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做人”思想
作者:張美宏(西北師范大學哲學系)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wǎng)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九月初八日辛巳
??????????耶穌2018年10月16日
關(guān)鍵詞:孔子;職分;君子;行為主體;做人意味;生存;的倫序;倫序關(guān)系;共同體;限定
做人意味著什么?這一看似簡單的問題,實則是個頗具爭議的話題。歷史上,人們大多通過辨析人神關(guān)系或人與動物的關(guān)系來澄清這一問題?;谏竦闹辽菩灶A設(shè),人的存在被認為具有某些先天瑕疵,由此使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繼續(xù)完善成為必要。而在以動物為參照的情境下,由于強調(diào)人貴為“萬物之靈”,因此要求人在生存方式上必須展現(xiàn)出高貴于動物的一面。作為中國古代哲學與文化的奠基者之一,孔子十分熱衷于探討做人意味,其思考人之為人并非訴諸抽象的人神區(qū)分,而是著眼于辨析現(xiàn)實的人與動物關(guān)系。
做人必須以“禮”正己
做人為何成為問題?對于孔子而言,這無關(guān)乎形而上學或知識論的興趣,而是與思考人的現(xiàn)實處境相聯(lián)系。春秋后期,周道衰微,國家混亂,當長沮、桀溺等提出“避世”隱居的時候,孔子首先驚呼:“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此處鳥獸表征動物自然自在的存在,在孔子看來,鳥獸結(jié)群棲息的習性僅僅屈從于動物對生存的直覺,因此尚不具有價值自覺的特性。人則完全不同,人不僅能夠自覺地與同類結(jié)群,而且還能建立起一個理想的倫序共同體。在此共同體中,每一個體都依恃群體而存在,同時也向群體擔負一定的責任。在倫序共同體崩壞之際,任何個體如果局限于一己之私而無視自身對于共同體的責任,那么,其生存與禽獸相較,實無兩樣。
面對人所集結(jié)的這一倫序共同體,個體如何確認自己的責任和權(quán)力,在孔子看來,一切有待于自我對“禮”的規(guī)范意義的認識:“不知禮,無以立也?!毙枰赋龅氖牵鬃铀^的“禮”,特指夏、商、周三代以來所形成的一系列制度體例,在內(nèi)涵上既指涉現(xiàn)實的倫理原則,也包括特定的政治規(guī)矩。在“禮”的系統(tǒng)中,任何個體都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被具體限定在相應的人倫之網(wǎng)中,并由此獲得具體的關(guān)系定位,“不患無位,患所以立”。由于“禮”對于倫序職分(“位”)的限定是絕對的,所以,任何個體只要生活在“禮”的序列中,則本然地具有相應的倫序關(guān)系。當然,這種倫序關(guān)系通常不是一維的,而是呈現(xiàn)出多重的規(guī)定性,如一位父親,同時還可能是一個兒子、一名丈夫、一位領(lǐng)導等。所以,“禮”對人而言是絕對的,任何個體都不可能把自己置于“禮”的倫序關(guān)系之外,這或許是孔子強調(diào)“不患無位”的緣由所在。
“禮”對于人的限定內(nèi)在地關(guān)乎倫序職分的“正名”問題,“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禮”雖然先行地規(guī)定著人的倫序職分,但這種規(guī)范作用必須以“禮”的名言化為前提,因為只有在名言之域中,“禮”所承載的倫序職分才能被精準地確定下來。于是,在應當做什么和不應當做什么的問題上,個體便有了非常清晰的認識和把握?!磅货?,觚哉!觚哉!”觚是古代的一種酒器,從“正名”的意義上講,凡名為觚者,其在造型上首先必須合乎觚的規(guī)定——用以區(qū)別于其他酒器;此外,作為酒器,觚還必須具有盛酒的功能。以觚的“正名”為依托,孔子強調(diào)人只有回歸“禮”的當下,才能確認其本然的倫序特質(zhì),進而在生存方式上彰顯其作為人的一面。
做人意味著生而為“仁”
如果說,“禮”對人的限定具有綱領(lǐng)性,那么,“仁”則被孔子確定為人之為人的根本規(guī)定,“人而不仁,如禮何?”何為“仁”?在孔子給出的諸多定義中,“愛人”構(gòu)成其基本內(nèi)涵。相應于“愛人”,“人而不仁,如禮何”則強調(diào)“禮”的踐行,一定要出于對“愛人”的自覺。具體地說,“君”履行“君”的職分(“禮”),是出于對天下萬民的關(guān)愛;“父”擔負“父”的職分(“禮”),是出于對子女的關(guān)愛。反之,任何個體即使行動上擔負了其職分,但如果這種擔負不是出于對“愛人”的自覺,則所有的“事君盡禮”對他而言僅僅是一種茍且謀生的手段而已,與如何做人在旨趣上相去甚遠。
分析地看,“仁”作為人之為人的根本規(guī)定依然是抽象的,其最終能否轉(zhuǎn)化為人的現(xiàn)實品格,完全取決于自我對“仁”的真實踐行。“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孔子認為,“仁”的踐行并不困難,主要取決于作為行為主體的自我有沒有真誠的踐行意愿。具體地說,只要意愿真誠,“仁”對自我而言便是一種現(xiàn)實的品格,所謂“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見力不足者”。可見,在“仁”的踐行方面,孔子認為,自我是完全自足的,不存在力量不足的問題,由此使“仁”顯得非常簡單而易行。然而,“仁”雖簡單易行,但難在堅持。如何堅持?在孔子看來,“行仁”表現(xiàn)為一個“克己復禮”的過程。當然,“克己”之“己”不指人的全部,而是特指人的動物性需求(如飲食饑渴等)的泛濫,這類需求盡管對人十分重要,但在根本上并不能支撐人之為人的本質(zhì)性征。
從這個意義上講,人之所以為人,不在于其與生俱來的飲食饑渴能力,而在于人可以突破生物局限,繼而邁向既定的理想信念——“仁”?!傍B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奔幢忝鎸λ劳?,人依然不像動物那樣深受本能支配——發(fā)出無奈的悲嘆,而是自覺地訴諸對本己價值的擔負。甚至,為了實現(xiàn)生而為“仁”的理想,人有時會不惜放棄自己寶貴的生命,“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做人理當快樂自足
做人有擔當,也有享受,在孔子的認識中,這兩方面應該是統(tǒng)一的。具體地說,“禮”和“仁”的踐行不僅使人作為人在事實層面得以確立,而且把行為主體在精神上帶入一種快樂自足的境地。依孔子所見,這種精神上的愉悅雖不能表征人之為人的根本所在,但也是理解做人意味的一個重要面向,其達至以行為主體對自己所作所為有著充分自覺和完美評價為條件,“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怨”即不滿,是行為主體對自己遭遇的不快。在以“求仁”為指向的境遇下,由于“仁”的踐行對自我而言是自覺的,更是自愿的,所以,行動上的“依于仁”具有滿足自我需求的意蘊。
對于“求仁得仁”給予自己的這種滿足,孔子顯得甚為自得,以致把它定性為一種長久的快樂,“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任何人只要以“仁”為指向,他必然是快樂的,因為行動上的“依于仁”并沒有違背自己“求仁”的意愿。相應于這種態(tài)度認識上的改變,外在的得失對自我而言并不構(gòu)成困擾,而追求精神層面的滿足恰恰成了問題的關(guān)鍵??鬃釉陉U述自己的日常憂思時對此亦有所說明:“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边@里的一樂一憂在內(nèi)容上雖然相抵,但卻一并折射出美德?lián)敽途駶M足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
孔子之所以十分重視人的精神滿足,主要在于他注意到,只有精神層面的滿足才是長久的滿足,且為人所獨有。如果單從感官欲求方面講,不僅人與動物之間的不同難以勘定,人與人之間的高下之別亦無從談起?!熬庸谈F,小人窮斯濫矣?!薄熬印焙汀靶∪恕痹诖耸且唤M道德概念,用以說明人在品格上的差別。同樣是面臨困境,“君子”由于傾心于精神眷注,故而不僅無動于外在條件之不堪,而且還可保持心靈的自足。相較之下,“小人”由于受到本能的擺布,所以其在日用常行中很難堅守做人的原則和底線,更遑論什么追求精神自足了。所以,孔子力贊“君子固窮”不等于說君子必須放棄籌劃,以貧為樂,而是強調(diào)即使在困境之中,君子依然能夠堅守做人的原則和底線,安貧而樂得其道。
應該說,在孔子對做人的關(guān)注中,“人禽之辨”是一重要的理論視角,其本旨在于澄清“人應當成為什么樣的存在”。人決不可與禽獸為伍,意味著人必須接受倫序化生存,進而向“仁道”邁進。由此,人不僅以自己的具體行動彰顯了其作為“萬物之靈”的獨特性,而且還在態(tài)度認識上把這種獨特性不斷由自覺轉(zhuǎn)化為自愿,“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在做人意味由自覺向自愿轉(zhuǎn)化中,由于“仁”的踐行與追求自我滿足之間是完全統(tǒng)一的,所以篤守“仁道”對人而言不是外在的附加,而恰恰是人以“樂之”的心境實現(xiàn)自我的唯一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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