窘不可言。百事節(jié)省,尚無以給旦暮。欲致薄禮,比亦出手不得。已與其弟說。擇之處有文字錢??删捅藘跺X一千。官省并已有狀及香茶在其弟處。煩為于其靈前焚香點茶,致此微意?!?/span>
門人吳必大(字伯豐)送書及藥。朱子云“便遽未有物可奉報”。吳氏死,“欲遣一人持書致奠,并吊其家,而亦力不能辦”。呂伯恭妻死,朱子亦“貧竇之甚,不能致一奠之禮。又以地遠(yuǎn),不得伏哭柩前?!?/span>
又晚年修禮書,則因嚴(yán)禁偽學(xué),學(xué)者畏途。朱子答劉黻云“禮書此數(shù)月來方得下手。已整頓得十余篇。但無人抄寫為撓。蓋可借人處,皆畏偽學(xué)之污染而不肯借其力??梢韵嘀?,又皆在遠(yuǎn),而不副近急。不免雇人寫。但資用不饒,無以奉此費耳”。建陽本為印刷中心,抄寫之人必多,工資應(yīng)頗平低。然朱子亦無力應(yīng)付也。魏誠之稍有資聚。朱子云“今秋因索債毆人,邂逅致死。遂盡索所赍,又舉貸以繼之,然后得脫。今一房四五口,立見狼狽,殊可憐。然無術(shù)以救之”。又云欲邀人來此相聚,而“貧家又不能有以資之”可見其為財力所困,不止一端而己也。
朱子之窮,可謂躍然紙上。《文集》稱窮甚多,不一而足。如云“賤貧應(yīng)舉”、“窮居奉養(yǎng)”、“家貧累重”、“迫于養(yǎng)親”、“貧病”、“窮居”、“貧病日侵”、“貧悴日甚”、“貧病殊迫”、“貧病支離”、“杜門竊食”、“貧病不足言”、“貧家舉動費力”等等,言之屢屢?!凹缽埬宪幬摹?,自稱“我衡茅之賤士”?!按瘘S商伯(黃瀛)書”謂“今無他望,但愿殘年飽吃飯耳”。蓋自少至老,未嘗不在貧乏之中。其日常淡薄生活,只靠學(xué)生贊奉,撰文酬勞,政府間中按月饋贈,文官薄俸,與官途中當(dāng)?shù)毓倮羲颓踩舾啥?。從來我國哲人,如此貧窮之甚者,能有幾人?在此情形之下,當(dāng)然自奉甚薄,度度省節(jié)?!缎袪睢吩啤捌渥苑顒t衣取蔽體,食取充饑。居止取足以障風(fēng)雨。人不能堪,而處之裕如也”。《宋史》“本傳”亦曰“簞瓢屢空,晏如也。……諸生自遠(yuǎn)而至者,豆飯藜羹,率與之共”諸生亦樂其樂。惟胡纮未達(dá)時,嘗謁朱子于崇安?!端问贰ず€傳》云“熹遇學(xué)子,惟脫粟飯。遇纮不能異也。纮不悅。語人曰:‘此非人情。只雞尊酒,山中未為乏也’。遂亡去。及是(為監(jiān)察御史),劾(宰相)趙汝愚,且詆其引用朱熹為偽學(xué)罪首”。胡紇草疏交沈繼祖,實因此恨。然則朱子之落職罷祠,窮乏亦其遠(yuǎn)因耶?
五、朱子之受與
《行狀》云“死喪之威,哀戚備至。飲食衰絰,各稱其情。賓客往來,無不延遇。稱家有無,常盡其歡?!瘧c吊,禮無所遺。賙恤問遣,恩無所闕”。朱子禮尚往來,當(dāng)然不少。除上舉力所未及者外,《文集》所紀(jì)惠贈者多端。呂伯恭妻死,初不能奠。后亦遣人奉問,并有賻禮。張拭死,遣人致奠。陸子壽(名九齡)亡,亦遣人酹之。門人方耒(字耕道)病,朱子與書云“欲討少錢奉助醫(yī)藥而不可得。今逐急那得五十千遣去。老兄且加意寬心將息,不必過慮”。又贈人參三兩。并曾贈陳同甫“白毛布一端,往奉冬裘之須”。門人方伯謨(名士繇)惠及新茶。志尚上人寄贈黃精筍干紫菜多品。朱子報以安樂茶二十罐并雜碑刻及唐詩三冊。朱子贈書甚多,不勝枚舉矣。
凡此來往,雖是普通應(yīng)酬。然朱子去取,惟義所在。誠如《宋史》所謂“非其道義,則一介不取也”。其子塾卒,陳甫遣人來奠。朱子復(fù)云“但來人至江山(浙江)遇盜,頗有所失亡。今赍到兩縑,云是他人所償。此不敢留。卻封納卻可送官給還本主也”。此以非其所當(dāng)受而不取也。
有吳生某遣專人攜物送贈。朱子答之曰“仆于吾子初未相識。問之來使,則知吾子之齒甚少,而家有嚴(yán)君之尊焉。今書及詩序等,乃皆嵬岸倨肆,若老成人之為者。至于卒然以物饋其所不當(dāng)饋之人,而不稱其父兄之命,則于愛親敬長之良知良能,又若不相似也。……所惠紙簡硯墨,受之無說,不敢發(fā)封。復(fù)以授來使矣”。此以非禮背道而不取也。
趙帥(汝愚),欲為朱子起造房屋。朱子致書云“此是私家齋舍,不當(dāng)慁煩官司。”趙帥又憫朱子貧乏,割清俸以周之。朱子與書云“窮老書生,蔬食菜羹,自其常分。不知后生輩以為創(chuàng)見,便爾傳說,致誤臺慈以為深憂,亟加救接,至于如此?!嵛锤姨撊韬褚?,謹(jǐn)已復(fù)授來使,且以歸納。萬一他日窘急有甚于今,當(dāng)別稟請,以卒承嘉惠也”。
“與林擇之書”有注云“向來府中之饋,自正月以來辭之矣”。
“與林擇之書”云“某不敢受俸,乃以無太府歷頭,于法有礙,非敢以為高”。蓋于義不容也。
至于朋友饋贈,其合乎禮義者,則樂受之。陳同甫(亮)遠(yuǎn)寄香茶蜀縑吳箋,受之無傷。惟過贈則請“自此幸損此禮”,“自此告略去之”。而與其王霸之辨與痛擊其天理人欲并行之說,則絕不以此而有所動也?!墩Z類》云“因說貧,曰:朋友若以錢相惠,不害道理者可受。分明說‘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若以不法事相委,卻以錢相惠,則斷然不可”。
六、朱子之固窮
從上朱子之窮與其取舍惟義,可知其有如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雖“饑寒安習(xí)已久”,而“覺貧病退藏,自其常分”。謂“吾人當(dāng)此境界,只有固窮兩字,足著力處”。其與婿黃直卿云“生計逼迫非常,但義命如此,只得堅忍耳”?!按饏蝸陼痹啤柏氄呤恐?。惟無易其操則甚善”。“答呂紹先書”曰“承諭亦苦食貧。此吾輩之常,惟當(dāng)益堅所守,庶不墜先訓(xùn)為佳耳”。此其一生實踐,堅守不移。如其《牧齋記》云“饑寒危迫之慮,未嘗一日弛其心?!鬃釉弧毝鴺贰M以饑寒者動其志?……予方務(wù)此以自達(dá)于圣人也”。故其一生固窮守道。嘗曰“平生為學(xué),只學(xué)固窮守道一事。朋友所以遠(yuǎn)來相問,亦正為此”。換言之,朱子之所以能為宋代以來中國學(xué)術(shù)重心,固不止在其理學(xué)之大成,而亦在其固窮守道之大德力。乾道九年(一一七三)有旨差管臺州崇道觀,圣旨即曰“朱熹安貧守道,廉退可嘉”。是則朱子之安貧守道,為本人所自守,朋友所同羨,而官府所公認(rèn)者也?!墩撜Z》“固窮”有“固是”與“固守”二義。朱子兼而有之。其處道之窮而益堅,更無論矣。
后案:
陳榮捷先生說:“書至此,不免有感。欲起朱子于九泉之下。即不大享富豪,亦可使無貧寒之累,乃得公平。然富貴在天。或者天志姑使朱子安貧守道,斯其理學(xué)得以大成,而為我國、日韓斯文之生動力。古來天之將降大任于斯入,必先餓其體膚。自釋迦、孔子、蘇格拉底以至甘地,莫不如此。然則朱子之窮,乃其富有之所在也。孺人劉氏本出富家,而亦樂貧相助,使朱子克成。以現(xiàn)今男女平等視之,亦應(yīng)為孺人立祠奉祀也?!?/span>
又陳榮捷先生作此文,其一動機(jī)謂:“近年中外學(xué)者,每謂中國文人,素來代表地主富豪階級。朱子當(dāng)然是我國八百年來之最偉大而影響最富之文人。其究是否地主之流,不可不辨?!眲t讀上文者自顯知其是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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