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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海軍作者簡介:曾海軍,男,西元一九七六年生,湖南平江人,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博士?,F(xiàn)任四川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四川大學(xué)哲學(xué)系《切磋集》系列書系主編,著有《神明易道:〈周易?系辭〉解釋史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09年)《諸子時代的秩序追尋——晚周哲學(xué)論集》(巴蜀書社2017年)。 |
辱母殺人案:情感歸情感,法律歸法律,這就是正道了嗎?
作者:曾海軍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三十日癸丑
耶穌2017年3月27日
這幾天看著辱母殺人案不斷地在刷屏,與所有人一起感受著被刺痛的神經(jīng),雖然也總想說點什么,但又覺得很多話已經(jīng)被說出來了,那種義憤填膺的情感也已經(jīng)不斷地被表達出來,自己沒有覺得需要特別說什么。
在某種意義上,看著國人在這件事上空前一致,群情激昂地聲討“冷血”的法律,我還是覺得挺受安慰的。作為一個做儒家學(xué)問的人,我看到的是“辱母”這件事,異乎尋常地刺痛了所有人。這說明傳統(tǒng)儒家對中國人的塑造,還是依稀留下了某些痕跡。但似乎也沒有更多的意思要表達,直到我看到“情感歸情感,法律歸法律,這是正道”,立馬激起了一些想法。
據(jù)說這話出自濟南公安的微博,但出處不重要,更不打算把矛頭指向濟南公安。我以為這話特別能代表國人的看法,別看這么多人激憤不已,但要說如何評判這話,大概多數(shù)都覺得沒錯,只是說的時候或是場合不對。但實際上,很多人都沒想過,這話要是能成立,國人的這次群情激昂就成了無的放矢。
這話的意思其實就是,情感都是私的,法律才是公的。既然經(jīng)過了司法程序,判決就是公的,即便激起了所有人的憤慨,那也是每個人自己的私情,不能影響判決的結(jié)果。真的是這樣嗎?對于公私觀念,我們完全照搬西人的東西,同時又食洋不化,導(dǎo)致在這個案件的判決上陷入到喪盡天良的地步,卻居然還可以振振有詞。
對于辱母殺人案,我相信西方人肯定也不會這樣判決。陪審員制度在相當(dāng)程度上保障了普通人以常情常理做判斷,像辱母殺人案中出現(xiàn)的這種令人發(fā)指的禽獸之行,可謂人神共憤,特別容易激發(fā)普通人的情緒,由此在案件的判決中體現(xiàn)出來,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然而,為何在我們的司法程序中反而得不到體現(xiàn)呢?這就是食洋不化的惡果。
雖說西方人會以情感為私,但并不妨礙熱血的人表達自己的情感。我們學(xué)習(xí)西方人的這種觀念,卻學(xué)成了先把一個熱血的人變成冷血,再來行判決之事。有人說在辱母殺人案的判決中只看到“冷血”的法律,其實不是。法律無所謂冷血還是熱血,只有冷血的人,才會在這樣的案件中冷漠地運用防衛(wèi)是否過當(dāng)來判決。據(jù)說有一個法官在微博中表示,在母親受盡凌辱的時候,其子應(yīng)該在第一時間錄像取證。如果凌辱是禽獸之行,那這就是禽獸之言!食洋不化的惡果可以到什么地步,可見一斑。
不過以上并非是我最想說的,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并非所有情感表達都是私的,也并非所有法律判決都是公的。面對禽獸之行而一個個義憤填膺,這種情感怎么會是私的呢?平時所謂激起公憤,這個“公”字并不是虛設(shè)的。對于辱母殺人案的判決,很多人都會聯(lián)想到是不是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在里頭。但我以為,用不著以這種方式去揣測人了,即便整個審判過程都沒什么交易,這一判決也是私的,因為這里面必然有私心自用的地方。
面對案情中的禽獸之行,是個人就必然會義憤填膺。參與審判的人深入案情,對受凌辱的人有更多感同身受的機會,卻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冷漠呢?因為克服了這種感受,不管是基于什么理由,克服一種正大光明的義憤,必然出于不義的私心。有人說到基層司法審判容易陷入倫理困境,不敢越雷池?;蛟S有這種背景在,但患得患失,不敢擔(dān)當(dāng),也是私心自用的表現(xiàn)。
拯救母親于危難之中,捍衛(wèi)母親于凌辱之際,這既是大公之情,亦是至義之事。這一次的辱母殺人案之所以令各部門如此迅速地反應(yīng),我相信都有積極主動應(yīng)對的一面在里頭,因為不光是案件的當(dāng)事人忍無可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母親——只需這么動一下念頭,就足以調(diào)動一個人身上全部的正能量,一個再懦弱的人也可以變得血氣方剛!這要是都不能得到伸張,被凌辱的決不只是案件中的母親,而是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明的根基!
我相信這次的全民反響有傳統(tǒng)儒家所塑造的痕跡在。父母是至親之人,幾千年的文明滋養(yǎng)使得我們依然會斬釘截鐵地說,那可是我爹媽!無論我們在這個人世間目睹了多少欺凌,也無論自己受了多少欺凌,但誰要是敢欺凌到咱爹媽頭上來了,最起碼也還有一命相拼!誰敢說這種情感居然是一種私情?西方人有西方人理解情感的套路,我們也該有我們對待情感的方式。西方人喜歡通過人來理解父母,我們則往往通過父母來理解人。對父母的情感固然容易淪為私情,但并不必然是私情。
作為中國人,對父母的這種特殊感情永遠無法更改,也不應(yīng)該去更改,儒家文明正是不斷地提升這種特殊的感情而必不令其淪為私情。辱母殺人案激起了中國人這種共通的情感,我們決不能食洋不化而克服掉這種大公之情。從這一事件的反響也可以看出,我們要么不斷地追求自身為中國人,要么就甘愿淪為禽獸,而永遠也成不了西方人!所謂“情感歸情感,法律歸法律”,這不是中國人的正道,中國人是該尋求自己的正道了。
附:鄧析安人(節(jié)選)
說明:為了更清楚地說明“情感未必都是私的,法律未必都是公的”這個意思,特附上筆者對“鄧析安人”做過的一段分析,以助理解。
洧水甚大。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鄧析。鄧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賣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鄧析。鄧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zé)o所更買矣?!保ā秴问洗呵?離謂》)
鄧析是名家的思想人物,大概可以理解為他那個時代的公共知識分子。這個故事講的是,當(dāng)時有一條叫洧水的河流洪水泛濫,一個出身大戶人家的人不幸溺水身亡,尸體被別人打撈到了。大概是看中了大戶人家的這一背景,撈尸者挾尸要價,想趁機發(fā)一筆死人財。只是沒想到這大戶人家也摳門得很,不愿意花這大價錢,就找到這當(dāng)時的公知分子鄧析,想要他幫忙出個主意。
鄧析用他特有的名家頭腦安慰說:“你別著急,人家手頭撈的尸體不賣給你還能賣給誰呢?”這富人一聽,如夢初醒,于是就放寬了心,等著撈尸人來找他。這可急壞了撈尸人,他的時間可耗不起,趕緊也來找鄧析出主意。好家伙,這鄧析又用名家的智慧安慰說:“你也悠著點,人家不從你這里買尸體又能從哪里買呢?”
在這個故事里頭,挾尸要價是一件容易刺激人的道德底線的事,任何一個平常的人都受不了這種傷天害理的勒索。但奇怪的是,面對這種惡劣的行徑,我們的公共知識分子鄧析卻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適,而是淡定地發(fā)揮他的專業(yè)水平替雙方出主意。鄧析的這種表現(xiàn)放在現(xiàn)代社會里,也許不乏為他辯護的人。
所謂不帶入個人的立場或情感,客觀公正地表達看法之類的,鄧析說不定還會成為現(xiàn)代的某種典范。也可以從這個意義上說,鄧析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具有現(xiàn)代性品格。然而,這其實不應(yīng)該是現(xiàn)代人的驕傲,而恰恰是某種“現(xiàn)代病”。當(dāng)面對一個人挾尸要價的時候,我們一定會忍不住表示憤慨或譴責(zé),可鄧析卻淡定地要當(dāng)事人雙方“安之”。
如果說,鄧析的這種姿態(tài)是表現(xiàn)了他的客觀公正,那就是說我們的情感流露是在泄私憤么?這未免也太離奇了,我們?nèi)滩蛔⌒纳鷳嵖?,又跟挾尸要價的當(dāng)事人沒有半點關(guān)系,憑什么說這是在表達私人的情緒,而不是捍衛(wèi)公共的道德?我們的憤慨之情完全可以是公正的,并不是什么私情。
不錯,鄧析是具有足夠冷靜的頭腦,而我們也許更容易沖動。但客觀冷靜的頭腦分析就能確保不偏不倚的公正性,而無法忍受的情感流露就注定會陷入私人的狹隘性么?現(xiàn)代人總覺得訴諸于個人的道德情感就只是屬于私人的,而只要具有公共可交流的理性特征,就立馬變成公正無私了。但怎么可能是這樣呢?
問題其實是在于,個人的道德情感或價值觀念只要是去除了私心,就具有公義,不但可以去評判別人,亦可以要求于人、譴責(zé)于人。相反,一個冷靜的頭腦或一種理性的算計,完全可能被私心蒙蔽,所言所行就毫無公正性可言。事實上,一個人可以沒有私心,一個公共集體也可以全都是私心。一個人的義憤填膺可以是道義的,一個公共集體的所有冷靜分析也可以是一樁骯臟的交易。這原本并不是難懂的道理,可惜犯了“現(xiàn)代病”就看不清了。
如果認為凡個人的就一定是私的,凡經(jīng)過了公共的交流就一定是公的,這不過是現(xiàn)代人的一種錯覺。鄧析恰好滿足了這種錯覺,就因為他那不帶感情色彩又夠?qū)I(yè)水準(zhǔn)的“安人”手法,便為他扯起客觀公正的大旗,這明顯不合情理。
事情原本很簡單,就是面對有人挾尸要價這種事,要么無法忍受,要么就忍下心來漠然待之。前者就是通常所說的激起了公憤,后者不過是有人覺得沒自己什么事。鄧析就充當(dāng)了這后者的角色,面對有人挾尸要價卻顯得若無其事,這難道還值得我們表彰么?
責(zé)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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