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之言與“格言”由來
作者:張海波(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特聘研究員)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正月十六日乙未
耶穌2023年2月6日
“格言”一詞最早出自何典,有學者認為:“‘格言’二字不見于經,其見于傳記者,最早為三國時崔琰《諫世子丕書》有云:‘周孔之格言,二經之明訓’?!保仙骸陡裱月?lián)璧·序》,岳麓書社2003年版,第325頁)說“格言”最早出現(xiàn)于三國時期,失之過晚。翻檢史籍可知,“格言”一詞最早見于《逸周書》(凡二處),皆與周公有關。一處見于《逸周書·小開武》:“非時,罔有格言,日正余不足?!敝軐毢陮ⅰ案瘛贬尀椤胺▌t”。(周寶宏:《〈逸周書〉考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頁)另一處見于《逸周書·皇門·序》:“周公會群臣于閎門,以輔主之格言,作《皇門》。”潘振《周書解義》云:“格,法式也?!保S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131頁)以上兩處引文是先秦古籍關于“格言”一詞的最早記載,皆將周公之言稱作可為法式的格言。《辭?!芬鄬ⅰ案裱浴贬尀椋骸翱蔀榉ㄊ降难院喴赓W的語句。”(夏征農、陳至立主編:《辭?!返诹妫虾^o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703頁)。這種情況的產生,與周公本人的地位、影響和周公之言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fā)展密切相關。
周公之言在周初的法式功用
周公之言早在周武王在位時即得到重視。《史記·魯周公世家》載:“及武王即位,旦常輔翼武王,用事居多……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虛曲阜,是為魯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笨梢娭芄俏渫醯闹匾o弼。據成書于西周時期的《逸周書·度邑》記載,武王病重時欲傳位周公,并說:“旦,汝維朕達弟……汝惟幼子,大有知。昔皇祖底于今,勖厥遺得顯義,告期付于朕身。肆若農服田,饑以望獲?!蔽渫醺嬖V周公:你是我明達的弟弟,雖然年輕卻大有智慧,從古昔皇祖至今,你都能敘說他們的遺德顯義,把它們告訴我或加在我身上。所以我就像農民種地一樣,饑餓了就希望從你那里得到收獲。可見周公博聞強識及武王對周公之言的倚重。西周文獻《逸周書·皇門》是一篇周公對群臣的講話,他在結尾時說“嗚呼,敬哉!監(jiān)于茲”,莊述祖云“監(jiān),鏡也。言當以善者為法,惡者為戒”,陳逢衡亦云“敬,儆也。監(jiān),視也?!保S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第558頁)可見這是周公在提醒群臣,以其此番輔佐成王、助己治國的言論作為鑒戒?!渡袝分幸灿蓄愃频睦?,如《尚書·無逸》“嗚呼!嗣王其監(jiān)于茲”,《尚書·梓材》“自古王若茲監(jiān)……已!若茲監(jiān)”,《尚書·君奭》“肆其監(jiān)于茲”。以上引文多位于篇末,分別是周公對周成王、衛(wèi)康叔、召公奭的講話。晁福林先生指出:“‘監(jiān)于茲’意即以此為鑒戒……在《無逸》篇里面周公告誡成王時,以‘嗚呼!嗣王其監(jiān)于茲’作結,與《梓材》篇里的‘已!若茲監(jiān)’,如出一轍?!保烁A郑骸断惹貢r期“以史為鑒”觀念的形成》,《史學史研究》2010年第2期)這是非常正確的。周公在對周成王、衛(wèi)康叔、召公奭及群臣講話時,反復強調“若茲監(jiān)”“監(jiān)于茲”,意在提醒聽眾要以其所言為鑒戒。周公之言在武王、成王兩朝的法式和鑒戒功用,由此可見一斑。
春秋卿大夫稱引周公之言
關于春秋時期卿大夫稱引的周公之言,主要是《今文尚書》中的《康誥》《無逸》兩篇,以及《周禮》《誓命》(屬佚篇,見《左傳》文公十八年)等篇。其中稱引最多的就是《康誥》,該篇是周公代成王對其弟衛(wèi)康叔發(fā)布的誥辭,集中體現(xiàn)了周公敬天保民、明德慎罰的政治理念,不僅內容重要,而且含有很多經典雋永的警句格言(如“不敢侮鰥寡”“惟命不于常”“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茂不茂”等),故為春秋卿大夫所習引。這些言論多在勸諫時被作為行事指南加以引用(勸諫者有晉國的臼季、中行桓子、韓厥、范文子、智伯國,楚國的申公巫臣、左史倚相等),體現(xiàn)了較強的法式、鑒戒功用。據筆者統(tǒng)計,在《左傳》《國語》中,晉、齊、楚等國卿大夫稱引《康誥》達10次,其中晉人稱引多達7次,稱引者有掌管占卜的卜偃,亦不乏韓氏、范氏、中行氏等世家族長。其中魯僖公三十三年稱引《康誥》的臼季,晉文公曾向他“學讀書”(《國語·晉語九》)。二者相互印證,可見臼季對“書”的精通及晉國對書教的重視,這也是晉國稱引周公言論最多的主要原因。
周公長子伯禽作為魯國始封君,分封之初“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左傳》定公四年),可見“法則周公”“昭周公之明德”是魯國的重要使命,分封賞賜品中的“典策”當有不少周公典籍?!蹲髠鳌氛压暧涊d,晉侯使韓宣子聘魯,“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可見周公、周禮對魯國影響之深。又《左傳》文公十八年記載:宣公接納弒父竊寶的莒國太子并欲授予城邑,季孫行父卻將其驅逐出境,他派太史克回稟宣公時,即引用了周公所作《周禮》《誓命》。楚人也曾征引《康誥》《無逸》用于勸諫(見《國語·楚語上》《左傳》成公二年),反映了春秋時期周公言論之遠播。
孔子法則周公并廣搜其言
逮至春秋晚期,周公言論因孔子編書而得到集結、整理??鬃铀匾灾芄Y樂文化的繼承者自居,《論語·述而》載,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這是說,“孔子壯盛時,志欲行周公之道,故夢寐之間,時或見之。年老知道不行,遂無復此夢矣。”(錢穆:《論語新解》,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57頁)《左傳》哀公十一年載,季孫要按田畝征稅,征詢孔子意見。對此不合禮法的行為,孔子說:“且子季孫若欲行而法,則周公之典在。若欲茍而行,又何訪焉?”《國語·魯語下》也記載此事,其中的“周公之典”作“周公之籍”,可見孔子以周公典籍所載作為評判是非的參照和法則。基于此,孔子編書過程中,對有關周公篇章著重地加以搜集、整理自是合乎情理之事。
孔子編書時究竟選取了哪些周公篇章,我們無法確知。但可以想見,現(xiàn)存《今文尚書》中的12篇周公篇章(即《大誥》《康誥》《酒誥》《梓材》《洛誥》《多方》《召誥》《多士》《無逸》《金縢》《君奭》《立政》),蓋因孔子編書而得以免遭亡佚,流傳至今。而《今文尚書》28篇之外僅存篇名的周公篇章(如《微子之命》《嘉禾》《將蒲姑》《伯禽》《唐誥》《蔡仲之命》《周官》《周禮》《誓命》等),或許當時也在孔子選編之列。孔子編書,不僅使周公言論得以集結、保存,而且通過書教使其廣泛傳播,在儒家學派塑造君子人格、追求政治理想的過程中被奉為圭臬。據統(tǒng)計,孔門后學編纂的《禮記》曾征引《康誥》5次,《洛誥》2次,《孟子》3次征引周公之言,《荀子》征引周公之言多達9次。《左傳》作者將10則稱引《康誥》的材料編入該書,且在《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征引《康誥》“惟命不于常”來評論事件,他也應是孔門后學。此外,《管子》《韓非子》《戰(zhàn)國策》《呂氏春秋》等書也征引過《尚書》周公篇章。可見周公之言已然成為戰(zhàn)國時代的公共文化資源,為諸子百家著書立說提供了參考。
“格”字文句與周公之言
《逸周書·皇門·序》《小開武》中的“格言”,《大開武》中的“格乃言”“而言維格”,《寶典》中的“格而言”,皆與周公有關,目前學界對“格”字字義尚有爭議。關于《皇門·序》之“格言”,清人潘振云“格,法式也”,而朱右曾則云:“格言,至言也?!保S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第1131頁)關于《小開武》之“格言”,周寶宏將“格”釋為“法則”,牛鴻恩亦釋為“合于準則的話”,但牛鴻恩卻又將“格乃言”“格而言”之“格”皆釋為“精到”(牛鴻恩:《新譯逸周書》,三民書局2015年版,第215頁)。關于《大開武》之“而言維格”,清人周文歸曰“格,法也”(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第261—262頁)。張聞玉則認為:“格:指格言,至善之言?!保◤埪動瘢骸兑葜軙g》,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1頁)由此可見,關于《逸周書》諸篇上述“格”字文句中的“格”字,究竟該釋為“法”“法式”,還是釋為“至”“善”,不同學者之間存在分歧,就連同一學者的觀點亦有前后矛盾的情況。綜合考量,筆者傾向于將“格”訓為“法”,理由如下。
首先看《皇門·序》中的“格言”。如前所論,周公在《皇門》篇結尾云“敬哉!監(jiān)于茲”,意在提醒群臣將其講話作為法式,引為鑒戒。故《逸周書·序》的作者將《皇門》稱作周公“輔主之格言”,潘振以“法式”訓解“格”字,恰好與周公這篇講話的法式、鑒戒性質相符。
再看《小開武》中的“格言”。該篇主要講述武王日夜警惕殷商而不得其法,周公告以“三極、四察、五行、七順、九紀”等以數(shù)為紀內容,武王在篇末曰“余聞在昔,訓典中規(guī)。非時,罔有格言,日正余不足”,將“格言”與“中規(guī)”之“訓典”并舉,可見“格言”亦具有規(guī)矩的法式性質,可匡正武王之不足。還有《大開武》中的“格乃言”“而言維格”,是武王針對周公提出的“四戚、五和、七失、九因、十淫”等以數(shù)為紀內容而發(fā)的,《寶典》中的“格而言”也是武王針對周公提出的“躬有四位、九德,人有十奸,謀有十散,言有三信”等以數(shù)為紀內容而發(fā)。
由此可見,周公所言以數(shù)為紀內容與“格”字密切相關。以數(shù)為紀,是通過數(shù)字將治國理政等方面的經驗教訓加以高度凝練、概括的一種形式,其可供參照、效法,大多具有法式性質。如記載治理國家有“九疇”(九類事項)的《尚書·洪范》以“范”名篇(偽孔傳、孔疏皆將“洪范”訓為“大法”),說明“九疇”這樣的以數(shù)為紀內容具有法則性質。又如講述衡量人才有“三不遠、三不近、三不畜”的《逸周書·銓法》以“法”名篇,亦體現(xiàn)了以數(shù)為紀內容的法則性質。那么,上述周公向武王提出的諸多以數(shù)為紀內容同樣具有法則性質,而武王以“格言”“格乃(而)言”“而言維格”等“格”字文句加以回應,正是對周公所言以數(shù)為紀內容法式功用的肯定。因此,將《逸周書》諸篇“格言”“格乃(而)言”“而言維格”中的“格”訓為“法”“法式”,也就順理成章了。
若此,“格言”即可為法式之言,“格乃(而)言”即以你的言論為法式,“而言維格”即你的言論是法則,這樣的詮釋文從字順,帶回到《逸周書》原文亦毫無阻滯。反之,如果將“格”訓為“至”“善”,既不足以表明武王對周公言論的肯定、采納態(tài)度,也不足以彰顯周公之言的法式、鑒戒功用。
要之,周公是西周禮樂文明的締造者,如果說他“制禮作樂”所形成的是凝固的法典條文,那么其重要政治言論則是對禮樂精神靈動的闡揚、延伸,二者皆是周人參照、效法的“金科玉律”?;谥芄栽谖髦芪?、成兩朝的法式、鑒戒功用,以及春秋時期周公言論廣為流傳并被列國卿大夫奉為行事指南,至孔子編書,及通過書教使周公之言成為儒家學者追求理想、塑造人格之圭臬,再到戰(zhàn)國時期周公言論成為諸子著書立說的公共文化資源,上述周公之言產生、流傳、集結的歷史過程,影響著戰(zhàn)國時代《逸周書》編纂者使用具有“法”義的“格”字,來彰顯周公之言的法式、鑒戒功用。此即《逸周書》將周公之言稱作“格言”的重要原因,也是“格言”一詞產生之淵源所在。
(本文系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65批面上資助項目“鑒戒視閾下的先秦文體問題專題研究”(2019M652764)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