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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服生活中的緊張不安——《自殺遺書》簡評

作者：馬修·克萊蒙特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布

人們說，我花園中的絞刑架 

嶄新、整潔和高大 

我能嫻熟地套好繩索 

就像人們參加舞會之前精心打好領(lǐng)帶 

但就在墻外的鄰居們長吸一口氣

大喊“快點兒啊”

我突然一陣心血來潮 

畢竟，我還不愿意今天就上吊。

---英國文學(xué)評論家吉爾伯特·基思·切斯特頓（G. K. Chesterton）《自殺歌謠》

站在高臺上，充滿期待地盯著黑暗觀看，等待著那突然的喘氣聲，那是表明地鐵列車到來的信號，我忍不住詢問自己：“為什么不跳？是什么阻止了我？”答案是什么也沒有，雖然這簡單得令人恐懼。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我致命地一躍，一下子一命嗚呼。除了我自己，除了我不再自殺的決定之外，什么都沒有。或許連決定也談不上，只是心血來潮的沖動而已。

人的自由以及它能延伸多遠的問題自古以來就一直被人們所熟知。柏拉圖明白需要法律來限制人類的某些行為。正如弗洛伊德想讓我們相信的那樣，發(fā)現(xiàn)毀滅性的沖動并不是運用心理分析方法獲得的結(jié)果。我們一直就明白，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中，雖然我們一直不怎么愿意大聲說出來。否則，柏拉圖為什么覺得有必要引入反對自我毀滅的論證呢？那是最早的、最持久的論證之一。蘇格拉底告訴我們，我們歸眾神所有，自殺而死就是僭越，是動用了只有神靈才有的生死決定權(quán)。不過，這并非蘇格拉底在此話題上的最終結(jié)論。接下來，他卻含笑而死，心甘情愿地喝下毒酒，并請求朋友克里托（Crito）為醫(yī)療健康之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獻祭。這位諷刺大師認定自殺有雙面性：既是對神靈的冒犯，也是眾神對祈禱解決生命難題者的恩賜。

只是到了最近，我才明白哲學(xué)絞刑架幽默的進口。有位同事請我擔任西蒙·克里奇利教授（Simon Critchley）演講時的點評人，他要談?wù)搫倓傆捎拼目ɡ喑霭嫔纾‵itzcarraldo Editions）重新出版的書一樣長的文章《自殺遺書》。在演講前幾周的一個夜晚，我半夜醒來胸口感到擠壓得難受，像什么東西緊緊地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我有一種難以擺脫的恐懼，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我的心跳加快，肩膀和脖子處的肌肉收縮，我感受到站不起來，躺不下去，也坐不下。我陷入徹底的恐慌。過去一些年，我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已經(jīng)學(xué)會與之共存了（很多時候，我喚醒可憐的、疲憊的妻子，讓她陪我說說話，直到癥狀慢慢消失為止。）我的焦慮并不是想到我將要和深為敬佩的思想家進行對話而引發(fā)的，也沒有任何具體的人生事件令我恐慌。這種焦慮似乎根本不知道來自何處，對我的心理造成沖擊，令我身心疲憊，痛苦不堪。

但是，在我閱讀西蒙·克里奇利的新書時，我開始注意到焦慮背后的條件和自殺之間的聯(lián)系。從根本上說，兩者都與意義問題有聯(lián)系，各自暴露出該問題的不同方面。這樣說就是故意忽略了克里奇利要將意義問題拋在身后的欲望。他寫到，“人生意義問題是錯誤的問題，我謙卑地建議是我們停止提出這個問題?！睂τ邳c評者來說，一上來就讓聽眾去關(guān)注演講者要求聽眾忘記的話題似乎有些不夠禮貌。但是，禮貌很少與理解有多大關(guān)系，誠實的反思很少把禮貌放在心上。無論如何，就在我考慮可歸類為“自殺”行為的廣泛范圍時，克里奇利提到了自我毀滅往往是各色因素促成的結(jié)果，比如得知不治之癥的診斷，喪失親人，或感受到孤獨和脫離社會，或執(zhí)著地獻身于宗教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理想等等－－－我問自己，“如果有什么東西的話，究竟是什么把這些互不相關(guān)的東西結(jié)合起來？”奪去自己生命的所有這些理由究竟有何共同點呢？

就在這時，我想起來加繆的《西西弗斯神話》前面篇幅中的一個腳注，加繆告訴我們，“我聽說過一位戰(zhàn)后作家在完成了第一本書之后自殺了，目的是吸引人們關(guān)注他的作品。結(jié)果，的確吸引了人們的關(guān)注，但作品本身并沒有得到良好的評價?！蔽铱偸怯X得，某種喜劇感對于哲學(xué)來說往往不可缺少，若某個喜劇因素成功地卷入悲劇之中，那就更好了。在閱讀克里奇利的書時重新思考這個逸聞趣事，讓我看到了更多東西?，F(xiàn)在凸現(xiàn)的是，戰(zhàn)后作家的第一本書也是他最后一本書。書一旦寫完了，他剩下就無事可做了，只好自殺。作為作家，我感到非常同情。我認識的很多作家在完成一部作品之后往往陷入可怕的抑郁之中。最糟糕的是完成一件持續(xù)很多年的作品。只要任務(wù)還在眼前，還沒完成，還在進行中，等著未來的不確定性－－－那就還有希望，還有可能性和生命活力。已經(jīng)完成的任務(wù)就已經(jīng)死掉，如果你將意義完全綁定在這個任務(wù)上，任務(wù)完成之后，你就很難再繼續(xù)生活下去。

我不是在試圖說明，在自殺想法中掙扎的人都是因為完成了生活目標才這樣的。我的意思是，當人們覺得他的生活早已經(jīng)確定下來，它已經(jīng)有了一整套意義，沒有任何意料之外的東西或新東西突然闖入或改變?nèi)松较?，自殺的想法就可能不知不覺地溜進來。請考慮上年紀中產(chǎn)階級美國白人中自我破壞性傾向上升的情況。其中一種解讀是，這可能歸咎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很多人覺得其人生并不十分有意義。另一種解讀是，人們可能說這些人的生活太有意義了－－－單一的意義，局限在唯一一種意義上（如辦公室工作）－－－對未來沒有任何期待，沒有變化的任何可能性。

或者請考慮克里奇利上文提到的例子。得知自己患上不治之癥者似乎沒有了未來。他的命運已經(jīng)確定，人生進入最后階段。被情人拋棄的婦女知道，她的愛情已經(jīng)一去不復(fù)返。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目的，其他任何目的都無法取代。孤苦伶仃的獨居者陷入孤立中不能自拔，沒有逃脫困境的可能性。宗教和政治狂熱分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意義，因此不惜為此犧牲自己的性命，甚至還連累他人跟著遭殃。所有這些人都找到了意義，如果引用加繆的話，“被稱為生命理由的東西也可以成為死亡的絕佳理由?！?o:p>

克里奇利寫到，“自殺消除了未來?！睂Υ耍蚁胙a充一句，自殺者之所以這樣就是因為他的未來已經(jīng)被消除了，被現(xiàn)在的意義給否定了，一個已經(jīng)完成但還沒有終結(jié)還無法擺脫的意義。克里奇利辨認出了這種困境－－－因此他堅持認為，“應(yīng)該簡單地放棄”尋找人生意義---作為回應(yīng)，他告誡我們敞開心扉，去認識到存在的無意義性，不再試圖定義它，放棄將那令人討厭的東西固定下來的徒勞嘗試。他的文章說，我們能做的最糟糕之事是如愿獲得想要之物，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剩下再無事可做，再沒有可追求的未來，地平線上再也沒有其他可能性

他寫到，“人生意義問題是個錯誤?；腥淮笪虻臅r刻從來不會到來?！币虼?，不是漫無目的到處尋找意義，也不要在我們認為找到了意義之后去自殺，克里奇利鼓勵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尋找為我們帶來狂喜的時刻，在尋常事物中瞥見崇高壯麗的瞬間。他在最后以漂亮的沉思結(jié)尾，探討主動承認世界的冷漠無情并帶著愛心溫柔地行動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呼應(yīng)伍爾夫在小說《到燈塔去》中的拉姆齊夫人（Mrs. Ramsay）對斑駁之物的贊美，總結(jié)說“那就夠了”。

我希望那是真實的。但是，生活在恐懼的襲擊之中令我感到警惕。因為一旦陷入焦慮的折磨中，恰恰是世界的冷漠和不確定性讓人內(nèi)心充滿恐懼。世上的一切都毫無意義，有太多可能性以及任何可能性都能變成現(xiàn)實或任何可能性都不能變成現(xiàn)實的事實讓人驚訝得喘不過氣來。丹麥哲學(xué)家克爾凱郭爾將焦慮定義為“自由的現(xiàn)實性是可能性的可能性?！彼囊馑际墙箲]是我認識到我的自由，我承認我作為自由人生活的這個事實，即我的眼前有無數(shù)可能性。鑒于這種存在，鑒于不確定性這難以承受之重，人們寧愿選擇任何意義，那怕是糟糕之極的意義（甚至死亡），也不要毫無意義、或可能性或自由。

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告訴我們，“對人類物種來說，從來沒有任何東西比個人自由更難以忍受了。”在極端焦慮的時刻，我忍不住贊同這個觀點。我懷疑，難怪在陷入恐懼襲擊之時，人們的想法是徑直走向死亡---終極的可能性和所有可能性的終點。人們最害怕的死亡反而成為人的唯一希望，是能度過這個可怕夜晚的唯一安慰。但是正如克里奇利的書所揭示的那樣，如果我們再堅持一陣子，如果發(fā)現(xiàn)忍受它的方法，人生的確可以繼續(xù)下去。在焦慮和自殺---令人窒息的無限的可能性和永遠消除可能性的有限意義---的緊張關(guān)系中，人生的確應(yīng)該繼續(xù)下去。

學(xué)會克服生活中的緊張不安就是生活的竅門。學(xué)會挑起生活的重擔，學(xué)會承擔起自己的責(zé)任，牢牢抓住人類生存的十字架，而不要試圖走下來讓生活值得過。這聽起來似乎有些困難，但它的確能做到。每天都在做，我們?nèi)巳瞬欢际窃谶@么做嗎？

作者簡介：
 
馬修·克萊蒙特（Matthew Clemente），波士頓學(xué)院伍茲進修學(xué)院講師。
 
譯自：Living the Tension by Matthew Clemente
 
https://lareviewofbooks.org/article/living-the-tension/
 
This essay originally appeared as “Living the Tension” in Los Angeles Review of Books (2021-05-02) and is translated here by permi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