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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沂作者簡介:郭沂,男,西元一九六二年生,山東臨沂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韓國首爾國立大學哲學系教授,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副會長,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學術委員會委員。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科隆大學客座教授,哈佛大學訪問學者,威斯康星大學富布萊特研究學者,中國孔子基金會副秘書長。著有《中國之路與儒學重建》《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子曰全集》《孔子集語校注》等。 |
原標題:從“五經(jīng)七典”走向“世界哲學”——郭沂教授訪談錄
受訪者:郭沂(韓國首爾國立大學哲學系教授)
采訪者:吳越強(《當代儒學》編輯部)
來源:作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當代儒學》第14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十一月廿三日乙未
??????????耶穌2018年12月29日
隨著21世紀中國儒學的復興,新的儒學形態(tài)也不斷涌現(xiàn)。其中韓國首爾國立大學郭沂教授從歷史文獻出發(fā),試圖以“五經(jīng)七典說”重構儒家經(jīng)典體系,以“道哲學”重新討論中國哲學的理論構成,由此形成了一整套具有“世界哲學”視野的儒學理論形態(tài)。在2017年9月20-21日第八屆世界儒學大會(曲阜)召開期間,本刊特就相關問題采訪了郭沂教授,在此以饗讀者。
受訪人:郭沂(韓國首爾國立大學哲學系教授)
采訪人:吳越強(《當代儒學》編輯部)
吳越強(以下簡稱吳):郭先生您好,很高興您能接受我們的訪談。您在文獻與哲學研究領域都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您能首先談一下自己的學術歷程么?
郭沂(以下簡稱郭):如果從本科說起的話,我步入哲學之門,還是經(jīng)歷了一番曲折的。我1978年高中畢業(yè)于家鄉(xiāng)的洪瑞中學(現(xiàn)已更名為鄭旺中學),前后參加過三次高考,1980年作為復讀生從臨沂一中考入曲阜師范學院(曲阜師范大學的前身)。在高中時,最喜歡的課程是語文,尤其擅長作文。讀高中時就被分到寫作班,在臨沂一中復讀時,更是幾乎每篇作文都被班主任閔宜老師作為范文在班里宣讀。記得升入高一那年,也就是1976年,我14歲的時候,有一次老師出的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這是當時最流行的作文題目之一。鄉(xiāng)村的孩子能有什么理想呢?同學們大部分選的還是有文化、有技術的農(nóng)民,還有選當兵的,這就是當時農(nóng)村孩子的出路,但我卻毫不猶豫地選了文學家作為自己的理想,令老師們驚訝不已。在這種情況下,走文學之路,就成了當時不二的選擇,高考志愿也就自然報了中文系。但陰差陽錯,最終我還是被歷史系錄取。轉系不成,只好堅持到中文系聽課,并在大四那年執(zhí)著地報了北大中文系音韻學專業(yè)的研究生。當時的政策是不鼓勵跨專業(yè)報考研究生的,所考的各門專業(yè)課都是中文系的課程,對我這個外系的學生來說實在難以應對,落榜其實早已命中注定。
幸運的是,我1984年畢業(yè)時被留校分配到剛剛成立的孔子研究所工作,從此開始了我的儒學研究生涯。1985年,我參加了由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主辦、復旦大學中文系承辦的“全國高校古籍整理講習班”。這個班的師資隊伍堪稱強大,由周祖謨教授擔任班主任,授課老師有裘錫圭、黃永年、唐作藩、樓宇烈、許嘉璐、葛兆光等教授。因此,參加這個班讓我獲益匪淺,在古籍整理方面打下了一定基礎。不過,這可能還不算我那一年的最大收獲。1985年的復旦園,學術氣氛異?;钴S,各種新思想、新思潮不斷涌現(xiàn),因而參加各種學術講座,才是我的最愛。
也是在這一年,我考入本校歷史系歷史文獻學在職研究生,導師為郭克煜、李毅夫和駱承烈三位教授。但是,當時學校還沒有本專業(yè)的碩士授予權,畢業(yè)時是到華中師范大學歷史系舉行答辯的,張舜徽教授擔任答辯委員會主席,所以獲得的華中師大的歷史學碩士學位。張先生當時擔任中國文獻學會的會長,是研究文獻學的大家。
雖然我是學文獻學的,但就我個人興趣來說,更喜歡思考一些純哲學的問題,很多學者是從哲學史到哲學,而我是從思考哲學問題然后進入哲學史領域的。您可能知道,師范院校的學生都要學習教育學和心理學,而我對心理學尤其感興趣。其實,有些心理學的問題,也是哲學的問題,思維與語言的關系,就是心理學和哲學共同探討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是我哲學探索之路的起點。我早已從教科書里得知,思維和語言是內核與外殼的關系,那是斯大林的觀點。1985年的一天,我偶然看到《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上一篇談思維和語言關系的文章。作者和題目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但基本觀點卻難以忘懷:思維和語言之間沒有關系。
當時我心中就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意念:兩種觀點都失之偏頗。事實應該是,語言是一部分思維的外殼,而另一部分思維和語言是沒有關系的。為了證實這種看法,我查閱了大量資料,涉及哲學、語言學、心理學、神經(jīng)生理學等學科。記得1981年諾貝爾生理學、醫(yī)學獎獲得者羅杰·渥爾考特·斯佩里對大腦半球的研究曾給了我許多啟發(fā)。結果問題越來越多,我的探索也一發(fā)不可收拾。我竟為此投入了數(shù)年的時間和精力,寫出了十幾萬字的東西。其主體部分就是后來發(fā)表在《青島大學學報》1991年第一期的長文《重新考察思維、認識、意識諸問題》。
八十年代的文化熱激起了成千上萬莘莘學子的一腔熱情,我也不能例外。這股文化熱的主流,是痛斥傳統(tǒng)文化,認為數(shù)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是阻礙中國現(xiàn)代化的罪魁禍首。受其影響,我寫了《孔子的思維結構及其對中國傳統(tǒng)思維方式的影響》一文,發(fā)表在1986年的《齊魯學刊》上。這是我的處女作。但我很快轉入了理性的思考,進一步探討文化現(xiàn)象的根源,這樣就把思維和文化兩個領域聯(lián)系在一起了。我至今保存著當時畫的一個粗略的草圖。這個草圖的基本部分是三個世界:自在世界→思維世界→文化世界。我意識到,所謂自在世界是需要多年的學術積累才可研究的,不如暫且從形而下入手??窃?989年《哲學研究》上的《從文化生成機制看中國文化的形成和演變》,就是當時思考的一點結果。
人心包含認知之心和生命之心兩個層面。八十年代中期,我從思維、認識、意識諸問題入手,主要探討認知之心。到了八十年代末期,側重點逐漸轉移到生命之心。而對人心的叩問,必然要追究到人性問題。后來偶讀宋明理學著作,發(fā)現(xiàn)己見多有與古人暗合者。如關于心性的關系,我曾歸結為“性體心用”,這確屬“自家體貼”出來的。原來,八百年前朱子和胡宏對此早就有所討論,并已經(jīng)得出同樣的結論。這使我既感高興--過去的想法并非荒唐,又覺慚愧--竟連中國哲學史上的常識都不知道。從此,我痛下決心學習中國哲學史,尤其仔細研讀宋明理學,以為心性之學莫盛于斯矣。
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考入復旦大學哲學系,攻讀中國哲學專業(yè)博士生。由于我和嚴北溟教授之女嚴茜子有同學、同事之誼,所以從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就經(jīng)常問學于嚴先生,因而報考時就選了他為導師,他也是當時復旦大學中國哲學專業(yè)唯一一位博士生導師。后來由于嚴先生不幸去世,我即轉到潘富恩教授名下。
進入復旦以后,心性問題,仍然縈繞在心頭。記得1992年到杭州汪莊參加一次學術會議,除了本師潘富恩教授外,李澤厚、李慎之、朱維錚、龐樸等先生都蒞臨會議。在這次會議上,我做了一個純哲學的、關于心性論的發(fā)言。我講完了以后,龐樸先生即評論道:“一位哲學史的導師培養(yǎng)出一位哲學家來?!边@雖然是一句調侃,但也說明我的想法還是有點哲學味道的。
我轉到哲學以后以為就是做純哲學的研究,以為以前學的文獻學沒用了,純屬浪費時間,甚至把許多文獻學方面的書都送人了。但是我進入這個領域以后,發(fā)現(xiàn)問題很多,原來中國哲學史上有些基本的、前提性的問題并沒有解決。例如研究哲學史,總要知道哲學家屬于什么時代、哲學著作是怎么形成的、作者是誰吧!如果這些問題沒搞清楚,哲學史就沒法寫。于是,從那以后,我只好重新拾起文獻學這個工具,想用上幾年時間整理出一個基本線索來,沒想到竟為此投入了一二十年而不能自拔。
吳:您的《郭店竹簡與先秦學術思想》是較早的一部系統(tǒng)討論郭店楚簡的學術思想的論著。對于郭店楚簡,海內外學者都非常重視,像杜維明教授,一度提出“郭店楚簡的出土,整個中國哲學史、中國學術史都需要重寫”的觀點。您對此是怎么看待的呢?您對于郭店楚簡出土至今二十多年,正式成冊出版整整二十年來的影響有什么看法?
郭:郭店楚簡和馬王堆帛書不太一樣。馬王堆帛書比較雜,相對郭店楚簡,時代又晚。郭店楚簡非常珍貴,一方面時代早,大概在公元前300年前后,相當于孟子這個時代。另一方面都是儒家和道家的經(jīng)典,非常集中。所以這批竹簡公布以后立刻引起了國際學界的轟動。我和其他學者可能有所不同,很多學者是臨時轉到這個領域的,但我一直在做先秦文獻這一塊兒,郭店楚簡在很大程度上印證了我過去一些學術見解。
就像杜維明等先生所說,郭店竹簡改寫了先秦哲學史,甚至整個中國哲學史。其實,在郭店竹簡公布之前,我一直在做改寫先秦哲學史的工作,只是還沒有得到更確鑿的印證,可以說郭店楚簡為我此前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20多年來,郭店楚簡的研究一直保持一定熱度的,到現(xiàn)在依然還是一個學術熱點,因為這些文獻太重要了。郭店竹簡對哲學史的改寫可以從哪些方面來看呢?首先是對一些文獻的可靠性,做了一次鑒定。也就是說以前被懷疑是偽書的一些文獻,郭店竹簡證明它們是真的,這些文獻的可靠性得到確認。這就為改寫中國哲學史提供了一個思路。其次,這批竹簡對現(xiàn)有文獻做了一個補充。在中國哲學史上,戰(zhàn)國早期到中期的哲學非常重要,這相當于儒家的孔孟之間和道家的老莊之間。但由于文獻闕如,過去我們不了解這段哲學史,以致大部分中國哲學史著作,在寫到先秦儒家的時候,往往寫完孔子接著就寫孟子;寫到先秦道家的時候,往往寫完老子就寫莊子。郭店竹簡的出土,正好填補了這段文獻空白。這方面也提供了一個改寫的思路。
郭店楚簡公布以后,許多學者一直在從事中國哲學史改寫的工作,比如龐樸先生、陳來先生、梁濤教授、丁四新教授等等,都做了非常突出的貢獻。
吳:您后來又提出“五經(jīng)七典說”作為儒家核心經(jīng)典的重構?!拔褰?jīng)”眾所周知,但“七典”中像《公孫尼子》、《子車子》國內學界的關注度不高,您能深入談一談將他們放在“七典”系統(tǒng)的原因么?
郭:我先談一下五經(jīng)七典提出的一個背景,就是文獻需要重新定位的背景。剛才談到,有一些文獻被懷疑是偽書的,被證實是可靠的;還有些文獻,曾經(jīng)失傳兩千余年,被從古墓里挖出來,需要重新補入中國哲學文獻系列。這樣的話,我為什么把這兩部書作為經(jīng)典,抬到典這樣一個高度?當然是有原因的。先看《公孫尼子》,根據(jù)《漢書·藝文志》的記載有28篇,但這個文本后來失傳了。這部經(jīng)劉向整理“定著”的本子流傳時間并不長,大概在漢魏之際就佚失了。《隋書·經(jīng)籍志》子部儒家類著錄有《公孫尼子》一卷。很可能在28篇本佚失以后,有心人將其佚文輯在一起,而篇幅又不大,不足以分卷,故合為一卷。這部一卷本,在宋以后又亡佚了。28篇本和一卷本《公孫尼子》雖然皆已散佚,所幸的是其若干佚文保存至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今本《禮記》中的《樂記》篇。我專門對《樂記》的成書寫過文章,這篇文章一直還沒有發(fā)表。我論證的結果是,《樂記》就是公孫尼子的作品?!稑酚洝贩浅V匾?,它的重要性應該不亞于《大學》、《中庸》,所以它完全有資格進入儒家核心經(jīng)典系統(tǒng)。在《公孫尼子》二十八篇中,除了《樂記》外,可考的篇名還有《春秋繁露·循天之道篇》所提到的《養(yǎng)氣》篇。另外,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還輯有不可考篇名的《公孫尼子》佚文十二條。這樣,有必要重新校訂《公孫尼子》一書,納入儒家核心經(jīng)典系統(tǒng)。
既然《樂記》那么重要,那為什么過去沒有將其納入四書五經(jīng)系統(tǒng)呢?這是有其背景的,這就是唐宋時期的道統(tǒng)觀。按照由韓愈提出并為宋明理學所繼承的道統(tǒng)觀,思孟是道統(tǒng)的承擔者,而荀子和揚雄這一派是異端邪說。我提出五經(jīng)七典的前提,是對道統(tǒng)進行了重新認定,提出了新的道統(tǒng)觀。我認為每個時代都可以提出自己的道統(tǒng)觀來。當儒學面臨新發(fā)展的時候,就可以根據(jù)現(xiàn)實的需要,對道統(tǒng)觀進行調整。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是西學的挑戰(zhàn),就要更開放。如何來應對西學的挑戰(zhàn)?我們的傳統(tǒng)思想當中,有沒有類似的資源?我沿著這個思路來做考察,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宋明理學的道統(tǒng)觀是片面的。
道是什么呢?中國文明的最大的特色就是天人合一,人道是天道的反映,天人是合一的,所以對道的發(fā)現(xiàn),就是對天人之際的追究。道存在于天人之際,所以應該在天人之間來求索道、發(fā)現(xiàn)道。道就是人當行之路,它當然是抽象的路,也就是人的行為準則。如何來發(fā)現(xiàn)道呢?我認為是通過對天人之際的追究。如果說對天人之際的追究,是道的發(fā)現(xiàn)過程,這個說法能夠成立,那我們發(fā)現(xiàn)道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從天到人,推天道以明人事。另外一種就是從各種人事去看天道,究人事以得天道。因為天道我們看不見摸不著,但人事反映了天道,所以從人事可得天道。這兩種思路都是對道的追究,所以由這兩種思路形成的傳統(tǒng)是不同的。
吳:那您能不能先系統(tǒng)的給我們講一下這兩種道統(tǒng)?
郭:好的。我把剛才談的這兩種傳統(tǒng)分別稱為天人統(tǒng)和人天統(tǒng)。天人統(tǒng)就是推天道以明人事,人天統(tǒng)就是究人事而得天道。道之兩統(tǒng),在我看來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中國最早的知識分子在三代的時候主要包括兩類,一個是巫,一個是史官。巫的思路,就是天人統(tǒng)的思路,是從天的角度去看人應該怎么做。那史官呢,史官他記錄人事,直面現(xiàn)實,他奉行的是人天統(tǒng)的思路。這兩大道統(tǒng)在六經(jīng)當中也有明顯體現(xiàn),比如《詩》、《書》、《禮》、《樂》、《春秋》在我看來都屬于人天統(tǒng),它通過人事,借助對現(xiàn)實問題的考察,來追究天道。而《周易》,它屬于天人統(tǒng)。直到孔子才把這兩統(tǒng)整合起來,所以孟子說,孔子是集大成者。是是怎么整合的呢?據(jù)《史記》記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所以像李鏡池一樣,很多學者認為孔子沒有研究《周易》,因為《史記》說得很清楚,他以《詩》、《書》、《禮》、《樂》教,沒說以《易》教。對于這個問題,我認為這體現(xiàn)了孔子早期思想和晚期思想的不同。他在早期,確實是專注于《詩》、《書》、《禮》、《樂》,因為這些都是原來就有的經(jīng)典。而《周易》從《帛書·要篇》來看,在當時被視做迷信書,是不入流的,沒有引起大家的重視。直到晚年,孔子才開始研究《周易》,所以古書說他“晚而好《易》”、“韋編三絕”等等。所以孔子早期繼承了人天統(tǒng),晚年通過研究《周易》,他又繼承了天人統(tǒng),這樣就把這兩統(tǒng)整合在了一起,使得這兩支原本就存在的道統(tǒng)終于在這里得到一種統(tǒng)合。
然而,孔子以后,對道統(tǒng)的追究又發(fā)生了分岐,孔子的一部分后學繼承了天人統(tǒng),另外一些后學繼承了人天統(tǒng),道統(tǒng)又發(fā)生分化。真是浩浩道統(tǒng),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當然,分也不是一下子就涇渭分明的。時代越早,越接近孔子,合的因素就越明顯;反之,時代越晚,離孔子越遠,分是特征就越明顯。比如說像子思,我認為他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一方面,道之兩統(tǒng)他都繼承了,另一方面他又以天人統(tǒng)為主?!吨杏埂防镒鳛樽h論體的哲學論文,就是子思的作品?!吨杏埂返谝徽?,“天命之謂性”就明顯地繼承了天人統(tǒng),和《周易》的道統(tǒng)體系是一致的。而《中庸》接著講“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這一段,是對人天統(tǒng)的一個梳理。它是從人的人性缺陷,即喜怒哀樂出發(fā),針對現(xiàn)實生活當中的人來探討問題。其實,《中庸》一開始的三句教當,就已經(jīng)兼顧道之兩統(tǒng)了?!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代表天人統(tǒng);而“修道之謂教”,又是一個人天統(tǒng)的系統(tǒng),從人的教化,來推天道,印證天道。所以在我看來這兩個道統(tǒng)都是可以推到子思的,他是兩統(tǒng)都繼承的學者,其中以天人統(tǒng)為主干,人天統(tǒng)為輔助。然后從子思發(fā)展到孟子,就非常清楚了,孟子是完全排斥了人天統(tǒng)。另外有一派,主要繼承了孔子早年和子思的人天統(tǒng)思想,這就是以公孫尼子、《樂記》為代表的一派。
現(xiàn)在回到我們之前那個問題,為什么把《公孫尼子》和《子車子》放入經(jīng)典系統(tǒng)?!稑酚洝分铝τ趯π郧榈难芯浚匾暚F(xiàn)實。這種思想傾向,是人天統(tǒng)的思路。他首先接觸的是現(xiàn)實中人,而現(xiàn)實中的人肯定是有缺陷的,所以在這里面,就已經(jīng)隱含著,或者已經(jīng)埋藏著性惡的種子。它所討論的性,就是后來學者所說的氣質之性,所以它強調人的修行、修道。我前邊說了,就其重要性而言,《樂記》一點也不亞于《大學》、《中庸》,所以我認為應該把《公孫尼子》放入道統(tǒng)當中,列入經(jīng)典,這是我的一個思考。
我們再談一下關于《子車子》的問題,這個問題比較復雜。我提出這個問題最早是從思孟的關系來著手的。思孟之間的關系是中國學術史的一個重要公案,到現(xiàn)在也沒有得到完全解決。有關文獻記載在漢代的時候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歧異,有兩種記載。按照司馬遷的說法,孟子是子思的再傳弟子,另一個說法認為孟子是子思的直傳弟子。因為第一種說法是司馬遷說的,所以權威性就非常強。但持第二種說法也都是當時非常有影響的學者,比如劉向、趙岐、應劭等。這些人都認為,孟子就是子思的直傳弟子。這兩種記載是完全不可調和的,清代學者在這方面做了大量的考證工作。按照清朝人的考察,孟子和子思不是同時代的人,所以他不可能成為子思的直傳弟子。這樣一來,現(xiàn)在學術界主流也基本上接受司馬遷這個說法,認為是再傳弟子。但如果我們認同再傳弟子的說法,就有一個文獻學的難題沒法解決。因為在古書里面,有一些子思和孟軻的對話,比較集中的記載在《孔叢子》里邊?!犊讌沧印吩谶^去被認為是偽書,大家認為《孔叢子》的記載不可靠,但現(xiàn)在通過出土文獻等大量的證據(jù),比如李學勤等學者都提出《孔叢子》不偽,它是孔氏家學,所以就不能是偽書,這樣的話那《孔叢子》記載的是可靠的。其實就退一步說,即使《孔叢子》是偽書,我們還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按照我的考察,在《子思子》里面就已經(jīng)包含了子思和孟軻的對話。所以這兩種結論完全是矛盾的,一是子思和孟軻有對話,是師徒關系;二是子思和孟軻不是同時代的人。那如何解決這個矛盾?我認為唯一解決的可能性是歷史上其實有兩個人叫孟軻,是重名,中國人重名太多。那么在《孔叢子》和《子思子》中提及的孟軻,應該就是子思的弟子。另外孟子的字,在早期沒有人提,甚至趙岐都不知道孟子字什么,但到了魏晉南北朝以后突然有人提出孟子字子輿,而輿和車又能通假,所以又有人說孟子字子車,這其實是混淆了《孔叢子》、《子思子》里的孟軻與后來的孟軻,即孟子。在《孔叢子》中有準確的記載,孟軻字子車,而學者們正是把這個人和后來的孟子混起來了,認為這個人就是孟子,所以后來就有人說孟子的字,就是子車,我覺得這完全就是一種誤會。所以在這個前提下,我提出子思有個弟子叫孟軻,和孟子同名,字是子車,但子車并不是孟子的字。
根據(jù)有關歷史記載來看,他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家,或者說是子思的一個很重要的弟子?!犊讌沧印返挠涊d說,這個孟軻在很小的時候就去拜訪子思,而子思也接受了他的拜見,不但這樣,還對他非常的尊重。當時子思讓子尚,也就是他兒子來伺候他。等這個客人走了以后,子尚非常不高興,對他父親表示,我聽說士無介不見,女無媒不嫁。現(xiàn)在這位孟軻只是一位孺子,又沒有介紹人,您怎么這么喜歡并敬重他呢?子思回應說,孟子車這個人,“言稱堯舜,性樂仁義,世所希有也”,也就是說他是一個很有發(fā)展前途的年輕人。這個評價,我認為是一種歷史追溯,應該不是當時寫下來的。只有后來他很有成就的時候,才有可能把這個事情追溯出來,否則就沒有記載的價值了。這樣看來,孟子車在當時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儒者。但學者們對他的著作文獻一無所知,連這個人物都不知道,已經(jīng)埋沒到歷史深處了。那他到底有沒有著作傳世?對于這個問題,我把郭店楚簡的幾篇文獻和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了。我認為像《性自命出》,《尊德義》,《六德》,《成之聞之》這幾篇,其作者應該是一個人。這幾篇的思想體系是一致的,所使用的概念系統(tǒng)也是一樣的。其作者,從這幾篇和《中庸》的關系來看,應該是子思的弟子。在郭店竹簡剛公布的時候,我就這么看待這個問題,后來我挖掘出孟子車來,就把這兩個問題結合起來。我并沒有完全確鑿的證據(jù)來說明這些文獻一定就是孟子車寫的,但我做了一種合乎邏輯的推論。我認為除了這四篇,還有《唐虞之道》、《忠信之道》應該也是孟子車的作品。這幾篇都體現(xiàn)了孟子車“言稱堯舜,性樂仁義”等思想特點。另外根據(jù)《孔叢子》記載來看,孟子車這個人,喜歡談一些高遠的問題。那什么是高遠的問題?就是人性的問題,像《性自命出》集中討論了人性的問題,性情的問題,而這完全符合孟子車的思想特點,所以我認為這幾篇是他作的可能性非常大。而這幾篇文獻,過去的學者,甚至連司馬遷都沒有見到。從現(xiàn)在公布的情況來看,像《性自命出》這幾篇非常重要,我認為它的重要性,也不亞于《大學》、《中庸》、《孟子》這些書,所以它也應該列入核心經(jīng)典系統(tǒng)。這些經(jīng)典按照它的思想特點,應該屬于我說的人天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
吳:您在“七典”系統(tǒng)中,將《內業(yè)》視作儒家經(jīng)典,這和我們通常將《管子》內四篇視作稷下道家的觀點有很大的沖突,您能談談您對此的看法么?
郭:《管子》四篇也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學者們一般把它歸入道家。這涉及如何來判斷一位思想家或者經(jīng)典的學派性質,標準是什么?過去我曾經(jīng)向陳鼓應先生請教過這方面的問題。我們知道,他常把本來是儒家的東西說成是道家的東西,比如把《易傳》說成道家的,宣稱是為道家爭奪學術地盤。1997年,在德國一個道家討論會上,我就向陳先生提出了一個問題。判斷學派的標準是什么?按照我的理解,一種思想可以分成兩個層面,一個是價值觀,另一個是方法論。按照我的考察,方法論這個層面各家是相通的,從這個角度是沒法判斷學派歸屬的。我們通常說殊途同歸,就是你采取不同的方法,可以達到相同的目的。價值觀體現(xiàn)了一個學派的宗旨,所以判斷一個思想家或一部經(jīng)典屬于哪個學派,唯一標準是價值觀而不是方法論。一個學派能成為一個學派就是有一個相同的價值理念,相同的價值觀。至于方法論,同一種方法,不同學派都可以用。我指出,陳先生認為《易傳》是道家的,根據(jù)基本上局限于方法論層面,如《易傳》的道家的思維方式等,這些都是方法論的相通,而不是價值觀的一致。我說如果以價值觀為標準,《易傳》完全是儒家的,怎么能說是道家呢?對于這個問題,他當時并沒有回答。
我說《管子》四篇是儒家的而不是道家的經(jīng)典,也是根據(jù)價值觀來談的。這里邊確實用了很多道家的概念和方法,這種方法其實是儒道相通的,別說在四篇里,《孟子》中也是如此,《孟子》也有不少老子的思維方式。比如老子說嬰兒一出生的那種自然狀態(tài),孟子則提出四端是人生而即有的品質。從這個角度看,孟子和老子的思路是完全一樣的,但沒有人會說孟子是屬于道家學派的,這是因為他和老子相通之處是方法論而不是價值觀,而同樣一種方法可以為不同的學派采用?!豆茏印匪钠镞叴_實有好多道家的概念,但其宗旨還是儒家的,所以我判斷這幾篇應該是儒家作品。我這個判斷從文獻上來說也是有充分根據(jù)的。最早的目錄書《漢書·藝文志》已經(jīng)記載了《內業(yè)》十五篇,是放在儒家類的?!秲葮I(yè)》十五篇后來失傳了,所以我們不知道其詳情。按照我的看法,《管子》內四篇就是《內業(yè)》十五篇的一部分佚文,連《內業(yè)》篇名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判斷它是儒家作品。從《管子》四篇的思想傾向來看,應該和《性自命出》、《樂記》一樣,屬于人天統(tǒng)?!豆茏印穬人钠鳛槿颂旖y(tǒng)的一個代表,也是非常重要,應該放到儒家核心經(jīng)典當中去。從成書年代上看,我認為應該在《性自命出》和《荀子》之間,可能跟稷下學派有關系,在荀子之前。
吳:我們發(fā)現(xiàn),您在“七典”系統(tǒng)中,《子思子》、《公孫尼子》、《子車子》、《內業(yè)》都是介于孔子之后到孟子,孔子之后到荀子的這樣中間時間。我們確實發(fā)現(xiàn)這個空間很大,有很多學術上的工作可以做。但是同樣,上述的文本大多散佚或者和其他經(jīng)典重疊,您覺得該怎么面對這個問題?
郭:在我看來這不是問題。中國的經(jīng)典,在歷史上常有亡佚的現(xiàn)象,后來學者們有根據(jù)有關文獻進行輯佚的工作。也就是說,作為一部完整的書可能已經(jīng)亡佚了,但它的一部分在可能存在于其他書當中,這樣的話后人就可以做一些輯佚的工作。
吳:那您是希望有人完成這個工作還是您自身完成這個工作,因為這個工作其實是有人做的,古人,特別清代學者也替我們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您現(xiàn)在提的這個五經(jīng)七典,特別是當中的這四典,一個本子都還沒有,朱子當初也是把四書編好了,就相當于有一個東西他把它這樣拋出去了,然后大家可以圍繞著展開學術談論。那您現(xiàn)在這個工作進行的怎么樣呢?
郭:你剛才提到朱子,其實從我個人角度來說,我做的就是當年朱子曾經(jīng)做的工作。朱子和他建構的《四書》系統(tǒng),其實也存在和其他典籍重復的問題,比如《大學》、《中庸》本來就是《禮記》里邊的兩篇?!端臅废到y(tǒng)的形成,有個歷史過程。比如《大學》、《中庸》韓愈就提出來了,也沒有多少人去注意,一直到宋代才重新重視《大學》、《中庸》,到朱子明確地把這兩篇和《論語》、《孟子》并列成為《四書》。所以,我的七典說為學術界和社會界所接受,它也會有一個過程。我對于七典,確實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首先我想對文本做一個整理,我希望我整理七典就像朱子完成《四書章句集注》一樣。等到我把整套東西整理出來以后,就更能夠引起大家的注意?,F(xiàn)在的首要工作則是要把這幾部重要的文獻輯佚出來。我剛才談到我前幾年做的事情正是為這個工作做一個鋪墊。之后我還會繼續(xù)沿著這個思路做下去,希望能夠在幾年以后完成整個七典的文獻整理工作。
吳:最近您校注的《孔子集語》和您編撰的《子曰全集》先后由中華書局出版。您能談一談對這兩本書的看法么?是什么促使您去做這方面的工作呢?
郭:1984年,我剛到曲阜師院孔子研究所工作時,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對《孔子集語》的整理工作。《孔子集語》是清代學者孫星衍輯錄的孔子言行資料集。按照過去的看法,有關孔子言行的文獻,只有《論語》是比較可靠的。還有學者像朱維錚先生甚至認為,《論語》的原始結集一事子虛烏有,到了漢代景武之際才結集成書,也就是說,連《論語》都是不可靠的,當然這是上個世紀疑古思潮的體現(xiàn)。我在整理《孔子集語》的時候,發(fā)現(xiàn)《論語》之外的孔子言行資料并不像學者想得那么簡單,因為這些史料和《論語》是互相印證的,如果我們承認《論語》是可靠的,也就必須承認《論語》之外的部分孔子言行錄也是可靠的。我在這個過程中提出了一個新概念,就是《論語》類文獻。
吳:那您能不能先進一步談談《論語》類文獻這個概念?
郭:好的。據(jù)《漢書·藝文志》:“《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撰,故謂之《論語》?!薄墩撜Z》集孔子言論之精粹,確為研究孔子最重要的史料,也是中國人最神圣的經(jīng)典。然而,孔子弟子三千,登堂入室者七十有二,故當時一定有大量記錄孔子語的筆記,而《論語》只是孔子一部分學生的筆記。《論語》之外許多典籍都載有孔子的言行,其總量要超過《論語》許多倍,需要我們去挖掘。當然,判定是否為《論語》類文獻,是有一定標準的,不是所有子曰都是《論語》類文獻。首先是存在于西漢及以前的文獻,其次為連續(xù)記載孔子言行的文獻。符合這兩個標準的,基本上可以判定就是《論語》類文獻。對此,我在80年代到90年代初發(fā)表了一系列相關的論文。
《論語》類文獻這個概念如果能夠成立的話,那么很多文獻的作者和時代以及文獻性質等問題,就需要重新考察。傳統(tǒng)的看法,認為《大學》、《中庸》都是秦漢之際的文獻。不過我注意到,《中庸》,這篇文獻的文體不一樣,一部分是記言體,一部分是議論體。其中記言體的部分完全符合《論語》類文獻的標準。九十年代初我就提出今本《中庸》應該本來是兩篇文獻,只是在漢代被誤輯在一起了。按照古書通行的命名方式,其第一句中應該有“中庸”字樣。但今本《中庸》的第一句為“天命之謂性”,不含有“中庸”,所以這段應該不屬于本來的《中庸》,至少不是原本《中庸》的首句。耐人尋味的是,今本《中庸》第二章的首句為“君子中庸”,據(jù)此我判定這才是原本《中庸》的第一章。梁朝沈約說過:“《中庸》、《表記》、《坊記》、《緇衣》,皆取《子思子》?!倍杏贡緛砭褪钦撜Z類文獻。他將《中庸》與《表記》、《坊記》、《緇衣》相提并論,四篇的文獻性質應該相同,而其他三篇的內容全部為《論語》類文獻,加之考慮到原本《中庸》的首章為孔子語,所以我斷定原本《中庸》全篇也都是《論語》類文獻。今本《中庸》議論體的部分,是一篇哲學論文,作者應該就是子思。
我們再談論一下《大學》。《大學》和《中庸》的關系很密切,所以我在九十年代初就提出《大學》和《中庸》一樣,都是子思學派的文獻。當時的判斷是,《大學》就是《漢志》里的《中庸說》,作于子思弟子。2000年以后,我改變了這個看法,認為《大學》也作于子思。
沿著這個思路,九十年代中期我又對《易傳》進行了深入考察,發(fā)現(xiàn)《易傳》的問題也很多。我考察的結果是:今本《易傳》由四個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為孔子之前的《周易》文獻,我稱之為早期《易傳》,包括《彖》、《象》二傳全部,《說卦》前三章之外的部分和《序卦》、《雜卦》全部、《乾文言》的第一節(jié)。第二部分為孔門弟子所記孔子關于《周易》的言論,包括《系辭》的一部分,屬《論語》類文獻。第三部分為孔子的《易序》佚文,包括《系辭》的另一部分和《說卦》前三章。第四部分為孔子的另兩篇佚文。一篇為《續(xù)乾文言》,包括《乾文言》的第二、三、四節(jié);另一篇我名之為《乾坤大義》,包括《乾文言》的第五六節(jié)和《坤文言》全部。后三部分全部為孔子易說,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今本易傳由早期《易傳》和孔子易說兩部分構成。至于帛書《易傳》,大致包括弟子所記孔子關于《周易》的言論和孔子《易序》佚文兩部分,當然亦為孔子易說。
不管怎么樣,依據(jù)《論語》類文獻這個概念,我在自己學術生命的早期對先秦文獻中若干重要作品的成書時代、作者等問題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看法。這些看法在當時引起了諸如李學勤等先生的關注。不過,這些看法在郭店竹簡出土以后,受到了學術界的普遍重視,這是因為郭店竹簡的出土,印證了這些看法。比如說《禮記》中的《緇衣》篇,過去學術界主流的看法認為是漢人假造的,而我認為是《論語》類文獻。幸運的是,這篇文獻又見于戰(zhàn)國中期的郭店楚墓,總不能說這是漢人假造的吧!
關于《子曰全集》,我為什么做這個工作呢?這涉及到對孔子的評價,過去比如黑格爾對孔子的評價很低,認為《論語》只是一些道德說教而已,其他的民族也有,甚至可能比孔子說的還要好。這個評價本身確實出于西方人的傲慢與無知,他并沒有真正地理解《論語》。但另一方面,這個說法也有出于文獻的限制。比如他雖然認為《論語》沒有哲學,但承認《易傳》是真正的哲學。其實,按照我的思路,《易傳》中那些被黑格爾認為是哲學的部分,正代表了孔子的思想。不僅僅黑格爾,包括大部分中國學者,理解和研究孔子主要靠一般《論語》。這當然是極其片面的。這樣,在前人的基礎上,重新輯錄和整理《論語》以外的各種孔子史料,就成為一項十分迫切的任務。
與其他同類文獻相比,《子曰全集》的主要特色在于其體例。本書根據(jù)文獻性質,分為十二卷。其中,第一至第五卷為《論語》類文獻,即專門記錄孔子言行的文獻。歷史上記載孔子言行的專書有三部,一是《論語》,二是《孝經(jīng)》,三是《孔子家語》,宜列前三卷?!犊讌沧印酚涗浟丝鬃右约白铀?、子上、子高、子順、子魚等孔氏先祖的言行,屬于孔氏家學,列為第四卷。至于保存在其他典籍中的《論語》類文獻,列為第五卷。第六卷收錄《春秋》三傳中的有關記載,第七卷收錄儒家子書中的有關記載,第八卷收錄《史記》中的《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傳》兩篇文獻,第九卷收錄歷代史書中的有關記載,第十卷收錄歷代傳注中的有關記載,第十一卷收錄歷代子書中的有關記載,第十二卷收錄讖緯書中的有關記載。其中,第十卷和第十一卷又分為若干類,前者包括《易》類、《書》類、《詩》類、《禮》類、《樂》類、《春秋》類、《孝經(jīng)》類、《論語》類、其他等類,后者包括道家類、法家類、名家類、墨家類、小說家類、詩賦類等。至于所收史料的排列次序,依循了兩個原則。一是可靠性原則。大致地說,第一卷至第八卷為基本可靠的史料,第九卷至十一卷為比較可靠的史料,但來源龐雜,亦難免魚目混珠。至于第十二卷,多屬依託,然其中又不乏信史。二是時間性原則,即每卷及每類之下,基本上是按照成書時代先后來排列的。這兩個原則又具有一致性,即總體而言,成書時代越早的文獻,可信度越高。
除了傳世文獻外,近年來出土的簡帛文獻中也含有大量《論語》類文獻,其中最值得重視的是馬王堆漢墓帛書、郭店楚墓竹簡、上博簡中的有關文獻。這些簡帛文獻與傳世文獻多有交叉,就進一步印證了傳世文獻的可靠性。我已經(jīng)將這些簡帛中的《論語》類文獻輯錄起來了,可惜由于種種原因沒有收入《子曰全集》。大家如果感興趣,可以參見《孔子集語校注》的附錄部分。
這樣,《子曰全集》提供了有關孔子言行錄的相當完整的史料,也勾畫了孔子其人及其思想的完整輪廓,可以使人們對孔子有一個新的、完整的理解,所以我花了大量時間來做這個工作是值得的。
吳:您在《開新》一書中列舉包括您在內的十位先生作為當代儒學理論創(chuàng)構的代表。這種選擇的標準是什么?您覺得這些人中有么有什么異同,能不能歸類?您和他們相比有什么更為突出的不同點?
郭:編《開新》一書時確實是有標準的,這是我必須首先考慮的問題。最重要的標準就是理論建構和思想建構,也就是說,在儒學創(chuàng)新發(fā)展方面,能夠提出一套理論體系和思想體系的學者才可以納入這本書。所以雖然有些學者的學術成就非常卓越,但是其工作重心并不在這方面,我就沒有把他們列進去。我本來為此書寫了一個導讀,叫做《當代儒學十家撮要》,但出版社為了節(jié)省篇幅,把這個導讀撤掉了。后來我就交給老朋友黃玉順教授,在你們《當代儒學》上發(fā)表了。
對于這十家我分了四派。第一派叫走出牟宗三。牟宗三是現(xiàn)代儒學發(fā)展的一座高峰,我們談當代儒學理論創(chuàng)構,事實上指的是后牟宗三時代,所以應該從他的弟子談起。這部分我列了杜維明和林安梧兩位,他們都是牟宗三的學生,也都試圖走出牟宗三。第二派叫引入馬克思,主要談的是李澤厚。李澤厚也是試圖建構儒學的新形態(tài)。他提儒學四期,第四期是什么?他沒有明說,其實就是他的歷史本體論。我本來的想法,把他列入比較勉強,因為他主張西體中用,也就是說他的立場和價值觀是西方的。就此而言,他應該不是任何意義是的儒家。許多學者認為他是馬克思主義儒學,但我覺得是儒學馬克思主義。他首先是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只是帶有儒學色彩而已。但無論如何,他確實試圖建構一套儒學理論。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把他放進去了。第三派叫取法西方哲學,列入成中英、劉述先、安樂哲和黃玉順這四個人。第四派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哲學,指沿著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路來建構哲學體系的一派,列入張立文、牟鐘鑒,還有我本人。由于受入選標準的限制,雖然有些學者沒有列入,但似乎也不影響他們在學術界和學術史上的地位,也不會絲毫降低我對他們的敬意。像陳來教授、郭齊勇教授,都是儒學大家,只是他們當時的工作重點不是理論創(chuàng)構,所以我就沒有把他們納入。我想,他們是能理解的。
至于我的道哲學的特點,我想首先相比其他老師比較成熟的理論系統(tǒng),我的道哲學還是在初創(chuàng)階段,距離成熟狀態(tài)還早,處于一種發(fā)展狀態(tài)。其次,我的理論可能整體性更突出一點。目前關于儒學的發(fā)展,有種種理論,諸如心性儒學、政治儒學、制度儒學、生活儒學等等,其實儒學是一套無所不包的完整體系,這些都是儒學之一體。我覺得道哲學體現(xiàn)了儒學的完整性。再次,道哲學雖然著眼于現(xiàn)實,但也不脫離中國哲學史,所討論的問題,幾乎涉及中國哲學史上的所有主要爭論。在論述過程中,也涉及到我對中國哲學史學科的看法。另外,道哲學還有文化比較的視角。
吳:那您能不能系統(tǒng)談一談你這個“道哲學”體系和你的出發(fā)點?
郭:好的。這個問題可以在與西方哲學的比較中來看待。大家都知道,西方哲學由本體論、認識論、倫理學等幾個部分構成的,但中國哲學是由哪些部分構成的?大家似乎不怎么關注。這可是中國哲學研究的前提性問題?。∫虼宋以噲D提出關于中國哲學的構成問題。我認為,中國哲學是由六個部分構成的,第一個部分本原論。這部分本來可以叫本體論,但這個名詞已經(jīng)被西方的ontology占用了,所以為了和西方哲學相區(qū)分,我提出本原論這個概念。張岱年先生也提出本根論這個概念。但是,中國哲學這個部分和西方哲學相比的話,是宇宙論和本體論的結合?!案弊煮w現(xiàn)了宇宙論的方面,但沒有體現(xiàn)出本體論的方面?!霸弊钟袃蓪雍x,一是源頭,這體現(xiàn)了宇宙論的方面;二是原本,這體現(xiàn)了本體論的方面。第二部分是人性論,第三部分是人心論,第四部分是人生論,第五部分是倫理學,第六部分是政治學。我覺這是整個中國哲學的六個組成部分,是從形而上到形而下,是體用一如的。按照我的看法,性與天道,即本原論與人性論是超越的、超驗的,是經(jīng)驗之外的東西,我把它們看作形而上學。而人生論、倫理學、政治學,這些東西都是現(xiàn)實問題,屬于經(jīng)驗層面的東西,為形而下學。人心作為中間環(huán)節(jié)可以叫做形而中學。我的道哲學注重這種整體性,也體現(xiàn)了這六個方面,從形而上到形而中再到形而下。學者們所分別側重的儒學的心性方面、政治方面、制度方面、生活方面,都將從道哲學的形而上學中引發(fā)出來,都將在道哲學中得到適當?shù)奈恢?。此外我立足于現(xiàn)實,抱有憂患意識和家國情懷,并非完全純學術的工作。我是希望把學術探討和人倫日用、現(xiàn)實生活結合起來,也就是將“為天地立心”和“為生民立命”結合起來。
吳:您提出“道哲學”作為重建中國哲學的嘗試,您能談一談“道哲學”理論對于“五經(jīng)七典說”中的思想是否有關聯(lián)?
郭:我對儒學未來的發(fā)展有一個整體的設想,這涉及儒學范式的轉換等問題。關于儒學的發(fā)展,有的學者分成三期,有的分為四期,有的分為五期。我是從兩個角度來看儒學發(fā)展的。一個是學術形式,一個是儒學范式。從學術形式上看,儒學經(jīng)歷了先秦儒學、漢唐經(jīng)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和現(xiàn)代新儒學五種形式。但從范式上看,只有兩個,即先秦儒學和宋明理學兩個范式。前者延續(xù)到漢唐,后者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代新儒學。所以我并不認為現(xiàn)代新儒家就是第三期發(fā)展,它仍然籠罩在宋明理學的范式之中。前段時間,孔子基金會在北京開會,我就提出了這個問題,引起很大的爭議。我認為我們現(xiàn)在面臨建立第六種學術形式和第三個儒學范式的問題。按照我的理解,儒學范式有三個支柱,道統(tǒng)觀、核心經(jīng)典系統(tǒng)和哲學體系,三者都發(fā)生轉變,才意味著范式的轉變。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道有兩統(tǒng)的道統(tǒng)觀、“五經(jīng)七典”儒學核心經(jīng)典系統(tǒng)觀和“道哲學”的哲學觀,是屬于一個整體的,而三者的關聯(lián)點,仍然是憂患意識。從學術史上看,我提出“道哲學”的一個出發(fā)點是從牟宗三。牟宗三提出“內圣開出新外王”,在我看來他沒有成功,當然他的出發(fā)點還是對的,他試圖貫通中西,將民主與科學納入中國傳統(tǒng)思想體系中。這個思路是對的,但他的做法是有問題的。他所說的內圣就是道德良知,而他試圖在這個基礎上開出民主科學。在我看來這兩者其實沒有多少聯(lián)系,在傳統(tǒng)道德良知中是不可能開出民主與科學的。問題就出在他的頂層設計上。因此,我試圖把傳統(tǒng)儒家形而上學本身進行了一個結構性的改造?!拔褰?jīng)七典”、“新道統(tǒng)”都是為了接受新外王,也就是民主與科學?!暗勒軐W”對道的改造也是為了來接納西方的這些新東西。那么儒學發(fā)展面臨的任務是什么?有兩個任務,一個是如何來接受西方的現(xiàn)代化,就是民主與科學。但是民主與科學本身也存在諸多問題,這些問題也應該得以解決。所以另一個任務就是彌補民主與科學的缺陷。按照我的思路,應借助人天統(tǒng)來接受現(xiàn)代化,以回應現(xiàn)代化的挑戰(zhàn);用天人統(tǒng)來彌補回應現(xiàn)代化的問題,從而回應后現(xiàn)代提出的種種問題。我把這個思路提煉為受之以荀,糾之以孟。這兩個“之”字,都是指現(xiàn)代性。這個思路體現(xiàn)在“新道統(tǒng)”中,也體現(xiàn)在“五經(jīng)七典”中,更體現(xiàn)在“道哲學”中。
吳:您覺得“道哲學”及整個體系,雖然脫胎于中國文化思想資源,但歸根究底是不是不僅要解決中國哲學面臨的問題,中國人所面臨,還要解決人類共同面對的問題呢?那么應對這樣一個整體的人類問題,是不是更呼吁一種“世界哲學”的登場呢?
郭:這個問題很好,這正是我的另一個著眼點。我們可以從幾個層面來看,第一,任何時代的哲學家,肯定都是站在世界的高度,是為整個人類的現(xiàn)實和未來設計方案的。我們的先賢,先秦諸子也好,程朱陸王也好,思考的都是全人類的問題。當然現(xiàn)在我們視野更開闊了,所以我們考慮的問題,不僅僅是中國的問題,還有世界的問題,未來哲學一定是世界的。第二個層面就是文化融合,把西方哲學和中國哲學融為一體。在這方面,宋明理學也提供了一個成功的典范。我們吸收西方哲學,就像宋明理學吸收佛學一樣。所以未來哲學一定是中西結合的。第三個層面,哲學有沒有民族性?我認為科學是沒有國界的,而哲學的建構方式是有民族性的,但就問題本身而言又是具有普遍性的。我在德國科隆大學做過一年的客座教授。2011年,為了回應我的道哲學,科隆大學專門組織了一次國際討論會。他們請來了一些歐美的哲學系教授。他們雖然不懂中文,也不了解中國哲學,但他們能從哲學本身入手,就問題本身來討論。在他們看來,“道哲學”所討論的問題,就是西方哲學從柏拉圖以來所討論的核心問題。所以說哲學既有其民族性,又有其世界性。
我相信,一種融貫人類主要哲學傳統(tǒng)的“世界哲學”正在形成,希望全世界的哲學家都往這個方向努力,像當年孔、孟、老、莊、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往圣先賢那樣,為人類的和平發(fā)展做出自己的貢獻!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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