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學的兩種引詩傳統(tǒng)
作者:許春華(河北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九月初二日癸未
耶穌2022年9月27日
先秦儒學諸子引詩并非“感興地引用”,亦非隨意“亂斷詩”,他們在其思想世界生成過程中大量引詩,是理性運思的結(jié)果,有著自身獨特的生成邏輯,由此形成了先秦儒學的兩種引詩傳統(tǒng)。其中“釋義”引詩傳統(tǒng),注重引詩詩文與引詩文本思想世界的相互融滲;“證立”引詩傳統(tǒng),則側(cè)重引詩詩文與引詩文本其他結(jié)構的相互參證。
先秦諸子尤其是先秦儒學文獻中,存在著大量引詩文本。這些引詩文本大致可分為兩類,一種是引詩列于句中,如《墨子》引詩12條,《論語》引詩7條,《孟子》引詩37條(其中7條列于句尾),《禮記》中《大學》引詩12條、《中庸》引詩16條、《孔子閑居》引詩5條。另一種是引詩列于句尾,如孔門后學出土文獻《郭店楚墓竹簡·緇衣》引詩24條,《孝經(jīng)》引詩10條,均列于句尾;《荀子》引詩80余條,幾乎都以“引詩+此之謂也”結(jié)尾。這兩種引詩文本的義理結(jié)構各有特點,一種可以《孟子》為代表,把引詩列于句中,引詩后有相應的詩義闡釋;一種以《荀子》為代表,以“引詩+此之謂也”結(jié)尾,并以此證立引詩文本的結(jié)論。依據(jù)這兩種引詩文本的義理結(jié)構,我們推測先秦儒學經(jīng)典文獻中,存在兩種不同的引詩傳統(tǒng),以《孟子》為代表的可稱為“釋義”引詩傳統(tǒng),以《荀子》為代表的可稱為“證立”引詩傳統(tǒng)。這兩種引詩傳統(tǒng)不僅深刻影響了先秦儒學的思想特質(zhì),也成為先秦儒學詩學思想傳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
“釋義”引詩傳統(tǒng)
先秦儒學引詩文本中的“釋義”,是對所引詩文的進一步闡釋,所以它幾乎普遍存有一個連接詞,連接所引詩文與釋義部分。這種連接詞大多是與“故”“謂”相近或相似的詞語,以《孟子》的引詩文本為例,與“謂”相近的連接詞,“言”1次(《梁惠王上》)、“之謂”2次(《梁惠王上》《滕文公上》)、“此”2次(《梁惠王下》)、“孔子曰”3次(《公孫丑上》《離婁上》《告子上》);與“故”相近的連接詞,《孟子》引詩文本中,“故”4次(《梁惠王上》《梁惠王下》《告子上》)、“是以”1次(《梁惠王上》)、“所以”2次(《告子上》)、“方且”1次(《滕文公上》)。
這種“釋義”的引詩文本,還存在一個顯著的特點,即都有一個或一個以上源于詩文的核心字詞,同時出現(xiàn)于引詩文本的其他結(jié)構中。仍以《孟子》的引詩文本為例,引詩“永言配命,自求多?!?次,前文均有“自求”“反求”(《公孫丑上》《離婁上》);引詩“戎狄是膺,荊舒是懲”2次,后文均有“膺”(《滕文公上》《滕文公下》);引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后文有“新子之國”(《滕文公上》);引詩“誰能執(zhí)熱,逝不以濯”,前文有“執(zhí)熱”“以濯”(《離婁上》),引詩“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于天下”,后文連用2個“怒”字(《梁惠王下》);引詩“乃積乃倉,乃裹糇糧,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后文有“積倉”“裹糧”(《梁惠王下》);引詩“不愆不忘,率由舊章”,前后文均有“法”與“章”近義(《離婁上》);引詩“天之方蹶,無然泄泄”,后文連用2個“沓沓”(《離婁上》);引詩“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jīng)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于牣魚躍”,后文使用“靈臺”“靈沼”(《梁惠王上》);引詩“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后文使用“飽乎”(《告子上》)。
引詩詩文與釋義部分的連接詞,其作用是雙重向度的,從詩文向釋義來說,連接詞使詩文的意義不再囿于原有的詩義,而是開顯了更多可能的意義向度;從釋義對詩文來說,連接詞使詩文的意義進一步升進,這種升進或者是向上的“提升”,或者是向內(nèi)的“縱深”,是向引詩文本的思想世界展開了詩文的意義向度。源于引詩詩文的核心字詞,其作用也是雙重向度的,從引用詩文來說,核心字詞使詩文不再是外在于引詩文本,也不再是僅僅作為佐證的工具,而是作為引詩文本思維進程的邏輯起點,契入了引詩文本的思想世界,融入了先秦儒學的生命世界;從引詩文本來說,核心字詞使先秦儒學的思想世界,不僅是一種純粹的義理結(jié)構,也擁有詩文的精神世界,不僅是一種理性運思的思想歷程,也是一種富有情感的生命活動。引詩詩文與先秦儒學的思想世界,在義理上是相合無間的。
“證立”引詩傳統(tǒng)
春秋時代貴族的引詩傳統(tǒng)中,就開始使用“之謂也”,只不過“之謂也”大都有某種政治信念作為前綴,如《左傳·襄公三十年》君子曰:“詩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信之謂也。又曰:‘淑慎爾止,無載爾偽?!恍胖^也。”《論語》《孟子》中亦有個別使用“斯之謂也”“此之謂也”的現(xiàn)象。但這種引詩規(guī)則被大量地、頻繁地使用,始于《荀子》中的引詩文本。
對于《荀子》引詩文本“此之謂也”之“此”的理解,一般有廣義與狹義兩種。狹義之“此”,僅指引用詩文,這種理解方式的致思進路在于,引用詩文作為引詩文本的“結(jié)論”,是對引詩文本思想世界的一種明證。廣義之“此”,可以指向引詩文本的整體結(jié)構,徐復觀在《〈韓詩外傳〉的研究》中,談到荀子“此之謂也”這種引詩規(guī)則時說,“此格式的意義,認為他所說的道理及所引的故事,皆為他所引的兩句或四句《詩》所涵攝,此時詩的意味的象征化,自不待論”。這種廣義理解的意義在于:第一,從形式結(jié)構來說,引詩詩文與構成引詩文本的其他部分,不是主從關系,它們之間既是相對獨立的關系,也是一種平等并列的關系。第二,從義理結(jié)構來說,引詩文本的結(jié)論并非僅僅存在于某一結(jié)構之中,而是各個結(jié)構相互發(fā)明、相互參證而證成的,每個結(jié)構都或隱或顯地含有引詩文本的結(jié)論,“此之謂也”只不過是引詩文本結(jié)論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而已。
與“釋義”引詩傳統(tǒng)不同,“證立”引詩傳統(tǒng)中,詩文列于句尾,往往處于引詩文本的邏輯終端,但同樣采用意義開顯的方式,證立引詩文本的結(jié)論。不過,引詩詩文意義世界的開顯并非無邊無際的,而是存在著一定邊界,這種邊界源于引詩文本的語境和語義。在《荀子》引詩文本中,對于同一篇詩文的引用,有的達到6次之多。以《大雅·抑》為例,引用“溫溫恭人,維德之基”3次(《不茍》《非十二子》《君道》),引用“無言不讎,無德不報”2次(《富國》《致士》),引用“不僭不賊,鮮不為則”1次(《臣道》)。同一詩篇同一章句,在《荀子·不茍》篇中,注重對“寬而不僈,廉而不劌,辯而不爭,察而不激,直立而不勝,堅強而不暴,柔從而不流,恭敬謹慎而容”等君子品質(zhì)的證立,詩文“維德之基”與“至文”相對應;在《非十二子》篇中,把“不誘于譽,不恐于誹,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為物傾側(cè)”作為“誠君子”的尺度,詩文“溫溫恭人”之“恭”與“誠”相對應。同樣,在引用同一章句“無言不讎,無德不報”時,《富國》篇為證立“臣或弒其君,下或殺其上,粥其城,倍其節(jié),而不死其事者,無他故焉,人主自取之”這一結(jié)論,推論這些惡果純屬君王咎由自取,“報”從詩文“無德不報”轉(zhuǎn)為“報應”,這是“報”的消極義;而在《致士》篇中,荀子引詩是為證成“水深而回,樹落則糞本,弟子通利則思師”這一結(jié)論,此為弟子對為師之恩的思念,詩文“無德不報”之“報”轉(zhuǎn)為“報答”之義,這是“報”的積極義。這說明即使同一篇、同一章的詩文,在不同的引詩語境、上下語義中,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意義向度,引詩語境和語義對于詩文意義的導向作用,由此可見一斑。
兩種引詩傳統(tǒng)的思想意義
綜上所述,先秦儒學諸子引詩并非“感興地引用”(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亦非隨意“亂斷詩”(顧頡剛《詩經(jīng)在春秋戰(zhàn)國間的地位》),他們在其思想世界生成過程中大量引詩,在不同引詩文本中或引用同一篇同一章,或引用同一篇不同章,或引用不同篇不同章,都是先秦儒學家理性運思的結(jié)果,有著自身獨特的生成邏輯,由此形成了先秦儒學的兩種引詩傳統(tǒng)。其中“釋義”引詩傳統(tǒng),注重引詩詩文與引詩文本思想世界的相互融滲;“證立”引詩傳統(tǒng),則側(cè)重引詩詩文與引詩文本其他結(jié)構的相互參證。
這兩種引詩傳統(tǒng),形塑了先秦儒學思想世界的重要特質(zhì)。先秦儒學的思想世界,是一種理性運思的思維進程,但這種思維進程不是抽象的邏輯思辨過程,不是確立概念、建立原則、推出結(jié)論的形式邏輯推演過程,而是包含著詩性生命活動于其中的思維進程;先秦儒學引詩文本的思想世界,并非出于純粹的文學抒情與審美訴求,也不是對詩文原義的歷史追尋,而是如《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中所云“詩,有為為之也”的活動,即是一種思想世界的創(chuàng)造活動。這種思想世界的創(chuàng)造活動,不是僅僅把詩文當作論證工具,或者僅具有一種實用的文本結(jié)構意義,而是從生命本質(zhì)上去肯定詩文的道德意義,詩文成為先秦儒學道德生命歷程的邏輯原點。先秦儒學引詩文本的思想世界,既是一種道德活動,也是一種情感活動,是理性與詩性、道德與情感的統(tǒng)一。
后世儒家對先秦儒學思想世界中的引詩傳統(tǒng),并非都持有一種客觀正確的態(tài)度,往往更多注重伸張和接續(xù)先秦儒學的“純粹”義理,而對于其中大量的引詩現(xiàn)象與引詩傳統(tǒng),則認為是無足輕重的“附屬”,一帶而過者有之,視而不見者亦有之。這種態(tài)度導致的結(jié)果是,抽繹先秦儒學引詩文本的生命情態(tài),失落先秦儒學思想世界的詩學智慧,看似愈來愈“純粹”、愈來愈“精密”,實際是對先秦儒學思想世界愈來愈窄化、愈來愈抽象的理解。宋儒程子在評判《中庸》引詩“鳶飛戾天,魚躍于淵”(《大雅·旱麓》)時說,“‘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艘欢巫铀汲跃o為人處……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芭瘛奔疵撾x引詩文本語境的抽象理解,“活潑潑”即對道德生命的詩意觀照,這是對先秦儒學引詩文本思想世界的完整還原,程子此語也應是我們今天對待先秦儒學思想世界中兩種引詩傳統(tǒng)的正確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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