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動搖:胡適的基督教思想及其轉變
作者:樓惠子[1]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表
時間:西元2018年3月22日
【作者按:筆者目前在香港大學攻讀中國歷史文化專業(yè)的碩士課程,此文為其中一門課程之短篇習作。在下之所以選擇該題目,是因為也曾有過留學英國的經歷,在留英的幾年間,我親身感受到基督教會在海外留學生團體中的極大影響力。許多中國留學生在初到國外時的孤單彷徨期,給了宗教介入最好的時機,而這些留學生在尚未出國時對儒學以及本國傳統(tǒng)知之甚少,且教會在傳教時又極賦技巧,一邊對中國留學生的生活與學習提供無微不至的幫助與家庭的溫暖,一邊回避基督教與本國傳統(tǒng)的沖突,這樣使得大批留學生加入了當?shù)氐幕浇虝?/span>
我在偶然讀《胡適日記》時發(fā)現(xiàn),胡適作為第二批庚子賠款的留學生,早在100年前,他的遭遇就和今天的留學生狀況一模一樣。他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他是如何被基督教會感動,而后來,他又是如何認識到教會是在使用“情感的把戲”使人皈依,我相信胡適的這些經歷能給當代的留學生極大的警示與幫助。小文重點分析了促使胡適放棄基督教原因之一,那便是胡適早年受到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儒教教育的熏陶,由此,小文借胡適的案例進一步探討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及儒教與基督教的沖突對立之處?!?/span>
1.胡適的基督教信仰
胡適(1891-1962),字適之,作為二十世紀中國最具國際聲譽的學者,他在文、史、哲方面都有著巨大的成就。清宣統(tǒng)元年(1910)時,19歲的胡適考取了第二批赴美的“庚款留學生”,于1910年9月至1917年6月的七年間在美學習,先在康奈爾大學讀農科后轉到哥倫比亞大學讀哲學[2],他對于基督教的接觸、認識與研究便始于此。大量的日記與胡適自傳表明,胡適一度被基督教精神所吸引,幾乎成為一名基督徒。
在《胡適口述自傳》中他清楚描述了他初到美國之時的情景:第二批赴美留學生是由北美基督教青年會協(xié)會主席約翰.穆德(John R. Mott,1865-1955)接待的:
因而通過這個協(xié)會,他們號召美國各地其他的基督教領袖和基督教家庭,也以同樣的方式接待中國留學生,讓他們知道美國基督教家庭的家庭生活的實際狀況;也讓中國留學生接觸美國社會中最良善的男女,使中國留學生了解在美國基督教整體中的美國家庭生活和德性。這便是他們號召的目標之所在。[3]
胡適在《胡適口述自傳》中對于接待中國留學生的“目標之所在”有著清楚的認識,但這種認識顯然不是一個剛到美國的19歲的青年所能了解的。這種接待對于當時人生地不熟的中國留學生來說,“實在是獲益匪淺”。[4] 康奈爾大學附近的基督教家庭都接待中國學生,胡適作為其中被接待的一位,自是感受到了基督教溫情的氛圍,當然亦是從中了解了基督教精神,因為接待家庭組織了很多的圣經班,他們也幫助中國留學生加入他們的教會。
胡適與基督教最親密的時期便是在他抵達美國的第一年間。《胡適留學日記》中顯示,他在1911年6月間參加了一個為期六日的中國基督教學生會夏令營。[5] 夏令營的目的地是Pocono Pines[6]地區(qū),而活動內容則主要是各種布道演說、討論會與經課。此次基督教夏令營使胡適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在6月14日的日記中寫到穆德的演說“極動人”,6月15日又再次提到此君“演說之能力真不可及”,到了6月18日,胡適徹底被這種基督教的氛圍感化:
下午紹唐為余陳說耶教大義約三時之久,余大為所動。自今日為始,余為耶穌信徒矣。是夜Mr. Mercer演說其一身所歷,甚動人,余為墮淚。聽眾亦皆墮淚。會終有七人起立自愿為耶穌信徒,其一人即我也。[7]
2.胡適基督教信仰的轉變
縱觀胡適留學日記,可以很容易發(fā)現(xiàn),胡適與基督教的親密接觸多發(fā)生在胡適初到美國之時,而一個青年學生獨在異鄉(xiāng),寂寞孤獨的情緒時常難以避免,這給了宗教介入的最好時機。此外,胡適受到基督教的感召大多在情感層面或社會現(xiàn)實功效層面,此處以胡適在中國基督教學生會夏令營時寫給兩位友人的信件為例:
在胡適寫給章希呂(1892-1962)的信中,他寫到:“適連日聆諸名人演說,又觀舊日友人受耶教感化,其變化氣質之攻,真令人可驚?!盵8]
在胡適寫給許怡蓀(約1888-1919)的信中,他寫到聽完一位名叫Mercer的基督徒的演講后的感想:“此君幼時育于白宮,則所受教育不言可知,而卒于此,一旦以宗教之力,乃舉一切教育所不能助,財產所不能助,家世所不能助,友朋所不能助,貧窮所不能助之惡德一掃空之,此其功力豈可言喻!”[9]
按此兩封信的內容來看,胡適顯然是被基督教的溫情氛圍沖昏了頭腦,此兩封信只字未提關于基督教的任何教義,而完全陷入了基督教使人悔改的感動與社會功效中去了。胡適后來在1919年回想這一幕來,亦認為教會在用“感情的”手段來使人皈依,他深恨這種“把戲”,故起了一種反動。[10]
熱情一旦有所減退,動用理性的勇氣與懷疑的本能便顯露出來。大約一年半后,也就是1912年12月時,胡適已經在日記中明確表示“吾不信耶教中洗禮及圣餐之類。”[11] 這一年的圣誕節(jié)前夜時,胡適去教堂觀彌撒禮,他在日記中第一次大筆墨顯露出對基督教的反感情緒:
坐定審視,堂上有塑像甚多,中列十字架,上刻耶穌裸體釘死之像。像后有四像,似系四使徒也。兩廳各有像,右為耶穌之母。其左側之像有髭,不知為何人,疑是耶穌之父也。此等偶像,與吾國神像何異?雖有識之士,初不以偶像禱禮之,然蚩蚩之氓,則固有尊敬頂禮迷信為具體之神明矣。教中男女來者,將入坐,先屈一膝(如吾國請安之禮)行禮,然后人坐,座前有木板,人皆長跽其上,良久然后起坐。有兒童數(shù)十人,結隊高歌頌神之歌。壇上牧師合十行禮,儼如佛教僧徒,跪拜起立,沓沓可厭。其所用經文及頌禱之詞,都不可解,久之,始辨為拉丁文也。吾敢言座中男女十人中無二三能解其詞義者。此與佛教中之經況何異乎?(佛經中梵文名詞都直譯其音,即如 “南無阿彌陀佛”,今有幾人能言其意耶?)[12]
此時的胡適已經在美國生活了一段時間,初來乍到的迷茫已經被正常的學生生活所取代,對他來說,宗教的安慰功效已經有所減弱。在最初的甜蜜期后,對教義的理性反思逐漸占據(jù)上風。相對于胡適對與基督教有著從信仰到轉變的過程,作者更傾向于將胡適的基督教信仰分為兩個層次,一為情感撫慰與社會教化功效層面,在這一層面上,胡適信仰基督教; 二為教義層面,也就是宗教哲學層面,胡適則對基督教持有批判態(tài)度。若以這兩個層面來看,胡適的基督教思想從來就沒有轉變過,只是由于所處的環(huán)境變化,使得在美國的最初一段時間內第一層面蓋住了第二層面而已,但隨著深入研讀《圣經》以及在美的生活學習逐漸走上正軌后,第二層面的理性反思才逐漸顯露。但自始至終,胡適對于基督教第一層面的社會教化功效都是予以肯定的,正如《胡適口述自傳》中所寫:“我一直欣賞圣經里所啟發(fā)的知識。”[13] 他甚至將自己的一個兒子送進了“教友會”的學校。[14] 但在宗教或哲學層面,胡適又確定地說:“直至今日我仍然是個未經感化的異端?!盵15]
3.胡適放棄基督教信仰的原因
胡適遍讀《圣經》,卻最終與基督無緣,其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作者試圖簡單將眾多原因歸結為兩方面,一方面是源自西方的其他文化或理論對他的影響,另一方面可稱之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他的影響,來自這兩方面的共同作用下,胡適最終選擇與基督教分道揚鑣。
關于西方理論對他的影響,就不得不提及實驗主義、存疑主義與近代一系列自然科學的發(fā)展。胡適無法成為基督徒是因為他是杜威(John Dewey,1859-1952)的學生,他無法接受教會的洗禮是因為在他的時代,他已經接受了自然科學的洗禮。這些自然科學中,影響胡適至深的便是與“上帝創(chuàng)造宇宙”完全對立的進化論。胡適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證明,“適”字便出自當時最為流行的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1809-1882)的《進化論》中“適者生存”的理論,而杜威的實驗主義更是影響胡適宗教思想的關鍵所在,他總結到實驗主義的科學方法便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對于沒有充分證據(jù)的事絕不可信。
由于本文旨在從中西文明抵觸的角度來分析胡適拒絕基督教的原因,所以將不展開討論西方的其他理論對胡適宗教選擇的影響。下面將主要分析中國傳統(tǒng)思想對于胡適宗教選擇的影響。
首先,胡適出生理學家庭,受到了儒學的啟蒙教育,他回憶他家小時候門上貼著“佛道無緣”的帖子,由此可見無神論對于兒時的胡適的熏陶是潛移默化且根深蒂固的。
在《四十自述》中,胡適反復提到了在他的孩童時代,北宋歷史學家司馬光(1019-1086)對他的影響。司馬光的家訓“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判燒春磨,亦無所施?!?nbsp;這句話給兒時胡適壯了膽,把他從對“十八層地獄”的恐懼中解放了出來。[16] 而司馬光的名著《資治通鑒》更是極大的影響了他的宗教信仰,使他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資治通鑒》的第一百三十六卷記載著一段范縝(約450-515)的《神滅論》:“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胡適在描述這句話帶給他的影響時說到:“他(指司馬光)決想不到,八百年后這三十五個字竟然感悟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盵17] 有了年幼時的無神論基礎,成年后的胡適已經無法虔誠地拜神拜佛了。
再者,胡適拒絕基督教與他十幾歲時就擁有的懷疑精神與實證精神有關,這種懷疑精神尤其顯露在宗教方面:
“我對許多問題存疑;我尤其反對迷信鬼神。我對我的文化生活,乃至日常生活的一切理論、記載和事實,如一有懷疑,也都要予以批判來證明或反證明。這都是由于我的懷疑的傾向所致?!盵18]
嚴格的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這就是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的不可知論,胡適稱之為“存疑主義”,對于宗教問題持這種態(tài)度的,就叫做“存疑論者”(Agnostic)。中國思想傳統(tǒng)里亦含有明顯的“存疑精神”,孔子(前551-前479)所說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边@句話無疑是“存疑主義”的恰當表達。宋明理學中“疑”與“思”的思想方法亦是存疑主義的表現(xiàn)。
4.中國傳統(tǒng)思想與基督教的抵觸之處
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無神論與存疑論可以說是極深刻的影響了胡適的宗教傾向,從這里也能看出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與基督教的最根本的抵觸之處。
儒家思想中的無神論和存疑論傾向使得儒家向來只談人事,不論鬼神。孔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可以看出儒家對鬼神的態(tài)度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的。儒家對鬼神所在的非經驗的價值世界是存疑的。人的智力或后來近代的自然科學都不足以證明外在超越價值世界的存在,所以價值源頭落在了人的“心性”之中。孟子(約前372-前289)的性善論,仁義禮智四大善端都內置于人性,正所謂“仁義根于心”正是點出了這種價值源頭的內心自覺,人擁有這種價值自覺的能力。追求價值之源的努力是向內而不是向外、向上的,不是等待上帝來啟示的。[19]
與之相對比,基督教則擁有清楚明了的具體形象化的外在超越價值世界。關于基督教的具體的外在超越價值世界,余英時是這樣解釋的:
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上帝正為西方人提供了他們所需要的存有的根據(jù)。宇宙萬物是怎樣出現(xiàn)的?存有是什么?一切人間的價值是從何而來?這些問題至此都獲得了解答。不過這種解答不是來自人的有限的理性,而是來自神示的理性而已。
上帝是萬有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所有價值的源頭。西方人一方面用這個超越世界來反照人間世界的種種缺陷與罪惡,另一方面又用它來鞭策人向上努力。因此這個超越世界和超越性的上帝表現(xiàn)出無限的威力,但是對于一個人而言,這個力量則總像是從外面來的,個人實踐社會價值或道德價值也是聽上帝的召喚。[20]
5.總結
作者認為,胡適對于基督教信仰的搖擺正是與基督教這種外在超越價值之路有關的。基督教假設了宇宙是上帝的杰作,上帝便是這個外在的價值源頭?;浇套顬閺姶蟮木駝恿Ρ闶怯蒙系圻@個外在的價值源頭來鞭策和引導人間。信仰上帝使惡人悔改,顯示出基督教強大的道德教化功能。而對上帝的信仰更是極大地促進了西方自然科學的發(fā)展,科學家們正是因為深信上帝,從而才會以一種狂熱的宗教熱情去證明宇宙與這世間的規(guī)律都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除此之外,西方各個領域都有著這種基督教精神的滲透。而在胡適所在那個年代,他對于西方文明的仰慕與崇拜是顯而易見的,他一心想要做的便是用西方文明的長處來再造中國文明,而西方文明處處有著基督教精神的滲透,所以他對基督教的現(xiàn)實功能是認同的。
但基督教這種外在超越的宗教,有著一個根本的問題,那便是上帝的存在是一個假設,是無法被徹底證實的。這亦是基督教為何如此強調“信”與“不信”的原因。信便是一切,不信一切頓時毫無意義。特別是對秉持懷疑精神和無神論的胡適來說,實證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他無法相信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正如他在對勸他皈依基督教的人說到:“你必須平心靜氣的明了,世上自有一種人確不能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他們的不能不懷疑,正如某些人的不能不信仰一樣?!盵21]
注釋
[1] 香港大學中國歷史文化專業(yè)碩士,該論文指導導師為蘇維初教授。
[2] 耿云志:《胡適年譜》,修訂本(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頁24-58。
[3] 胡適著,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第1冊,頁183。
[4] 同上。
[5] 胡適:《胡適留學日記》(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上冊,頁20- 25。
[6] 在《胡適文集》中,Pocono Pines被翻譯為孛可諾松林區(qū)。
[7] 胡適:《胡適留學日記》(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上冊,頁21。
[8] 同上,頁22。
[9] 同上,頁23。
[10] 同上,頁24。
[11] 同上,頁63。
[12] 胡適:《胡適留學日記》(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上冊,頁64-65。
[13] 胡適著,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第1冊,頁185。
[14] 同上,頁184。
[15] 同上,頁185。
[16] 胡著適,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第1冊,頁55。
[17] 胡適著,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第1冊,頁57。
[18] 同上,頁259。
[19] 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詮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從價值系統(tǒng)看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意義>,頁8。
[20] 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詮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從價值系統(tǒng)看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意義>,頁6。
[21] 胡適著,耿云志、宋廣波編:《胡適書信選》(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頁405。
參考書目
書籍
余英時:《中國思想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詮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胡適(1891-1962):《胡適留學日記》(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胡適(1891-1962)著,耿云志、宋廣波編:《胡適書信選》(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
耿云志:《胡適年譜》,修訂本(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2年)。
胡適(1891-1962)著,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
勞思光(1927-2012):《新編中國哲學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
胡適(1891-1962):《不朽-我的宗教:胡適論人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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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修慶:<胡適宗教思想芻論>,《汕頭大學學報》,第21卷第5期,(2005年),頁41-44。
耿成鵬:<胡適留美期間的基督教思想>,《宗教學研究》,第1期,(2010年),頁99-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