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的氣質
作者:基蘭·塞蒂亞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發(fā)布
關鍵詞:自我表現(xiàn)、情感、真理、認識論
我在七八歲的時候成了哲學家,在學校里盯著操場上起皺紋的樹干看,我感到驚訝的是竟然世界上存在任何東西這個事實本身。虛無的想法催生出一陣陣焦慮,我現(xiàn)在知道了這就是薩特所說的“惡心”。
好奇和擔憂等情感是引導我走近哲學的東西。但是,并不僅僅是某些氣質讓人關注哲學問題、想法,而是人的氣質似乎塑造了人的哲學觀。對我來說,這當然是真的。比如,我越來越多地意識到,我抗拒形而上學和認識論中推翻常識的“革命性”觀點---這種抗拒反映了我生性怯懦。在《善的至尊》中,艾瑞斯·梅鐸(Iris Murdoch)寫到“搞哲學就是探索人的氣質,與此同時試圖發(fā)現(xiàn)真理?!?o:p>
氣質塑造哲學的觀念有間歇性歷史。其支持者中有約翰·哥特利勃·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和弗里德里?!つ岵桑‵riedrich Nietzsche),但是經典版本歸功于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他寫到,唯心主義教義認為心靈比物質更真實和更根本,因而“更容易得到情感豐富者的青睞”,“其他人可能傾向于選擇唯物主義?!?對那些感受到或者想感受到一種與宇宙的親密感的人來說,唯心主義有特別的吸引力。相反,唯物主義者會覺得這種親近性是“一種狹隘的、封閉的、烏煙瘴氣的氛圍”,他們更愿意生活在更加開闊的、異國情調的宇宙中,因而在他們的哲學中,他們也是這樣做的。
哲學家里奇·伍德(Ledger Wood)在1937年寫的一篇被廣泛忽略的文章中又將事情往前推了好幾步。伍德提供了涉及人的心理特殊性與其哲學定位之間關系的一系列臨時性法則。比如,“1. 現(xiàn)實主義的、自然主義的、和唯物主義的哲學體系是性格外向者的產物,這并不罕見;而唯心主義通常和敏感和內向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眮喞锸慷嗟隆⑴喔?、霍布斯、或許包括笛卡爾是外向的自然主義者;柏拉圖、康德、費希特、叔本華是內向的唯心主義者。伍德還注意到一些例外,如斯賓諾莎是內向的自然主義者,黑格爾是外向的唯心主義者。但是,他爭辯說他們證明了規(guī)則的存在,因為他們的觀點躲避了傳統(tǒng)范疇。
從最好處說,伍德的證據(jù)是印象式的,雖然近期的嚴謹嘗試并不特別令人感到鼓舞。2010年在《哲學心理學》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公布了突發(fā)消息,“哲學家們通常比其他人更善于反思,”甚至在控制了教育水平變量;它依靠的是認知反映測試(Cognitive Reflection Test),其中受試者面對一系列誘使出“直覺性”錯誤答案的試題。哲學家善于反思:誰知道呢?
更有趣但也更令人擔憂的前景是膚淺地扎根于論證中的哲學觀點反而轉向氣質,轉向性格背后的非理性方面。你認為你是唯物主義者是因為你有很好的理由;事實上,你是外向性格的人,覺得唯心主義是患了幽閉恐怖癥的家伙炮制出來的。哲學結果成為一種神秘的自我表現(xiàn)形式,是厭惡和欲望、抑制和癡迷的展現(xiàn)。
哲學結果成為一種神秘的自我表現(xiàn)形式,是厭惡和欲望、抑制和癡迷的展現(xiàn)。
這里令人擔憂的地方是哲學旨在追求真理。你可以將哲學當作詩歌來解讀: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稱贊世界的無窮大比喻,但是發(fā)現(xiàn)萊布尼茨令人失望,“一個沒有情感突然迸發(fā)的詩人?!被蛘撸愫兔绹蟋F(xiàn)代作家、語言哲學教授、文學評論家威廉·加斯(William H. Gass)一起將其當作小說來閱讀,“任何小說家都沒有創(chuàng)造出比英俊的絕對者更加光芒四射的英雄,或者設想出更具戲劇性的解脫之道---如靈魂從身體內逃走,或意志從因果關系中逃走?!钡?,你可能沒有抓住要點。宣稱哲學就是氣質探索的艾瑞斯·梅鐸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主持最火爆的哲學節(jié)目的布萊恩·麥基(Bryan Magee)采訪時,堅持認為哲學“不是自我表現(xiàn),你可以說哲學當然是論證,這個結論真實嗎?這個論證可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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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哲學渴望知識,哲學家難道不會否認氣質---而不是論證---決定他們的思想嗎?哲學作為自我表現(xiàn)的觀點可能有變成反哲學的威脅,破壞掉其旨在描述的事業(yè)。這就是威脅。請讓我嘗試解釋其威力---以及我為什么沒有被嚇著。我并不相信承認氣質對哲學的影響就會讓哲學探索變得比從前更加動蕩不定了,哪怕是自我意識到的那種影響。
如果哲學渴望知識,哲學家難道不會否認氣質---而不是論證---決定他們的思想嗎?
假設你不同意我有關哲學問題的觀點?;蛟S是哲學是否自我表現(xiàn)這個問題,或者你是唯心主義者,而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假設我們做一切可能之事來共享能夠證明我們觀念的證據(jù)和論證。我們談論了幾個小時,散步時的交流也令人沮喪,相互寫長篇電郵,可能有幾百條信息那么長,但分歧依舊。像我們這種處境在哲學中長久存在,針對試圖說服的論證提供的論證比例極其巨大。假設我仍然堅持我自己的觀點,我知道我是對的,你是錯的。我該對這個處境說些什么才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我可能說:如果我們繼續(xù)散步,使用電子郵件交流一直到地老天荒,你可能改變觀點。但是,沒有理由相信這是真實的。世界就是這樣的畫面,一個一個從內部看前后一致的、確認自我的世界。隨筆作家約翰·杰羅米·薩利文(John Jeremiah Sullivan)回顧了他從前信仰的這個特征:
有關基督教的任何東西都能在基督教信仰的背景下來辯護。也就是說,如果你接受其術語的話。一旦如此,你的信仰開始修改數(shù)據(jù)(以可辯護的方式)直到最終數(shù)據(jù)開始強化這個信仰為止。難怪你從來不可能依靠理性說服基督徒放棄其信仰。正如格言所說,這不是因為他們從來沒有被理性說服來相信---很多曾經是如此---而是信仰是在你身后鎖上了的邏輯之門。看起來的思想路線其實是在穩(wěn)定地彎曲成了一個圓圈,把你圈在里面了。
我不了解基督教,但在我看起來,這是對奏效的哲學觀的很好描述。如果它涵蓋足夠多的東西,我就不能依靠理性說服你放棄它。
我可能說:我對你錯是因為我有足夠多的證據(jù)而你沒有。美國著名的分析哲學家,形而上學、宗教哲學及行動哲學當代領導人物之一彼得·范因瓦根(Peter van Inwagen)曾經提出如下論證:
當一位真正擁有了不起的智慧、遠見和能力的哲學家大衛(wèi)·劉易斯(David Lewis)拒絕了我相信和意識到和完全理解的東西,而且能夠為它們辯護,我怎么能相信自由意志和決定論格格不入,或者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性不是物質實體,或者人類不是在時間和空間中延伸的四維物體?我猜想,我最好的猜測是我喜歡某些種類的哲學見解(我的意思是與這三個特別話題有關),雖然有各種優(yōu)點,但劉易斯就是拒絕接受。這將成為一個沒有辦法交流的見解,至少我不知道該如何交流---因為我已經做了一切想和劉易斯交流,他對我說的一切都一清二楚,就是不愿意接受我的結論。
我不相信我們有線索來說明這樣的見解可能是什么。證據(jù)能夠被變成話語,如果它的確是證據(jù)的話。
不,如果我對你錯,差別不在于我們的證據(jù)或者論證而在于認識論者所說的“先前的概率”:貌似有理的基本標準,它被我們拿來衡量我們遭遇的所有證據(jù)和論證。(我的意思并不是說存在一個傳記時刻,我們只有“先前的東西”,卻沒有證據(jù);先前的概率是從我們現(xiàn)有信仰中抽象出來的東西)如果我們中的一個人獲得了真理,習得了知識,而另一個人沒有,一套先前的概率肯定與事實形成更密切的回響,肯定與我們試圖弄明白的現(xiàn)實更吻合。那些先前的概率錯誤者只是倒霉了而已。
這可能看起來有些令人擔憂。但是,我們不得不學會生活在這個環(huán)境中,我們要允許知識存直接面臨棘手的分歧。懷疑主義不是解決之道,因為它所依賴的基礎---在激烈分歧的情況下獲得知識的不可能性---本身受到分歧的影響,因此本身就不可靠。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承擔起約翰·羅爾斯所說的“判斷的重擔”。
這就是氣質出現(xiàn)的場合。影響我們哲學的性格特征---寧靜、不認可恐懼、心智獨立性---與我們的先前概率有關。我們的氣質塑造了我們對貌似合理性的認識。我上文提到自己生性怯懦,這讓我警惕形而上學和認識論中的革命性觀點,世界多多少少應該是常識認可的樣子。我本來能夠說出智慧冷靜,我認為這是認知美德。就像道德美德一樣,認知美德也不是得到普遍共享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可能獲得美德或知識。
就像道德美德一樣,認知美德也不是得到普遍共享的,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不可能獲得美德或知識。
這里也存在反思性元素。我的氣質中有一面是我并不太在乎說服他人來接受我的觀點;即使我真的這樣做了,我也不期待成功;他人有不同意見,我并不在乎,只要他們并沒有決心一定要說服我。我感到吃驚的是,如果在我對共識的相對冷漠和我在敦促你接受的哲學形象和我一直在做事的方式之間沒有聯(lián)系。我天生有這樣的氣質,不受氣質對哲學的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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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那可能是一廂情愿的想法----哲學知識是可能的,我的氣質和真理形成共鳴。但是,我需要看到有關它的論證,我擔心它并不能說服我。或許你認為我是從后面得到了東西:步入正軌的是你陷入沖突的氣質。我不責怪你:否則你應該如何思考?但是,這不能說服我相信你對我錯。(如果你有若干選中的詞匯來描述你在這些桀驁不馴的話語中讀到的性格,覺得現(xiàn)在可以自由地宣揚了,我保證我并不在意。)
閱讀我完全不同意的哲學家的著作,我從中能得到什么?沖突能夠被追溯到我們各自的成見嗎?通常有我沒有考慮的論證,應對的問題或者忽略的可能性和觀點。但是,也有從詞匯和概念構建而成的人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那就是個人的自我表現(xiàn),是個人獨特氣質的實現(xiàn)。經歷這種不是沒有可能的快樂是一種快樂,人們在小說和詩歌中獲得過那種快樂。有些哲學家是偉大作家,有些不是偉大作家的人創(chuàng)造了概念藝術。我不需要贊同某些人才能熱愛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
夢想是閱讀這樣的哲學家的作品或者成為這樣的哲學家,其觀點既是成功的自我表達又能描述事物的真理。
但是,我也關心事實。夢想是閱讀這樣的哲學家的作品或者成為這樣的哲學家,其觀點既是成功的自我表達又能描述事物的真理。他們的著作探索了氣質同時揭示了真理。只要它符合情感習性---郁郁寡歡的、冷靜不沖動的、暴躁易怒的、樂觀主義的---這種氣質與現(xiàn)實吻合的事實意味著某些對待世界的情感特征是客觀存在。的確有一種適當?shù)姆绞饺ジ惺苌?、宇宙和世界上的一切?o:p>
譯自:"Temperament": An Essay by Kieran Setiya
Temperament and truth in philosophy (thephilosopher1923.org)
作者簡介:
基蘭·塞蒂亞(Kieran Setiya),出生于,目前在麻省理工學院講授哲學。著有《中年危機的哲學指南》(2017)主持“五個問題”播客,文章發(fā)表在《洛杉磯書評》、《泰晤士報文學副刊》、《倫敦書評》、《紐約時報》等。去年剛出版新著《生活艱難:哲學如何幫助我們找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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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華如何看待中年危機?《愛思想》2018-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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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狐》https://www.sohu.com/a/223123523_246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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