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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九叔公

作者：陳強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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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叔公陳絳教授過世大半年了，去歲此時他老人家尚言笑晏晏，而今已是記憶中的存在。無常迅速，思之愴然。我祖父有弟八人，陳絳叔公最小，我總叫他九叔公。幾十年彈指一揮間，往事如煙。我在1987年考入復(fù)旦歷史系，初次見到任教于此的九叔公。他為人謙和儒雅，一望而知其為宿學(xué)耆德。系里同學(xué)常和我開玩笑說你叔公很有道骨仙風(fēng)。九叔公予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圓碩的臉龐，和我見到的其他幾位叔公一般無二。我們家祖上唐末從河南固始南遷福建，明洪武年間卜居螺江。物換星移幾度秋，叔公的外貌還依稀有似顧愷之《洛神賦圖》所繪頭型卵圓的“河洛人”。古人所謂“圓顱方趾”或非泛泛而言，而是特指中原衣冠之相貌。九叔公民國生人，在本名之外另有表字“墨孫”。冠族重禮，朋輩之間往往用表字稱呼以示尊敬。一部《三國演義》極言爾虞我詐之世態(tài)，人與人雖鉤心斗角卻不失應(yīng)有之禮節(jié)。比如，諸葛亮見到魯肅總稱其“子敬”，而魯肅則稱諸葛亮“孔明”——倘若相互直呼其名，則彬彬有禮之氛圍便蕩然無存。我們生活的時代禮崩樂壞，叔公的同輩已沒有幾人習(xí)慣于稱字而不名。因而“墨孫”只能當(dāng)作他寫文章的筆名來用。九叔公非常注重人際交往之禮貌，在公眾場合總是衣冠楚楚、儀形端雅。與之不同，我經(jīng)常亂頭粗服、不修邊幅，相比叔公的紳士風(fēng)度感覺自己還像一個野蠻人。在復(fù)旦讀書期間，每當(dāng)叔公來校我都會去教研室看望他。我們用福州話聊天——鄉(xiāng)音雖土，感覺特別親切。如果教研室尚有旁人，叔公必不讓我用福州話聊，而是改以大家都聽得懂的普通話交流。他總是格外在意別人的內(nèi)心感受。九叔公交往的朋友不止于“鴻儒”，還有沒什么文化的“白丁”。1983年他申請富布賴特獎金到哈佛訪問，在那里結(jié)識了一位黑人校工。十幾年間兩人一直音書不斷。2000年我去哈佛東亞系訪問時，他還特意寫信請那位黑人朋友照顧我在波士頓的生活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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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公脾氣特別好，相處多年我從未見他發(fā)火過，也想象不出他發(fā)火時是何模樣。他和我嬸婆鶼鰈情深。文革期間叔公曾下放北大荒，全靠嬸婆一人在上海撫養(yǎng)兩位叔叔。他在微信里和我聊起罹患老年癡呆的嬸婆就悲從中來，一再叮囑我要善待我的愛人，女人帶孩子實在不容易。叔公將北大荒的經(jīng)歷比作“流放寧古塔”。我不知道他在東北的林海雪原里受了多少磨難，慶幸自己生長在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從未遭遇到類似的蹉跎坎坷。就讀復(fù)旦期間，我常去叔公五原路家里看望他和嬸婆。我們兩人在書房里海闊天空地神聊——聊學(xué)問，聊生活，聊學(xué)校見聞，聊家族往事。嬸婆則下廚做菜犒勞我，吃過的腌篤鮮和紅燒蹄髈三十年后還難以忘懷?；貜?fù)旦時叔公必交代到家要報平安。那時還沒有手機，我下公交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傳達室給叔公打電話——收到音信他才放下心來。不論生活日常還是學(xué)術(shù)研究，九叔公都是這樣心細(xì)如發(fā)。有家期刊曾請叔公翻譯一篇美國學(xué)者韓書瑞的清史論文，他就推薦我代勞此事。其時我正讀大三，英文水平尚不足當(dāng)翻譯之任。叔公只好在我初學(xué)涂鴉的譯稿上勉力補苴罅漏——密密麻麻的紅筆訂改令人銘感五內(nèi)、永志難忘。他就是這樣提攜后學(xué)，為他人作嫁衣裳——受惠者豈止于我，還有其眾多及門弟子。十幾年后我亦如叔公任教于學(xué)府，親執(zhí)教鞭才知為人師表之不易。每當(dāng)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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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生作業(yè)不勝其煩之際，就會想起叔公密密麻麻的紅筆訂改。我們家族在前清世習(xí)理學(xué)，蓋沾朱夫子弘道閩地之遺澤——不論古文經(jīng)學(xué)風(fēng)靡還是今文經(jīng)學(xué)代興皆謹(jǐn)守故常而不改。到了民國時代理學(xué)傳承已衰而流風(fēng)余韻尚綿延不絕。叔公幼承庭訓(xùn)家教——雖未必有懲忿窒欲之工夫，其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還是明顯有別于常人。明道弟子謝良佐稱贊其師接人渾是一團和氣，所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九叔公庶幾近之。西方哲學(xué)只能改變?nèi)说乃枷胗^念，而宋明理學(xué)則可改變?nèi)说木駳赓|(zhì)。余生也晚，未及濡染居敬存誠之風(fēng)教?；蚩蓪W(xué)到叔公的腹笥，卻難企及他做人的涵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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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開學(xué)赴滬之際，母親都會讓我給叔公捎些燕皮、肉松之類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我給九叔公帶去福州的老味道，而在他那里則嘗到了上海的老味道。記得有年中秋到叔公家過節(jié)，他給我切了塊“杏花樓”月餅。我囫圇一口吞下去，就像豬八戒吃人參果，連味道都沒嘗出來。叔公笑了，告訴我月餅不是這樣吃法，應(yīng)該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嘗。我給叔公展示剛在福州路書店淘到的《歷代詩話》，他一上手就看得津津有味。見叔公喜歡，我就將這套書送給他。九叔公背古詩是下過童子功的，三四歲時我曾祖母就教他朗誦淺顯易懂的唐詩。有道是溫柔敦厚詩教也。司空圖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指出：“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也。”。品鑒舊詩亦猶品嘗“杏花樓”月餅，須細(xì)嚼慢咽才能嘗出其中之味。叔公可以言詩，我還相差甚遠(yuǎn)。明清以來，江南文人一直以細(xì)膩的精神品味引領(lǐng)著中國的文藝時尚——直到新文化運動風(fēng)靡天下，陽春白雪的文人品味才為下里巴人的大眾趣尚所汩沒。叔公畢生研究晚清史，對那個時代的稗官野史、詩文書畫乃至多愁善感之文化形態(tài)皆情有獨鐘。他的書房掛著一副其伯祖陳寶琛的手書對聯(lián)“尚堪何遜作同時，乞與徐熙畫新樣?！甭?lián)語集宋人詠梅詩句以表傲雪凌霜的歲寒之操。福州書院向以理學(xué)為尚，士風(fēng)安常而守故，鼎革之際遂多孤臣遺老。陳寶琛謚文忠，世人往往知其忠而不知其恕。他和鄭孝胥皆以匡扶遜清為己任——當(dāng)其共同好友嚴(yán)幾道參預(yù)籌安會后，孝胥立馬割席分座而寶琛仍與之保持終身友誼。俗話說字如其人——寶琛書法溫潤而無棱角，與孝胥方剛之字形成鮮明的反差。叔公晚年畢力修撰《陳寶琛年譜長篇》，直到去世前夕才最終完稿。太傅泉下有知，亦當(dāng)倍感欣慰。陳家螺洲老屋大廳懸有一副楹聯(lián)：“謙卦六爻皆吉，恕字終身可行?！笔骞Ｒ湔Z以揭示世代相沿之家風(fēng)。“恕人責(zé)己”可謂吾家處世之圭臬，太傅如此，九叔公又何嘗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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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讀復(fù)旦本科時即覺叔公身上有種舊上海洋場笙歌熏陶出來的小資情調(diào)，這樣的氣息在建國后來滬的老師那里蕩然無存。有次在九叔公家里和他聊起新淘的一張周璇唱片，我說學(xué)史之人往往偏好勾起懷舊之情的歲月遺音。叔公聽了呵呵一笑，頗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懷舊感只屬于像他那樣曾親身感受民國風(fēng)情的過來人。聽到“夜上?！泵匀说那{(diào)，叔公必會想起他在浦江之濱度過的青春歲月。1947年九叔公和我俱伯伯一同考入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叔侄兩人雖隔一輩卻年紀(jì)相仿。圣約翰是教會大學(xué)，課程大多以英語講授。日后叔公治學(xué)偏于中西交流即與就讀該校之經(jīng)歷不無干系。他從圣約翰畢業(yè)沒幾年，母校就被拆分并入上海各高校。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約大校友會逐漸淪為人數(shù)與時俱減的耄耋聯(lián)誼會。九叔公對哺育他的母校一往情深，每和我談及校友會的活動總是不勝唏噓。當(dāng)中國革命的浪潮席卷十里洋場，象牙塔般的約大亦暗流洶涌，難以放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俱伯伯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九叔公則篤志向?qū)W、心無旁騖，像隱士一樣疏離于洶涌澎湃的時代大潮。面對激情洋溢的外部氛圍，他總能做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丁玲在《也頻與革命》一文中曾譏議革命的旁觀者，將其擬于“站在高岸上品評在洶涌波濤中奮戰(zhàn)的英雄們的高貴紳士”。而近代史研究恰恰需要站在高岸之上評說歷史潮流的旁觀者立場。按常理而言，人們對所見世的認(rèn)識必較所聞世靠譜，而對所聞世的認(rèn)識又必較所傳聞世靠譜。實則近代史比起古代史更易因心術(shù)之患而荒腔走板——正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叔公超然物外的隱士氣質(zhì)令其近代史研究多能平心持正而無意識形態(tài)之偏頗，庶幾近于班固所謂“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的良史實錄。其為人也不慕榮利，不趨時髦，孜孜矻矻于鉤隱抉微，兢兢業(yè)業(yè)于屬辭比事——求知問學(xué)的專心一志永為后輩所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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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叔公身在上海，心系桑梓，對關(guān)乎陳氏家族之事務(wù)甚是惦念。臥病在床之際，還念念不忘正月初三之螺洲祭祖。百年前我曾祖父自螺洲徙居福州，住在三坊七巷之郎官巷。二十多年后九叔公又從福州遷居于上海，再過五十多年我亦從福州遷居于廈門。家族之樹不斷分蘗抽枝。每年初三祭祖，尋根溯源的陳氏族親從四面八方紛至沓來，在螺洲宗祠之內(nèi)濟濟一堂——當(dāng)此之時，同氣連枝之感油然而生。有一年我?guī)夯剜l(xiāng)祭祖，螺洲族親還不忘對黃口孺子進行“思想教育”——要他記得自己并非廈門人或福州人，而是地地道道的螺洲人。我想九叔公雖居滬上七十余年，亦未必以阿拉上海人自居。他在《陳絳口述歷史》中言及自己久懷詩書繼世之思，而出生海外的兩個孫子卻不識漢字，讓他永愧于心。一般上海人旦暮所思者唯與世界接軌，恐難體會叔公賡續(xù)傳統(tǒng)的拳拳之心。九叔公平常西裝革履，從表面上看似也頗為西化。他有非常開放的一面，如有可能總是盡量使自己融入西方文化以增進了解。83年訪問哈佛時即選擇租住美國人家里，不像多數(shù)留學(xué)生或訪問學(xué)者為省錢計扎堆合住。然而，叔公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始終對華夏傳統(tǒng)懷有孩童般的孺慕之情。自古以來衣冠之族即具濃厚的宗族意識。在蠻夷滑夏的上古之世，其人每以宗姓結(jié)盟之形式締造華夷相隔的封建國家。個體永遠(yuǎn)融于宗族之中，一人犯罪則舉族連坐——宗姓參股之國家遂由家族之繁衍茁壯成長。在五胡亂華的中古之世，其人又聚宗族鄉(xiāng)黨筑塢自守以避戎狄寇盜。宗族間互結(jié)姻好，形成封閉的門閥世家——而其家傳族承之經(jīng)術(shù)則屹然而為抵拒滔滔胡化的文化塢堡。九叔公所思所戀所憂所懼皆根于從悠悠遠(yuǎn)古傳承不輟的文化基因，而與“現(xiàn)代人”的思想理念囧不相侔。但愿帶著歷史余溫的文化情懷不會隨著老輩的逝去風(fēng)流云散，否則后來者唯有于古籍之中提取類似之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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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紀(jì)念九叔公最好的方式就是課子以詩禮，使家族文化之傳承綿延于永久。希望后輩子孫永葆叔公詩書繼世之情懷，思其所思，戀其所戀，憂其所憂，懼其所懼。誠如此則九叔公不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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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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