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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與莊子的人格理想比照
作者:潘英杰 (法住文化書院研究生)
來源:作者賜稿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三月二十日戊戌
? ? ? ? ? 耶穌2018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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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千古!孟莊二子各作為儒家和道家重要的傳承者,以他們本身的人格魅力,和所照見的生命理想,一直這樣鼓舞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孟子自稱是“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1]),而確實深得孔子的真精神,并使得儒家的仁義學(xué)說通過他的進(jìn)一步昭示而更加清晰洞明。唐以前,孟子并不被廣泛地重視,人們常并稱的是“周孔”,而非“孔孟”;然而唐以后,他便一直升格,直至成了僅次于孔子的“亞圣”。而隨著宋明理學(xué)對儒家思想的復(fù)興與深拓,孟子的人格與思想也便成了不可忽視的一個存在,直至《四書》出現(xiàn),并且比原來的《五經(jīng)》還要受到人們的重視。而孟子,便一直以他那一貫的清剛拔健的人格氣象,這樣震化著無數(shù)昏殆陷溺著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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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則仿佛是一位一直飄游在神州九天之上的真人,以他那活潑潑的人格氣息,為道家支撐起一片屹立不倒的天地。他對于人間的一切,似乎都看得清清楚楚,猶如一陣月光下的清風(fēng),飄渺在宇宙的蒼茫之中,又從人間輕輕拂過,而不留下任何痕跡。然而他的輕靈空逸,卻為疲于世務(wù)的人們,造出了一座貌姑射之山,讓人們得以“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2]),放開緊抓泥沙的拳頭,而得到潺潺流水的撫慰,相忘乎江湖之中。
一、人禽之見異與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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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感孟子之所示,其核心點(diǎn)即在明“義利”,即所謂“義利之辨”;而莊子,其核心點(diǎn)則在明“天人”,且謂之“天人之辨”。而孟莊二子之得契于其中者,都是因于對“人禽”或異或同的認(rèn)識。孟子見人們紛紛淪于“物質(zhì)生命”之中,同禽獸之只知道逞一己之私欲無別,不禁痛惜,喊道“人之異于禽獸者幾?!?sup>([3])!認(rèn)為這“幾希”之處“庶民去之,君子存之”([4])。而君子之異于庶民最根本之處何在?孟子道:“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sup>([5])蓋“堯舜與人同耳”([6]),其外表并無差異,所差異者,在君子能自覺其為“人”,自覺到人之所以為人的尊貴處,即孟子所謂的“良貴”。一般人眼睛都是往外看,往下看,于是看到了富麗堂皇,看到了位高權(quán)重,以為像公孫衍、張儀之徒能“一怒而天下懼,安居而天下熄”([7]),太風(fēng)光、太瀟灑了,是天下的“大丈夫”。可是你擁有的官位,并不是要你去妄使一方之權(quán)力,讓底下的人來諂媚你,讓天下所有的人都畏懼你,讓無權(quán)不富的民眾無休止地供給財物讓你一個人享用,而是因為信任你的德行與才能,希望你能為大家造福。然而人們幾乎都忘卻了這一點(diǎn),“修其天爵以要人爵”([8]),既得其人爵,便把天爵當(dāng)敲門磚丟掉了,或者當(dāng)作裝飾的門面,來對人曲折地說你還是一個“尊貴”的“人”。可是,表面“尊貴”的“人”所包裹著的,卻是一顆卑賤自私的與禽獸無異的心。所以孟子敢說“說大人,則藐之”([9]),因為他們背離了仁義正道,丟棄了比人爵更尊貴的“天爵”。蓋人之尊貴,并不需要外在的富貴來維護(hù);人之尊貴,只需要把眼光往內(nèi)看,把放逸的心給收到腔子里,使本具的良心得以發(fā)光,“尊德樂義”([10]),雖窮困,也不輕移其志,則自可“雖千萬人吾往矣”([11]),縱威武加壓,摧損我身,我亦傲然而立,藐之如妄人所為;又即便是貧賤窘迫,食無美味,衣無美錦,亦能悠然自樂,鼓瑟吹笙,不由自主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風(fēng)乎舞雩,且詠而歸。這就是人本具的“尊貴”,就是“人之異于禽獸”之處所自然生發(fā)的人之為“人”的獨(dú)有的快樂,真正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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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莊子所見,則與孟子的稍異。他同樣也深痛于當(dāng)時人們之紛紛成為“有用”以苦其生的背離了生命本真的工具,他不愿自己也成為這樣的工具,于是放眼江湖,在浩浩生息不已的自然界當(dāng)中,又反觀到這樣偌大的一個亂世其實都背離了生命之本真。就像《秋水》中說的:“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sup>([12])他的“天人之辨”,大概就是由此而生發(fā)的。天者,天真;人者,人偽。人本當(dāng)同萬物草木鳥獸蟲魚一般,返回其生命之本真,則不需馀力,自能各安其位,悠然而樂。而不是成為被絡(luò)首的馬,困在籠中的野雞,雖錦緞披身,華冠加首,亦不足以顯出你真正的美來。去人偽,還天真,同乎萬物,共游大通,不妄執(zhí)一曲之見以為最高,不把“天爵”當(dāng)作門面來彰顯自己確實是一個“人”,任心逍遙,“吉祥止止”([13]),則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亦是你之樂;是你之樂,亦是魚之樂。福永光司說得好:“在莊子,所謂超越者,乃是那一個將人與萬物一視同仁投到此世,且使人與萬物同其生成變化同其死滅的天地宇宙之不能自已的活動,即自然之道者是。這一超越者對人既無憐愛,也無憎惡。它并不因為是人,就特別偏愛;也不因為是鳥獸草木,就特別偏惡。”([14])誠然!莊子竟許認(rèn)為,人之“尊貴”,并不在于要處處“有意”地去向別人彰顯自己很“尊貴”,自己是“對”的;別人不贊同,就要“辯”,就要“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之異于己”,“同于己而欲之,異于己而不欲”,“以出乎眾為心”,而“何嘗出乎眾哉”!([15])你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16]),萬物各安其位,不悖并行,美而不宣,而自奇美無窮。人只有把眼光收回,回歸到生命本有的“大用”之中,“無為”之后方可“無不為”,才能真正地同萬物草木鳥獸蟲魚一起,共得至樂而逍遙乎大通當(dā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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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人本弱得很,以力斗,未必能打得過獅虎,然而人之所以能制服獅虎者,在其有“智”也。此“智”,非孟子所謂“是非之心”的“德智”,而是能巧以使物的“理智”,就是孟子所云“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17])之“智”。此“智”,亦即是莊子在《齊物論》中反對的辯以相示,執(zhí)一曲之是非而相爭所由的那一個“智”。而人們便矜己有如是之“智”,以役物,進(jìn)而又把人當(dāng)“物”,而役人。于是以為自己很“尊貴”,別人乃至禽獸很“卑賤”;各各都以為自己很“尊貴”,而別人乃至禽獸很“卑賤”,于是相互不滿,而紛爭四起。如果說,這是“人類中心主義”的話,那么孟子就是要矯正這樣妄我自大的“人類中心主義”;而莊子,則是要摒棄這樣為害無窮的“人類中心主義”,兩者同樣是對之持否定態(tài)度。孟子為了矯正如是錯誤的“人類中心主義”,就直指良心而高喊道:“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他并非認(rèn)為“禽獸”很卑賤,而是認(rèn)為人行如禽獸的那一顆只知道逞一己之私欲而不顧他人之死生的“物化的心”很卑賤;他很痛惜,“人有雞犬放,則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18]),“指不若人,則知惡之;心不若人,則不知惡”([19])……人之種種作為,種種之追求,往往是捨“大”而取“小”,根本就蒙昧了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顆“良心”,而自貶了“良貴”。莊子,則直宣“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20]),望人能摒棄如是充滿虛偽的“人類中心主義”,而返回到生命的本真上來,與天地萬物之本來秩序,渾然融作一塊。故孟莊二子面對“禽獸”,其所見的點(diǎn)不一樣,但同是一樣的初心,就是要迷途久遠(yuǎn)了的人們能“返回來”,返回到良心的尊貴上來,返回到生命的本真上來。然而,有一點(diǎn)不是很相同的就是,孟子是努力要讓人去辨清“人之異于禽獸者幾?!钡哪恰皫紫!痹谀睦?,然后由此微細(xì)的一點(diǎn),悉心照護(hù),層層生發(fā),直至使人全顯良心之光芒,所以,更具體,更易為人們所理解和把握;莊子,則渾渾從最終的天道——或者用儒家的術(shù)語來說,就是最終全顯光芒的已然良心——出發(fā),而要人們層層剝?nèi)ド砩咸搨蔚蔫滂?,直至“無為”,然后才有望能真的“無不為”,故更浩大,不易為一般人所理解和把握。宋代的林希逸在他的《莊子鬳齋口義·發(fā)題》中說,讀《莊子》有五難,其中第三難就是“鄙略中下之人,如佛書所謂為最上乘者說,故其言每每過高”([21]),大概指的就是這點(diǎn)吧。
?? 二、本據(jù)之良心與天道
孟子之“義利之辨”,揚(yáng)“義”而責(zé)“利”。蓋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同樣也有“趨利避害”之心,只是這“趨利避害”,如果沒有一個正確的取捨觀念來加以輔正的話,那很容易就會流向為了一人一集團(tuán)之利益,不惜去損害他人他集團(tuán)之利益,而受到損害的彼人彼集團(tuán),亦同樣也會為了挽回自己的利益,去損害此人此集團(tuán)的。這樣往往復(fù)復(fù),陷入了無休止的此利彼害、彼利此害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并且不斷地尋找有共同利益的人與集團(tuán),來對抗異己,于是越衍越大,越衍越大,從競爭上升至斗爭,又從斗爭上升至戰(zhàn)爭,而最終的結(jié)果,恐將是同歸于盡,即便沒有同歸于盡,也“無義”地消耗了很多寶貴資源。孟子看到了“利”之如是盲目前沖必然得到的苦果,故當(dāng)宋牼將去說秦楚罷兵以“不利”的時候,他便嘆息地說:“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22])故當(dāng)梁惠王對孟子道“叟,不遠(yuǎn)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直以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sup>([23])蓋心存仁義,則難道只會愛自家的老人,自家的小孩?非也,其也能夠把如是融融的“老吾老”“幼吾幼”之心,推出去,而及人之老,及人之幼。難道只是愛人類而已?亦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24]),連牛羊也都愛著。這是有源頭活水的“愛”,就像水之衍地,“不盈科不行”([25])。而齊宣王連同類的一國之百姓都不能愛,卻能去愛一頭臨死而觳觫的牛,也只能說他是“力足以舉百均,而不足以舉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26])的荒唐人罷了,無怪乎其國百姓會評價他說“國君很吝嗇”。而墨家的“兼愛”,失就失在抹掉了這一個有源頭活水的“愛”,一意就要把一己尚未顯大的愛給拉成“兼愛”,其亦是和宋牼一樣地好心要救天下,然而所由的方式則不當(dāng)。孟子便是抓住了這樣的一個有源頭活水的“愛”——亦即仁義——而為人們指出了一條由小漸大的適合所有人的正道。他擎起辟天巨斧,從紛紛擾擾的物欲世界中,劈開了一片清亮的仁義世界。這仁義世界,顯而發(fā)之即為仁義理智之種種作為,隱而蓄之即是“良心”。像本就明亮的內(nèi)心的一盞燈,只須要你把往外看的眼睛往回看,然后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擦去這燈上的污垢,多擦去一點(diǎn),則光芒就多顯露出一點(diǎn),而你就可以把“愛”往外多拓展一分。也便不再有利益對立般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鴻溝,而同融入在沒有對立沒有歧視沒有奴役的洋洋大愛之中,這也就是孟子所說的:“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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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則稍不同。莊子是主在明“天人”之別,揚(yáng)“天”而責(zé)“人”。他的著眼點(diǎn)一直都很高,他是真正地做到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8])的得道者。《天下篇》評到莊子時,說他:“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fēng)而悅之?!?sup>([29])一見就知道他所追求的,渾天渾地,貫死貫生,浩大飄渺,幾乎已是無外不包了。與孟子更側(cè)重于禮樂人文以一點(diǎn)點(diǎn)地助成仁心的顯發(fā)不同,莊子是直直朝對著天道,幾乎完全略去了中間一點(diǎn)點(diǎn)積大的過程,而更似禪宗所講的“頓教”。因此,他往往是身處于一個最大的“道”,來審視一切,如大鵬一般,高飛千里而下視。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整個亂世的病源,甚至也看到了古往今來之可能顯亂的根源。與其說他是“反文化”,不如說他是不需要“文化”,因為文化之目的是要維持人間的合理秩序,維護(hù)仁心的純良純善,而莊子他已經(jīng)通過他的靈觀天地萬物運(yùn)行之浩浩偉象,領(lǐng)悟到了這一切。莊子在書中總是多處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獨(dú)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30]),要“照之于天”([31]),要“道通為一”([32]),要“同于大通”([33]),而切記“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34]),其實,這都是從最高處“照”下來的。莊子之所謂“天”,也就是“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35])的那一個“一”;而由此最高的“一”,一眼就看見被人們視為“無用”的那一個“大用”的本真的生命,看見人們的“有蓬之心”([36]),看見套在人們身上的馬具、雞籠,而以自己“天”一般無所執(zhí)著浩然流行的生命姿態(tài),昭示著真正的“無為”真正的“物化”真正的生命本然的快樂,是怎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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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孟子的眼睛,更多的是往內(nèi)看,往上看;而莊子,更多的是往外看,往上看;一般人,則是往外看,往下看。所謂之“往內(nèi)看,往上看”,就是看到了良心仁義禮智之內(nèi)在而清美;所謂之“往外看,往上看”,就是看到了那一個可以會通天地萬物的“天道”,是如何地運(yùn)乎萬物內(nèi)外,無乎不在;而所謂的“往外看,往下看”,就是只看到一曲之物質(zhì),逞私欲之妄行,而孳孳執(zhí)著于此,失其本心,昧乎大道。孟子更多地是身處人世之中,而從人世里面尋找光明;莊子則是遠(yuǎn)離人世,一個人獨(dú)對天地萬物之浩浩運(yùn)行,而去尋找光明。故孟子之“義利之辨”,更易為我們所理解,亦更容易在人間推行而顯出其外王事業(yè);莊子之“天人之辨”,則不太容易為我們所理解,即便我們要理解之,也往往要借助“義利之辨”來在其中設(shè)立一個暫時的理解的渡船。而孟子昭示的“仁義禮智”實體化所衍生成的外王事業(yè)的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偽義”行為,即如前面所說的今之人可能的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又以天爵外在地裝飾其門面,卻都進(jìn)入了莊子的“天人之辨”的范圍里面,而容易得到補(bǔ)充性的糾正。這就像徐復(fù)觀先生在《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中說的那樣:“莊子是反俗儒之所謂仁義禮樂,而非反仁義禮樂之自身?!谵鍝羧柿x之上,實顯現(xiàn)其仁心于另一形態(tài)之中,以與孔孟的真精神相接,這才使其有‘充實而不可以已’的感覺。這是我們古代以仁心為基底的偉大自由主義者的另一思想形態(tài)。”([37])莊子確實更多的是在“反俗儒之所謂仁義禮樂”,因為俗儒并未能像孔孟那樣,真正懂得這“仁義禮智”是內(nèi)在于人心而生發(fā)的,而僅僅為外王事業(yè)而事業(yè),把這“仁義禮智”實體化的外王事業(yè)當(dāng)作唯一標(biāo)準(zhǔn),不知道這生發(fā)的外王事業(yè)是因時因地制宜而立的,因而時遷地異,問題就出現(xiàn)了,這一些本據(jù)良心而有的外王事業(yè),就都成了與人的生命不相干的“桎梏”,成了“人偽”;每每如此,則必有道家來一錘子打破,讓儒家再重新依良心因時因地制宜而設(shè)立其新外王事業(yè)。故并不是說莊子就是儒家的支派傳人,道家就是儒家的“別子”,而是說道家具有補(bǔ)救儒家真精神落入到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的種種弊端的力量,然而道家還有屬于自己的一片天空,就像《大宗師》中莊子借孔子之口說的那樣:“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也。外內(nèi)不相及?!?sup>([38])但是可以“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39])的。只可惜這樣的一片有異于儒家的道家的天空,還不是現(xiàn)今的我所能一一講清的。
三、仁禮之肯定與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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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子,是甚重視仁與禮的,他說:“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有禮者,人恒敬之。”([40])蓋孟子所謂的仁與禮,都是內(nèi)在的,以他的話說,就是“惻隱之心,仁也”([41]),“恭敬之心,禮也”([42])。故其所云之“禮”并不同于我們后來理解的那一種行為禮節(jié)性的“禮”;對于這樣的“禮”,如果沒有恭敬心,哪怕禮物再重,都是不行的。在孟子那里,對此也已經(jīng)做過批評的。他說:“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恭敬者,幣之未將者也。恭敬而無實,君子不可虛拘。”([43])其意思大致是說,對人只是養(yǎng)其身軀,而不加以敬愛之情,跟養(yǎng)牲畜沒什么區(qū)別;恭敬之心,亦即孟子所云的“禮”,是在實體的禮物送出以前就具備的;而只有恭敬之形式而無恭敬之內(nèi)容,君子便不必硁硁然還要這樣“拘禮”而行。孟子本身就做了一個表率。其書記載,一次當(dāng)孟子留居鄒國之時,為任國代理國政的季子送來禮物給他,他接受了,但不馬上回報,他日到了任國,就去拜訪季子;而當(dāng)孟子留居在平陸之時,擔(dān)任齊國卿相的儲子也送禮物給他,他接受了,也不馬上回報,他日到了齊都,并不拜訪儲子。因為季子是國政纏身不能親自來送禮的,而儲子本是可以親自來送禮但不來。若是就俗儒而言,則不問內(nèi)在是否具備了恭敬之心,而一定要硁硁然悉備地還禮而后已。對于“仁”,與“禮”同然。孟子道:“仁之勝不仁也,猶水勝火。今之為仁者,猶以一杯水救一車薪之火也;不熄,則謂之水不勝火,此又與于不仁之甚者也,亦終必亡而已矣。”([44])意思大致是說,為仁者,當(dāng)力致掘井及泉,莫只挖了一半就放棄,并反過來嘲諷“仁”的力量也不過如此,終也會將自己原來的那一點(diǎn)修仁的功績都摧毀掉的,而淪為了流俗的鄉(xiāng)愿。蓋仁心隱惻于內(nèi),而猶須后天的悉心養(yǎng)護(hù),即孟子所說的“養(yǎng)氣”,才終可見此心之光明通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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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莊子那里,更多的卻是對仁與禮的否定。他說“大仁不仁”([45])。蓋他所理解的真正“仁”,是不該向人明擺自己是有“仁”的,而當(dāng)在無言之教中,將這一份仁愛自然地傳輸出去,如天地之“澤及萬世而不為仁”([46]),這才是真正的仁愛。“禮”也是一樣的。為什么要拘那么多虛禮呢?你看,若踩了路人的腳,就要恭敬地向人道歉;可是如果這路人是你的兄弟,就不必道歉,只需憐惜地去撫慰他;如果這路人是父母,那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說了。福永光司對孔子死后的俗儒評價道:“他們一開口便囔著古之圣人的禮法如是如是。他們無法了解人類歷史是不斷地在變化,而社會現(xiàn)實以及賦予社會現(xiàn)實以秩序的原理也是跟著時代在變化的。他們忘了禮法的價值不在其文而在其質(zhì);禮法不過是一種權(quán)變而已;萬民安穩(wěn)的生涯之實現(xiàn),才真是禮法的根本。因此,他們遂抱著禮法先乎人生之錯覺,誤將人生的目的,視作即在墨守禮法,而顛倒本末,信口開河?!?sup>([47])——講得真好!確實,在莊子那里,總不免有“鼓舞處”,即把話說得相當(dāng)“偏激”,比如就有說“道德不廢,安取仁義”([48])!因為他最不能容忍生命被虛偽的形式給桎梏了,他一毫也不能容忍;他竟許是故意把話說過頭了,因為不如此,不足以震醒人們漸漸被拘死在“仁”“禮”形式里面的生命。他甚至愿意承受被詬罵為“異端”的不解,因為他只關(guān)注生命的本真,其馀溺物的種種是是非非,他都不屑一顧。他確實是否定著“仁”與“禮”,而很明顯的一方面,就是在否定俗儒的那一種為“仁禮”而“仁禮”的愚昧作為。也許,他還對孟子所肯定的那一個內(nèi)在的“仁”“禮”本身有更深的思考,而由此更深的思考,也對之持以否定的態(tài)度。在《大宗師》里面,許由對前來向他問道的意而子正告說:“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乎!”([49])——這恐怕不僅僅是“鼓舞處”而已,而還有那么一點(diǎn)冷靜思索后的意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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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莊子覺得,孔孟所云的“仁義禮智”雖然真的很好,但已經(jīng)是鑿破“渾沌”后的結(jié)果了。為什么像孔孟所高揚(yáng)的這么好的“仁義禮智”一實體化落實到社會中,就會出現(xiàn)種種拘形式而行的弊端?或者說,為什么既然“仁義禮智”是內(nèi)在于人而固有的,而卻常常是“君子存之,庶民去之”,須要君子這樣大力向庶民啟蒙,難道就不值得深思嗎?確實,這并不是孔孟的錯,孔孟做得很好,他們“覺”到了可以通天道的人道的那一個根本,然而莊子所要反思的卻是:為什么天道會陸沉?好好的一個“渾沌”,為什么會被鑿破?我們都說莊子渴求的社會形態(tài)是回到原始的“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的所謂“建德之國”([50]),是追求原始,而反對當(dāng)前的文明形態(tài)。其實,莊子所追求的,并不是時間上的“古”,而是社會生命上的“渾沌”。因為當(dāng)人們都“知美之為美”,那么“惡”也就出現(xiàn)了([51]);當(dāng)仁義本內(nèi)在于人而被外在地推揚(yáng)著的話,那么弊端也就出現(xiàn)了。這也就是為什么《胠篋》中會“偏激”似地說“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52])的原因。而孟子對此也是反對的,他也是明顯地反對人們“修其天爵,以要人爵”的做法。也許,孟子側(cè)重的是人道的那一個還可以通連天道的真“仁義”,他更關(guān)心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而莊子,則側(cè)重那本來完好的天道之渾沌為什么在人間就被鑿破了,他更關(guān)心我們本來是怎樣的。而這不同的出發(fā)點(diǎn),就造成了他們對“仁義”的關(guān)注點(diǎn)不同;然而其共同之處卻是,他們都真的很渴望,渴望這人世間,終然能變好。
?? 四、行道之廟堂與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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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莊二子面對的是同樣的一個亂世,同樣具有得道者的風(fēng)范,然而他們卻顯出了幾乎相反的處世態(tài)度。一個很明顯的例證就是:孟子悲心滿溢,于是他便積極地走進(jìn)了制造出如是之亂世的核心地帶——廟堂——去以真理勸說君王,使君王從迷途中返回來,真正實行王道,使天下得以太平;莊子則不然,楚梁等國的國君都有致相于他的邀請,然而他拒絕了,樂于一人這樣子,悠然垂釣??傆X得,孟子更像是一位勇者,他覺得是他應(yīng)該做的,的的是良心告訴他去做的,那么不管面對的是千軍萬馬,還是可以使人一下子就粉身粹骨的君王,他都敢藐視之,敢堂堂正正地去宣說真理,而直使齊宣王羞愧得“顧左右而言他”([53]),承認(rèn)“此則寡人之罪也”([54])。這是迥異于世俗臣下對權(quán)勢唯唯諾諾乃至“逢君之惡”([55])的不一般的清挺剛健的生命姿態(tài),“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56]),“萬鐘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鐘于我何加焉”([57])!真真是頂天立地的偉男子,大丈夫!滿身充溢的都是一種熊熊的道義熱情,而且似乎永遠(yuǎn)都這么亮堂,這么火熱,好像他背后有一個活頭的力量之源,在源源不斷地供給燃料給他。即便時代傾頹了,很多人對此也都絕望了,他們想:像我這樣一個渺小的“人”,對于這么一個偌大的亂世,哪怕再有心量想去改變,但到底真又有什么改變呢?可是,在孟子,卻敢這樣以一人之力,來直挺亂世于不墜。而他并不是“手援天下”,并不是在逞匹夫之勇,他是“天下溺,援之以道”。([58])他之有如是之勇氣,就因為他洞明了道義的力量是何等地偉大,即便是在黑暗的人世紛亂當(dāng)中,也足以如隆鐘如獅吼如響雷如巨斧如日光,直擊黑暗的核心點(diǎn)。他其實也可以像公孫衍、張儀那樣甚得君王之信任而威斥天下,然而“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59]),即便如此平了天下,那也只是霸道的天下,而不是王道的天下,人民真的會幸福嗎?天下就真的能長保太平嗎?他絕不會“行一不義,殺一不辜”([60]),來平天下,他永遠(yuǎn)堂堂正正,直道而行,如大化之行,浩浩奔流。時代的悲哀,他扛起了;時代的黑暗,他敢于挺起身去面對,而且有能力去面對。他就像時代的良心,熠熠生輝,縱人們眼睛蒙垢而“看不見”,也還是這樣子,充溢身心內(nèi)外地一直發(fā)著光。也許,他的渴望最終不能實現(xiàn),但是真理還在他那邊,他雖“敗”而猶榮!因為縱過了百年千年萬年,人們?nèi)粢娴倪^上幸福的生活,那么就一定得到他那里去尋求智慧。也許因此,《孟子》七篇誕生了,頁頁都寫滿了正氣,似乎已經(jīng)將天地間的浩然,全盤都收進(jìn)了紙頁里。時代終于沒有傾頹,而也許就是因為有無數(shù)像他這樣的行正道敢擔(dān)當(dāng)?shù)恼嫒?,雖無武力以威天下,但也以自己的良心氣膽,在呵斥著昏殆,在震懾著黑暗,而呼喚著光明,早日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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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卻更像是一位智者,他的心永遠(yuǎn)那么平靜,仿佛止水一般,可以照現(xiàn)出天地萬物的真相來。也許他也曾一度很想像孟子那樣以一身之力努力去改變這樣的世態(tài),然而他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孟子式的做法結(jié)果一定是失敗的,因為孔子就是先例,于是轉(zhuǎn)而去尋找一種更徹底的奮斗方向。他未嘗沒有濟(jì)世的才能,一些國君紛紛來請他為相就是明證,可是,令人不解的是,他為什么心就能這么“冷”,能夠置天下于水深火熱之中而不顧,獨(dú)自一人這樣悠然垂釣?難道是他沒有看清孟子從孔子及自身良心那里看到的那一個仁義王道之力量有何等雄大?還是他沒有看到紛紛亂世之中,有很多俗儒在販賣著“仁義”以圖一己之私欲,但也有不少孟子式的真儒在直挺時代的良心?也許,他看到了,至少像墨翟宋牼一類為天下太平而汲汲努力的人,像孔子那樣的大圣人,他看到了。難道說他覺得有這些人在扛著時代的理想就夠了,不需要多他一個來做同樣的事?或者說救時代之紛亂在他來說已經(jīng)不是最重要的事了,那不過是蝸牛身上的蠻與觸兩個國家的紛爭而已?——竟許,莊子看到的,不僅僅是眼前身處的這一個亂世,更是支撐起這一個亂世的飄渺浩大的“天地”;對于如是之“天地”而言,這樣的亂世這樣的我們,不過像一粒小米,流蕩在太倉的廣大空間里而已。他竟許是看到了“六合之外”的真實,而他的心,就安在這偌大的真實里頭,動念行跡,其根由,皆源自于他所認(rèn)識到的這偌大的真實。蓋恐怕莊子看到的不是這樣一個似乎有點(diǎn)概念性的偌大的“天下”,他看到的是這“天下”中一個個具體的“人”,這一個個具體的“人”的生命!他要救的不是天下,因為天下自有其“運(yùn)命”在,他要救的,就是夾雜在這樣天下“運(yùn)命”之中的具體的人的生命!亂世遍處民不聊生,難道到了亂世之民所渴盼的“治世”,他們就真的能得到幸福嗎?難道他們就不需要面臨是非之惑心、死生之困懼?君子可以“捨生而取義”([61]),而難道“取義”就一定要“捨生”?如果說是不得已而這樣做,那這“不得已”的生命悲劇,又是誰制造出來的呢?難道這樣的一個個問題之解答,就不比“捨生取義”的悲壯行徑重要?不管是君子還是庶民,不管是君王還是臣下,脫去社會定位的種種外表,他們的本真,豈不就是一個個與草木蟲魚鳥獸無異的活生生的生命?而為什么同樣是生命,卻會出現(xiàn)相互壓迫相互奴役之現(xiàn)象?而且還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這樣沒錯!難道相比于具有殉道熱情的慷慨悲歌之士,從事這種思考這種生命問題尋解的人,就不值得尊敬嗎?——確實,莊子看似對于當(dāng)時的亂世沒有一絲毫的補(bǔ)益,然而他超越了桎梏在己身的是非與生死,“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62]),就像一位“真人”,卓然飄御在一片紛紛亂亂虛偽不已的世間塵土之上。他沒有對時代多說什么,只是更多地以他的生命姿態(tài),來表明他的立場,他的渴求,他的矜守。竟許反顧人間的他,不忍只是“為不知己者詬厲”([63]),讓人們只是把他這樣一位“真人”當(dāng)作一個“消極處世者”,“文化虛無主義者”看待而已,于是抖出了內(nèi)七篇,引生出了外雜篇,為千千萬萬同他一樣被世人誤解的“真人”,作一個客觀的訴說,作一個慈愛的呼回。是的,與一般的墨翟式宋牼式孟子式的熱忱的救世者不同,莊子選擇了江湖,選擇了內(nèi)心的平靜,他遠(yuǎn)離了“天下”,然而,他所獲得的,卻是整個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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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就如火,熊熊地燃燒著道義熱情;而莊子,就像水,“唯止能止眾止”([64]),心如明鏡而應(yīng)照著天地萬物的真相。孟子如火,所以他敢擔(dān)當(dāng),他能擔(dān)當(dāng),制造人間紛亂的核心地帶,他敢沖進(jìn)去,不是以武力而是以真理,在震懾著陷溺物欲之中良久的諸侯;莊子如水,所以他看得更清,看得更遠(yuǎn),看得更大,他看到的不僅是眼前的紛亂,甚至不是眼前的紛亂,而是更大的“天地”,更具體的“生命”。與孟子不同,他走向了江湖,拒絕了廟堂的邀請,以自己獨(dú)卓飄逸的風(fēng)姿,在回應(yīng)著“天真”之喚聲,“人貌而天,虛緣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65])真真是“使人之意也消”,([66])又如何可以真的去稱贊他呢?噫,總不當(dāng)以廟堂勇士之標(biāo)準(zhǔn),來詆侮江湖得道者為“消極處世”。其實,只要人是在真誠地面對自己的生命,珍視自己的人生信仰,那么,哪怕他是選擇了“清”,而不是“任”,也是足以告慰良心,告慰天下的。
?? 五、形象之可敬與可親
當(dāng)整一個孟子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我們會覺得這是一個熱氣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直道而行,沒有絲毫的媚骨和隱曲,他令我們騰升的第一感覺,即是:肅然起敬。因為他,就如一束耀眼的清光,照破了我們昏殆沉暗的生命狀態(tài)。不過,相比于孔子,孟子似乎就缺少了像他那樣渾融大雅的過化風(fēng)度。他評價孔子,說他是“圣之時”者,如果這里所說的“圣”即是孟子所說的人格六境中“大而化之之謂圣”的“圣”的話,那么私淑孔子的他,恐還未達(dá)到這樣渾融的能“化”的地步,而更近乎“大”;亦尚未得孔子融偏成全的“時”,而更近乎“任”,即他更像是一位“大之任”者,而其“大”己臻乎“圣”,其“任”己臻乎“時”了。故而《孟子》一書給我們展現(xiàn)的孟子形象,更像是一位有著錚錚鐵骨的中年人。用牟宗三先生的話說,就是“滿是英氣”“滿是棱角”。他是真真把支撐起孔子的可以“無可無不可”([67])的“時”的內(nèi)在精神給“十字打開”,完全凸顯出來了。因而我們會覺得這光芒好亮好亮,直亮得讓我們有種高不可攀的錯覺。其實,在孟子的弟子那里就已經(jīng)有這種感覺了。他的一位弟子公孫丑一天就對孟子說:老師,您的道很高很好啊,但似乎像登天那樣不可攀及,為什么不讓它變成有希望攀及而叫人們每天努力去得到呢?孟子就堂堂地回答道:“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fā),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68])真是句句擲地有聲,完全不肯枉己從人,殉道為人。“道”本就這么高,絲毫不可以屈降,豈可以為懈怠者開方便之門?——能者從之!絕無二話!而這,也就是典型的勇者風(fēng)范。像一怒就可以置平民于死地的諸侯,孟子也敢懷正道而藐視之,說出了連后世的朱元璋都害怕的“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69])的話,而直把“弒紂”評作是“誅一夫”,高高揚(yáng)起道德真理之旗幟,將一般人都畏懼的權(quán)勢硬是給壓在了下面。孟子對權(quán)勢如此,對于辯敵之態(tài)度,也是絲毫不屈合的,常常把來質(zhì)問的人講得理屈難對。他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苎跃鄺钅撸ト酥揭??!?sup>([70])不管是墨家的夷之,還是從儒家投靠到農(nóng)家的陳相,還是告子、淳於髡、小人尹士、媚臣陳賈,都跟孟子辯不上幾回合就只剩大敗而歸了。即便是他的弟子有疑問、甚至犯錯了,他也是這樣錚錚地回對。就如跟從齊國的寵卿王驩做事的樂正子,懈怠了時候才來見老師,也便被逼得只有承認(rèn)自己“有罪”。而孟子自己也說了:“予不屑教誨也者,是亦教誨之也矣?!?sup>([71])他就像一位有道的嚴(yán)師,學(xué)生有錯不跟你委曲地講,就是要直直地告訴你:“你錯了?!比欢?dāng)學(xué)生有成就的時候,比如前面受罵的樂正子在魯國當(dāng)官開始能有所作為時,孟子聽到也是為之高興得睡不著覺。這就是孟子,一臉正氣,不容茍笑,不容委曲,然而他的胸腔,卻一貫是這么亮堂,而他的心,卻常常是充滿著悲憫的。
莊子之形象似乎剛好相反。他有如月光輕灑,碧水明照,就好像我們是“去人滋久,思人滋深”的“越之流人”([72]),在他這么一位“真人”面前,情不自禁地就騰升出了一份親切感。在《莊子》書中,莊子更似是中年而近老年的形象,然而我們卻常親切地稱呼他為“莊生”,好像他很年輕,好像他就是不會老。如果以孟子的人格六境和偏全二相嘗試來看莊子達(dá)到的人格境界的話,則莊子更近“圣之清”者伯夷的氣象,不過他卻已經(jīng)消融了伯夷的那一份“隘”,而更有一種超脫的生命姿態(tài)。如果說伯夷的“圣”就是孟子人格六境所說的那一個“圣”的話,那么,莊子當(dāng)是已經(jīng)臻乎“神”境了,更像是一位“神之清”者。他內(nèi)心已經(jīng)是無所惑,無所執(zhí)著,人間物化的是非爭論之于他,已經(jīng)看得很明白了;而一般人都會恐懼的、連帝王都免不了的死亡在他,也就像回家一般親切。人間的禮義在他這里已經(jīng)是說不通了,像他自己的妻子死了,他也只是感慨一下,然后就翻悟到這樣是“不對的”,他應(yīng)該為他的妻子高興才對,應(yīng)該鼓盆而歌,因為他的妻子終于可以回到那一個最“真”的所在了。日月星辰,山河大地,草木蟲魚鳥獸,在他這里都是活潑潑的,都是有氣息的,就像在家里一般溫馨。他也有才,也很會辯,然而他每次辯似乎都不求必勝,不求對方一定要理屈難對。就像與惠子在濠梁之上的那一場由惠子燃起火藥味的辯論,按理說他是敗了,然而他卻能很輕松地使用我們一般人認(rèn)為的“詭辯”,而一下子就抹去了這火藥味,重新融合在他那不言而喻的萬物一體的至樂的品味當(dāng)中。他拒絕了前來致相的使者,但并不硬板板地跟他們理論一場,而是隨意似地做了一個比喻,就把自己的全部意思都表露無遺了。他也抱怨過委曲拒絕給他貸粟的監(jiān)河侯,但說出來的話,卻還是像詩一樣美。甚至包括他快死的時候,跟隨他求道的弟子都哭哭啼啼的,說要厚葬他。然而他卻悠然地笑著,溫情脈脈地靈觀著天地日月星辰萬物,說:再厚的葬具,有比這厚嗎?——蓋他已經(jīng)能放開為俗世的我們所難以放開的一切了,包括我們對拯濟(jì)亂世執(zhí)著的那緊握著的拳頭。他,就像大地,承載了一切,不論是贊美,還是批評。只因為他守住了生命的本真,而和大道在一起,無是非,無死生,“獨(dú)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73])。也許,這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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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和莊子,真是各得了“可敬”與“可親”之一面,而且都凸顯得這么極致,這么精彩,好像就成了其詞的代言人似的。然而這并不是說,孟子“可敬”不“可親”,莊子“可親”不“可敬”。只是孟子的“可親”,往往是藏在他的“可敬”里面,不易察覺;莊子的“可敬”,往往是消融在他的“可親”當(dāng)中,無聲無臭。這樣看起來,莊子達(dá)到的境界看似比孟子的還要高。確實,孟子更多是未而快臻入“圣”之化境,而莊子則已經(jīng)是深得化境之精髓了。然而,這只能說是在我們所看到的《孟子》《莊子》兩本書中所沁透出來的孟莊二子的人格氣象如此而已。蓋《莊子》這本書,是有記載到莊子死的那一刻的,故是完整地記載了他一生的人格成就;《孟子》則看似更多是在寫孟子中年的行事和思想,故他的晚年,同樣也達(dá)到了孔子的“圣之時”者之境界也未必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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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們所能從書中感受到的而言,以人格六境來界定,莊子所達(dá)到的人格境界確實比孟子要來得高;以偏全二相來界定,則孟子更得乎“全”。綜合上來,孰高孰低,實在是不好說,然而可以知道的是:他們兩位,都很高;他們兩位,都是得道者;他們兩位,都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偉大人物,為我們民族,乃至全世界,都留下了無法估量的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他們一個就像是《周易》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74])精神的血肉代表,“確乎其不可拔”([75]);一個,就像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76])的血肉代表,“含萬物而化光”([77])。如天之流行,地之厚載,為后來的人們,共架起了同不可缺的雙翼,使之得以或在廟堂或在江湖,都能夠有力有馀地自如行動著。
壯哉,孟子!美哉,莊子!惟有深心感戴,深心感戴,而后挺起腰板,抖擻精神,在他們?nèi)烁窭硐氲恼鸹?,去真正地品味曾深深感動過他們的活生生的大道的真滋味。??
注釋:
([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34.
([2])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35.
([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93.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93.
([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98.
([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00.
([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34.
([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36.
([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73.
([1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51.
([1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30.
([12])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60-461.
([13])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130.
([14])福永光司.莊子[M].臺北:三民書局.1969,9.
([15])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314.
([16])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601.
([1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97.
([1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34.
([1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34.
([20])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80.
([21])林希逸.莊子鬳齋口義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1.
([2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41.
([2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01.
([2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63.
([2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56.
([26])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08-209.
([2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02.
([28])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0,103.
([29])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939.
([30])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940.
([31])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62.
([32])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69.
([33])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226.
([34])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186.
([35])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160.
([36])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32.
([37])徐復(fù)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221-228.
([38])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212.
([39])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213.
([4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98.
([4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28.
([4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28.
([43])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3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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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222.
([50])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538.
([51])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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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65.
([60])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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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5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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