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吳鉤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
【吳按】宋石男先生8月26日在《南方都市報》歷史評論版發(fā)表大文《古代中國的個人尊嚴和自由》,對中國傳統(tǒng)、特別是儒家傳統(tǒng)提出了“全方位”的批評。我對宋先生大文的每一段話,幾乎都有不同意見,所以想跟宋先生商榷一下。為了使我的反批評更有針對性,我采用逐段商榷的方式,宋先生的大文以【宋文】開頭,我的意見則以【吳文】標示。
【宋文】自春秋至近代中國,尊嚴一詞多與權力有關。但在現(xiàn)代,尊嚴一詞更多是與權利有關,簡言之,尊嚴就是獨立個體的權利被尊重?;谝韵聨追N因素,古代中國人很難保障現(xiàn)代意義上的個人尊嚴:等級秩序、個人本位缺失、權利意識匱乏、禮法與宗法約束、私有產(chǎn)權不受保護、公私領域沒有界分。
【吳文】首先應承認,宋先生羅列出來的這些負面因素:“等級秩序、個人本位缺失、權利意識匱乏、禮法與宗法約束、私有產(chǎn)權不受保護、公私領域沒有界分”等等,確實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中國傳統(tǒng)中,正同它們也不同程度地在西洋的歷史上存在過。但是,它們并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全部,甚至可以說,宋先生僅僅是捕捉到了傳統(tǒng)的部分表象,而忽略了更加寬闊和深入的那一部分。
其次,我想我們應該同意,“自由”也好,“個人尊嚴”也罷,它們的內(nèi)涵肯定是隨著時代之發(fā)展而發(fā)展的,要求“古代中國人”保障“現(xiàn)代意義上的個人尊嚴”,就如要求十一世紀的英國人保障國民有電視看一樣荒謬。但是,我們決不能說古人沒有尊嚴、以及維護尊嚴的意識,所謂“士可殺不可辱”,所謂“匹夫不可奪意也”,從士到匹夫,他們都知道尊嚴。
儒家思想與等級秩序
【宋文】儒家思想決不能導出現(xiàn)代意義的尊嚴概念。
首先,儒家并非面對普羅大眾的學說,尤其宋代理學,只是面對士大夫精英階層。直到明中葉以降,王陽明心學行世,才有了變化,更加開放,商人、樵夫、工匠也可學理學。但究其根本,儒學關照的仍是信仰儒學的知識分子以及運用儒學的帝王。
【吳文】儒家,原本就是在教育從貴族壟斷到民間私學的轉化過程中產(chǎn)生的,而這個過程正是孔子推動的,“有教無類”、“人皆可為堯舜”的理念,顯示了儒學的平等性與開放性。宋先生將古代普羅大眾接觸儒學的客觀限制(比如學校之未有普及),當成了儒學本身的封閉性,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若以同樣的標準去衡量中世紀西歐教會控制下的教育,那么我們大概可以說,全世界范圍同一時期之內(nèi),儒家如果不是最開放的,也一定是第二開放的。另外,儒學作為一種公共治理學說,“關照運用儒學的帝王”也是完全必要、應該、正當?shù)?。這跟能不能“導出現(xiàn)代意義的尊嚴概念”有什么關系?
【宋文】所謂儒家的民本觀念,常被視作與現(xiàn)代人權理念合拍,其實多不過是“政本論”而已。譬如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屢被津津樂道,然則還得注意其后的那句話——“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睂嶋H上,孟子這段話無非“執(zhí)政為民”一類在古代的初版,要旨只是論證政權得失之決定條件,警示政權轉移之軌道,而非真正的權利學說。
【吳文】“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顯示了在國家治理中的價值輕重排序,后面的“是故”是基于這種價值排序的治道推論。前者是價值,后者是技藝。如果因此將“民本”說成了“政本”,那以同樣的邏輯與標準,所有論述政治治理技術的自由主義理論,都談不上是“真正的權利學說”,“多不過是‘政本論’而已”。
【宋文】其次,儒家思想本質(zhì)上是一種等級秩序。所謂名教,無非“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挾一名以相抗拒”(譚嗣同語),其實質(zhì)是“君為臣綱,則民于君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為臣,為子,為妻,而不見有一獨立自主之人者”(陳獨秀語)。幾千年來,中國人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張從朝廷到家庭無所不包的專制主義的網(wǎng)羅之中。(李慎之語)
【吳文】產(chǎn)生于封建制時代的儒學,怎么可能沒有“等級秩序”呢?英國的貴族制難道就不是等級秩序嗎?我想說的是,“等級秩序”并不是通往憲政之路的巨大障礙。另一方面,你也不能不承認,儒學里面的等級思想、以及儒家秩序中的等級結構,跟同時代其他國家相比,無疑是最弱化的。儒家雖講君臣,同時更講“君臣以義合”,不義則離。這里雖有等級,但不能說是“君以名桎臣”,君主也不過一爵位而已。這是先秦儒家的思想。秦后雖然皇權壓制了部分儒家理想,但這哪是儒家的責任?分明是法家的構建。
評價儒家的思想,最好援引中立學者的平和之論,譚嗣同因救亡心切,未免語多激憤,但譚嗣同自己也是一儒生,他所批判者,絕非儒學,而是秦制與法家。至于陳獨秀,那是等而下之,其語并不比今日的憤青更高明。一個有學術追求的人如果援引陳獨秀,我覺得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個人感覺而已)。
【宋文】在這樣一個等級秩序森嚴的網(wǎng)絡中,你只要是臣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天子,只要是兒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父親,只要是妻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丈夫,只要是弟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老師,又怎么談得上自由意志和個體尊嚴?
【吳文】請原諒我的不客氣,我覺得宋先生的這個結論,可能是既不愿意弄明白先秦儒家所主張的君臣之道,也過度想象了皇權時代的帝王專制程度。
儒家要求臣子要“天然卑微且服從于天子”嗎?任你從哪一部儒家典籍中都找不出含有這個意思的表述。儒家要求兒子必須“天然卑微且服從于父親”嗎?也未必。我給大家抄一段《孝經(jīng)》的話:“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子”,這算不算是“天然卑微且服從于父親”?
即使在秦后社會,皇權大熾,但除了少數(shù)雄主,如秦皇漢武、朱元璋父子與清代一些帝王,都不可能讓人臣“天然卑微且服從”,還是講“君待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相互義務的。反倒是皇帝,要展示自己的“自由意志”,也未必那么容易。讓我來舉一個宋先生一定知道的例子吧:
宋神宗時,有一次因陜西用兵失利,皇帝批示要將某漕官斬了。次日臨朝,神宗問宰相蔡確:“昨日批出斬某人,已執(zhí)行否?”蔡確說:“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認為陛下不可破例?!鄙褡诔烈骶弥终f:“那就將他刺面,配遠惡處吧?!边@時門下待郎章諄說:“如果這樣,那還不如將他殺了。”神宗說:“何故?”章諄說:“士可殺不可辱?!鄙褡诼暽銋栒f:“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諄說:“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至于女子,但男權社會,確實是地位低于男人,但也未必非要“天然卑微且服從于丈夫”。在宋代,婦女主動提出離婚的案例并不少見,而她們要離婚的理由包括:發(fā)現(xiàn)丈夫包二奶、覺得丈夫長得丑,等等。我說這些,是想說,不要將傳統(tǒng)社會想象得那么不堪。
個人本位缺失?
【宋文】古代中國缺乏與他人分立對抗的個體人概念,每個人的特性都由其所處的社會關系來定義,換言之,人人都活在集團中——血緣集團是家族,地緣集團是同鄉(xiāng),政治集團是同科、同座主或同黨同社,少有獨立個體的生存空間。如余英時所言,傳統(tǒng)文化里并非沒有自我、自由的概念,但西方以個人為本位,中國卻在群體和個體的關系之上考慮自由。
個人本位缺失,還有深層次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原因。經(jīng)濟方面,個人從屬家庭、宗族,在血緣集團中主要是依賴或扶助關系,而非獨立的經(jīng)濟利益主體。政治方面,古代中國從未有獨立的公民身份,個體地位取決于三綱五常。文化方面,浸淫儒家和諧觀念的社會,缺少與公權抗爭的文化資源,個體更多是內(nèi)省而非外擴,因此不能“擁有建立完整人格的期望”(馬克思·韋伯語)。
【吳文】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是以個人為本位,大致不錯。但以非個人本位來導出中國傳統(tǒng)不能“建立完整人格”,則大謬。許多人以為西方文明一誕生就是個人主義的,卻不知道任何一個文明都會經(jīng)歷一個從共同體本位到個人本位的轉化過程。有心人可以去看看古羅馬,其宗族組織與宗族觀念都遠遠強于中國古代。從先秦到明清,儒家社會也經(jīng)歷了一個“個人”不斷從各種共同體的束縛中掙脫出來的過程,儒家思想也因應時勢形成了“私”的觀念。
說“古代中國從未有獨立的公民身份”,如果這里的“公民”是指現(xiàn)代公民,那我反駁不了,但發(fā)展出現(xiàn)代憲政的英國古代,國民同樣沒有“獨立的公民身份”,相比之下,中國古代的處士,更接近于今日的公民概念?!皞€體更多是內(nèi)省而非外擴”則是宋明理學塑造出來的行為范式,宋先生似乎比較欣賞“王陽明心學行世,更加開放,商人、樵夫、工匠也可學理學”,那么宋先生應該明白,宋明理學的開放性,恰恰就是建立在“內(nèi)省”的理論上的。
權利觀念匱乏?
【宋文】個人本位缺失,已經(jīng)是個人權利的先天致命傷,何況古代中國又極乏權利觀念。夏勇說,中國人的天理就是中國式人權觀念,政府的責任就是人民的權利。西方的人權概念是政府不應侵犯人民的權利,中國則主張政府應為人民做些什么。西方人權是法律語言,中國的人權則基本是道德語言。道德語言產(chǎn)生不了權利,只能有義務的觀念。因此,在古代中國,民眾只有交納賦稅、服役之義務,而無參政議政之權利(這與西方近代形成的“無代議士不納賦稅”形成鮮明對比),更別說擁有馬歇爾歸納的三大個人權利:公民權利、政治權利與社會權利。
【吳文】應該承認,跟西方不加掩飾的“權利”言說相比,中國傳統(tǒng)似乎確實更多地在強調(diào)“義務”。但也決不能說,中國先人只知義務不知權利。勿寧說,中國傳統(tǒng)是以劃定“義務”的方式來劃定“權利”的,因為義務是雙向的、是相互的,比如“君待臣以禮”的義務,就意味著臣擁有不需要絕對效忠于君的權利——只要君主違反了他的義務。
另外,也不能說中國傳統(tǒng)中沒有“權利”的概念,只不過這個用來描述“權利”的詞,在古人那里叫做“分”?!胺帧保诠艥h語中就有“權利”之義,晚清傳教士丁韙良即以“凡人理所應得之分”來理解“權利”一詞。
【宋文】應當說,中國傳統(tǒng)政治中也有好的一面,如講仁,講義,尊重生命,尊重生存權等,但都是從責任和義務的層面講,而非倡導百姓去爭取權利。制約統(tǒng)治者的手段,主要不是法律及分權制衡,而依托于儒家倫理和道德期待。倫理和道德不是沒有約束力,但相當有限,而對“圣主”的期待,更是幾千年中國政治的致命傷。
【吳文】宋先生認為儒家“制約統(tǒng)治者的手段,主要不是法律及分權制衡,而依托于儒家倫理和道德期待”,好像包括黃仁宇在內(nèi),許多人似乎都習慣于這么說。我認為這實在是對儒家治理之道的簡單化想象。儒家強調(diào)道德與倫理,主張德治,但這決不意味著儒家只知道道德、倫理。與其說儒家的國家治理主張是“德治”,不如說是“禮治”。禮既是自發(fā)的,也是具有廣泛約束力的,包括君主,都在禮的約束之內(nèi)。禮對君主的約束,至少體現(xiàn)為幾個層面:1、天道。受過現(xiàn)代理性啟蒙的知識分子已經(jīng)無法想象“天道”對于傳統(tǒng)君主的威懾,就如無神論者無法想象上帝在基督徒心中的重量。2、儒家信條,也即宋先生所說的“儒家倫理和道德期待”。3、儒家參與訂立、整理和解釋的祖宗法、成例、習慣法。4、一般的制度法規(guī)。儒家也不期待“圣主”,在宋儒眼里,君主甚至不需要太“圣明”,因為君主“日圣”的實質(zhì)就是乾綱獨斷,而儒家更強調(diào)君主“垂拱而治”。
禮法、宗法之二元約束?
【宋文】古代中國制訂法律,講究“出禮入刑”。禮與刑結合,大約在西漢,董仲舒等將說經(jīng)與解律結合,建立所謂“春秋決獄”的傳統(tǒng),實質(zhì)即禮刑結合。禮的主要內(nèi)容是確立尊卑貴賤秩序,本質(zhì)上與法治的平等精神相悖。在禮法之下,道德和法律往往互相混淆,且常以法律的制裁代替道德的制裁,淺井虎夫認為有兩大弊害由此而生:“一以失法律公平之要義,遂至有不能適用之處,而完全喪失法律之效力;一以畏避外部之強制力,而其中心之服從茍免而無恥,遂至并道德而滅絕矣”。
【吳文】在二千多年前,所謂“尊卑貴賤秩序”是可以理解的,不能理解的朋友請找出同時期已實現(xiàn)了“人人平等”的社會出來。但“確立尊卑貴賤秩序”只是禮治的一部分,而且是將隨時代發(fā)展而演化的一部分,而絕不是禮治的“主要內(nèi)容”。禮治的關鍵意義是:矯正法家確立的國家立法專制主義、刑罰萬能主義。
【宋文】申言之,禮法之弊主要有二:一是國家利益至上,而漠視個人利益。法只制裁異端,而非保護權利。中國古代法律始終以刑法為主,絕少見民法蹤影,因此本是民事糾紛,也只能用刑事手段、道德觀念來制裁或調(diào)節(jié)。自先秦李悝《法經(jīng)》到清代《大清律例》,一直如此。西方早期也是諸法合體,但從羅馬十二銅表法開始,就確立了法典中民法的主導地位,而查士丁尼的《民法大全》則已基本擺脫以刑法手段來調(diào)整民事關系。
【吳文】如果說,宋先生引用的淺井觀點還有些道理的話,那他的“申言”就完全不合史實了。“禮法以國家利益至上”?這從何說起,禮法的出現(xiàn)遠比國家要早,它怎么可能“國家至上”呢?實際上,你可以說禮法是宗族本位的,是“家”利益至上的,卻不能說是“國家利益至上”。另外,人的自由與權利,內(nèi)在于社會的禮俗之中的,因而也內(nèi)在于禮中。
宋先生又說“中國古代法律始終以刑法為主,絕少見民法蹤影,因此本是民事糾紛,也只能用刑事手段、道德觀念來制裁或調(diào)節(jié)。”真的嗎?大錯特錯了。一、就國家立法而言,雖然歷代律法具有明顯的刑法色彩,但若說“絕少見民法蹤影”,則顯然是一葉障目,古代律例中的“婚戶田土”部分,其實就是民商法。特別是到了宋代,通過編敕,已出現(xiàn)了非常發(fā)達、完備的民商法,對私有權的法律保護達到歷史高峰。宋代在物權關系上的部分立法條款及其私權保護精神,甚至比之今日的《物權法》還要進步,比如對無主物所有權歸屬的劃定,承認和保護多層次的產(chǎn)權,所有權、占佃權與經(jīng)營權可以互相分離、獨立流動。
二、除了成文的國家立法,在社會之中,調(diào)節(jié)人們民商事關系的,還有一套更為龐雜的民間習慣法體系。民間的日常交往與交易,在這個習慣法體系中都可以得到明確的規(guī)范,許多時候,特別是明清時期,人們的民商事糾紛都不需要尋求國家立法的裁斷。而這,恰恰是傳統(tǒng)社會自治能力得到培養(yǎng)與呈現(xiàn)的明證。清末與民初修訂民商法時,當局還進行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民商事習慣的調(diào)查。
綜上所述,怎么可以斷定在傳統(tǒng)中國,“本是民事糾紛,也只能用刑事手段、道德觀念來制裁或調(diào)節(jié)”?
宋先生又說,“西方早期也是諸法合體,但從羅馬十二銅表法開始,就確立了法典中民法的主導地位,而查士丁尼的《民法大全》則已基本擺脫以刑法手段來調(diào)整民事關系?!钡蜗壬鷧s可能忘記了,正是在查士丁尼手里,“拜占廷社會走上了‘東方化’的老大帝國之路,在政教(東正教)合一的專制極權之下,把羅馬公民社會的古典基礎完全消解了。”(秦暉語)我的意思是,訂立一套《民法大全》,也并不必然能夠帶來公民自由與尊嚴的增長。
【宋文】二是“保護不平等”,諸如君臣、父子、夫婦、兄弟、師友,地位都是不平等的,而禮法卻要保護且強化這些不平等。事實上,家族和階級正是中國古代法律的基本精神和主要特征。家族以內(nèi),父權、夫權決定了尊者懲戒卑者的權力。社會上也是等級有序,不僅生活方式因社會身份不同而有差異,法律待遇也不同。譬如清代賤民,不但未有科舉機會,甚至不能與良民通婚。
【吳文】宋先生提到清代的賤民,但清代是滿族的部族統(tǒng)治,是歷史的倒退,甚至可以說是歷史的意外。我建議朋友們多關注一下宋代,您將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社會在自發(fā)演化的正常軌道上,發(fā)展到十一世紀時,已經(jīng)形成了具有近代意義的社會平等,法定的“賤民”消失了,即便是商人也可以參加科舉,女子也獲得了法定的財產(chǎn)繼承權。
【宋文】至于宗法,則是血緣集團內(nèi)部道德規(guī)范、精神信條的法律化,某種程度上可說是家族內(nèi)部的禮法。一方面,族長借宗法對族人享有系統(tǒng)控制權,另一方面,宗法制度又為國家提供有效的基層服務,在皇權所不及的鄉(xiāng)里,個人主要由宗法來控制。宗法對個人也能派生一些好處,譬如義學、義田等,可供家族內(nèi)部的寒士得到教育機會或最低生活保障。但這只是血緣集團內(nèi)部的蔭庇,并非建立在全社會平等公民的政治權利及道德共識之上,有相當大的局限性。
【吳文】這里可以多說幾句宗族。宗族的內(nèi)部存在族權專制,這是無可否認的,但是今人對宗族專制也有過度想象。我翻過大量的宗族材料比如族譜、族規(guī)以及研究宗族的專著,可以負責任地說,族權專制并不是宗法的重要部分,更為重要的是,宗族向族人提供了秩序、認同與救濟,并且在宗族公共生活中訓練了社會自治的能力。更何況,傳統(tǒng)社會由儒家構建出來的自治組織,遠不止宗族一類。
【宋文】簡言之,在禮法與宗法的雙重約束之下,個人尊嚴如同絞肉機中的肉塊,如果沒被攪碎,那只是幸運而非必然。
【吳文】我只能說,這實在是一句脫離了歷史的雜文式感嘆。
無產(chǎn)權,則無人權
【宋文】在古代中國,私有產(chǎn)權難以確立及保護,人權至為重要的一角因此塌陷。
上古三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沒有私有產(chǎn)權概念。戰(zhàn)國以后土地漸漸私有,民土出現(xiàn),但缺乏產(chǎn)權保障,常被侵占。譬如漢代王莽的王田制度,元代的奪田,宋代公田,明代皇莊,清初圈地,都充斥著對民土的侵犯。此外,政府長期向民間富戶強征錢財,始于漢武,繼承者代不乏人,尤其清代的“報效”、“捐輸”,非常驚人。
【吳文】中國應該是最早承認私有產(chǎn)權的國家之一。侵犯民土以及“報效”、“捐輸”之類的情況,確實存在,但從制度上來說,古代中國特別是中唐之后,是明明白白承認并保護私有產(chǎn)權的。局部的侵犯私有產(chǎn)權的行為,不能否定作為整體的私有制。
【宋文】與不尊重私有產(chǎn)權配套的,則是抑商觀念及政策。據(jù)傅筑夫研究,發(fā)揮作用的主是三項制度:禁榷、土貢、官工業(yè)。禁榷把最有發(fā)展可能的行業(yè)從私人手中奪過,改為官營,商品經(jīng)濟自由發(fā)展道路由是堵塞。土貢則越過商業(yè)程序,把本為商品的物資,直接向民間索取,實質(zhì)是把商品經(jīng)濟中很大的一部分直接取消。官工業(yè)制度與土貢相輔而行,將不愿從市場購買,土貢又不能滿足的部分商品,改為官家通過盤剝民間勞動力的方式自行制造,從而又取消了商品經(jīng)濟中很大一部分活動。此外,楊聯(lián)陞等人還指出,強征強借、賤買(如唐德宗的宮市,宋元明的“和買”、清代的“采買”或“采辦”等)、課重稅捐等手段,其本質(zhì)都是政府用行政手段與民爭利,而無視私有產(chǎn)權。
【吳文】“禁榷、土貢、官工業(yè)”也確實存在,但這三者,都是儒家強烈反對的。儒家的經(jīng)濟思想中,有一條很重要的原則:“國不與民爭利”。基于這一價值,儒家主張自由經(jīng)濟、輕稅薄斂。
【宋文】不但私有產(chǎn)權不得尊重,與私有產(chǎn)權關聯(lián)最大的群體——商人的尊嚴還特別沒有保障。直到明清以前,商人仍是四民之末,各種歧視性法令也層出不窮。如漢代規(guī)定商賈不得衣絲、乘馬、為官,唐代禁止商人與工匠騎馬,還得率先服兵役,且其子弟不得應試與出仕。
人的自由及尊嚴的一個極重要前提就是經(jīng)濟獨立,而經(jīng)濟獨立的最重要前提則是產(chǎn)權保護。但這一切,在古代中國卻被忽視了數(shù)千年。
【吳文】儒家對商人的評價也有一個轉變的過程。我覺得宋先生應該看到這個過程。宋先生說“直到明清以前,商人仍是四民之末”,這肯定是不合史實的,因為在宋代時,商人的地方已得到提高,士大夫對商人也不再視為“四民之末”,而是承認四民“同是一等齊民”。宋代對私權保護的國家立法,更是汗牛充棟,如何可以說“在古代中國卻被忽視了數(shù)千年”?
公私領域無界分,尊嚴無依托之所
【宋文】缺乏公民概念,除了導致缺乏相應的公民權利外,也導致公私領域無分野。然而,個人尊嚴很大程度上恰建立于此種分野之上——私人領域是個人最核心的自由與權利,不能被公權傾軋變形;公共領域則是公權與私人之間的緩沖帶,私人借公共領域以聚合,進而與公權分庭抗禮。
在古代中國,私人領域始終為所謂“公”傾軋,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缺乏相對獨立性,尤其是相對于國家權力的獨立性。統(tǒng)治者借助“公”壟斷政治資源及道德資源,形成所謂“代表型公共領域”(哈貝馬斯語)。儒家之外,諸子學說也未給私人領域以充分的尊重與保護,法家以國家公利來淹沒私人領域,把個人當作帝國機器運轉的螺絲釘;墨家的兼愛更像宗教關懷而缺乏制度設計;道家的超越缺乏公共價值的追求,其小國寡民的理念也與構建公共領域的理念格格不入。
【吳文】許多人都認為儒家沒有發(fā)現(xiàn)“私人”的價值。其實在明末儒家看來,先王是尊重個人權利及私有產(chǎn)權的。顧炎武說,“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故先王弗為之禁;非惟弗禁,且從而恤之?!咸煜轮揭猿商煜轮怂詾橥跽?。……世之君子必曰:有公而無私,此后代之美言,非先王之至訓也?!秉S宗羲也認為,“人各得自私,人各得自利”才是理想之社會。
【宋文】于是,涉及公私范疇的中國傳統(tǒng)就形成了三種內(nèi)在悖論:首先,統(tǒng)治者在價值觀上高倡“公”,然此“公”只是帝王私人擁有的“公”,民眾與之并無休戚與共的關系,更無參與或監(jiān)督之權力。其次,由于“公”對私人領域的侵略性,民眾對“公”常充滿恐懼與不信任,積極的揭竿而起,消極的終老泉下。最后,“公”與“私”貌似截然對立實則頻繁轉換。私人一旦手握“公”權,第一件事往往就是牟取私利。
古代中國的公私狀況,大約可以“大公無私”概括。但這“大公”未必公,往往只是維持政權穩(wěn)定的一種政治話語;“無私”也未必純粹,往往只是私人對個體權利的放棄。
【吳文】也許在代議制與普選制出現(xiàn)之前,宋先生所說的“悖論”永遠也無從解決,不論中西。即便是有了代議制與普選制,也同樣存在代議士與民選元首將天下之公變成私人擁有的“公”。我想,就理念而言,儒家的“天下為公”理念已經(jīng)基定了民主的合法性,至于民眾的“參與或監(jiān)督之權力”,只不過是一個技術問題而已,這個問題在古代可以通過科舉制獲得部分之解決,當然也可以隨時代之發(fā)展,發(fā)現(xiàn)民主選舉制,從而獲得更大部分的解決。
結語
【宋文】自秦漢至近代的數(shù)千年內(nèi),類似西方16世紀以降的思想、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四大革命,在中國一個都沒出現(xiàn)。民眾常為國家共同體的強大陰影籠罩,也為儒家思想及其滲透的禮法、宗法制度的約束,沒有個人的自立、政治權利的平等、私有產(chǎn)權的法律保護,很難保有個人尊嚴。
古代中國人的尊嚴缺乏,主要還是權利的缺乏,如西哲云“一切貧困都是權利的貧困”。
【吳文】說“自秦漢至近代的數(shù)千年內(nèi),類似西方16世紀以降的思想、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四大革命,在中國一個都沒出現(xiàn)”,我覺得宋先生有些自負了。發(fā)生唐宋之間的大轉型,正在獲得學界越來越大的共識,怎可對此視而不見。從本質(zhì)上而言,唐宋轉型就是意味著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形態(tài),次第從中古演化進近代。而率先提出“唐宋變革”假說的日本學者內(nèi)藤湖南,甚至認為中國的近代始自宋代,而不是始自西方的沖擊,中國傳統(tǒng)含有土生土長的近代化因子,這些因子,因為各種緣故,已經(jīng)先在日本開枝散葉。
至于說傳統(tǒng)中國沒有“個人的自立、政治權利的平等、私有產(chǎn)權的法律保護”,也多半是宋先生基于成見之上的灰色調(diào)想象。
作者惠賜儒家中國網(wǎng)站發(fā)表
【上一篇】【吳鉤】漢代對秦制的改造
【下一篇】【吳鉤】明代人是如何對付“豆腐渣”的?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