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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虬先生《苦詠三十訣》疏證

作者：劉夢芙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首發(fā)

時間：甲午年八月初八

             西歷2014年9月1日

一、引言

以詩論詩，老杜首開其端?！稇驗榱^句》作于上元二年（761），一說作于寶應(yīng)元年（762）。此為有感于后生譏誚前賢而作，語多跌宕諷刺，故云“戲”也（仇兆鰲《杜詩詳注》卷一一）。當時存在“好古者遺近，務(wù)華者去實”（元稹《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的風氣，或者完全否定六朝文學，或者崇尚浮靡詩風，老杜此組詩即對此有感而發(fā)。六首絕句各有側(cè)重，獨立成篇，又互有聯(lián)系，渾然一體。前三首評論庾信和“初唐四杰”，后三首揭示論詩宗旨，提倡博采眾長、轉(zhuǎn)益多師，強調(diào)審美價值和社會功能的統(tǒng)一、優(yōu)美與宏壯的兼勝、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結(jié)合。其中“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別裁偽體親風雅，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等，均為體現(xiàn)老杜詩歌理論主張的名句。仇兆鰲云：“少陵絕句，多縱橫跌宕，能以議論攄其胸臆。氣格才情，迥異常調(diào)，不徒以風韻姿致見長矣”，正指此類詩。此為最早的論詩絕句，以后此體成為論詩的重要形式之一，金人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清人王士禛《戲效元遺山論詩絕句》、趙翼《論詩》，均受其影響（以上見《中國詩學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而唐人司空圖《詩品》論詩歌二十四種藝術(shù)風格與意境，清人袁枚《續(xù)詩品》論詩歌創(chuàng)作之法則，同樣是以詩論詩，不同的則是采用四言詩的形式，多有真知灼見，與老杜以來諸家論詩絕句，皆為傳統(tǒng)詩學理論寶庫中的珍品。

本文介紹的《苦詠三十訣》，為現(xiàn)當代詩壇老輩名家唐玉虬先生所作。唐玉虬（1894—1988）名鼎元，號髯公，江蘇常州人。出生于普通農(nóng)家，自幼家境貧困，發(fā)憤讀書，師從陽湖大儒錢振锽（名山），力學成才，詩文以外，兼精醫(yī)學。歷任中央國學館學術(shù)整理委員會名譽委員、華西大學國文教授、南京中醫(yī)學院圖書館主任及文獻研究室主任、該學院醫(yī)古文教研室教授。著述多種，有《唐荊川年譜》、《五言樓詩草》、《國聲集》、《入蜀稿》、《翰林香》、《懷珊集》、《芳國詠》、《春池館文錄》等。其中《國聲集》、《入蜀稿》為抗戰(zhàn)期間詩作，紀錄重大史事，抒發(fā)愛國情懷，慷慨高昂，悲壯激越，榮膺民國三十一年度（1942）全國高等教育學術(shù)獎勵文學類三等獎（當年文學類只設(shè)三等獎），飲譽海內(nèi)。同時獲獎的有馮友蘭、王力、曹禺、華羅庚、周培源、蘇步青等著名專家學者，而唐先生是唯一未受高等教育的“布衣”。

唐先生享年九十五歲，生命歷程幾近一個世紀，屢經(jīng)戰(zhàn)亂，飽閱滄桑，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老一輩知識人士憂國憂民、自強不息、甘于淡泊、鞠躬盡瘁等極為高尚的精神品質(zhì)，是儒家道德的忠實踐行者。他博學精研，著述豐碩，尤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付出畢生心血，在現(xiàn)當代詩壇，矗起一座峨峨的高峰。因傳統(tǒng)文化在極左時期屢遭貶抑，詩詞長期在野，大量文獻迄今未曾全面地搜集整理，處于埋沒狀態(tài)，連同唐先生在內(nèi)的諸多老輩詩作，很少為人所知。筆者三十年來專力從事近百年詩詞研究，近年主編“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陸續(xù)出版，唐先生詩文集亦編入?yún)矔?，在排印校勘中，即將問世。茲特介唐先生論詩絕句《苦詠三十訣》，以饗讀者。

唐先生為詩恪遵乃師錢名山之教，宗法三唐，唐以下則兼取東坡、放翁、遺山，古近各體皆工，風格多姿多彩。唐詩的突出特征是意境廣闊、氣格雄渾、藻采風華、音節(jié)高亮，盛唐之詩尤能顯示中國在全盛時期的泱泱氣象，因此唐先生尤喜李杜高岑諸家，極為重視詩歌感發(fā)人心、激勵士氣的社會功能，繼承孔子論詩“興觀群怨”之觀念。詩中觀念如何藝術(shù)性地表達以感染讀者？遂有論詩之作?！犊嘣伻E》由三十首七言絕句組成，重在論詩之法，“夫詩法，運用存乎一心，非可以口舌述、言語書也。茲略言其工夫次第耳?！蓖瑫r著名詩人、國學大家錢仲聯(lián)先生撰《夢苕庵詩話》評唐先生《五言樓詩草》，特意指出“其《苦詠三十訣》，皆寸心有得之言，足與司空表圣《詩品》并傳?！币韵落洝犊嘣伻E》全文，附筆者疏釋，并錄唐先生詩論及袁枚《續(xù)詩品》、《隨園詩話》中相關(guān)論斷，兼取陸機《文賦》、劉勰《文心雕龍》、司空圖《詩品》諸書，以為參證。

二、正  文

多  讀

杜陵詩法詔來人，萬卷圖書束此身。探得龍威兼禹穴，從無下筆不通神。

〔疏證〕博覽群書，以植根柢，乃作詩首要條件，根深方可葉茂，積厚始得流光，歷代大家無一非飽學之士。老杜云“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關(guān)鍵在一“破”字，指融會貫通，為我所用。嚴羽《滄浪詩話》云：“夫詩有別材，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而非多讀書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闭Z本周匝，然時人只取前半，以為有才不須讀書之借口，豈其然哉！袁枚《續(xù)詩品·博習》：“萬卷山積，一篇吟成。詩之與書，有情無情。鐘鼓非樂，舍之何鳴？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從糟粕，安得精英！曰‘不關(guān)學’，終非正聲?！睍逞詾樵婍毑W之理，可與唐先生此篇并讀?！褒埻硌ā保合鄠鲄峭蹶H閭游禹山，遇龍威丈人入洞庭取禹藏書一卷，見《云笈七簽》三《靈寶略記》。

少  作

高臥空山養(yǎng)重名，松篁萬壑自移情。晨昏鴉鵲遭憎厭，千載鸞凰始一聲。

〔疏證〕言詩人下筆須慎重，不可濫作。詩境清高，出以精思健筆，立意超拔，辭采斐然，品始尊貴也。袁牧《續(xù)詩品·矜嚴》：“貴人舉止，咳唾生風。優(yōu)曇花開，半刻而終。我飲仙露，何必千鐘？寸鐵殺人，寧非英雄？”與此篇同意。

擇  途

長安大道出潼關(guān)，虎豹嵯峨不可攀。李杜當年從此去，莫隨郊島墮榛菅。

〔疏證〕為詩擇途要正大，如孟子云“先立其大者，則小者不能奪也。”太白、少陵為公認之第一流大家，宜為師法；若入手便學孟郊、賈島，走入寒瘦僻澀一路，則終生無大成就?！伴惠选保菽緟采?。

唐先生《五言樓詩草自序一》：“顧當弱冠時，猶未解吟詠?！榷斡阱X名山師之門，始專力攻詩。師論詩必稱三唐，唐以下則稱東坡、放翁、遺山，遺山以下無論矣?！惫侍葡壬鸀樵娮谔?，力求盛唐氣象。作《讀詩詩》五律組詩，“諷詠間為篇章以寫感會，雜以論評，先后錄存，不以時代編次”，論杜甫、李白、韓愈、陸游、蘇軾、白居易、李商隱、孟郊、韋應(yīng)物、陸龜蒙、陶淵明、張九齡、王維、孟浩然、柳宗元、高適、岑參、杜牧、溫庭筠、王昌齡、李賀、李益共二十二家，除陶、陸、蘇外，皆為唐人。組詩中首列老杜，稱其“筆回唐社稷，淚續(xù)漢山河”，詩集中贊老杜之長篇短什，俯拾皆是，并作《祀杜記》與祭文，編詠杜之詩為《景杜集》。同時于太白、昌黎、東坡、放翁之詩亦甚推崇，蓋四家詩皆才情橫溢，氣格雄放也?！都罈钤剖废壬摹吩疲骸皢韬?！鳳鳥不出，河不出圖。人紀淪喪，文章穢蕪。蟲吟草際，蟬鳴枯株。其細已極，聲竭須臾。廁精木魅，亦出荒途。提帚狂舞，啾啾嗚嗚。人之聽之，有顰有娛。于今為甚，好惡懸殊。”唐先生排斥清季詩風，有其審美傾向與時代處境之影響，未免偏激，然學詩入門須正大，自屬正論。

袁枚《續(xù)詩品·戒偏》：“抱杜尊韓，托足權(quán)門?？嗍靥枕f，貧賤驕人。偏則成魔，分唐戒宋。霹靂一聲，鄒魯不閧。江海雖大，豈無瀟湘？突夏自幽，亦須廟堂。”《隨園詩話》卷六：“詩分唐宋，至今人猶恪守。不知詩者人之性情，唐宋者帝王之國號，人之性情豈因國號而轉(zhuǎn)移哉？”《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詩者各人之性情耳，與唐宋無與也。若拘拘焉持唐宋以相敵，是子胸中有己往之國號，而無自得之性情，于詩之本旨已失矣?！痹蠟樵姵中造`說，不強分唐宋，較為通達，然性情有善惡正邪之異，詩之品格由此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則不可不辨也。且唐宋詩風格確有不同，詩人宗尚有其審美之傾向，未可以“性情”一語即能了之。

問  師

金徽玉軫人人按，流水高山久歇聲。誰為嵇康傳絕調(diào)，華陽亭下最關(guān)情。

〔疏證〕以金徽玉軫之古琴喻詩，人人可學；但琴曲音調(diào)之精微高妙，非人人可知。一如詩之格律聲韻如何用字方能達到美聽之最佳效果，需向名師請教。三國魏嵇康善鼓琴，景元三年被殺，臨刑前索琴奏《廣陵散》，曲終嘆曰：“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固之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

唐先生為詩最重吟誦，《五言樓詩草自序三》云：“歌詩之法失傳已久，能讀詩者今亦殊甚少。……蓋詩即樂也，今之讀詩者皆擊腐木濕鼓之音也。而其自為之詩，亦率皆腐木濕鼓之類，雖使善讀者，亦不能變?yōu)榻鹗z竹之音也。蓋詩學之衰至今日而極矣！鼎元之學七古也，名山師訓之曰：‘要如霹靂一聲到地，無此一聲，則不能與學律詩也。’師舉韓昌黎贈元微之句訓之曰：‘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凡師之訓，亦無非欲避夫腐木濕鼓之音也?！薄稇焉杭び浥c珊若論詩》：“珊若嘗問唐人詩與今人詩之別。余曰：聲香色味意境神韻皆臻上乘，此是盛唐人之佳詩，今人于此八字多不講究，所以不如古人。茲請但以聲言：聲貴洪遠有馀音，震乎簡外。盛唐詩之聲，洪鐘噌吰之聲也；后人詩之聲，能為長笛嘹亮之聲為最高矣，最下則如擊土鼓朽木耳。欲聲之高且遠，貴在選字，如‘不教胡馬度陰山’之‘馬’字，試易以‘騎’字未嘗不可讀也，然聲容則大減?！荷饺f壑赴荊門’之‘群’字，試非老手，對‘萬’必以‘千’，然以‘群’易‘千’則韻協(xié)而音彌遠?！唤毯T度陰山’之句，譬之于射，彀弓七八分而發(fā)矢者也；‘不教胡馬度陰山’之句，彀弓十二分而發(fā)矢者也，然后人則足于‘騎’字，不上取‘馬’字矣。其何故歟？曰：古人求師，今人不求師；古人善讀，今人不善讀。今人胡琴二黃皆有師，一字半音，窮年累月，究之不已。至于詩不然，屠賈販夫，識字如瓜不論擔者，皆能為之，七字一頓即為七字詩，五字一頓即為五字詩，此其所以愈作愈下也。讀律絕詩當如蘇門之嘯，有鳳鳴鸞噦之聲，準其字之四聲，抑揚高下，字字送到，跌蕩頓挫，曼聲誦之，此古人所謂詠也，所謂長吟也，今人則直其聲哼之而已，又安能得其音節(jié)之高下哉？洪鐘無別于土鼓，安能辨其‘騎’與‘馬’之得失，此詩聲之所以日趨于微也。盛唐人于上、去二字多間隔用之，如‘馬’、‘度’二字，一上一去，易讀得響；如‘騎’、‘度’二字。皆去聲連用在一處，便不易讀得響。如二個上聲字連用在一處亦然，此唐人詩用上、去聲二字之秘也。”《為初學人說法》云：“書曰讀，詩曰詠。詠，《爾雅疏》：‘永言也’?！队衿罚骸L言也’?！对鲰崱罚骸伕柚幰饕病??！噬圃佋娬?，詠近體詩（即律、絕詩）準其字之四聲抑揚高下，字字送到，亢墜疾徐，曼聲誦之，如鸞嘯鳳噦之作，而有遏云繞梁之聲?！袢苏b詩絕無聲調(diào)，如劇中之白，從來所未有?！?/p>

袁枚《續(xù)詩品·結(jié)響》云：“金先于石，馀響較多。竹不如肉，為其音和。詩本樂章，按節(jié)當歌。將斷必續(xù)，如徑復過。簫來天霜，琴生海波。三日繞梁，我思韓娥?！笨膳c唐先生之論參看。筆者童年習詩，家父教以吟誦，形成習慣，作詩亦于吟詠中推敲修改，在合乎格律之前提下尋求美聽之音節(jié)，以聲傳情，用普通話朗讀則絕無韻味。于今老輩凋零，時人作詩雖合平仄然音調(diào)多啞，吟誦已成絕學，確如唐先生所慨矣。

濯  心

峨嵋山雪匡廬瀑，枕席聞聲寤寐思。忽覺心腸思咳唾，寒光滿紙碧琉璃。

〔疏證〕此篇言作詩須心境高潔，滌凈凡俗。身在塵世，而神游山水清絕之處，必有佳作。袁枚《續(xù)詩品》所論更為具體，《澄滓》云：“描詩者多，作詩者少。其故云何？渣滓不掃。糟去酒清，肉去洎饋。寧可不吟，不可附會。大官筵饌，何必橫陳！老生常談，嚼蠟難聞?！薄洱S心》云：“詩如鼓琴，聲聲見心。心為人籟，誠中形外。我心清妥，語無煙火；我心纏綿，讀者泫然。禪偈非佛，理障非儒。心之孔嘉，其言藹如?！薄峨S園詩話》卷九錄王西莊光祿為人作序云：“所謂真詩人者，非必其能吟詩也；果能胸境超脫，相對溫雅，雖一字不識，真詩人矣。如其胸境齷齪，相對塵俗，雖終日咬文嚼字，連篇累牘，乃非詩人矣?！庇志硎骸耙亩斯唬骸哉咝闹曇玻沤駚砦从行牟簧贫娔芗颜?。三百篇大半賢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五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劉叉攫金，羅虬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附他人以傳耳。圣人教人學詩，其效可睹矣’?！碧葡壬似攸c言詩心須清，袁枚“齋心”亦言“我心清妥，語無煙火”、“心之孔嘉，其言藹如”，《詩話》言“胸境超脫，相對溫雅”為真詩人、“古往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不佳者。”可知心境長清，須修身養(yǎng)性，時時戒除俗念，保持善性，則誠中形外，詩必高超，與“溫柔敦厚，詩之教也”、“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肸嚮相通矣。

沉  思

澄澄百尺清潭水，滿月無聲墮此中。月似生根波似截，江空不動釣絲風。

〔疏證〕《續(xù)詩品·精思》云：“疾行善步，兩不能全。暴長之物，其亡忽焉。文不加點，興到語耳?？酌魈觳牛际匆?。惟思之精，屈曲超邁。人居屋中，我來天外?！碧葡壬耸讋t描繪詩人下筆前之沉思狀態(tài)，如《莊子》所說“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币詽M月沉潭，形容心境之空明寧靜；以波止不流、漁翁垂釣形容心神之專注不受外物之擾，與“精思”有相通之處。

冥  搜

高枕綿綿燭半灰，神魂已遍歷三臺。月中嫌冷云中暗，頃刻孤身入幾回。

〔疏證〕此篇與上篇合觀。惟其“沉思”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冥搜”則形容選材立意、覓句謀篇時神游冥漠、艱苦求索之創(chuàng)作過程。陸機《文斌》云：“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漱，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于是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若翰鳥嬰繳，而墜層云之峻?！莱涡囊阅迹鸨姂]而為言?；\天地于形內(nèi)，挫萬物于筆端。始躑躅于燥吻，終流離于濡翰。理扶質(zhì)以立干，文垂條而結(jié)繁。……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以求音。函綿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言恢之而彌廣，思按之而逾深。播芳蕤之馥馥，發(fā)青條之森森?！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ど袼肌吩疲骸拔闹家玻渖襁h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guān)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guān)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然后使元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shù)，謀篇之大端。……贊曰：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yīng)?？嚏U聲律，萌芽比興。結(jié)慮司契，垂帷制勝。”陸、劉兩家皆詳細描繪詩文創(chuàng)作（古人文論皆含詩在內(nèi)）從“沉思”、“冥搜”至完成之過程，為中國文學理論史上名篇，唐先生二詩則極為簡煉而形象，將“沉思”與“冥搜”狀態(tài)，寥寥八句，概括無遺矣。

奮  戰(zhàn)

獨身提劍沉東海，龍目齊醒舞爪來。一任滄溟波赤血，驪珠未得不空回。

〔疏證〕此篇寫作詩時腦海中萬象紛呈，如群龍舞爪；詩人殫精竭智，選取最佳之意象與方式確切表達思想感情，宛若與群龍搏斗，奪其頷下明珠?！豆沤裨娫挕吩疲骸霸?、劉禹錫、韋楚客同會樂天舍，各賦《金陵懷古》，劉詩先成，白曰：‘四人探驪，子先獲珠，所馀鱗角何用？’三公乃遂罷作?！碧葡壬娭杏么说?，甚為恰當。

情  至

旗亭曉望柳拖鬟，綠酒何堪對別顏。吹裂高樓新玉笛，佳人莫惜唱陽關(guān)。

〔疏證〕詩為抒情之文學。陸機《文賦》云：“佇中區(qū)以玄覽，頤情志于典墳。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云?！娋壡槎_靡，賦體物而瀏亮?！蛟逅季_合，清麗芊眠。炳若縟繡，凄若繁弦?！比酥楦胸S富復雜，詩人之情尤為敏感，觸物即能起興。唐先生此篇專寫與朋友、戀人離別之情，化用唐詩，寄情深摯。

興  到

清秋萬里凈風煙，有客遙從絕塞還。一酌相迎高閣上，滿江紅樹日沉山。

〔疏〕上一篇寫春日餞別之情，依依不舍；此篇則寫清秋時節(jié)遠客歸來、設(shè)酒共賀之歡暢。二篇皆融情入景，畫中有人，呼之欲出。詩人情至興到，不須苦思，脫口成章，即為佳作。

凝  氣

三軍鐵馬夜歸營，劍戟如林萬壑鳴。寒角一聲聲盡歇，山前惟見月孤明。

〔疏證〕《文心雕龍·養(yǎng)氣》云：“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心慮言辭，神之用也。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shù)也?！且酝录{文藝，務(wù)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diào)暢其氣，煩而即舍，勿使壅滯……贊曰：紛哉萬象，勞矣千想。玄神宜寶，素氣宜養(yǎng)。水停以鑒，火靜而朗。無擾文慮，郁此精爽?！薄独m(xù)詩品·理氣》云：“吹氣不同，油然浩然。要其盤旋，總在筆先。湯湯來潮，縷縷騰煙。有馀于物，物自浮焉。如其客氣，冉猛必顛。無萬里風，莫乘海船?！薄皻狻睘橹袊軐W之重要術(shù)語，用于文學創(chuàng)作，凝聚其氣，指作家集中心力，處于清明飽滿之精神狀態(tài)。司空圖《詩品·勁健》云：“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薄逗婪拧吩疲骸坝^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薄毒瘛吩疲骸坝挡槐M，相期與來。明漪絕底，奇花初胎?！鷼膺h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清奇》云：“神出古異，澹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薄冻劇吩疲骸斑h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氣，終與俗違?！泵枥L在“氣”之作用下詩歌表現(xiàn)為種種藝術(shù)風格。唐先生此篇合“養(yǎng)氣”、“理氣”為“凝氣”，“凝”乃收斂、聚結(jié)之意，以鐵馬歸營、喧鳴萬壑而一聲寒角則萬籟俱寂為喻，寫作詩時收攝心神、調(diào)養(yǎng)氣息，使精力處于高度集中之最佳狀態(tài)，心境如孤月之明，朗照萬物；驅(qū)遣詩材，亦如主帥號令三軍，指揮如意矣。此篇當與“濯心”、“沉思”、“冥搜”、“奮戰(zhàn)”諸首合觀，互文見義。

振  翰

英雄未遇亦尋常，隆準當年一酒狂。高唱大風歸故里，沛中云樹盡飛揚。

〔疏〕以漢高祖還鄉(xiāng)作《大風歌》為喻，寫作詩時豪情勃發(fā)、慷慨昂揚之狀態(tài)。此篇緊接上篇“凝氣”，在真氣凝結(jié)充沛之時，發(fā)為詩歌，奔騰磅礴，形成雄渾豪放、勁健宏壯之風格。“振翰”，指詩情激奮時揮筆疾書，氣勢飛動。

選  字

萬里黃河下白波，泥沙終病挾來多。爭如自向滄溟底，剪取珊瑚碧樹柯。

〔疏證〕《文心雕龍·熔裁》云：“規(guī)范本體謂之熔，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熔則綱領(lǐng)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矣?！溆锌上鳎阋娖涫?；字不得減，乃知其密。……夫百節(jié)成體，共資營衛(wèi)；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熔裁，何以行之乎？贊曰：篇章戶牖，左右相瞰。辭如川流，溢則泛濫。權(quán)衡損益，斟酌濃淡。芟繁剪穢，弛于負擔。”《練字》云：“若夫義訓古今，興廢除用，字形單復，妍媸異體。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lián)邊，三權(quán)重出，四調(diào)單復?！薄独m(xù)詩品·割忍》云：“葉多花蔽，詞多語費。割之為佳，非忍不濟。驪龍選珠，顆顆明麗。深夜九淵，一取萬棄。知熟必避，知生必避。入人意中，出人頭地?！碧葡壬似稀叭鄄谩迸c“練字”而言之：前二句言詩之長篇易犯蕪穢之病，如黃河萬里，泥沙俱下，故須剪裁熔煉，使之精整。而積字為句，積句為篇，故二句言“選字”，選取最能表達情意之字詞，刪去蕪詞累句，使通篇完美無疵?！凹羧∩汉鞅虡淇隆?，喻所選之字詞形象鮮明，異樣精采，如《續(xù)詩品》所謂“驪龍選珠，顆顆明麗”也。

《續(xù)詩品·選材》：“用一僻典，如請生客。如何選材，而可不擇！古香時艷，各有攸宜。所宜之中，且爭毫厘。錦非不佳，不可為帽。金貂滿堂，狗來必笑。”《隨園詩話》卷六：“‘博士賣驢，書券三紙，不見驢字’，此古人笑好用典者之語。余以為用典如陳設(shè)古玩，各有攸宜，或宜堂，或宜室，或宜書舍，或宜山齋，竟有明窗凈幾，以絕無一物為佳者，孔子所謂‘繪事后素’也。世家大族，夷庭高堂，不得已而隨意橫陳，愈昭名貴。暴富兒自夸其富，非所宜設(shè)而設(shè)之，置械窬于大門，設(shè)尊罍于臥寢，徒招人笑?！庇志砹骸疤迫私w詩，不用生典，稱公卿不過皋夔蕭曹，稱隱士不過梅福君平，敘風景不過夕陽芳草，用字面不過月露風云，一經(jīng)調(diào)度，便日月斬新。猶之易牙治味，不過雞豬魚肉；華陀用藥，不過青粘漆葉，其勝人處不求之海外異國也?！庇志砥撸骸坝玫湟灰玻幸私w者，有宜古體者，有近古體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zhì)，用僻典如請坐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宋喬子曠好用僻書，人稱‘孤穴詩人’，當以為戒?！痹洗藙t言作詩按體裁之不同選用適宜之語言材料，與唐先生“選字”有類似處，然范圍較廣，典故亦材料焉?！斑x字”則指于平常語言中選用精彩出色之字詞以表達情意，非專指用典。然袁枚戒用僻典，亦非篤論，在讀書多者視之，僻典非僻；讀書少者則少見多怪。典無所謂常典僻典，當觀其所用是否恰當耳。若戒僻典不用，則不須“博習”，讀常見書即可，安能廣大哉。

立  調(diào)

靜夜霜鐘聞百里，雷藏雨底不堪雌。君能審取黃鐘調(diào)，擲地都成金石詞。

〔疏證〕此篇與《問師》合觀，主張詩要高亮之聲調(diào)?！段男牡颀垺ぢ暵伞吩疲骸胺蛞袈伤?，本于人聲者也。聲合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關(guān)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夫吃文為患，生于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將欲解結(jié)，務(wù)在剛斷。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zhuǎn)如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矣。……古之佩玉，左宮右徵，以節(jié)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忽哉！”蓋漢字之四聲為他國語文之所無，古代詩樂不分，歌辭離樂獨存，亦富于聲調(diào)之美，影響及于文章，賦與駢文，皆究心聲調(diào)。南齊永明年間沈約抉四聲之秘，論聲律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斯旨，始可言文?！绷涸邸督饦亲印ち⒀云吩疲骸拔恼呶╉毦_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庇烂黧w詩至唐代發(fā)展為五七言律詩絕句，格律定型，音節(jié)諧婉，最能顯示漢字聲韻組合之美，后世稱為“唐音”，即專指近體?！拔逅摹焙笳Z體新詩廢棄格律，漢字之音律美喪失無馀，詩不可吟詠矣。唐先生詩學宗唐，故于詩之吟誦極為重視，除撰文論述外，有長篇五古《誦詩》（在清徽席間，主客強余誦詩，音調(diào)為所稱賞。因憶前事及今風尚，感慨成篇）：

春秋士大夫，每逢冠裳會。喜于樽俎間，賦詩申雅志。詩本樂一端，所以達情思。節(jié)奏出天然，聲律在調(diào)劑。感人亦最深，入耳鐫肝肺。曾子金石聲，孫登鸞鳳噦。誦者與聞?wù)?，悠然移心意。降及隋唐間，此事猶不廢。朝作被管絃，夕即播海內(nèi)。古人之所尚，今人之所忌。作詩千百篇，但供紙上眎。何敢向人前，朗朗詠一字？眾中發(fā)高唱，競目為怪類。淫哇與亂彈，狂叫稱髦士。古今風俗殊，何可以理解。從此詩格降，興會并衰替。锽锽盛唐聲，洪鐘鳴晴霽。宋格斂而清，萬籟起松際。元明善鳴者，雄雞曉吭厲。哀哉近代詩，字癟蚊音細。徒作不堪誦，有詩亦何貴？詩存實則亡，余為出涕淚。

志欲復古調(diào)，須從誦詩始。今逢賢主客，欣然賞流水。不然遭呵罵，辱等撻于市。英豪貴自我，目原無馀子。詩文養(yǎng)氣先，閎中而肆外。讀詩文亦然，氣盛聲自大。浩氣所磅礴，觸者為粉碎。譬如項藉軍，所當皆披靡。余家近五湖，云水環(huán)廬舍。曾登馬跡峰（在太湖中），高詠飄嵐翠。回響入谷中，鏘瓊處處是。幽禽盡驚飛，出谷和予唳。馀響入太湖，響逐風帆駛。繞湖三四匝，其響?yīng)q未已。魚龍盡出聽，鱗尾皆可指。波濤三萬頃，禁壓不能起。又嘗登峨（眉）頂，帝座僅隔咫。風高寒不勝，起詠破夜睡。翻妨玉帝眠，晏朝被群議。天孫罷夜織，七襄報章棄。牽牛聽我歌，牛竄銀河底。又嘗游津門（二十年前），歲暮多感慨。一卷玉局詞，披吟無倦怠。玉人群圍坐，一一理樂器。或奏風琴和，或調(diào)鳳笙俟。玉簫與銅琶，和合雜商徵。兩詠無人處，居高聲益肆。雖逼天闕近，神天不見怪。津門花氣濃，未足盡滂沛。

余游鵰鶚隊，每為講文藝。曾選兩樂章，以厲鷹揚氣。一衛(wèi)大領(lǐng)空（一為王昌齡《出塞詩》：“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庇嗑搭}曰“保衛(wèi)大領(lǐng)空”，本是保衛(wèi)大領(lǐng)土，曰“保衛(wèi)大領(lǐng)空”者，借用也），一最后勝利（一為嚴武《軍城早秋》：“昨夜秋風入漢關(guān)，朔云邊月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庇嗑搭}曰“最后勝利”）。卻取唐人詩，偏合今日事。無事更斷章，明明著厥旨。兩章兩飛將，大張撻伐義。亦無用作譜，按律調(diào)自偉。余每一高詠，厥聲滿天地。歲星在庚辰，秋風起吹袂。南溟摶風侶，咸集太平寺。來賀空軍節(jié)，牛酒豫豐備。主者為王公（今空軍副總司令王公叔銘，是時為空軍士校教育長），興高無與比。士校大操場，周廣二三里。班坐作野餐，寂然無眾籟。余取前兩章，高唱入云裡。復從九天落，貫入人人耳。字字沁心清，聲聲繞場脆。音非藉風遠，氣奪奔霆銳。鸞鶴一長嘯，鹍鵬齊奮翅。妖星黯然收，劍氣都變紫。渤澥蛟鯨翻，幽燕蛇豕殪。馀響?yīng)q未沉，凱歌迅已繼。

詩七百三十字，作于1946年，唐先生時任空軍參謀學校、軍士學校教官，講授詩文。詩之前段述歷代詩歌皆重視聲調(diào)之美，唯獨近代詩字癟音細，不堪吟誦。中段言自家登太湖馬跡峰與峨眉山皆朗聲吟誦，在津門吟詠蘇東坡詞，群女以中西樂器和之。末段寫為空軍將士吟誦唐人王昌齡《出塞》與嚴武《軍城早秋》詩，以激勵士氣。詩中以夸張之筆，極寫吟詠之聲驚天動地，旨在強調(diào)詩歌以聲傳情之感發(fā)功能。全詩押仄聲上去韻，有頓挫鏗鏘之妙。

《大中華復興第一集自序》更極言詩歌于民氣國運之影響：

“國運不昌，民族不強，文人之責，詩人之羞也?；蛟唬捍四吮鼑x衡、為國干城者之事，何與乎文人，何與乎詩人？曰：子不見乎？大風一歌，開炎劉四百年強盛之運，大漢聲威，遠震乎八纮之外，永為中華民族之光。易水片詞，實激燕趙悲壯之士，河北兵馬，累世稱雄于天下。若是乎詩歌之振人心、作人氣，移風易俗，如此其烈也。昔紂之亡也，舉國為靡靡之音；周之衰也，行邁有悠悠之嘆。凡一代之將終，其見諸詞人之心聲，大多噍殺短促，凄傷掩抑，等于病者之呻吟，屬纊之馀息，徵之唐宋明季，無不皆然。嗚呼！孰謂詩歌之無關(guān)于民氣之盈縮、國運之隆污也哉！蓋方其盛也，由于一二人之能以文任自負，真積力滿，振而不已，唱而愈高，既而天下從之，民氣國運一時與之并臻極盛，而蒼生陰受其福。及其衰也，文壇無霸者之雄，斯道絕先知之覺，一任其綱弛紐解，頹敗崩散，至于不可拯救。漫漫長夜，巖鬼山魈，木魅廁精競出，提帚狂舞，炫醜獻怪，跳梁自得。蓋文體之壞，詩格之卑，心聲之邪，未有甚于清季同光以來百馀間年，于是堂堂華夏，遂降為世界第二等國次殖民地。雖有一二獨醒之士，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然而洪水橫流，泛濫莫止，斯文之厄，生靈之禍，于今為烈矣。孟子曰：‘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又曰：‘若夫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枪饰恼轮?，豪杰之事也，不能養(yǎng)其浩然之氣，斯不能為豪杰之士。中立而不倚，強立而不反，任文章之事，放鄭聲，息邪說，而反之于正。今者大人虎變，勇士龍戰(zhàn)，吾國幸逢英豪之興，復得躋于四強之列。而文壇詩國，亦有豪杰應(yīng)運而生，一掃從前秕糠之說，盡息千林蟬噪之聲，龍吟虎嘯，上追兩漢盛唐之作，以鳴國家之盛者乎！不佞雖非豪杰之士，嘗聞道于大雅，君子實抱強立不反之志，一管摩霄，壁壘千仞；猛氣凌厲，萬夫可摧，倘有斯人之出，固愿為之負弩前驅(qū)者矣！……”

唐先生乃單純之詩人，未能深究民氣國運之盛衰乃政治、經(jīng)濟、軍事、科技等諸多因素之交互作用，非屬于文化之詩歌獨負其責。鴉片戰(zhàn)爭后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異域思潮挾堅船利炮之勢以入侵，激發(fā)國內(nèi)之變亂，詩人縱有愛國之情，發(fā)為慷慨之聲詩，亦無以挽救政局之頹壞。而政治黑幕之陰狠詭譎，秉鈞握權(quán)者之馭民愚民，又非良善之詩人所能揣測。至于晚清“同光體”詩，作者多有仁人志士，非可以審美傾向之不同一筆抹煞，斥為妖魅，不免偏激。惟唐先生強調(diào)詩歌聲調(diào)之美，長吟朗詠，感發(fā)人心，既有創(chuàng)作之切實體驗，復有詩史與漢語音韻之學理為依據(jù)，乃傳統(tǒng)詩歌生命之所在，誠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絕學，亟待搶救，毋使失傳。因“立調(diào)”一詩，乃遍引唐先生相關(guān)詩文以證之，見其詩學觀念，讀者幸勿視為瑣瑣也。

設(shè)  色

石黛丹砂色選明，儷紅妃白有馀情。誰如一夜前山雨，著出芳春氣盡生。

〔疏證〕《文心雕龍·情采》云：“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若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jié)，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⒈獰o文，則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柿⑽闹溃淅碛腥阂辉恍挝?，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數(shù)也。……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夫能設(shè)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jié)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滅質(zhì)，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彼究請D《詩品》中多見詩歌設(shè)色之鮮明美感：“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纖穠》）；“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典雅》）；“霧馀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綺麗》）；“明漪絕底，奇花初胎。青春鸚鵡，楊柳樓臺”（《精神》）；“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滿汀，隔溪漁舟?？扇巳缬?，步屧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清奇》），皆意境如畫，令人神往。袁枚《續(xù)詩品·振采》云：“明珠非白，精金非黃。美人當前，爛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妝。匪沐何潔，非熏何香？西施蓬發(fā)，終竟不臧。若非華羽，曷別鳳凰？”以美人亦須妝飾，喻詩中藻采不可或缺。蓋傳統(tǒng)詩詞體現(xiàn)漢字特色，格律聲韻之美訴諸聽覺，辭章藻采之美訴諸視覺，二者交融，動人心魄，作詩與賞詩，“聲”“色”是為關(guān)鍵，此篇“設(shè)色”，當與上篇“立調(diào)”合觀。錢仲聯(lián)先生云：“賞鑒詩詞必須從作品的聲、色兩方面入手?！姼柚械穆曇?，體現(xiàn)在音節(jié)方面，簡單地說，有大小、有長短、有疾徐、有高下、有剛?cè)?、有斷續(xù)、有抑揚、有頓挫。抑揚，頓挫，尤其是音節(jié)的關(guān)鍵所在。作品的神情往往在抑揚、特別是頓挫中傳出?！薄巴ㄟ^設(shè)色，增加形象描繪之美，給讀者以鮮明的、深刻難忘的印象，達到其藝術(shù)效果。詩究竟不是畫，其色彩之美不能由直觀感受，須通過描摩體會和想象，方能明之?！喲灾阂辉?，濃麗之色?！?，淡素之色?！唬簠⒆糜跐獾g的色?！辈⑴e大量詩詞例句以闡析之（《關(guān)于古代詩詞的藝術(shù)賞鑒問題》，《夢苕庵論集》，中華書局1993年版）。唐先生此篇首二句言詩中需設(shè)色鮮明，含有馀不盡之情韻；后二句以雨著芳春、生氣蓬勃為喻，言設(shè)色以自然清麗為貴，不宜涂飾。晚清民國詩壇名家金松岑稱唐先生詩“清綺高亮”，兼聲、色而言，可見唐先生之審美觀力行于創(chuàng)作實踐。

著  味

萬壑風泉踏月行，長歌猿鳥不相驚。黃昏一飽松花飯，豈假人間煙火烹。

〔疏證〕此篇寫詩人月夜獨行于山水之間，長歌而不驚猿鳥，可見境界之幽靜。三四句寫飲食不假人間煙火，詩中清淡之味借比喻曲曲傳出。蓋詩中之神理滋味，虛涵于詞句之中，匪可言宣，全賴讀者靈心妙悟；詩人著雋永之味，非僅藉文字工夫，而關(guān)乎品格修養(yǎng)。司空圖《詩品·高古》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汎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如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典雅》云：“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疏野》云：“惟性所宅，真取弗羈?？匚镒愿?，與率為期。筑室松下，脫帽看詩。但知旦暮，不辨何時。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清奇》云：“可人如玉，步屧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超詣》云：“匪神之靈，匪機之微。如將白云，清風與歸。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氣，終與俗違。亂山喬木，碧苔芳暉。誦之思之，其聲愈希”；《飄逸》云：“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緱山之鶴，華頂之云。高人惠中，令色絪緼。御風蓬萊，汎彼無垠”；《曠達》云：“如何尊酒，日往煙蘿。花覆茅屋，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雖風格有種種不同，而皆為超塵脫俗之境界，絃外之音，味外之味，與唐先生此篇可相印證。欲得此中之味，須“濯心”、“養(yǎng)氣”，品格既高，詩味自足也。

命  意

盤折離思擢苦肝，疏麻欲寄著詞難。迴文織出重重錦，讓與人家反覆看。

〔疏證〕此篇言詩中命意，須曲折含蓄，不可一發(fā)無馀。東晉蘇蕙（若蘭）嫁秦州剌史竇滔，滔為安南將軍，赴襄陽鎮(zhèn)守，去后斷絕音問。蕙悔恨悲傷，因織五彩錦作《迴文璇璣圖詩》寄滔，計八百馀言，縱橫反覆，皆成章句，文詞凄惋。滔為感動，因復好如初。見《晉書·列女傳》。唐先生論“命意”即以此喻之。《文心雕龍·隱秀》云：“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旁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韞珠玉也?！瞬ㄆ疝o間，是謂之秀。纖手麗音，宛乎逸態(tài)，若遠山之浮煙靄，孌女之靚容華。……夫立意之士，務(wù)欲造奇，每馳心于玄默之表；工辭之人，必欲臻美，恒匿思于佳麗之鄉(xiāng)。嘔心吐膽，不足語窮；鍛歲窮年，奚能喻苦？故能藏穎詞間，昏迷于庸目；露鋒文外，驚絕乎妙心。使醞藉者蓄隱而意愉，英銳者抱英而心悅。譬諸裁云制霞，不讓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蛴谢奕麨樯睿m奧非隱；雕削取巧，雖美非秀矣。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朱綠染繒，深而繁鮮；英華曜樹，淺而煒燁。隱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蓋以此也。”形容作詩命意之隱秀頗為詳盡，堪為唐先生此篇疏釋也。

《續(xù)詩品·崇意》：“虞舜教夔，曰‘詩言志’。何今之人，多辭寡意？意似主人，辭如奴婢。主弱奴強，呼之不至。穿貫無繩，散錢無地。開千枝花，一本所繋?！薄峨S園詩話補遺》卷四：“浦柳愚山長云：‘詩生我心，而成于手。然以心運手則可，以手代心則不可。今之描詩者東拉西扯，左支右梧，都從故紙堆來，不從性情流出，是以手代心也?！瘏俏髁痔幨吭疲骸娨砸鉃橹魅耍栽~為奴婢。若意少詞多，便是主弱奴強，呼喚不動矣?！f皆妙?！薄缎}山房詩集》卷二十三《箴作詩者》：“倚馬休夸速藻佳，相如終竟壓鄒枚。物須見少方為貴，詩到能遲轉(zhuǎn)是才。清角聲高非易奏，優(yōu)曇花好不輕開。須知極樂神仙境，修煉多從苦處來?！痹墩撟髟姟俺缫狻保c唐先生言“命意”不同：前者謂詩以立意為主，詞語服從于性情；后者謂詩中命意需曲折含蘊，不可一直說盡。二說有異但不矛盾，詩既重立意又須含蓄也。而“東拉西扯，左支右梧”，乃辭不達意，得之心未能應(yīng)之手，詩才不足，又是一事。從故紙堆來之詞語運用得宜，有何不可，若棄絕典故不用，無才者即能達意乎？袁氏未加細辨?！扼鹱髟娬摺费宰髟姺且运贋橘F，宜反復鍛煉，慎于出手，然非絕對，才鈍者費盡氣力，亦難得佳章；才思敏捷者脫口即為妙句，總以詩才之高下為斷耳。

苦 琢

鐵杵磨針苦若何？青蓮千載播狂歌。要知日月能長在，也受蒼蒼萬劫磨。

〔疏證〕傳言李白童年嬉戲，見老嫗?zāi)ヨ茷獒?，頓悟讀書須下苦功，遂成詩中大家。李白曠代天才，尚須苦學，一般詩人為詩更應(yīng)精心磨琢，不可草率。三四句奇譬罕喻，人所未道，言詩篇既成，尚需經(jīng)時光之淘洗、歷史之檢驗，方有永恒之價值?！独m(xù)詩品·勇改》云：“千招不來，倉猝忽至。十年矜寵，一朝捐棄。人貴知足，惟學不然。人功不竭，天巧不傳。知一重非，進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鑄而定。”《隨園詩話》卷三：“唐子西云：‘詩初成時未見可訾處，姑置之明日取讀，則瑕疵百出，乃反復改正之；隔數(shù)日取閱，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數(shù)四，方敢示人。’此數(shù)言可謂知其難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機一到，斷不可改者?！庇志砣骸霸姴豢刹桓?，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要像初搨《黃庭》，剛到恰好處。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難?！庇志砥撸骸疤锥肪圃姲倨?，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自放乎？惟糜惟芑，美穀也，而必加舂揄揚簸之功；赤堇之銅，良金也。而必加千辟萬灌之力?！?/p>

《小倉山房詩集》卷十五《改詩》：“改詩難于作，辛苦無定程。萬謀箸不下，九轉(zhuǎn)丹難成。游覺后歷妙，陳悔前茅輕。抽絲緒漸引，汲井泉彌清。妝嚴絕色顯，葉割孤花明。如探海岳勝，人到仙不行。如奏鈞天律，鳥啞鳳始鳴。脫去舊門戶，仍存古典型。役使萬書籍，不汩方寸靈。恥據(jù)一隅霸，好與全軍爭。吹角不笑徵，涂紅兼剎青。相物付所宜，千燈光晶瑩。寧亢不愿墜，寧險毋甘平。動必拔龍角，靜可察螉蠅。選調(diào)如選將，非勝不用兵。下字如下石，石破天方驚。豈敢追前輩，亦非畏后生。常念古英雄，慷慨爭功名。我噤不得用，借此鳴訇鏗。盡才而后止，華夏有正聲。凡彼小伎藝，傳者皆其精。奚可圣人教，飽食忘經(jīng)營。止怒莫如詩，歌之可怡情。多文以為富，擁之勝百城。既省絲竹費，兼招風月聽。上鳴國家盛，下使群賢賡。縱死見玉皇，猶能獻韶英?！庇志砣肚才d》之一：“愛好由來落筆難，一詩千改始心安。阿婆還是初筓女，頭未梳成不許看?！?/p>

精  煉

日中陽火月中精，丁甲司爐歷歲成。神物忽行仍忽隱，千秋不滅莫邪名。

〔疏證〕此篇與“選字”、“苦琢”合觀，而側(cè)重點不同。詩經(jīng)千錘百煉，爐火純青，則篇章有永存之生命，不可埋沒，如神劍干將、莫邪之忽行忽隱也。多有詩人生前寂寞無聞，潛德幽光猶在天地之間，而身后百數(shù)十年作品被人發(fā)現(xiàn)，始識其價值。老杜云“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惟不求一時之聞達，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方能潛心創(chuàng)作，百煉精金也。

《詩品·洗煉》：“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仗稙a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氣，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洗煉”與“精煉”略有不同，凡物之清潔出于洗，凡物之精熟出于煉。洗滌心源，獨立物表，煉句煉意，游神于虛，前四句“如礦”云云，言洗煉之功；后八句言詩經(jīng)洗煉后之境界。

《續(xù)詩品·滅跡》：“織錦有跡，豈曰蕙娘。修月無痕，乃號吳剛。白傅改詩，不留一字。今讀其詩，平平無易。意深詞淺，思苦言甘。寥寥千年，此妙誰探？”

《隨園詩話》卷八：“《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余愛其言，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lǐng)解。朱子曰：‘梅圣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黃山谷詩，費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詩投余，余不解其佳。汪曰：‘某詩須傳五百年后方有人知?！嘈υ唬骸巳瞬唤猓迦针y傳，何由傳到五百年耶？’”又《補遺》卷二：“凡藥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參、枸杞是也。凡詩之稱絕調(diào)者，其詞必不拗，國風、盛唐是也。大抵物以柔為貴，綾絹柔則絲細熟，金鐵柔則質(zhì)精良。詩文之道，何獨不然？余有句云：‘良藥味不苦，圣人言不腐?！?/p>

孤  詣

人間塞耳不聞訕，掉首翩然出九寰。聲滿大江風滿水，孤舟夜過石鐘山。

〔疏證〕蘇東坡欲明石鐘山得名之由，于深夜月明之際，乘舟實地考察，作《記》云：“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碧葡壬似岸溲栽娙隧氂歇毩⒅犯?，不因世俗之嘲諷而易其志向；三四句即以東坡夜探石鐘山為譬，意在求真求實，詩寫真情實景，方有精詣獨到之成就也。

獨  辟

雁蕩山巔有雁湖，天然風景屬云衢。謝公屐齒曾無到，何況謝公千載無？

〔疏證〕此篇與上篇合觀。惟其孤詣，方可于詩中獨辟前人未有之境界，兩篇皆以游山水為喻。謝靈運喜游名山勝水，然風景幽絕之處尚多未經(jīng)歷，正如詩境亦多有古人所未開拓者也?！肮略劇敝卦谇笳妫似獎t志在創(chuàng)新，勇于探險。

《續(xù)詩品·著我》：“不學古人，法無一可。竟似古人，何處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無。吐故吸新，其庶幾乎！孟學孔子，孔學周公。三人文章，頗不相同?！?/p>

《隨園詩話》卷二：“后之人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也。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庇志砹骸皻W公學韓文，而所作文全不似韓，此八家中所以獨樹一幟也。公學韓詩，而所作詩頗似韓，此宋詩中所以不能獨成一家也?！庇志砥撸骸盀槿瞬豢梢杂形遥形覄t自恃佷用之病多?？鬃铀詿o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于詞必己出也?！北蔽鹤娆撛疲骸拔恼庐斪猿鰴C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庇志硎骸叭碎e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p>

《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七《答沈大宗伯論詩書》：“嘗謂詩有工拙，而無今古。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頗有未工不必學者，不徒漢晉唐宋也；今人詩有極工極宜學者，亦不徒漢晉唐宋也。然格律莫備于古，學者宗詩自有淵源。至于性情遭際，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襲之，是古人而拘之也。今之鶯花，豈古之鶯花乎？然而不得謂今無鶯花也；今之絲竹，豈古之絲竹乎？然而不得謂今無絲竹也。天籟一日不斷，則人籟一日不絕。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瘶芳丛娨病！?/p>

《續(xù)詩品·取徑》：“揉直使曲，疊單使複。山愛武夷，為游不足。擾擾闤闠，紛紛人行。一覽而竟，倦心齊生。幽徑蠶叢，是誰開創(chuàng)？千秋過者，猶祀其像?！贝搜宰髟娭悸焚F曲不貴直，詩境宕折，波瀾變化，方能引人入勝。后四語則言開創(chuàng)者之功，可與“孤詣”、“獨辟”互參。

《續(xù)詩品·拔萃》：“同鏘玉佩，獨姣宋朝。同歌苕花，獨美孟姚。拔乎其萃，神理超超。布帛菽粟，終遜瓊瑤?！墩蹢睢贰痘是C》，敢望鈞韶？請披綵衣，飛入丹霄?！贝搜栽娂善接?，要精彩出色?！蔼毐佟彪m未必所作皆能精采，或有敗筆，生造亦往往費解（如李長吉詩），然與眾不同，構(gòu)思新穎，自有拔萃之處，在知音者賞識耳。

深  入

杖頭攜月入黃山，人自蓮花采藥還。共道靈峰三十六，仙都更在白云間。

〔疏〕此篇承“孤詣”、“獨辟”而來，進而言詩境之深入，可與“命意”合參。然“命意”言詩意須曲折含蓄，不可淺直；此則專言意境之幽深，層層轉(zhuǎn)進。作者須思之思之，入深遠幽微之境，如登黃山不以已觀之佳景為滿足，更當賈勇以上高絕之天都也。惟深入，方能道人所罕道之語，手辟鴻濛，自開境界，獨擅一家之奇。惟深入又須淺出，否則意境晦澀，不知所云，則成詩病。夫為詩偶得佳句，即可成篇；若深思之，或有更精采者，非謂一往無前，墮入五里霧中，迷而不返也。得人所未道之佳句，又須與前篇融合無間，不可支離破碎，前人謂“意欲層深，語欲渾成”，已明斯理。

壯  游

李杜歌行史遷史，天才橫絕古今無。異人儘有星辰謫，還得江山霸氣扶。

〔疏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非但古人，今人亦向往之。東晉謝靈運首開山水詩派，此后歷代諸家詩中無不有山水之作，蔚為大宗?！段男牡颀垺ど袼肌吩疲骸胺蛏袼挤竭\，萬途競萌，規(guī)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qū)矣。”五岳、峨嵋、匡廬、天臺、黃山乃至昆侖、蔥嶺；長江、黃河、洞庭、太湖、西湖、漓江乃至北海、南溟，無不騰躍奔流于詩人筆下，洋洋大觀。近代海通以來，詩人蹤跡遍歷寰球，寫異域山川，平添奇彩。山水之間多人文古跡，詩人撫今弔古，感慨興衰，戰(zhàn)亂時抱國破家亡之痛，謫遷時寄超塵遺世之思，山水人文，渾融一體。山水詩之風格，約分雄奇、清遠二派，太白、少陵、昌黎、東坡、放翁之詩以雄奇為勝，王摩詰、孟襄陽、韋蘇州、柳河東之詩以清遠見長，各臻其妙。唐先生為詩兼取諸家，寫江南山水，多清幽妍麗之作；抗戰(zhàn)期間經(jīng)湘鄂溯三峽入夔門至成都，觀離堆江濤，登青城、峨眉，詩筆雄奇，境界高遠。唐先生作《苦吟三十訣》，方值盛年，“壯游”重在得江山之霸氣，以繼武太史公、太白、少陵自期，襟抱亦云偉矣。

大  念

盡游方岳九州中，惟借茅茨息此躬。不是深山荒寂處，精魂那得鬼神通。

〔疏證〕“大念”，以今語釋之，即最大之愿望、理想也。詩人生逢亂世，哀民生之多艱，壯志難酬，終朝碌碌，遂懷林泉隱逸之思，著書藏之名山，留于后世，王船山即其例也。惟深山之荒寂，無車馬之喧闐，方能潛心學術(shù)與詩藝，精誠所至，感通鬼神，斯為理想中境界。余亦與先生同抱此念，身居城市，心在山林，惜徒有夢魂牽繞，難償夙愿，詩中聊以寄意耳。

博  采

人間春到萬葩開，更喜秋冬有菊梅。海廣爭迎眾流入，谷空自愛白云來。

〔疏證〕此篇與首篇“多讀”相關(guān)而重點不同?！岸嘧x”指讀經(jīng)史子集百家之書，厚植根柢；“博采”則指兼取歷代詩家之長，為我所用。蜂采百花以成蜜，自具芳甘；海納百川乃為大，不擇細流，古今大家無不如此。唐先生作《讀詩詩》，遍論陶淵明、杜少陵、李太白、韓昌黎、白香山、李義山、孟東野、韋蘇州、陸龜蒙、張九齡、王摩詰、孟襄陽、柳柳州、高常侍、岑嘉州、杜牧之、溫飛卿、王少伯、李東川、李昌谷、蘇東坡、陸放翁、元遺山諸家詩，可見其博采。然唐先生師法古賢，非無主次，力學唐人，尤喜李、杜、韓三家，于兩宋、金元間惟重東坡、放翁、遺山三家，蓋風格皆以雄豪為主也。于宋之歐陽永叔、梅圣俞、蘇子美、陳后山、王介甫、黃山谷、楊誠齋、范石湖等皆不取，元明清三代之詩更無論焉。于當世惟尊乃師錢名山及前輩名家楊云史，唱酬之友惟喜邵潭秋，亦風格有相近者。斯則學詩之時宗法三唐，唐賢儘有風格流派之多姿多彩者以為典范，迨自家風格既成之后，以我為主，壁立千仞，不隨詩壇風氣之轉(zhuǎn)移矣。故博采乃習詩過程中事，非無有主見，無所歸依，多取吾天性與興趣相近者，方可自成一家；若雜取種種，與世游移，腳跟不定，無主體風格，則終身不成家數(shù)矣。

準  古

胸澄湖海目嵌星，漢魏三唐在戶庭。奴仆《選》《騷》原不必，一生枕藉是葩經(jīng)。

〔疏證〕此篇言作詩以古人典范之作為準則，《楚騷》、《文選》、漢魏三唐之詩皆可取法，而詩學之根本，則在《詩經(jīng)》。詩為上古六藝之一，教化貴族子弟以成人，春秋士大夫皆能誦詩?！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骸肮耪咴娙р牌?，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guān)睢》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笨鬃觿h后之詩三百五篇。遂成經(jīng)典，與《書》、《禮》、《易》、《春秋》共傳。自西漢迄清末兩千馀年來，士人無不讀經(jīng)，蓋儒學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詩經(jīng)》兼具“興觀群怨”之社會功能與審美作用，詩關(guān)國事，聲與政通，士大夫兼為詩人，無不探源《風》、《雅》，立其大根大本也。唐先生受業(yè)于大儒錢名山，雖少年時代科舉廢除，清社已屋，學校亦廢經(jīng)學與詩教，士子競逐新潮，然先生始終心崇儒學，為儒家道德之踐行者。故為詩亦守先儒之教，憂心于國家民族之興衰，尤重詩歌感奮人心、激勵士氣之效應(yīng)，“一生枕藉是葩經(jīng)”，洵非虛語。“葩經(jīng)”，韓愈《進學解》：“詩正而葩”，“葩”為華美之意，言《詩經(jīng)》義理正而文辭華美也。

《文心雕龍·宗經(jīng)》：“三極彝訓，其書曰經(jīng)。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墳》，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歲歷綿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于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jīng)，《春秋》五例。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乎文理，故能開學養(yǎng)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謨卓絕，墻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矣?！对姟分餮灾荆b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粮軜勆?，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馀味日新。后進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芍^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舴A經(jīng)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jīng)》之含文也?！?/p>

《明詩》：“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ブ兯?，義以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澰唬好裆?，詠歌所含。興發(fā)皇世，風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p>

回  甘

玉磬金鐘孰得敲，羲琴龍瑟一時調(diào)。尼山肉味都忘卻，終日洋洋奏大韶。

〔疏證〕此篇與“問師”、“立調(diào)”相呼應(yīng)。言詩成之后可吟誦可合樂，高吟曼詠，舌本回甘；合樂則如孔子聞《韶》，盡善盡美，三月不知肉味?？鬃釉啤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雖語有次第，學有始終，實則詩書禮樂之教并行，詩與樂與禮皆不可分，冠昏喪祭朝聘諸禮必歌詩、必奏樂焉。《樂經(jīng)》雖亡，而《樂記》載在《禮記》，觀之可知上古詩樂之盛；曾侯墓出土編鐘之宏偉，是其物證也。《樂記》云：“凡音者，生人心者。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髽放c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和，故百物不失；節(jié)，故祀天祭地。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如此則四海之內(nèi)合敬同愛矣?！试唬骸畼氛撸瑯芬??！訕返闷涞?，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廣樂以成其教。樂行而民鄉(xiāng)方，可以觀德矣。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積中而英華發(fā)外，唯樂不可以為偽?！薄兑住吩啤坝^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詩書禮樂皆人文之屬，先王古圣以此施教，與民同樂，華夏民族遂率先進入文明時代，德澤綿延數(shù)千年，近百年雖歷浩劫猶不絕如縷，有待吾人之繼起也。

詩三百孔子皆絃誦之；漢立樂府，采詩入樂；唐人絕句，傳于歌伎；唐五代兩宋詞皆訴諸絲竹；元曲亦與樂偕行。傳統(tǒng)詩歌各體初起時無不與樂相合，而離樂為獨立之書面文學，因漢字之四聲富于音樂之美，定為格律，據(jù)律以為詩，倚聲以填詞，作者自行吟詠，自得其樂，老杜是以“新詩改罷自長吟”、“白日放歌須縱酒”、“但覺高歌動鬼神，未知餓死填溝壑”也。鼎革之后，禮崩樂壞，學絕道喪，然新潮亦有其文化娛樂，諸如影視之劇，戲曲紛演，歌曲流行，冀收宣傳教化之效，而其詞鄙俗，其音蕩靡，失雅正之旨，無樂之德，豈足以化民成俗，與天地同和哉！唐先生為詩，每言吟誦之美，進而言詩樂之合，“終日洋洋奏大韶”，冀復上古之風，用心良苦。嗚呼！寄心于桃花源中，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先生亦迂矣！然無似先生之迂人，則吾國文化之復興，豈可寄望于巧偽之徒乎！

《文心雕龍·樂府》：“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鈞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闋，爰及皇時。自《咸》、《英》以降，亦無得而論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為北聲；夏甲嘆于東陽，東音以發(fā)；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興，音聲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匹婦，謳吟土風，詩官采言，樂胥被律，志感絲篁，氣變金石。是以師曠覘風于盛衰，季札鑒微于興廢，精之至也?！手姙闃沸?，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wù)調(diào)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脴窡o荒’，晉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樂，不直聽聲而已。若夫艷歌婉孌，怨詩決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贊曰：八音摛文，樹辭為體。謳吟坰野，金石云陛。《韶》響難追，鄭聲易啟。豈惟觀樂，于焉識禮?！眲┖椭鴷鴷r，已痛感“詩聲俱鄭”、“正響焉生”，豈知千數(shù)百年后，艷曲淫辭有甚于此乎！

明人葉紹泰評云：“有聲之詩，謂之樂府。若《郊祀》、《安世》及《鐃歌》等曲是也。魏晉以后，歌詠雜興，其體非一。唐世述作，猶有風雅之遺，一變而宋詞，再變而元曲，古樂府盡亡矣。國朝文治之盛，凡山水之音，明堂之響，前輩如獻吉、仲默、元美、于鱗諸公，譜律諧聲，垂數(shù)十年猶不敢輕議樂府。今才知搦管，便依題摹仿，災(zāi)梨崇紙，比比皆然，是果能被管絃否耶？古道淪亡，予與博雅君子，有厚望焉?！保ā段男牡颀垍R評》，黃霖編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功  滿

四海人人讀道經(jīng)，幾人凡骨換仙靈？控鸞華岳峰頭立，笑看群山八極青。

〔疏證〕此篇先以學道求仙為喻，作詩者甚多，罕能換其凡骨，卓然成家，以其不明詩道、未下苦功也。三四句寫洪爐九轉(zhuǎn)，百煉丹成，詩人功候圓滿，若得道之飛仙，逍遙上界，睥睨塵凡。又若莊子所言庖丁解牛，神乎其技，提刀而立，為之四顧，躊躇滿志。唐先生另有詩曰：“盤古非古今非今，長風浩浩吹我襟。胸吞云夢常八九，手掣海鯨逾百尋。天地偶然為逆旅，文章何必覓知音？酒酣笑挾青蓮輩，華岳峰頭倚醉吟”（《入蜀稿·錦橋七律七十首》），立意與此篇仿佛，而豪放過之，有精神獨與天地相往來之概，斯乃詩人之極樂也。司空表圣言詩之種種風格、境界：“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寥寥長風”（雄渾）；“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汎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高古）；“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勁?。弧疤祜L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保ê婪牛?，“落落欲往，矯矯不群。緱山之鶴，華頂之云”（飄逸），“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悲慨），唐先生詩中每每有之，斯則學李杜韓蘇諸大家而融化烹煉，成其自我之詩，是謂“功滿”也。

韜  晦

潛修柱下不知年，獨自冥心泝道源。多事若非關(guān)令尹，怎傳人世五千言。

〔疏證〕此篇以道家韜光養(yǎng)晦為喻，與第二篇“少作”遙應(yīng)，上接“功滿”，下聯(lián)“敬持”，前后貫通，而重點不一?！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wù)。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谑抢献幽酥鴷舷缕缘赖轮馕迩р叛远?，莫知其所終?！崩献又溃畈厝籼?，容貌若愚，玄妙莫測，故孔子有“其猶龍邪”之嘆。吾國士人宗尚儒學，兼取道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以出世之精神作入世之事業(yè)，為之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和光同塵，持盈保泰。處動亂之世，士人尤喜老莊之學，明哲保身，林泉高隱，儒道互補，因時變化，而不喪其君子之德。唐先生此篇言為詩功成名就之后，當謙以自牧，卑以自守，勿沾沾自喜，傲睨凡流，勿與詩壇時輩爭高下，即《三十訣》次篇“高臥空山養(yǎng)重名”之意焉?！独献印吩疲骸胺蛭ǜゾ?，是以不去”；“夫不爭，故無尤”；“夫唯不盈，是以能敝而又成”；“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且允ト巳ド?、去奢、去泰”；“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所以不殆”；“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夫唯無知也，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貴矣，是以圣人被褐而懷玉。”蓋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為詩之道亦如是，韜光養(yǎng)晦，善始善終，不爭一時之名，而能留千古之名也?！绊w晦”善刀而藏，兼有謙德?！吨芤住妨呢灾形ㄖt卦六爻皆吉，卦辭曰“亨，君子有終。”彖傳曰：“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惫蚀似c“博采”又相通，惟其虛懷，“海廣爭迎眾流入，谷空自愛白云來”，故能采百家之長，以成其大，亦《老子》所謂“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也。”

《史記·太史公自序·論六家之要指》：“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蛏翊笥脛t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p>

又曰：“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執(zhí)，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撼疾⒅粒垢髯悦饕?。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p>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道家……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zhí)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術(shù)也。合于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p>

《續(xù)詩品·藏拙》：“晝贏宵縮，天不兩隆。如何弱手，好彎強弓？因謇徐言，因跛緩步。善藏其拙，巧乃益露。右?guī)熑。瑪潮禺斖??；敉鯚o短，是以無長?！?/p>

《隨園詩話》卷五：“杭州布衣吳穎芳，字西林，博學多聞。嘗自序其詩曰：‘古人讀書，不專務(wù)詞章，偶爾流露謳吟，僅抒所蓄之一二，其胸中所貯，淵乎其莫測也。遞降而下，傾瀉漸多，逮至元明，以十分之學，作十分之詩，無馀蘊矣。次焉者或溢其量以出，其經(jīng)營之處時露不足，如舉重械，雖同一運用，而勞逸之態(tài)各殊。古人勝于近代，可準是以觀’。予嘗試武童，見有開弓至十石而色變手戰(zhàn)者，曉之曰：‘汝務(wù)十石之名，而丑態(tài)盡露，何若用五石六石之從容大方乎？’頗與吾言相合?！?/p>

又卷五：“鄭夾漈夸杜征南之注《左傳》、顏師古之注《漢書》，妙在不強不知以為知。杜不長于鳥獸蟲魚，顏不長于天文地理，故俱缺之，不假他人以訾議也。余謂作詩亦然。青蓮少排律，少陵少絕句，昌黎少近體，善藏其短而長乃愈見。”

袁枚言“藏拙”，指為詩者掩其短處，少作學力不濟或才性不擅之體，而長處愈見。與唐先生“韜晦”之意不同，然亦不無相通之處。“韜晦”深藏若虛，匿其光彩，非獨藏拙，巧亦不見也。

敬  持

昨夜游仙兜率宮，人傳方朔謫寰中。偶緣一點塵心誤，辜負金丹千載功。

〔疏證〕此為末篇，緊承“韜晦”，言已有成就之詩人仍需修身進德，朝乾夕惕，未可稍懈。以仙人偶動塵心便遭貶謫為喻，詩人不能律己，惑于名利，喪其風骨操守，則前功盡棄矣?？追f達《詩譜序正義》：“名為詩者，《內(nèi)則》說負子之禮云‘詩負之’，注云‘詩之言承也?！洞呵镎f題辭》云：‘在事為詩，未發(fā)為謀，恬淡為心，思慮為志。詩之為言，志也?！对娋暋ず耢F》云：‘詩者，持也?！粍t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為詩所以持人性，使不失隊（墜），故一名而三訓也?！痹娙　俺帧绷x，亦與前引《文心雕龍》“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意同。《論語·泰伯》記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詩》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孔子言“克己復禮為仁”；《大學》言“知止而后有定”，言“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言“君子必慎其獨”；《中庸》言“不誠無物”、“至誠無息”、“惟天下至誠，為能經(jīng)綸天下之大經(jīng)，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儒家經(jīng)典之義理無不交光互攝，言持守心性之善，戒抑心性之惡，養(yǎng)成長保不失之君子人格。蓋傳統(tǒng)觀念，詩品取決于人品，人品與詩品高度統(tǒng)一，方臻完美。詩乃空言，德性需踐履于人倫日用之中，聽其言而察其行，方能論定詩人品格之邪正；才高而無德者，詩史無其地位也。

上篇“韜晦”以道家哲理為喻，本篇“敬持”則歸宿于儒家，可知唐先生非僅于詩藝苦下深功，尤重德性之涵養(yǎng)修為。處茲亂世，成就一真詩人，豈易易哉！此篇作結(jié)，遙應(yīng)前文，意脈通貫，首尾圓合。

《續(xù)詩品·固存》：“酒薄易酸，棟撓易動。固而存之，骨欲其重。視民不佻，沉沉為王。八十萬人，九鼎始扛。重而能行，乘百斛舟。重而不行，猴騎土牛?！?/p>

《隨園詩話》卷四：“詩雖貴淡雅，亦不可有鄉(xiāng)野氣。何也？古之應(yīng)劉鮑謝李杜韓蘇皆有官職，非村野之人。蓋士君子讀破萬卷，又必須登廟堂，覽山川，結(jié)交海內(nèi)名流，然后氣局見解自然闊大；良友琢磨，自然精進。否則，鳥啼蟲鳴，沾沾自喜，雖有佳處，而邊幅固已狹矣。人有鄉(xiāng)黨自好之士，詩亦有鄉(xiāng)黨自好之詩?；笇挕尔}鐵論》曰‘鄙儒不如都士’，信矣。”

袁枚言詩骨須凝重，戒輕薄浮脆，此與人格修養(yǎng)有關(guān)，性情敦厚，下筆自少輕佻，與唐先生“敬持”亦相通?！对娫挕费栽姴豢捎朽l(xiāng)野氣，博識有官職之士君子氣局見解自然闊大，則非篤論。詩人崇尚雅正，戒除鄙俗，讀書力學，布衣亦可成家，非必登廟堂、交名流即能免俗。袁枚論詩頗有灼見，而詩與《詩話》品格不高，為人詬病，正在其趨奉公卿、結(jié)交權(quán)貴也。

《續(xù)詩品》論作詩之法，全文三十二則，依序為“崇意”、“精思”、“博習”、“相題”、“選材”、“用筆”、“理氣”、“布格”、“擇韻”、“尚識”、“振采”、“結(jié)響”、“取徑”、“知難”、“葆真”、“安雅”、“空行”、“固存”、“辨微”、“澄滓”、“齋心”、“矜嚴”、“藏拙”、“神悟”、“即景”、“勇改”、“著我”、“戒偏”、“割忍”、“求友”、“拔萃”、“滅跡”，與唐先生《苦詠三十訣》有相同、相近者，本文取以參證；亦有唐先生未言及者。而唐先生所言，袁氏亦未嘗著筆。兩家所處時代不同，于詩學之審美觀念多異：袁枚居乾隆盛世，論詩主“性靈說”，不分唐宋，只觀性情；唐先生為現(xiàn)代人，卻恪守儒家之道，力倡唐音高格。吾儕當識其同異，觀其會通，取其中正，于詩作之實踐，有所裨益也。

三、結(jié)  語

《苦詠三十訣》以詩論詩，遍涉為詩之方向途徑、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法則、人格修養(yǎng)、審美旨趣等諸多方面，觀點鮮明，脈絡(luò)貫通，自成體系，經(jīng)上文之疏釋參證，可見內(nèi)涵深廣。三十篇多方設(shè)喻以明習詩之法與作詩之理，鑄辭造境，壯美瑰奇，即以詩言，亦為絕妙好辭。唐先生夫人錢珊若云：“自古成名詩人，豈是易易？此三十訣是玉虬一生閱歷、甘苦自道之言，后之有志于此道者，可準此用功矣?！惫P者淺學，雖勉為疏證，或有誤解，博雅君子，幸垂教焉。

2014年8月17日成初稿

責任編輯：李泗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