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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杰人作者簡介:朱杰人,男,西元一九五四年生,江蘇鎮(zhèn)江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教授,曾任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社長、董事長,社會兼職上海市儒學(xué)研究會會長,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會長,朱子學(xué)會副會長,世界朱氏聯(lián)合會秘書長。著有《歷代詩經(jīng)研究要籍解題》《走向21世紀的朱子學(xué)》《論八卷本〈詩集傳〉非朱子原帙兼論〈詩集傳〉之版本》《朱子〈詩傳綱領(lǐng)〉研究》《經(jīng)學(xué)與中國的學(xué)術(shù)思維方式》《道統(tǒng)與朱子的新儒學(xué)》等,主編有《朱子全書》《朱子全書外編》《朱子著述宋刻集成》《元明刻本朱子著述集成》等。 |
朱子與屈子:以《楚辭后語》為例
作者:朱杰人
來源:“屈子書院”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正月十二日辛卯
??????????耶穌2023年2月2日
導(dǎo)言
《楚辭》作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部浪漫主義詩歌總集,寄寓了屈原愛國憂民、追求美政的價值理想與遭讒被逐的人生際遇,引得無數(shù)文人墨客、名臣碩儒為之流連彷徨、感時傷懷。南宋理學(xué)大師朱熹為什么對《楚辭》情有獨鐘,晚年花了大量的時間為之作注?朱熹為什么會成為屈原的千古知音?以經(jīng)典為媒介,朱子與屈子會產(chǎn)生怎樣的情感共鳴?
2020年11月21日,華東師范大學(xué)終身教授朱杰人先生蒞臨屈子書院講壇,發(fā)表“朱子與屈子:以《楚辭后語》為例”的主旨演講,與現(xiàn)場聽眾進行了精彩的互動。講座由鳳凰網(wǎng)湖南頻道全球同步直播,在線參與人數(shù)多達48.6萬人;長沙理工大學(xué)設(shè)計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湖南汨羅屈子書院執(zhí)行院長王琦擔(dān)任嘉賓主持。
朱子與屈子:以《楚辭后語》為例
朱杰人
各位朋友、汨羅市的父老鄉(xiāng)親:
大家好!
今天天很冷,大家還冒著雨到這里來聽講座,我很感動。
一年多前,王琦教授約我到汨羅屈子書院來做講座,我當然非常想來,汨羅對我們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人來說是一個神圣的地方。但是到汨羅來,到屈子書院來講什么呢?我想來想去,還是要講屈原。為什么呢?第一,因為這個地方是屈子投江之地,到這里來不講屈子,我覺得對不住這位偉大的先人;第二,我是研究朱子的,朱子和屈子他們兩個人有著深刻的精神上的溝通,朱子對屈子評價非常高,他在晚年花了大量心血注了《楚辭》,寫文章為屈原抱不平,所以我覺得到屈子書院來一定要講朱子和屈子。
大家知道,朱子有一個很重要的著作《楚辭集注》,這是研究屈原和《楚辭》史上一本劃時代的、不可替代的著作。當年,毛主席在接待日本首相田中角榮的時候,就將朱子的《楚辭集注》作為國禮送給他。大家未必知道,朱子除了《楚辭集注》,還有其他有關(guān)屈原研究的著作,比如《楚辭后語》。這本書以前關(guān)注的人不多,今天我想以這本書為例,把朱子和屈子在精神上的勾連與共鳴闡發(fā)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兩位偉大的、具有世界影響的文化巨人是怎么樣互相影響的,他們對中國文化的意義又是怎樣的。
01、朱熹的詩歌創(chuàng)作
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工部侍郎胡銓以詩人薦朱子,朱子以母喪未終辭。多年后(淳熙十二年,1185),朱子在回憶這一往事時說:“頃歲嘗得一見先生(指胡銓)于臨安,其后遂叨薦寵,而不知所以得之,或者以為先生嘗見其詩而喜之也?!敝熳幼约赫f,他不知道為什么胡銓會以詩人的身份薦舉他,有人告訴他是因為胡銓喜歡他的詩。其實,這件事還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隆興初年(1163),孝宗即位不久,就曾經(jīng)要求胡銓為他搜訪詩人。胡銓觀察了七年,終于為皇帝物色到十五個人,朱子是其中之一。在這之前,朱子已經(jīng)被舉薦過多次,隆興元年甚至還被孝宗召見過。他對孝宗談了自己的政見,但是孝宗并不認可,只給了他一個武學(xué)博士的虛銜,而且要待闕四年。胡銓的舉薦有點別出心裁,他以“詩人”薦朱子,而且是打著孝宗“圣訓(xùn)”的名義,孝宗不能不接受。但這一次,朱子以母喪未終辭。
但是我們千萬不能認為,胡銓的舉薦只是一個“噱頭”。胡銓的舉薦是有依據(jù)的。朱子喜歡寫詩,也有寫詩的天分。據(jù)郭齊統(tǒng)計,朱子現(xiàn)存詩作凡七百四十五篇,一千二百首,另有詞十七篇,十八首。據(jù)考,現(xiàn)存最早的朱子詩作是紹興十八年赴臨安省試時所作《遠游篇》:
舉坐且停酒,聽我歌遠游。遠游何所至?咫尺視九州。
九州何茫茫,環(huán)海以為疆。上有孤鳳翔,下有神駒驤。
孰能不憚遠,為我游其方?為子奉尊酒,擊鋏歌慨康。
送子臨大路,寒日為無光。悲風(fēng)來遠壑,執(zhí)手空徊徨。
問子何所之?行矣戒關(guān)梁。世路百險阻,出門始憂傷。
東征憂旸谷,西游畏羊腸。南轅犯癘毒,北駕風(fēng)裂裳。
愿子馳堅車,躐險摧其剛。峨峨既不支,瑣瑣誰能當?
朝登南極道,暮宿臨太行。睥睨即萬里,超忽凌八荒。
無為蹩躠者,終日守空堂!
這首詩把一個年輕人的遠大抱負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謂語句老辣,用典恰當,詩情動人。十九歲能寫出這樣的詩,確實不易。但是,這還不是朱子的處女作。朱子何時開始寫詩,史無實據(jù)。王懋竑《朱熹年譜》曰:“先是,婺源鄉(xiāng)丈人俞仲猷,嘗得先生少年翰墨以示其友董穎,相與嗟賞。穎有詩云:‘共嘆韋齋老,有子筆扛鼎?!笨梢娪讜r的朱子已有詩名。朱子進士及第之后,第二年即返鄉(xiāng)展墓訪親,認識了表弟程洵。在返回福建的路上,他在寫給程洵的信中談了自己寫詩的心得:“作詩須從陶、柳門庭中來乃佳耳。蓋不如是,不足以發(fā)蕭散沖淡之趣,不免于局促塵埃,無由到古人佳處也。如選詩,及韋蘇州詩,亦不可不熟觀。近世詩人,如陳簡齋,絕佳,張巨山逾沖淡,但世不甚喜耳?!毙胖锌梢钥闯觯熳訉懺娛窍铝艘环Ψ虻?。
在給程洵寫的另一封信中,他談到了《楚辭》。他說:“《三百篇》,性情之本;《離騷》,辭賦之宗。學(xué)詩而不本之于此,是亦淺矣。”無獨有偶,王懋竑《朱熹年譜》紹興二十年記婺源鄉(xiāng)人宴享朱子時曰:“酒酣,坐客以次歌誦。先生獨歌《離騷經(jīng)》一章,吐音洪暢,坐客悚然。”可見,《離騷》在朱子的心中具有特殊的地位,不僅視之為學(xué)詩之本,而且爛熟于心。
02、朱熹晚年的遭遇與政治形勢
朱子一生遍注儒家經(jīng)典,除《詩》以外,他還對兩部文學(xué)作品作了“考異”和注:一為《昌黎先生集考異》,一為《楚辭集注》。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種書的撰述與完成均在慶元年間(此外,還有一書為《周易參同契考異》),也就是在他的晚年?!翱籍悺敝髟趹c元三年(1197年),朱子時年六十八歲,“集注”在慶元五年(1199),朱子七十歲。
為什么朱子在晚年如此集中地撰述與理學(xué)“無關(guān)”的書?
我們來看一下從慶元元年(1195)起,與朱子和理學(xué)有關(guān)的南宋大事記:
慶元元年(1195),朱子六十六歲。
二月戊寅:右丞相趙汝愚罷。初,韓侂胄欲逐汝愚而難其名,京鏜曰:“彼宗姓也,誣以謀危社稷,則一網(wǎng)打盡矣!”侂胄然之。
六月:韓侂胄用事,士大夫素為清議所擯者,教以凡與為異者皆道學(xué)之人,疏姓名授之,俾以次斥革?;蛴盅缘缹W(xué)何罪,當名曰“偽學(xué)”,善類自皆不安。由是有“偽學(xué)”之目。
十一月丙午:竄故相趙汝愚于永州。
慶元二年(1196),朱子六十七歲。
正月:趙汝愚行至衡州病作。衡守錢鍪,承韓侂胄風(fēng)旨,窘辱百端;庚子,汝愚暴卒。天下冤之。
二月:以端明殿學(xué)士葉翥知貢舉。翥與劉德秀奏言:“偽學(xué)之魁,以匹夫竊人主之柄,鼓動天下,故文風(fēng)未能丕變。乞?qū)⒄Z錄之類,盡行除毀?!惫适强迫∈?,稍涉義理者悉皆黜落;《六經(jīng)》《語》《孟》《中庸》《大學(xué)》之書,為世大禁。
十二月:朱熹落職,罷祠。熹家居,自以蒙累朝知遇之恩,且尚帶從臣職名,義不容默,乃草封事數(shù)萬言,陳奸邪蔽主之禍,因以明趙汝愚之冤。子弟諸生更迭進諫,以為必賈禍,熹不聽。蔡元定請以蓍決之,遇《遯》之《同人》。熹默然,取稿焚之。
時臺諫欲論熹,無敢先發(fā)者。胡紘未達時,嘗謁熹于建安,熹待學(xué)子惟脫粟飯,遇紘不能異也。纮不悅,語人曰:“此非人情。只雞斗酒,山中未為乏也?!奔盀楸O(jiān)察御史,乃銳然以擊熹自任,物色無所得,經(jīng)年醞釀,章疏乃成。
有沈繼祖者,嘗采摭熹《語》《孟》之語以自售,至是以追論程頤,得為御史。紘以疏章授之,繼祖謂立可致富貴,遂論熹:“資本回邪,加以忮忍,剽竊張載、程頤之緒余,寓以吃菜事魔之妖術(shù),簧鼓后進,張浮駕誕,私立品題,收招四方無行義之徒,以益其黨伍。相與褒衣博帶,食淡餐粗……潛形匿跡,如鬼如魅。……”因誣熹大罪有六。(筆者按:所謂六大罪狀,一曰不孝其親;二曰不敬于君;三曰不忠于國;四曰玩侮朝廷;五曰怨望君上;六曰有害于風(fēng)教。)……詔熹落職,罷祠,竄蔡元定于道州。
已而選人余嚞上書,乞斬熹以絕偽學(xué)。
慶元三年(1197),朱子六十八歲。
十二月丁酉:知綿州王抗疏請置偽學(xué)之籍?!谑莻螌W(xué)逆黨得罪著籍者,宰執(zhí)則有趙汝愚、留正、周必大、王藺四人,待制以上則有朱熹、徐誼等十三人,余官則有劉光祖、呂祖儉等三十一人,武臣則有皇甫斌等三人,士人則有楊宏中等八人,共五十九人。
慶元四年(1198),朱子六十九歲。
五月己酉:右諫議大夫兼侍講姚愈上言:“近世行險僥倖之徒,但為道學(xué)之名,竊取程頤、張載之說,張而大之,聾瞽愚俗。權(quán)臣力主其說,結(jié)為死黨,陛下取其罪魁之顯然者,止從竄免,余悉不問,所以存全之意,可謂至矣。奈習(xí)之深者,怙惡不悛,日懷怨望,反以元祐黨籍自比……夫元祐之黨如此,而今偽黨如彼。愿特奉明詔,播告天下,使中外曉然知邪正之實,庶奸偽之徒不至假借疑似以盜名欺世。”
五月:詔曰:“朕惟向者權(quán)臣擅朝,偽邪朋附協(xié)肆奸宄,包藏禍心,賴天地之靈,宗廟之福。朕獲承慈訓(xùn),膺受內(nèi)禪,陰類敗壞,國勢復(fù)安,嘉與士大夫勵精更始,凡曰淫朋比德,幾其自新。而歷載臻茲,弗迪厥化,締交合盟,窺伺間隙,毀譽升降,流言間發(fā),將以傾國是而惑眾心。甚至于竊附元祐之眾賢,而不思實類乎紹圣之奸黨……何其未能洗濯,以稱朕意也。朕既深詔二三大臣,與夫執(zhí)政言議之官,益維持正論,以明示天下矣,喻告所以,其各改視回聽,毋得借疑似之說,以惑亂世俗。若其遂非不悔,怙終不悛,邦有常刑,必罰無赦……”
慶元五年(1199),朱子六十九歲
十二月:臣僚劄子奏:“今奸偽之徒,假正以行污,背公而死黨,口道先王之語而身為市井之事…其有長惡弗悛,負固不服,甘為圣時之罪人者,必重寘典憲,投之荒遠?!?o:p>
慶元六年(1200),朱子七十歲。
三月九日:朱子逝世。
十一月:言者論偽徒會送偽師朱某之葬乞嚴行約束:“所有偽徒,如果有聚于信上,乞令守臣言行約束。散植壞群,無使滋蔓?!?o:p>
理學(xué)從北宋孕育發(fā)端,到朱子集大成而完成其理論的建構(gòu),一直處在非議與攻擊的漩渦中。理學(xué)與反理學(xué)的斗爭始終貫穿在理學(xué)的發(fā)展過程中。但是宋寧宗繼位以后,情況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由于寧宗寵信權(quán)臣韓侂胄,而韓侂胄為達到獨攬朝政的目的,實施了一系列有組織的排斥異己的陰謀活動,而把道學(xué)誣為“偽學(xué)”成為這些陰謀家手中最致命的武器。從上述慶元前五年的大事記可以看出,韓侂胄的第一個攻擊目標就是宰相趙汝愚。趙汝愚同情理學(xué),認可張栻、朱子、呂祖謙等的學(xué)問。寧宗即位以后,他在第一時間召朱子為待制經(jīng)筵。趙汝愚以“謀危社稷”的罪名被免職以后,韓侂胄并未罷手,為杜絕趙東山再起之念并打擊其門徒,他們杜撰“偽學(xué)”之名,以“唱引偽徒,謀為不軌”的罪名將趙流放永州。趙汝愚的去職與去世,是對理學(xué)的一個致命打擊,由此,理學(xué)失去了最高統(tǒng)治集團的最后一點庇護,而淪為砧板上的魚肉。于是,義理之學(xué)在科舉考試中被黜落,理學(xué)的著作被禁。而理學(xué)的領(lǐng)軍人物朱子自然成了首當其沖的攻擊對象。
構(gòu)陷朱子的主要人物是胡紘和沈繼祖。胡紘提供炮彈,沈繼祖則羅織罪名炮制奏章。朱子被革職,甚至面臨被誅殺的危險。韓侂胄之流,對理學(xué)及理學(xué)家步步緊逼,必欲斬盡殺絕而后快。慶元三年,又頒布了“慶元黨禁”黑名單,徹底斷絕了理學(xué)人士的仕進之途。慶元四年,姚愈的奏章和寧宗的詔書則進一步收緊了黨禁的繩索,顯示出反理學(xué)派集團在打擊理學(xué)的問題上罕見的頑固與不妥協(xié)的立場。慶元五年,黨禁稍有松懈,統(tǒng)治集團立即表現(xiàn)出他們的恐懼和慌張,于是更為嚴厲的懲處條例出籠。直至慶元六年朱子逝世后,這種政治高壓也沒有些許收斂。
這就是朱子生命最后的五年所面對的時局與政治壓力。明白了這一點才可能明白為什么在晚年,朱子的研究與著作方向會突然改變:慶元以后,朱子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繼續(xù)理學(xué)研究的政治壞境和話語空間,他只能轉(zhuǎn)換“頻道”,從純理學(xué)的研究變?yōu)檩^單純的文學(xué)和宗教研究(《周易參同契考異》)。這是為了避禍,但也表現(xiàn)出一個思想家不屈不撓的韌性和堅忍不拔的精神?!冻o后語》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產(chǎn)生的。
03、朱熹為何注《楚辭》
朱子晚年共有四部關(guān)于《楚辭》研究的作品:《楚辭集注》《楚辭辯證》《楚辭音考》《楚辭后語》。
在《楚辭集注》目錄后,朱子有一段按語:屈原的“志行”,“皆出于忠君愛國之誠心”;屈原的著作,“皆生于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這里朱子強調(diào)的是“忠君愛國”和“繾綣惻怛、不能自已”的忠心。他說屈原的《離騷》下可以“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唫”,上可以“所天者幸而聽之,則于彼此之間,天性民彝之善”,可以“交有所發(fā),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這是說讀了屈原的賦,可以化解下民之怨氣,而在上者可以了解民情民意,從而“交有所發(fā)”,達到傳統(tǒng)道德和規(guī)范的重建。所以他不認為《楚辭》僅僅是“詞人之賦”。
在這篇按語中,朱熹表達了從漢以來對《楚辭》注釋和解讀的不滿,他認為歷代對《楚辭》理解都“已失其趣”,連司馬遷都未能幸免。他說前人“或以迂滯而遠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義理,使原之所為壹郁而不得申于當年者,又晦昧而不見白于后世”。他認為前人沒有理會到當年屈原情感上的抑郁,也不能從義理上理解和闡發(fā)屈原的所作所為,以至于使屈原的精神和他賦作的深刻內(nèi)涵被淹沒了“而不見白于后世”。
另外,朱熹對長期以來人們對屈原的誤解甚為不滿。他對學(xué)生們說:“屈原一書近偶閱之,從頭被人錯解了。自古至今,訛謬相踵,更無一人能破之者,而又為說以增飾之。看來屈原本是一個忠誠惻怛愛君底人,觀他所作《離騷》數(shù)篇盡是歸依愛慕、不忍舍去懷王之意,所以拳拳反復(fù),不能自已,何嘗有一句是罵懷王?亦不見他有褊躁之心,后來沒出氣處,不奈何方投河殞命。而今人句句盡解做罵懷王,枉屈說了屈原?!彼f的是屈原,又何嘗不是自況呢!
這些,就是朱子要注《楚辭》的原因。
但問題還不止于此。在按語的最后,朱子還有一段話:“疾病呻吟之暇,聊據(jù)舊編,粗加櫽栝,定為《集注》八卷。庶幾讀者得以見古人于千載之上,而死者可作;又足以知千載之下有知我者,而不恨于來者之不聞也?!彼^“疾病呻吟”,是朱子當時身體(疾病纏身)和心情(政治高壓)的真實寫照。一方面他要讓屈原再現(xiàn),另一方面他要讓屈原的精神能傳之后世,并希望自己身后會有理解他的人。這里,朱子流露出對現(xiàn)實徹底失望的無奈。全文最后,他長嘆:“嗚呼悕矣,是豈易與俗人言哉!”“悕矣”,直言自己的悲哀,且用“嗚呼”加強語氣,可見他的悲憤之情至深而不可排遣。值得人深思的是,他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俗人”所不能理解的。這里我們除了可以看出在慶元黨禁之際他的無助和世態(tài)的炎涼外,更可以看出,他之所以對屈原充滿了感情,對注屈原滿懷著激情,是因為他實際上是在表達自己,是在借注屈原而注自己。陳振孫說:“公為此注在慶元退歸之時,序文所謂‘放臣棄子、怨妻去婦’,蓋有感而托者也。其生平于六經(jīng)皆有訓(xùn)傳,而其殫見洽聞,發(fā)露不盡者,萃見于此書。嗚呼偉哉!”陳氏可謂朱子知音,他以“偉哉”贊頌朱子的《楚辭》研究。陳振孫是南宋端平、嘉熙時人,離朱子的時代尚不遠,從他的評論可以看出時人對朱子晚年的《楚辭》研究還是有比較清醒的認知的。這恐怕是朱子要注《離騷》的另一個更為深層的原因。
04、《楚辭》與《楚辭后語》
《楚辭集注》是“聊據(jù)舊編,粗加櫽栝”,所謂“舊編”是指王逸的《楚辭章句》和洪興祖的《楚辭補注》。朱子在《楚辭章句》和《楚辭補注》的基礎(chǔ)上刪改而成《楚辭集注》。
《楚辭辯證》是《楚辭集注》的姐妹篇,是對《楚辭集注》的補充和闡發(fā),朱子著書有這樣的傳統(tǒng)。他注“四書”有《四書或問》,對從訓(xùn)詁到義理的各種問題加以深入闡發(fā)和辯證,是對《四書章句集注》的補充。他說:“余既集王、洪《騷注》,顧其訓(xùn)故文義之外,猶有不可不知者。然慮文字之太繁,覽者或沒溺而失其要也,別記于后,以備參考?!薄冻o辯證》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自屈原之《離騷》出,后世仿效者代有人出。因為它不同于中原地區(qū)的《詩》,時人即以“辭賦”名之而成為一種文體。漢人把這類文體的作品匯聚成編統(tǒng)稱“楚辭”。東漢王逸的《楚辭章句》開其先河,北宋洪興祖《楚辭補注》繼其踵。而后又有晁補之作《續(xù)楚辭》和《變楚辭》。質(zhì)言之,這些書都是“楚辭”的選本。只是選主眼光不同,所選的篇目不盡相同而已。
晁補之,字無咎,濟州鉅野人。十七歲時,因作《七述》得到蘇軾的贊許而成名,與黃庭堅、張耒、秦觀齊名,被稱為“四學(xué)士”。檢晁補之的《雞肋集》有《離騷新序》上、中、下三文。《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五著錄其《重定楚辭》十六卷。解題曰:“吏部郎中濟北晁補之無咎撰。去《九思》一篇入《續(xù)楚辭》,定著十六卷,篇次亦頗改易……新序三篇述其意甚詳?!眱上嘤∽C,說明晁氏確實曾新編《楚辭》一書??上鋾缲??!吨饼S書錄解題》又著錄晁氏《續(xù)楚辭》《變楚辭》二書,今亦不傳。
晁氏的《重定楚辭》由于已失傳,我們無法見到其篇目。從他的《離騷新序》上、中、下三篇序文可以看出他的《重定楚辭》基本上承續(xù)了王逸“楚辭”的篇目,只是一,改易了篇次:上八卷為屈原所著(按,晁氏有具體的考證,見“新序”),并以所著先后重新編排了順序。二,把西漢以前之文編為后八卷,他認為這是恢復(fù)了劉向的“舊錄”。三,在篇首增加了司馬遷的《屈原傳》。四,把王逸的《九思》抽出,編入《續(xù)楚辭》。朱子對當時通行的選本非常不滿,他重編“楚辭”而為《楚辭集注》,既沒有采用晁氏的編目,也沒有采用王氏的編目,而是按照自己對楚辭的研究把他認為是屈原的作品七題二十五篇定為五卷,把宋玉以下至淮南小山的作品八題十六篇編定為三卷。他對王逸以降的各種“楚辭”選本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七諫》《九懷》《九嘆》《九思》,雖為騷體,然其詞氣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賈傅之詞于西京為最高,且《惜逝》已著于篇,而二賦尤精,乃不見取,亦不可曉?!彼J為屈原以后產(chǎn)生的許多“楚辭”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就是沒有學(xué)到屈原”的精神而只是模仿屈原的文辭,“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以至于把“楚辭”精神內(nèi)涵丟失了。這是不可原諒的。他之所以要重編“楚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這也是他要再編一部《楚辭后語》的重要原因。
《楚辭后語》是在晁氏“續(xù)”“變”二書的基礎(chǔ)上改編而成,《楚辭后語》其實是一本新選編的《楚辭》。對于晁氏的《續(xù)》《變》二書,他認為,“則凡詞之如騷者已略備矣”。從朱子的《楚辭辯證-晁錄》篇的評論可以看出,晁補之之所以要編《續(xù)》《變》是因為他不滿于王逸“所載不盡古今詞賦之美”。當然,王逸是東漢人,不可能盡漢以后之文。雖然,晁補之補上了“漢以后之文”,而且“凡詞之如騷者已略備”,但朱子依然認為他的選目問題很大。
晁氏編《續(xù)》《變》兩書主要是“主于辭”,也就是說,他要把漢以后所有楚辭類的文字收羅殆盡,但是他其實也是有選擇的。朱子曰:“晁氏之為此書,固主于辭,而亦不得不兼于義?!倍熳拥摹冻o后語》正是在選目的“義”上與晁氏發(fā)生了很大的分歧。晁氏兩書因已失傳,我們無法看到他的確切篇目。但是從他的《離騷新序》《續(xù)離騷序》《變離騷序》中,我們可以大致推斷出他的選目。把他的選目與朱子的《楚辭后語》作一對比,我們發(fā)現(xiàn)晁氏的篇目中有許多篇是朱子所不取的。茲羅列如下。
宋玉:《登徒子好色賦》、《高唐賦》。司馬相如:《子虛賦》、《甘泉賦》、《上林賦》。漢武帝:《李夫人賦》、《天馬》。王逸:《九思》。曹植:《洛神賦》、《九愁》《九詠》。陸機:未知篇名。陸云:未知篇名。摯虞:《思游》。
鮑照:《蕪城賦》。江淹:未知篇名,疑為《恨賦》、《別賦》;劉禹錫:《問大鈞》;獨孤及:《招北客》;杜牧:《阿房宮》。皮日休:《九諷》。
還有一些是朱子所取而晁氏不取的,羅列如下:
項羽:《垓下帳中歌》;張衡:《思玄賦》;陶潛:《歸去來辭》;蘇軾:《服胡麻賦》;張載:《鞠歌》;呂大臨:《擬招》。
朱子所選篇目凡五十二篇,從以上比對看,《后語》與《續(xù)》《變》差別還是很大的。那么,朱子選編的標準是什么呢?他說:我因循于晁氏本之舊,但“考于辭也宜益精”,“而擇于義也當益嚴”。就是說,他對于“辭”——詞賦的藝術(shù)性——有精益求精的要求;而對“義”——作品的思想性及其內(nèi)涵——有更嚴格的要求。那么,什么樣的作品才是符合朱子標準的呢?他說:“蓋屈子者窮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詞也。故今所欲取而使之繼之者,必其出于幽憂窮蹙、怨慕凄涼之意,乃為得其余韻,而宏衍鉅麗之觀、歡愉快適之語,宜不得而與焉。”他認為屈原的《離騷》本來就是幽怨心情的抒發(fā),是一個愛國者的愛國之心無處可用、無法排遣而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時的真實流露。這是《楚辭》精神內(nèi)涵的要義所在。而那些模仿屈原辭藻、句法、結(jié)構(gòu)等等以歌功頌德、以表達個人歡愉快樂的作品,背離了《楚辭》的初衷,是不適合選用的。所以,如《子虛賦》、《甘泉賦》、《上林賦》之類的作品,就被他的《后語》排除了。另外,那些違背儒家義理的作品,雖然其詞“若不可廢”,但“以義裁之”則“其為禮法之罪人”,甚至如“屠兒之禮佛、倡家之讀《禮》”,不能不擯棄。所以,《高唐》《李夫人》《洛神》都不能入選。還有一些無病呻吟的作品,如《九思》《思游》《恨賦》《別賦》之類,當然不能入他的法眼。
如果我們再看一下入選的作品,朱子的標準就更清楚了。
荀子《成相》,朱子曰:此篇“雜陳古今之亂興亡之效,托聲詩以風(fēng)時君,若將以為工師之誦、旅賁之規(guī)者,其尊主愛民之意,亦深切矣”。這里強調(diào)的是“尊主愛民之意”。
《佹詩》,春申君聽信讒言逐荀子,后反悔又使人請荀子。荀子作《佹詩》謝絕,曰:“彼遠方,何其塞矣!仁人詘約,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讒人般矣……以盲為明,以聾為聰;以危為安,以吉為兇。嗚呼上天!曷維其同?”這里標示的是奸人當?shù)?,忠賢被詘。
荊軻《易水歌》,朱子曰:“夫軻匹夫之勇,其事無足言,然于此可見秦政之無道,燕丹之淺謀,而天下之勢已至于此,雖使圣賢復(fù)生,亦未知其何以安之也!”這里說的是秦政權(quán)的“無道”與燕太子的“淺謀”,以及燕國的敗亡之勢的不可挽回。朱子接著說:“且余于此又特以其詞之悲壯激烈,非楚而楚,有足觀者,于是錄之,它固不遑深論云?!敝熳有蕾p這首歌的“悲壯激烈”,非楚而楚”,是說這首歌不是楚人所作,但它卻像楚辭一樣具有楚辭的韻味。這是從文辭上說。最后一句“不遑深論”。何謂“不遑深論”,這恰恰說明他選這首歌是有深意的,只是不便說而已。什么是他的深意呢?他深深地為為統(tǒng)治者的“淺謀”而擔(dān)憂。
《越人歌》。朱子的解題介紹了此歌的來歷,說這篇作品“不學(xué)而得其(楚辭)余韻”,所以選入。文字很短,不得其奧義。但是讀了歌詞就見到真意了:“今日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薄安祸ぴ崘u”“心既頑而不絕”但是“心說君兮君不知”。
項羽《垓下帳中歌》,朱子曰:“羽固楚人,而其詞慷慨激烈,有千載不平之余憤,是以著之?!边@表達了一種奮斗不息的英雄氣慨。聯(lián)想到朱子當時的處境,意味深長。同類的作品還有劉邦的《大風(fēng)歌》,朱子嘆曰:“千百載以來,人主之詞,亦未有若是其壯麗而奇?zhèn)フ咭?。嗚呼雄哉!”慨嘆英雄,是對英雄的期盼,也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針砭。
劉邦與呂后為立太子而進行了一場暗斗,結(jié)果以劉邦和戚夫人的失敗而告終。劉邦歌《鴻鵠歌》以抒抑郁。朱子在解題中詳細地介紹了這場政治斗爭的始末,最后總結(jié)道:“嗚呼!向使高祖之心,本不出于私愛,則必能深以天下國家之大計為己憂,而蚤與張、陳、陵、勃諸公謀之帷幄,以定其論……庶幾呂氏悍戾之心,亦無所激而將自平,則后來之禍,猶可以不至于若是其烈?!敝熳拥脑u論,絕非無的放矢。朱子認為國家的安寧與治理系于君心之正,所以他一再強調(diào)要“正君心”,要求君主“求放心”,而不能“出于私愛”。他這是在隔空喊話宋寧宗,盡一個臣子的規(guī)諫之責(zé)。
漢武帝《瓠子之歌》,朱子解題引歸來子曰:“先是帝封禪,巡祭山川,殫財極侈,海內(nèi)為之虛耗。及為此歌,乃閔然有吁神憂民惻怛之意云。”這是說,為人君要體恤民瘼,不能勞民傷財。
《秋風(fēng)詞》題解引文中子曰:“《秋風(fēng)》,樂極而哀來,其悔心之萌乎?”這是說漢武帝晚年的悔悟之心。
《烏孫公主歌》。漢武帝嫁江都王女為匈奴烏孫王妻,烏孫王年老,上書請使其孫尚公主,武帝許之。公主不聽,而武帝令其從俗。公主乃歌此詞。朱子曰:“公主詞極悲哀,固可錄。然并著其本末者,亦以為中國結(jié)婚夷狄,自取羞辱之戒云。”當時的南宋正與金對峙,朝廷中和、戰(zhàn)兩派斗爭激烈,主和勢力日趨強勢。這是對朝廷的提醒。
朱子棄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而取《長門》《哀二世》兩賦。朱子論曰:“蓋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約,能諂而不能諒。其《上林》《子虛》之作,既以夸麗而不得入于楚詞,《大人》之于《遠游》其漁獵又泰甚,然亦終歸與諛也。特此二篇為有諷諫之意,而此篇(按:指《哀二世》賦)所為作者,正當時之商監(jiān),尤當傾意極言,以寤主聽,顧乃低回局促,而不敢盡其詞焉,亦足以知其阿意取容之可賤也?!敝熳訉λ抉R相如詞賦的評價很嚴厲,認為他的毛病在于“夸麗”,流于諂媚,不敢講真話。但是他還是選了兩篇,而入選的理由則是“有諷諫之意”。他討厭司馬相如的“阿意取容”,直斥為“可賤”。
揚雄《反離騷》。朱子認為揚雄是個失節(jié)者,而他的《反離騷》“則反訕前哲以自文”。揚雄在賦中說:“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時命之所有。雖曾悕以于邑兮,吾恐靈修之不累改?!币庵^屈原命不遇時,楚王必不為之而改。朱子注曰:“《孟子》曰:‘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圣賢之心如此,原雖未及,而其拳拳于宗國,尤見臣子之至情,豈忍逆料其君之不可諫而先自已哉!此等義理,雄皆不足以知之,唯有偷生惜死一路,則見之明而行之熟耳。以此譏原,是以鴟梟而笑鳳凰也?!彼?,朱子說他是“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離騷》之饞賊矣。”而他之所以要選此文,是為了“以明天下之大戒”。這是個反面教材,可以教育后人。值得注意的是在《反離騷》文后有一長段評論,對揚雄之流譏訕與曲解屈原的論調(diào)做了針鋒相對的批駁。他說:“忠臣之用心,自盡其愛君之誠耳,死身毀譽,所不顧也……楚無人焉,原去則國從而亡,故雖身被放逐,猶徘徊而不忍去。生不得力爭而強諫,死猶冀其感發(fā)而改行,使百世之下,聞其風(fēng)者,雖流放廢斥,猶知愛其君,眷眷而不忘,臣子之義盡矣?!?o:p>
晁氏《續(xù)》《變》沒有選蘇軾的作品,朱子《后語》則選了一篇蘇軾的《服胡麻賦》,他認為這篇賦的風(fēng)格接近屈原的《橘頌》。但是在解題中朱子有一段話很有意思:“公自蜀而東,道出屈原祠下,嘗為之賦,以詆揚雄而申屈原志……其輯之亂乃曰:‘君子之道,不必全兮。全身遠害,亦或然兮。嗟子區(qū)區(qū),獨為其難兮。雖不適中,要以為賢兮。夫我何悲,子所安兮!’是為有發(fā)于原之心,而其詞氣亦若有冥會者?!边@是對那些批評屈原不該自沉者的批評。朱子充分肯定了屈原的拳拳愛君之心,認為這就是君臣之義。朱子的這篇跋文,其實是借屈原之行披露自己的心跡。這說明,他在慶元年間政治高壓下作楚辭研究,除了是借屈詞以紓解自己的郁憤外,還有一種繼續(xù)諫諍的目的。
朱子的《楚辭后語》最后收錄了一篇張載的《鞠歌》,一篇呂大臨的《擬招》。為什么要收錄這兩首作品呢?朱子在《楚辭后語》目錄后的按語中說:“至于終篇,特著張夫子、呂與叔之言,蓋又以告夫游藝之及此者,使知學(xué)之有本而反求之,則文章有不足為者矣?!彼且嬖V讀者,他雖然編了這本楚辭集,但不是為了要大家都來學(xué)寫楚辭,因為這不是為學(xué)之本?!毒细琛方忸}曰:“《鞠歌》者,橫渠張夫子之所作也。自孟子沒而圣學(xué)不得其傳,至是蓋千有五百年矣。夫子蚤從范文正公受《中庸》之書,中歲出入于老、佛諸家之說,左右采獲,十有余年。既自以為得之矣。然晚見二程夫子于京師,聞其論說而有警焉,于是盡棄異學(xué),醇如也……著《訂頑》《正蒙》等書萬余言。閑閱古樂府詞,病其語卑,乃更作此以自見,并以寄二程云。”這段話敘述了張載的求學(xué)經(jīng)歷,強調(diào)他聞道以后的“盡棄舊學(xué)”。并點出他作《鞠歌》的緣由是認為這些文字淺薄不足以為學(xué)之本?!毒细琛返谝痪渚驼f“鞠歌胡然兮,邈余樂之不猶”——鞠歌這一類文字所表達的情感和我所喜歡的是不一樣的。他自己耿耿不寐、孜孜以求的是“庶感通乎來古”?!扒灏倌曩饬卧臻熝伞薄W(xué)已經(jīng)失傳一千五百多年了。他說自己有接續(xù)圣學(xué)的擔(dān)當,所以要為此而努力。
全書最后一篇是呂大臨的《擬招》。這是一首招魂詞,詞中說人的靈魂走失了所以要把它招回來。朱子說:“大臨受學(xué)程、張之門,其為此詞,蓋以寓夫求放心、復(fù)常性之微意,非特為詞賦之流也。故附張子之言,以為是書之卒章,使游藝者知有所歸宿焉。”他認為,不能簡單地把這首詞看作是詞賦,他其實是說明了為學(xué)者必先求放心。他把它放在全書的最后一篇,正是為了給那些游于藝者提一個醒——不要忘了為學(xué)之本。理學(xué)家們把詞賦看作是“藝”,他們謹守孔子的教導(dǎo)“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敝熳幼⒃唬骸按苏卵匀酥疄閷W(xué)當如是也。蓋學(xué)莫先于立志,志道,則心存于正而不他;據(jù)德,則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yǎng)。學(xué)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輕重之倫焉,則本末兼該,內(nèi)外交養(yǎng),日用之間,無少間隙,而涵泳從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賢之域矣?!彼?,道、德、仁、藝是有先后次序的,“游于藝”一定是在求道、守德、依仁之后。
05、結(jié)語
《楚辭后語》是一部未完稿,朱子去世以后由他的兒子朱在于嘉定丁丑年(1217)刊印出版。朱在的跋文說:“獨《思玄》《悲憤》及《復(fù)志賦》以下至于《幽懷》,則僅存其目而未及有所論述,故今于此十九章之敘,皆因晁氏之舊而書之。”但細檢全書,除朱在所謂“僅存其目而未及有所論述”的十九篇之外的篇章還存在兩種情況:一、既有題解(敘),又有注。計有:《成相》《佹詩》《易水歌》《越人歌》《垓下帳中歌》《大風(fēng)歌》《鴻鵠歌》《瓠子之歌》《秋風(fēng)詞》《烏孫公主歌》《長門賦》《哀二世賦》《自悼歌》《反離騷》《絕命詞》,凡一十五篇。二、有題解(敘)而無注。計有《胡笳》以下共一十六篇。朱子因襲晁氏之敘的十九篇,細讀敘文,基本上符合朱子的選文主旨。筆者推測,朱子應(yīng)該認為可以不必重寫了,所以予以保留。凡朱子重寫敘文的可以認定為朱子不滿意或不同意晁氏之說。本文的分析所據(jù)篇目都是朱子自己有敘或有注的作品,如果筆者對那些晁氏敘文被保留下來的篇目的推斷(即朱子基本同意晁氏的觀點)不錯,那么,朱子編《楚辭后語》的微言大義可以得到更充分的闡發(fā)。
《楚辭后語》給我們展示了朱子暮年的思想軌跡與情感脈動,讓我們更形象地看到了一個憂國憂民、忠君愛國的理學(xué)家的博大胸懷和歷史擔(dān)當,不能不讓人動容。但《楚辭后語》也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遺憾。
嗚呼哀哉!
(王琦整理并經(jīng)主講嘉賓審定)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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