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兆成】明清以來的孔府舊藏音樂文獻
明清以來的孔府舊藏音樂文獻
作者：張兆成
來源：《走進孔子雜志》
春秋之時，孔子以“六藝”教學，刪定六經(jīng)，闡明六教，開創(chuàng)了以禮樂文明為核心的儒家文化?？鬃釉唬骸皽厝岫睾?，《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保ā抖Y記·經(jīng)解》）闕里孔氏作為圣人后裔，尤重六經(jīng)之學?！皹贰弊鳛榱囍划斎粋涫芸赘匾暎鬃雍笫雷訉O習禮演樂，弦歌不輟。歷代統(tǒng)治者為表示對孔子的尊崇，也多次向孔府頒賜禮樂器。因此，闕里存有大量與“樂”相關的文化遺存，如孔子博物館藏清康熙八卦鎏金編鐘。除樂器文物外，孔府還注重音樂文獻的收藏。樂類古籍雖不如樂器文物立體直觀、精美奪目，但它們蘊藏著孔子樂教的精義。目前保存于孔子博物館的明清時期孔府舊藏音樂文獻，就是孔氏后人致于禮樂、繼承孔子樂教思想的表現(xiàn)。
一、有典有冊：孔府舊藏音樂文獻概況
孔子博物館現(xiàn)藏古籍圖書6400余種4萬余冊，主要來自孔府舊藏，以儒家經(jīng)典和孔氏族人自刻書籍為主，是闕里孔氏“詩禮傳家”的歷史見證。根據(jù)《孔子博物館古籍普查登記目錄》，現(xiàn)存音樂文獻有數(shù)十種，多為明清及民國時期刻本，按照內(nèi)容大致可以分為祭祀禮樂、樂譜樂學與戲曲音樂三大類，具有鮮明的特色。
曲阜孔廟詩禮堂
（一）祭祀禮樂類
自西漢中期以來，儒學備受尊崇，孔子的地位與祭祀等級也被不斷提升，祭孔成為國家的重要祀典，清代皇帝曾多次親往闕里致祭。祭孔同樣也是孔氏后裔每年例行的重要活動。由此，孔府積累了一批祭祀禮樂文獻?？赘f藏的祭祀禮樂類書籍如下：
《圣門樂志》一卷（清康熙五十五年孔傳鐸刻本）、《文廟樂舞全譜》三卷（清乾隆十一年刻本）、《圣門樂志》一卷（清光緒十三年孔令貽刻本）、《丁祭樂章》一卷（清刻本）、《皇朝祭器樂舞錄》二卷（清刻本）、《文昌廟樂章》（清刻本）、《直省釋奠禮樂記》六卷（清刻本）、《樂志補遺》一卷（清宣統(tǒng)三年石印本）、《雅樂講義》（中華民國刻本）、《音樂講義》（中華民國影印本）、《音樂講義》（中華民國刻本）等。此外，闕里志書如《闕里志》《闕里文獻考》等文獻中也存有部分相關內(nèi)容。
《圣門樂志》書影
（二）樂譜樂學類
“詩禮傳家”是孔氏家風的核心，因此，孔氏后人不僅編錄祭祀類禮書，還注重收藏重要的樂譜、律書。收藏樂譜樂學類文獻，一是為豐富孔氏家族的藏書，二是用來訂正完善祭孔樂舞，三是教授子孫音律，使之以樂涵養(yǎng)身心。此類藏書較少，包括：《樂律全書》四十八卷（明萬歷鄭藩刻本）、《琴律譜》一卷（清刻本）、《五知齋琴譜》八卷（清刻本）、《春草堂琴譜》六卷（清刻本）、《羯鼓錄》一卷（清刻本）、《樂府雜錄》（清刻本），另有研究古代樂律與宋詞音樂的《詞源》二卷（清刻本）等。
（三）戲曲音樂類
明清時期，藏于孔府的音樂文獻不只雅樂、琴曲，也有供士庶消閑娛樂的戲曲音樂類文獻。戲曲音樂是中國音樂的重要組成，孔府中收藏了一些明清傳奇文本與昆曲曲譜，相關藏書有：《桃花扇傳奇》二卷（清康熙刻本）、《南柯記全譜》一卷（清乾隆五十七年刻本）、《牡丹亭全譜》（清乾隆五十七年刻本）、《納書楹曲譜》（清乾隆五十七年刻本）、《桃花扇傳奇》（清光緒二十一年刻本）、《牡丹亭還魂記》（清光緒三十四年刻本）、《爛柯山》不分卷（清刻本）、《尋親記》二卷（清刻本）、《曲苑》（清刻本）、《長生殿》二卷（清刻本）、《紫釵記全譜》二卷（清刻本）、《昆曲譜》不分卷（清抄本）、《牡丹亭》（民國二十二年商務印書館）等，另有《天雨花三十回》（清刻本），為明末清初的長篇彈詞，屬于曲藝音樂。
另有少數(shù)文獻，如《皇翰嘉禮雅樂錄輯要》（清光緒刻本）、圖畫歌謠集《孔孟圖歌》（清光緒三十年石印本）、元代散曲《朝野新聲太平樂府》九卷（中華民國影印本）等未歸入以上三類。另有部分文獻，如孔傳鐸《安懷堂全集》（清奎文閣抄本）、蔡方炳《廣治平略》（清刻本）、孔廣森《禮儀器制考釋》（稿本）等，其內(nèi)容雖涉及音律，但在書中所占比例不大，故也未被列入考察范圍。
二、家國人文：圣裔藏書的文化屬性
弘文傳道是歷史賦予孔氏子孫的血脈使命，樂教思想作為孔子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孔氏子孫當然也有傳承之責。所以，對音樂類文獻的收藏，既是孔氏家學傳承的內(nèi)在要求，也是其崇禮重樂的文化追求與圣人后裔的身份擔當?shù)木唧w體現(xiàn)。
（一）家學傳承的內(nèi)在要求
孔子自身精通音樂，曾問樂于萇弘，學琴于師襄，與魯國大師談作曲之道，能擊磬、鼓琴、彈瑟，《詩》三百皆能弦而歌之?？鬃硬粌H重視音樂在社會教化與君子求仁方面的作用，也具有極高的音樂鑒賞能力，提出了“盡善盡美”“思無邪”“放鄭聲，遠佞人”等音樂美學思想。在孔子看來，樂是君子修身的必要功課，故孔子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保ā墩撜Z·泰伯》）在諸侯爭霸、禮壞樂崩的歷史背景下，孔子的音樂活動寄托了他修己安人的人生追求與禮樂大同的社會理想，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觀照。時過境遷，孔氏后裔備受歷代統(tǒng)治者尊榮禮遇，其音樂活動相較孔子多了一絲消閑娛樂的意味。但是，這些活動仍是儒家道德修養(yǎng)之學問所在。孔氏以詩禮傳家，學詩書、習禮樂是孔氏家學傳承的內(nèi)在要求，也是孔氏后裔的文化自覺。明天啟二年（1622），六十五代衍圣公孔胤植言：“庶幾承詩書禮樂之傳，永堅國干?！保ā蛾I里志》卷二三）六十六代衍圣公孔興燮言：“蓋禮樂者，道德之菁華而政治之奧蘊也，是故人之不可以不學也?！保ā肚僭沸膫魅帯ⅰ罚┻@兩位衍圣公的話語均表明，孔氏后人已經(jīng)具有傳承禮樂文化的自覺意識。
《闕里志·樂舞圖》（局部）
就音樂方面而言，孔氏后人的造詣雖難及孔子，但是也出現(xiàn)了一批精通音律之人，如深于樂理的衍圣公孔傳鐸、撰寫《律呂管見》的孔尚任、編纂《琴苑心傳全編》的孔興誘等。古琴作為“四藝”之首、弦樂之君，為孔子所重，自然也成為孔氏后裔的必修課?？鬃硬┪镳^所藏《孔興燮行樂圖軸》等衍圣公行樂圖中多見古琴，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貽的夫人陶氏曾聘請諸城派古琴大師詹澄秋教孔德成學習古琴，此皆是孔氏后裔重視古琴的歷史見證。如此，孔府收藏古琴曲譜亦是家學相傳之義。
（二）崇禮重樂的文化追求
禮序乾坤，樂和天地。儒家認為禮樂涵蓋了天地萬事萬物，統(tǒng)籌著世間的所有條理與秩序，故“孔子以禮樂之道垂教天下后世”（《文廟禮樂考·序》），構建了一套以禮樂為內(nèi)核的從個人到天下的修齊治平的理論體系?！缎⒔?jīng)·廣要道》云：“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币环矫?，禮樂是國家治理的重要手段。秦漢以來，禮樂并舉的思想被統(tǒng)治者固化到國家意識形態(tài)中，在治國理政、教化百姓方面發(fā)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朱元璋曾言“淑人心而出治道”“振紀綱而立大中”，“必禮樂并行”，同時告誡官員要重視禮樂，不要“徒以禮樂為虛文”。（參見《明太祖實錄》卷一六二）另一方面，禮樂與個人的修身立德緊密相連。在孔子的理論中，“成人”的終極條件是“文之以禮樂”（《論語·憲問》）。學禮用以克制自我，學樂用以激發(fā)情感。禮樂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內(nèi)容，是中國古代社會普遍的文化追求，“所謂崇禮先師，增輝圣德，非一家之私榮也”（《重刊禮樂志·總序》）。作為孔子后裔，孔氏更應在傳承禮樂文化中發(fā)揮表率作用?？资虾笠岱e極致力于禮樂傳承、收藏禮樂典籍，是孔府彰顯其文化價值追求的重要表現(xiàn)。
孔府的祭祀及日?；顒咏試@儒家禮樂而展開?？赘畬﹃P帝、喜神等神靈的祭祀，孔府的婚喪嫁娶等活動，皆要依禮行事?？赘漓霑r需要演戲酬神，婚慶時需要音樂助興，喪葬時需要音樂致哀。禮樂相和是孔府活動的重要原則，孔府也通過音樂文獻的收藏進一步發(fā)揚了“詩禮傳家”的家風，塑造了“圣人家”崇禮重樂的形象。
（三）圣人后裔的身份擔當
衍圣公作為圣人后裔，世享恩榮，具有特殊的文化與政治雙重屬性。對衍圣公來說，繼承祖訓家風、弘揚儒家倫理與宣揚政治教化是一體貫通的。明清兩朝的皇帝多次通過面諭、頒敕、批折等方式，要求衍圣公在修德謹行、正己率人的同時，重視對儒家禮樂文獻的典藏。明嘉靖三十年（1551），明世宗在孔貞幹襲封衍圣公的詔敕中說：“惟秉心寅慎乃可以對光靈，惟制行光明乃可以表姻族，惟禮物恪修乃可以系四方之望，惟文獻不墜乃可以為百世之征?！保ā蛾I里志》卷一五）衍圣公為圣人之后，“系四方之望”，其對禮樂文獻的收藏既是維系儒家“文獻不墜”的應有之義，也是孔氏作為圣人后裔所應承擔的社會責任。
戲曲類文獻集結的主要是民間俗文化，對此類文獻的收藏似乎與莊重典雅的孔氏圣裔形象相違和。但就其實質(zhì)而言，孔氏此舉并未違背孔子“詩禮傳家”的遺訓。劉源在《清代曲阜戲曲研究》中指出：“有清一代，在前人的基礎上，許多文人都從戲曲本身的特性來重新對其進行定位，認可其‘有補世道人心’的教化功能，這也迎合了孔府文人所肩負的社會責任之需求?！睉蚯坝醒a世道人心”的價值定位與孔子“移風易俗”的樂教思想及“興觀群怨”詩教思想一脈相承，它在宣揚道德倫理、弘揚禮樂教化等方面可以發(fā)揮相當大的作用。采風成詩與觀戲藏曲都可以觀察風俗人心，在這個意義上，戲曲與詩并無雅俗之別。因此，孔府收藏戲曲類文獻符合圣裔的家學淵源，這種收藏活動也沒有脫離孔府所應承擔的“禮樂教化”的責任范圍。
三、百世之征：音樂文獻的歷史價值
就孔府藏書行為與藏書內(nèi)容來看，其本身有豐富藏書、保存文獻、教育子孫、規(guī)范祀典的作用。孔府藏書并不局限于收藏這一行為本身，孔府的特殊地位也賦予了其藏書更深刻的人文意義和歷史價值。
（一）為古樂研究提供文獻支撐
朱熹曰：“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語文字之間。”（《中庸章句·序》）衍圣公延續(xù)圣人血脈，是儒家道統(tǒng)的重要精神象征之一，而“道”之所傳的物質(zhì)基礎便是文獻，因此，文獻收藏是孔府所應肩負的重要職責與使命。得益于孔府的特殊地位，其藏書得到了較好的充實與保護。藏書事業(yè)彰顯了孔府的崇文宣化之義，于文化而言，減少了“文獻不足”帶來的認知困境?！吨乜Y樂志·總序》言：“俾欲適魯觀廟堂者，手披是編，如睹三代之法物，聆九成之簫韶焉?！蓖ㄟ^孔府典藏的禮樂文獻，后世之人可以了解三代之典制和上古之樂章。
孔府舊藏的音樂文獻內(nèi)容廣泛，包括樂器形制、演奏技法、曲譜樂章、樂律樂制、歷史沿革等，并與禮學、文學、戲曲等密切相連，為后世研究提供了文獻支撐。目前學界在研究祭孔禮樂時，都將孔府舊藏書籍作為重要參考；《琴律譜》所記“十二調(diào)定弦法”、《樂律全書》所記“十二平均律”等，都是研究中國古代音律的重要資料；多版本的《桃花扇傳奇》《牡丹亭》等書，為研究同一文本內(nèi)容的變化提供了可能?？赘f藏音樂文獻雖難稱卷帙浩繁，但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古代音樂知識體系的龐大與華夏禮樂文化的燦爛深厚，是禮樂文化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的重要文獻資源。
《桃花扇》書影
（二）孔氏后裔習禮演樂的見證
在清代，孔府每年各類祭孔活動多達50多次，禮樂類藏書的編纂刊刻與此密切相關?！妒ラT樂志·序》中提到其成書之緣由，言：“凡躬與祀典者，不可不留意聲音，殫心名物，窺其美善，以仰承陶淑萬邦之雅化也?！薄妒ラT樂志》《文廟樂舞全譜》等古籍的編纂、刊刻與收藏本身是孔府習禮演樂的產(chǎn)物，也為相關活動提供了文本參考?！堆艠分v義》《音樂講義》等書是民國時孔德成所設立的古樂傳習所的雅樂教材，是“奉祀官”在民國時期維持祭禮的實踐遺存。
戲曲類文獻的收藏也可以佐證孔府戲曲活動的相關史實。明清時期，孔府內(nèi)部經(jīng)常演戲，并有專門的戲班，衍圣公孔昭煥、孔憲培、孔慶镕、孔令貽等皆好聽戲，他們集聽曲、寫曲、唱曲、藏曲于一體。在《孔府檔案》中還存有孔府的戲曲單子與說唱戲詞散頁，多與昆曲相關。清光緒二十年（1894），孔令貽偕母彭氏與妻陶氏入京為慈禧太后慶壽，在宮中聽戲時，慈禧太后問彭氏和陶氏：“你們懂戲不懂戲？懂昆腔不？”對曰：“懂?！保ā犊赘畽n案》5476卷）從二人答話之謹慎小心推測，這里的“懂”絕非僅僅來自當時的聽曲，孔府的《納書楹曲譜》《昆曲譜》等藏書應當是她們“懂”戲的知識根底。
《孔府檔案》散頁（戲曲單）
（三）展現(xiàn)豐富的社會歷史信息
書籍是一個時代變化的縮影，音樂文獻的收藏與當時的社會緊密相連。以祭祀禮樂類書籍為例，它們是清代國家祭祀體系的歷史見證。通過孔府的收藏文獻，我們可以了解到統(tǒng)治者的“尊孔”政策、舉措以及孔府的態(tài)度與回應，歷史研究者亦可以從中提取到有價值的信息。例如，《曲阜圣廟樂學講習所暫行簡章規(guī)定》：“該生畢業(yè)后由本爵府咨行各省長官，遇有其他縣治文廟整頓古樂之時，得挨次延聘充當教員?！鼻蹇滴醵拍辏?690），浙江巡撫張鵬翮曾“移咨圣府，聘師教習”。通過這兩條史料，我們可以了解到，清代至民國，曲阜孔廟作為祭孔禮樂典范之地，發(fā)揮著為其他地方文廟培訓和輸送禮樂教習人員的作用。
禮樂乃盛世之典，各類音樂文獻的刻印與收藏表現(xiàn)了孔府“安富尊榮”的生活狀態(tài)，是孔氏后人崇禮重樂的外在表現(xiàn)，也是尊孔崇儒的古代社會最后太平清景的歷史見證。
結語
孔子以詩禮庭訓教子傳家，詩書禮樂成為孔氏后人的修身齊家之道?？赘f藏音樂文獻是明清以來孔府相關活動的歷史孑余，也是明清時期崇禮重樂的重要見證。這些樂類文獻雖非“樂”經(jīng)，但其一定程度上完善了孔氏家學的知識體系，豐富了儒家的樂教思想，為孔氏子孫修身法祖、承擔禮樂教化之責提供了必要的文本參考，具有重要的人文價值與歷史意義。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