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評“‘尚書’源于禮儀”說
作者:王一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學院考古系)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四月初九日壬戌
耶穌2022年5月9日
相對于其后的斷代史研究,先秦史研究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流傳至今的材料較少。盡管近些年出土了一批先秦文獻,例如郭店簡、上博簡、清華簡和部分甲骨卜辭、青銅器銘文等,但史料匱乏的局面仍然沒有根本改觀。這就使得先秦史研究具有相當大的難度,不過也為創(chuàng)立各種學術主張、由已知探求未知提供了條件。中國先秦史學會理事、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張懷通在其專著《〈尚書〉新研》(中華書局2021年版)中,提出了“‘尚書’源于禮儀”說,可以說是不斷延續(xù)的學術鏈條中的一個新環(huán)節(jié)。
“‘尚書’源于禮儀”說將“尚書”即《尚書》《逸周書》和清華簡“書”篇,分為記言、記事、綱領、稽古四種類型,認為《世俘》是按照西周早期的獻俘典禮儀節(jié)來安排篇章結(jié)構(gòu);《康誥》節(jié)選自記錄封建康叔典禮的原始檔案;《祭公》《高宗肜日》是惇史,《堯典》中有惇史,而惇史產(chǎn)生于源遠流長的養(yǎng)老禮;《召誥》《洛誥》中出現(xiàn)在正禮內(nèi)的周公與召公的對話、周公與成王的對話,原本是一對一的形式,現(xiàn)在以人物為中心各自集中編排,是原始檔案的形態(tài);《梓材》《多士》《多方》都是由周公發(fā)布的性質(zhì)相近的兩篇誥命編聯(lián)合成;《洪范》的“五事”章之“貌、言、視、聽、思”,其性質(zhì)是各類典禮中行禮者應該努力展現(xiàn)的禮容。
《尚書》與禮儀有較大關系,古今學者都有論述,但大多從“六經(jīng)”總體著眼,例如東漢班固說:“六經(jīng)之道同歸,而禮樂之用為急?!眱H有少數(shù)學者專論《尚書》,例如清末民國的曹元弼說:“《書》者,圣人以禮治天下之實政也?!鼻罢咧赋觥傲?jīng)”的根本是禮樂,后者強調(diào)《尚書》的內(nèi)容是禮儀,而禮儀的性質(zhì)是行為規(guī)則。二者看重的都是《尚書》的教化功能,與“‘尚書’源于禮儀”即“書”篇脫胎于禮儀名同實異。當代學者以這些論述為基礎,倡導“六經(jīng)皆禮”。至于《尚書》篇章與禮儀關系的論述,往往只是將相關記載與一些典禮作簡單類比,而對二者之間關系的認識還不夠真切。張懷通提出的“‘尚書’源于禮儀”說跳出了儒家經(jīng)學范圍,從上古文化生態(tài)的整體環(huán)境中探求“尚書”的形成問題,在《尚書》《逸周書》和清華簡“書”篇的互相對照中,將《康誥》諸篇與封建禮、冊命禮、獻俘禮、養(yǎng)老禮等禮儀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解釋清楚,從而將相關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
張懷通多年來致力于“尚書”研究,先后發(fā)表《小盂鼎與〈世俘〉新證》(《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1期)、《商周禮容考論》(《古代文明》2016年第2期)、《大盂鼎與〈康誥〉體例》(朱鳳瀚主編:《青銅器與金文》第2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大克鼎與〈多方〉體例研究》(王志東主編:《東夷文化論叢》第1輯,山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堯典〉中的惇史》(侯慧明主編:《晉學研究》第1輯,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等專題論文,并出版了專著《〈逸周書〉新研》(中華書局2013年版),從而為他在《〈尚書〉新研》一書中提出“‘尚書’源于禮儀”說打下了堅實基礎。
張懷通的“尚書”研究,采取了多學科互相交叉、綜合運用的方法。首先,將商周甲骨文、青銅器銘文與“尚書”篇章參校對讀?!吧袝弊鳛橛菹纳讨艿恼挝墨I,其同時代的材料就是甲骨文和金文。因此,甲骨文和金文中蘊含了能夠解開“尚書”篇章形成方式的鑰匙。例如小臣墻刻辭,不僅證明商代末期有程序完整、儀式繁復的獻俘禮,而且證明商代末期可以條理清晰地記敘重大事件,形成較為完備的典冊。再如盠方彝,不僅證明《祭公》《召誥》《洛誥》中的對話形式是西周文獻的原初體例,而且證明這些文獻對于相關典禮的記敘是按照禮儀節(jié)奏一段一段地逐步進行的。其次,借鑒了口頭詩學、文化人類學的新成果。自戰(zhàn)國兩漢以來,學者都認為《康誥》是封建康叔的誥命,但近代史學產(chǎn)生后,這個主張需要經(jīng)過實證才能成立。張懷通從文化人類學的套語與儀式緊密相連這一觀點出發(fā),廣泛搜集、整理了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相同或類似的語句,證明《康誥》第二個“王若曰”領起的一段話是套語,而這個套語與西周封建典禮的最后一個儀節(jié)“授民”相連,進而證明整篇《康誥》都是封建康叔的誥命。如此一來,就把《康誥》與封建典禮的關系完全坐實了。
既然證明了《康誥》等篇章源于獻俘、封建等典禮,也就為探討《堯典》《皋陶謨》等篇的形成以及所載古史的來源奠定了基礎?!秷虻洹贰陡尢罩儭返绕m名為虞夏書,但其形成卻在戰(zhàn)國時代。那么,其作者據(jù)以編纂的材料來自哪里呢?張懷通認為惇史是來源之一。他以養(yǎng)老禮為線索,從《堯典》《皋陶謨》中辨析出產(chǎn)生于養(yǎng)老禮的惇史資料。這樣的研究,一方面,將證明古史系統(tǒng)真?zhèn)蔚膯栴}轉(zhuǎn)換為證明記載古史的材料是否有其淵源的問題,使得研究有了較大的回旋余地;另一方面,用禮制將虞夏商周的歷史貫穿起來,為探索傳說時代的歷史、重建上古史體系,開啟了一條新思路。
2020年底刊布的清華簡《四告》,形成于周公、伯禽、穆王、召伯祭祀皋陶和賓任等神靈的典禮,而且由其中的第一部分可知,《立政》是周公在祭祀皋陶典禮上的講話。這表明“‘尚書’源于禮儀”說能夠經(jīng)受住史料的檢驗。隨著新材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新時代命題的不斷提出,“‘尚書’源于禮儀”說的今后發(fā)展或可大有作為。
毋庸諱言,該書仍存在一些有待解決的問題,主要有:第一,對于《堯典》等虞夏書的研究還較為薄弱,目前探討的只是其中的養(yǎng)老禮,其他禮制也應該抉發(fā)。第二,吸收古文字學成果時,要注意最新的研究進展。如第二章第三節(jié)中對“鬲”字的考證,沒能將“鬲”與“贊”進行仔細分辨。第三,有的地方未能將考古材料置放于考古出土情境之中。如《世俘》記錄的是獻俘典禮,能否與豐鎬、周原考古中發(fā)現(xiàn)的一些高等級祭祀遺存對讀?第四,對國外學者研究《尚書》的成果缺少關注,如瑞典學者高本漢、美國學者艾蘭、日本學者橋本增吉,以及近年美歐學者柯馬丁、麥笛等的《尚書》研究,都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應該充分吸收到《尚書》新研究之中。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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