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周熾成作者簡介:周熾成,男,西元1961年生,2017年卒,廣東郁南人。歷任華南師范大學政治系助教、講師、副教授、教授。著有《史海探真:為中國哲人申辯》《孔子回家——海歸讀<論語>》《荀韓人性論與社會歷史哲學》《復性收攝——高攀龍思想研究》《荀子韓非子的社會歷史哲學》《海歸:中西文化沖擊波》《少年留學,三思而行——一個大留學生對小留學生的忠告》等。 |
論韓非子對孔子及其思想的認識和態(tài)度
作者:周熾成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哲學研究》2014年第11期
時間:甲午年十月廿二
西歷2014年12月13日
在很多人看來,韓非子反孔是很自然的,因為儒法兩家勢不兩立,而他是法家的集大成者,孔子是儒家的最重要代表。本文認為,這種看法不符合歷史的實情。有足夠根據(jù)表明:從總體上說,韓非子不反孔,而是對孔子充滿了尊重和尊敬。通過考察韓非子這種對孔子的態(tài)度,我們對韓非子思想和儒法關(guān)系等會有更客觀的認識,也更能明白思想史的復雜性。
一
研究韓非子是否反孔這個問題,最可靠的資料當然是《韓非子》一書。不好說該書全都是他寫的,但可以說其中大部分是他寫的。容肇祖曾經(jīng)認為,該書多數(shù)篇不是韓非子所寫,只有《五蠹》、《顯學》、《難勢》、《問辯》等少數(shù)篇可以確認為韓非子所寫或從學說上推證為他所寫(見羅根澤第653——674頁)。這種極端的看法難以為大家所接受?!俄n非子》全書說到孔子(含孔丘、仲尼等)的地方共43處,統(tǒng)計如下:
篇名 提到孔子之處數(shù) 篇名 提到孔子之處數(shù)
《難言》 1 《外儲說右下》 1
《說林上》 1 《難一》 6
《說林下》 1 《難二》 2
《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 5 《難三》 2
《內(nèi)儲說下六微》 2 《安危》 1
《外儲說左上》 3 《八說》 1
《外儲說左下》 8 《五蠹》 2
《外儲說右上》 3 《顯學》 3
《忠孝》 1
《韓非子》全書共55篇,其中17篇說到孔子,占接近三分之一。這里統(tǒng)計的是孔子出現(xiàn)在書中的“處數(shù)”,而不是其“次數(shù)”。書中說到孔子的“一處”,可以是一句話,也可以幾句話或者一段話;意思完整,就算一處。說到孔子的“一處”,孔子可能只出現(xiàn)“一次”,也可能出現(xiàn)“多次”?!俄n非子》書中的孔子,最常見的是被作為故事的主角,其次是作為被評議的對象,在《外儲說左下》中出現(xiàn)8處,在《難一》中出現(xiàn)6初,在《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中出現(xiàn)5處,在《外儲說左上》、《外儲說右上》和《顯學》中各出現(xiàn)3處,其他篇出現(xiàn)一兩處。有論者提供另一種統(tǒng)計:《韓非子》中說到孔子的言行、事跡等,共有23處。(來森華)這種統(tǒng)計與我的相比,少了20處,肯定有誤。
被韓非子論說的孔子,大部分是正面的,不像《莊子》中的孔子那樣經(jīng)常是反面的、被挖苦的?!段弩肌烦姓J孔子是“天下圣人”;《顯學》承認孔子是“儒之所至”;《外儲說右上》承認“孔子之賢”;《說林上》以“蚤虱之細”來襯托孔子之偉大(一個見過孔子的人稱另一個見過他的人為“蚤虱之細”);《難言》把孔子與子胥、管仲相提并論,為他們的不幸遭遇而惋惜;《內(nèi)儲說下六微》肯定孔子“為政于魯,道不拾遺”的功績……具體來說,《韓非子》一書中的孔子,有幾個顯著的特點:
第一,明賞罰。賞罰分明的孔子,似乎最受韓非子推崇。在韓非子看來,賞罰二柄對于君王來說都重要,但他更注重罰柄,認為這一柄更有效??赡苁鞘艽藘A向影響,《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顯示的孔子更關(guān)注罰。該篇記載:“魯人燒積澤……恐燒國,哀公懼,自將眾趣救火。左右無人,盡逐獸而火不救。乃召問仲尼。仲尼曰:‘夫逐獸者樂而無罰,救火者苦而無賞,此火之所以無救也?!倌崮讼铝钤唬骸痪然鹫弑冉当敝铮皤F者比入禁之罪。’令下未遍而火已救矣。”在這個故事中,孔子認為,救火之事太急,用賞的方法來不及了,而且,如果盡賞救火者,沒有那么多資源可賞,但用罰的方法則很有效?!秲?nèi)儲說上七術(shù)》還記載孔子贊成對棄灰于街處以重刑,韓非子認可之。當然,《韓非子》中的孔子并非只知罰而不知賞。《難一》記載,孔子肯定了襄子賞赫子:“善賞哉襄子!賞一人而天下為人臣者莫敢失禮矣?!笨鬃舆€以天之罰的威脅力來說君王?!秲?nèi)儲說上七術(shù)》記載:“魯哀公問于仲尼曰:‘《春秋》之記曰:“冬十二月霣霜不殺菽?!焙螢橛洿??’仲尼對曰:‘此言可以殺而不殺也。夫宜殺而不殺,桃李冬實。天失道,草木猶犯干之,而況于人君乎?’”這里的孔子與《論語》中的孔子比較一致。《論語·八佾》中有“獲罪于天,無所禱也”的名言。
第二,明信。說到做到,就是信??鬃訉π诺闹匾?,眾所周知?!墩撜Z·顏淵》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本醣仨殞Π傩帐匦?,這是孔子與韓非子的共識。賞罰分明自然含信:該賞必賞,該罰必罰。晉文公之所為,很難得:與下屬一起去攻原,約好以十天為期,但十天到了,還未攻下,便果斷地撤退。有人建議:再堅持一下,原就守不住了,現(xiàn)在撤很可惜。晉文公回答說:“吾與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為也?!苯Y(jié)果,原人被晉文公之信所感動而主動歸降。更出人意料的是:衛(wèi)人也聞訊而主動歸降??鬃勇劧浿唬骸肮ピ眯l(wèi)者,信也?!保ā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信,是一項重要之德。對于信的重視,是韓非子的一貫思想。
第三,明平。該賞不賞,該罰不罰,這就是不平。對這種不平,孔子與韓非子均不能容忍。堅持公平,這也是兩人的共識?!锻鈨φf左下》記載孔子之言:“善為吏者樹德,不能為吏者樹怨。槩者,平量者也;吏者,平法者也。治國者,不可失平也。”韓非子當然認同這些孔子的說法。
第四,明君臣。君臣有上下有別,臣不可僭君,這是孔韓都贊同的?!锻鈨φf左下》載:“管仲相齊,曰:‘臣貴矣,然而臣貧?!腹唬骸棺佑腥龤w之家?!唬骸几灰?,然而臣卑?!腹沽⒂诟?、國之上。曰:‘臣尊矣,然而臣疏。’乃立為仲父??鬃勇劧侵唬骸┏迋可??!笨鬃訉苤俚脑u價非常復雜,既有贊揚,也有批評??鬃釉诖伺u其不尊君,這與他在《論語·八佾》中批評其不守禮一致:“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泰侈偪上”就是不守君臣之禮。對弟子不守禮,孔子也很反感?!锻鈨φf右上》載,季孫相魯,子路為郈令,以其私秩粟為漿飯,施之于作溝者。孔子知后派子貢往覆其飯,毀其器。子路生氣,跟孔子以仁義論理??鬃咏逃柕溃骸坝芍耙病嗜缡侵恢Y也?……夫禮,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大夫愛官職,士愛其家,過其所愛曰侵。今魯君有民,而子擅愛之,是子侵也,不亦誣乎!”守君臣之禮,不只是臣尊君,而且還包括臣諫君,如果君不聽諫,臣就可去職。《內(nèi)儲說下六微》載:“仲尼為政于魯,道不拾遺。齊景公患之。棃且謂景公曰:‘去仲尼猶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祿高位,遺哀公女樂以驕榮其意。哀公新樂之,必怠于政,仲尼必諫,諫必輕絕于魯。’景公曰:‘善?!肆顥埱乙耘畼范诉z哀公,哀公樂之,果怠于政。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知君之過而不諫,是失臣禮;君不聽諫而仍然違心地從君,也是失臣禮。另外,明君應(yīng)該讓臣下直議,讓不同的意見發(fā)表出來?!秲?nèi)儲說上七術(shù)》記載孔子之言:“明主在上,群臣直議于下。今群臣無不一辭同軌乎季孫者,舉魯國盡化為一,君雖問境內(nèi)之人,猶不免于亂也?!敝爻技緦O搞“一言堂”,群臣對之不能有任何異議,孔子反感之。君臣之禮不單方面律臣,而是也律君。君王以身作則守禮,是《韓非子》中的孔子的明顯主張?!锻鈨φf左上》載孔子言:“為人君者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圓水圓?!奔热痪龑γ竦挠绊懥δ敲创?,君就要嚴格要求自己?!墩撜Z·顏淵》也顯示類似看法:“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薄罢?,正也。子帥正,孰敢不正?”
《韓非子》中顯示的具有以上幾種特點的孔子,無疑是正面的孔子。韓非子尊重和尊敬這樣的孔子,表明他不反孔。該書還有更多正面肯定孔子的論述,難以一一盡引。顯然,下引之言肯定偏頗:“韓非對孔子言行思想的批評與否定更多一些……韓非對孔子言行思想舍大于取,所以他引用孔子的言行事跡,主要還是作為立論的靶子進行批評與舍棄的?!保ǘ【招悖┣懊嫠某霈F(xiàn)于《韓非子》的孔子的言行,都不作為靶子,下一部分所引的“或曰”前的孔子的言行,也不作為靶子。
二
另一方面,《韓非子》中確實有對孔子的非議:(1)“今世主察無用之辯,尊遠功之行,索國之富強,不可得也。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八說》)(2)“魯人從君戰(zhàn),三戰(zhàn)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yǎng)也?!倌嵋詾樾?,舉而上之……令尹誅而楚奸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保ā段弩肌罚?)“堯、舜、湯、武或反君臣之義,亂后世之教者也。堯為人君而君其臣,舜為人臣而臣其君……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孔子曰:‘當是時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臣曰:孔子本未知孝悌忠順之道也。”(《忠孝》)
第一條所說的“孔”,應(yīng)該不是指孔子本人,而是戰(zhàn)國末年打著孔子招牌論辯的人。開頭明確說到“今世主”,即在韓非子生活年代的國君,此年代離孔子去世已有兩百多年。韓非子的意思是,打著孔子、墨子招牌熱衷于空辯者,不會耕作,如君任用之,實在無益于富強。顯然,韓非子在此非議的是當時打作孔子招牌熱衷于空辯者,而不是孔子本人。在韓非子眼里,孔子本人是做實事的。
第二條表明忠孝之難容。假如此處顯示的孔子是真孔子的話,這確實反映了韓非子與孔子的分歧。韓非子認為,孔子如此重孝,以致于推舉為孝敬父親而逃離戰(zhàn)場的人,其結(jié)果必然對社稷不利。韓非子傾心于脫離血緣親情的國家構(gòu)建,面對孝與忠之難以兩全,他贊成寧可犧牲孝,而不犧牲忠。當然,《論語》中沒有類似的記載,在《韓非子》之前的典籍中也沒有類似的記載。《論語》多處說到孝,但整部《論語》無載孔子贊譽因孝而逃離戰(zhàn)場者。這一條所述的孔子的故事,可能或出自孔子后學,或者是其對手為了攻擊他及其后學而編出來的。在孔子之后,弟子及再傳或多傳弟子對其思想作了不同的發(fā)揮,其中有人可能特別突出孝,以致編出這樣的故事。另一種可能是:孔子的對手為攻擊他或他的后學而魔化他,從而編此故事,使君反感他或他們。我覺得后一種可能性更大??鬃訛榍缶枚苡瘟袊?,奔忙不已,如果他真的贊賞為孝而逃離戰(zhàn)場者,哪個國君會用他?
第三條所顯示的孔子也很可能不是真孔子??鬃釉谶@里似乎贊成在特殊情況下可以對君臣父子關(guān)系作一些變通處理。這里還牽涉到著名的禪讓問題。根據(jù)通行至今的說法,堯不把帝位傳子而傳賢臣舜。按照第三條的說法,孔子似乎贊成禪讓,但韓非子反對之。在韓非子看來,君臣關(guān)系無論如何不可以改變,君永遠是君,臣永遠是臣,而且,君位只能嫡傳,不能外傳??鬃诱尜澇啥U讓,贊成君臣關(guān)系可在特殊情況下倒轉(zhuǎn)嗎?起碼在《論語》中找不到確實證據(jù)表明孔子贊成之?!墩撜Z·堯曰》記載:“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很多人認為這是堯在讓位給舜時所說的話。不過,歷代對此的解釋眾說紛紜。我傾向于蘇東坡的說法:“此章雜取《禹謨》、《湯誥》、《泰誓》、《武成》之文,顛倒失次,不可復考?!保ㄒ姵虡涞?,第1345頁)退一步說,就算這真是堯在讓位給舜時所說的話,我們也不知道孔子是否贊讓位。馮友蘭說:“蘇格拉自己未著書,而后來著書者多假其名(如柏拉圖之對話)??鬃右嗖恢鴷?,而后來各書中‘子曰’極多?!保T友蘭,第78頁)后人假孔子之名而說的話多得難計其數(shù)。第三條所載孔子的話,極可能就屬于其中。《論語》中的“子曰”,一般而言是真孔子所說的。對其他書中的“子曰”是否為真孔子所說的則要打問號。在先秦典籍中,如果它們與《論語》中的“子曰”在表達上或思想比較一致或比較接近,則可傾向于認為它們是真孔子所說的;如果它們與《論語》中的“子曰”在表達上或思想不一致,則應(yīng)傾向于認為它們不是真孔子所說的。
綜上所述,在以上引三條中,第一條不表明韓非子反對孔子本人。第二、第三條所含孔子的做法或看法,很可能不是孔子本人的,而是后人的偽托。不過,韓非子本人應(yīng)該沒有意識到偽托的問題,估計他相信這兩條真的顯示了孔子本人的做法或看法。這表明:韓非子沒有以“凡是派”的態(tài)度對待對孔子。這就是說,尊重和尊敬孔子的韓非子沒有盲從孔子,沒有以為他說的一切都是對的。不過,如果以這兩條作為韓非子反孔的證據(jù),則言之過重。
在《韓非子》一書中,還有以“或曰”(“或問”)的形式表現(xiàn)出對孔子的不同看法。在這些地方,先正面肯定孔子,然后出現(xiàn)“或曰”(“或問”),又從反面否定之?,F(xiàn)列之于后。
A.晉文公將與楚人戰(zhàn),召舅犯問之……舅犯曰:“臣聞之,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zhàn)陣之間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蔽墓o舅犯,因召雍季而問之……雍季對曰:“……以詐遇民,偷取一時,后必無復。”文公……以舅犯之謀與楚人戰(zhàn)以敗之。歸而行爵,先雍季而后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謀也。夫用其言而后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時之權(quán)也;雍季言,萬世之利也?!敝倌崧勚唬骸拔墓砸惨嗽?!既知一時之權(quán),又知萬世之利。”或曰:雍季之對,不當文公之問……文公不知一時之權(quán),又不知萬世之利……仲尼不知善賞。(《難一》)
B.厯山之農(nóng)者侵畔,舜往耕焉……河濱之漁者爭坻,舜往漁焉……東夷之陶者器苦窳,舜往陶焉……仲尼嘆曰:“耕漁與陶,非舜官也,而舜往為之者,所以救敗也……”或問儒者曰:“方此時也,堯安在?”其人曰:“堯為天子。”“然則仲尼之圣堯奈何?圣人明察在上位,將使天下無奸也……舜之救敗也,則是堯有失也;賢舜則去堯之明察,圣堯則去舜之德化……”(《難一》)
C.襄子圍于晉陽中,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赫為賞首。張孟談曰:“晉陽之事,赫無大功,今為賞首何也?”襄子曰:“……惟赫子不失君臣之禮,是以先之。”仲尼聞之曰:“善賞哉襄子!賞一人而天下為人臣者莫敢失禮矣?!被蛟唬褐倌岵恢瀑p矣。夫善賞罰者,百官不敢侵職,群臣不敢失禮……為人臣者,乘事而有功則賞。今赫僅不驕侮,而襄子賞之,是失賞也……故曰:“仲尼不知善賞?!保ā峨y一》)
D.昔者文王侵孟、克莒、舉豐,三舉事而紂惡之。文王乃懼,請入洛西立地、赤壤之國方千里,以解炮烙之刑,天下皆說。仲尼聞之曰:“仁哉文王……智哉文王……”或曰:仲尼以文王為智也,不亦過乎!夫智者,知禍難之地而辟之者也,是以身不及于患也……鄭長者有言:“體道,無為,無見也?!贝俗钜擞谖耐跻?,不使人疑之也。仲尼以文王為智,未及此論也。(《難二》)
E.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悅近而來遠?!卑Ч珕栒谥倌?,仲尼曰:“政在選賢?!饼R景公問政于仲尼,仲尼曰:“政在節(jié)財?!薄倌嵩唬骸叭~都大而國小,民有背心,故曰:‘政在悅近而來遠?!敯Ч写蟪既?,外障距諸侯四鄰之士,內(nèi)比周而以愚其君……故曰:‘政在選賢?!R景公筑雍門,為路寢,一朝而以三百乘之家賜者三,故曰:‘政在節(jié)財?!被蛟唬褐倌嶂畬?,亡國之言也。葉民有倍心,而說之“悅近而來遠”,則是教民懷惠?;葜疄檎?,無功者受賞,則有罪者免,此法之所以敗也……哀公有臣外障距內(nèi)比周以愚其君,而說之以“選賢”,此非功伐之論也……景公以百乘之家賜,而說以“節(jié)財”,是使景公無術(shù)以享厚樂,而獨儉于上,未免于貧也……說之以“節(jié)財”,非其急者也。(《難三》)
很多論者認為,在以上五段中,韓非子的意見都體現(xiàn)在“或曰”(“或問”)。這意味著:他都不同意孔子。這些論者忽視韓非子對兩難的敏銳感受,對復雜內(nèi)容作簡單處理。這五段都展示兩難。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經(jīng)常碰到:甲看起來對,乙看起來也對,但甲和乙是矛盾、沖突的。我們選甲有道理,選乙也有道理,但無論我們選甲或選乙都很為難。在A段和C段中,說孔子知善賞和說他不知善賞,都各有道理;在E段中,說孔子之三種應(yīng)對正確有道理,說三者不正確也有道理。韓非子把雙方看法都陳述出來,這顯示當時對孔子的爭議。我認為,不能以上引五段的“或曰”(“或問”)部分作為韓非子反孔的根據(jù)。
三
《韓非子》中記載的孔子是多面的、經(jīng)常有爭議的。面對有關(guān)孔子的種種爭議,韓非子仍然保持對孔子的尊重和尊敬。但是,這種尊重和尊敬后來被人淡忘、無視。此由多種原因所致,其中韓非子作為法家代表人物的模式化與儒法對立的模式化最為值得注意。
把韓非子歸為法家,早已是定論。不過漢代就不是如此。那時對韓非子之學派歸屬有不同意見。與班固把韓非子歸為法家不同,司馬遷在《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說:“韓非……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而其歸本于黃老?!彼抉R遷把韓非子與老子合起來作傳,意圖很明顯:韓非子之學是老學或黃老之學。其《解老》、《喻老》是流傳至今的最早解釋《老子》的作品。韓非子深受老子無為、虛靜等思想的影響。因此,司馬遷這樣說肯定有根據(jù)。當然,班固之說也有根據(jù)。司馬遷離韓非子100多年,而班固離韓非子超過300年。以此來推斷,也許司馬遷的歸類更符合韓非子思想的實情。先秦有“儒”、“墨”等說法,但沒有“法家”的說法。胡適說:“古代沒有什么‘法家’?!?nbsp;(見姜義華,第243頁)他說的古代就是指先秦時代。韓非子的思想是復雜多樣的。他除受老子影響外,肯定還受老師荀子的影響。我認為,他也受孔子的影響。從本文第一部分論述可見:孔子的賞罰分明、重信守諾、君君臣臣等思想顯然影響了韓非子。但是,在班固的歸類被大家普遍接受,韓非子作為法家代表人物被模式化之后,他的復雜思想被簡單化,他受孔子影響的實情被遮蔽。韓非子個別不滿孔子的言論被放大,而他大量尊重和尊敬孔子的話被漠視,進而一個反孔的韓非子形象也被逐步塑造出來。
在韓非子作為法家代表人物模式化之后,另一種模式化也在形成,那就是儒法對立模式化。在這種模式之下,出現(xiàn)各種說法:儒家仁慈而法家殘暴,儒家寬民而法家苛民,儒家民本而法家君本,儒家王道而法家霸道,儒家重德而法家重法,儒家傳統(tǒng)而法家革新,儒家理想而法家現(xiàn)實……這些說法當然有一定根據(jù),但也失之簡單化。儒法對立模式化使韓非子與儒家的關(guān)聯(lián)被切割,韓非子與孔子的關(guān)聯(lián)也被切割。不過,韓非子是荀子的學生,這一史實是無論如何也切不掉的。此史實與儒法對立模式當然不協(xié)調(diào)。為處理這種不協(xié)調(diào),在20世紀70年代批林批孔和評法批儒運動中,一種奇特的、反傳統(tǒng)的說法產(chǎn)生:荀子不是儒家而是法家!這在當時幾乎已成為定論。查其證據(jù),最拿得出手的也許是:既然學生是法家的集大成者,老師就應(yīng)該是法家(其他所謂的證據(jù),例如,他們都是代表“新興地主階級”的,都追求革新等等,現(xiàn)在根本不值一提)。傳統(tǒng)上有人以學生推論老師,在韓非子是“壞人”的定勢下,他們認為荀子也要為學生之壞負一定之責,無論如何都還屬于儒家。到了70年代,時代不同了,傳統(tǒng)上的“儒好法壞”倒過來而成為“儒壞法好”,此時,老師也因?qū)W生而沾光,結(jié)果是以學生的學派歸屬來改判老師的學派歸屬。不過,特殊的70年代過去后,人們還是回到傳統(tǒng)看法:荀子是儒家?,F(xiàn)在如有人把荀子看作法家,那幾乎會被作為“外星人”。
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對荀韓關(guān)系一直都沒有令人心服口服的說法。其關(guān)鍵原因也在前述兩個模式化:在這兩種模式化之下,如何說明大儒荀子與法家代表韓非子的關(guān)系就非常棘手。我認為,只有軟化這兩個模式,才能合理地說明荀韓關(guān)系。讓我從一特別的記錄說起:在敘述荀子的時候指出:“李斯嘗為弟子,已而相秦。及韓非,號韓子,又浮邱伯,皆受業(yè),為名儒?!保ㄒ娡跸戎t,第558頁)今人見劉向把韓非子作為“名儒”,一定會驚訝不已,但畢竟白紙黑字擺在這里。他從韓非子師從荀子的角度而說他成為名儒,當然有過硬根據(jù)。師為儒,生也為儒,這再自然不過了。從儒的角度看韓非子,是一種值得現(xiàn)代注意的視野。司馬遷的下述記載,也可提示我們以儒觀韓:“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保ā妒酚洝なT侯年表》)如承認《春秋》是儒家的著作,那就必須看到:韓非子跟孟子一樣據(jù)儒家之著作著書立說。在司馬遷的記載中,韓非子與孟子并列于《春秋》解釋史上,實在太意味深長了。
韓非子對老師是尊敬的?!峨y三》記載:“燕子噲賢子之而非孫卿,故身死為僇?!弊訃埛菍O卿,遭致如此下場,表明荀卿是而子噲非。有論者指出,韓非子非儉思想受荀子《富國》影響;韓非子《說難》本于荀子《非相》;韓非子君術(shù)原于荀子《君道》(陳千鈞)。類似這樣的清單還可再列下去。李斯向荀子學的是帝王術(shù),韓非子應(yīng)該也如此。從《荀子》看,老師的帝王術(shù)比較簡單,而從《韓非子》看,學生的帝王術(shù)則豐富得多、復雜得多。但是,在“兩個模式化”之下,豐富多彩的帝王術(shù)就被視為法家專利。事實上,孔子為得君用而周游列國,孟子也忙于游說君王,難道他們能沒有帝王術(shù)嗎?把帝王術(shù)作為法家專利而魔化之,這種后人的視野肯定掩蓋歷史的實情。
司馬遷以“黃老”說韓非子、劉向以“儒”說他,都早于班固把他歸為法家。如果接受一種見解:歷史上對同一人或同一事的不同說法,可能越早的越可靠,那就應(yīng)該說:司馬遷、劉向之說比班固的可靠。當然,此見解的有效性不是絕對、無條件的。如果后起的說法更吸引人,前面的說法就可能被人遺忘。把韓非子歸為法家已成為一種巨大的、長久的慣性,面對這種慣性,我們也許只能像胡適那樣無奈接受。不過,專家們應(yīng)該比普通人更不要忽視韓非子思想的復雜性。堅持以“法”說他的人,要知道歷史上早有人以“黃老”、以“儒”說他。三種說法都各有道理,各能在《韓非子》中找到證據(jù)。韓非子自己并未有意識地追求成為一名法家的代表。帝王術(shù)是他最為關(guān)心的,屬于此術(shù)的東西,他都有興趣,不管它們屬于那一家。以一種比較寬闊的視野來看韓非子的思想,應(yīng)該比單純地貼一張法家的標簽上去更好。
肯定會有人問:《五蠹》、《顯學》等不是對儒有明顯的批評嗎?一般認為,五蠹(學者、言古者、帶劍者、患御者、商工之民)中的第一蠹就是儒者。在我看來,此蠹含儒者,但不限于儒者,不專指儒者?!段弩肌费裕骸笆枪蕘y國之俗,其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說,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边@里批評的是空說先王之道、空說仁義而迷惑當世之法、擾亂君王之心之人,儒者中有這樣空說之人,也有干實事之人,他們就不在韓非子所批評的“學者”之內(nèi),而墨者或其他派別中有這樣空說的人,則屬于其中。顯然,韓非子批評的是部分儒者,而不是全部儒者。其師荀子批評俗儒、陋儒、散儒,但不批評一切儒,而是贊美雅儒、大儒。韓非子也不批評一切儒。在《五蠹》中,韓非子也不否認仁義本身的價值,只是認為它們不具有現(xiàn)實性,不適用于今?!段弩肌啡匀槐磉_出對孔子的尊敬之情:“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內(nèi),海內(nèi)說其仁,美其義,而為服役者七十人,蓋貴仁者寡,能義者難也……魯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國,境內(nèi)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勢。勢誠易以服人,故仲尼反為臣,而哀公顧為君。仲尼非懷其義,服其勢也。故以義則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勢則哀公臣仲尼?!比逝c義本身是好東西,韓非子并未否認道德,他不是非道德主義者。有論者指出:“韓非并沒有否定道德的價值和作用,他甚至認為在一個人人都是君子的社會,是用不著什么法治的,人們的道德行為將對調(diào)節(jié)社會生活起到巨大的作用。”(馮國超)不過,由于貴仁者寡,能義者難,要求君臣上下均能高標準地行仁義就不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政治,只能提現(xiàn)實方案,過分理想化方案無法施行。對孔子及其弟子之仁義精神,韓非子是佩服的,但他看到天下圣人孔子也得臣服君王,服從政治現(xiàn)實??鬃蛹捌涞茏雍芰瞬黄?,但有如他們那樣高的情操的人,在人世間太罕見,故不能要求現(xiàn)實君王像孔子一樣,要求蕓蕓眾生像72賢人那樣。以人人皆君子的假設(shè)而定出政治方案,過于理想化而無法實施。以人人皆小人或普通人的假設(shè)而定出的政治方案,則現(xiàn)實得多。韓非子不否定君子的意義,但他很明智地看君子太少。
《顯學》中批評儒者,也不是批評所有儒者:“今世儒者之說人主,不言今之所以為治,而語已治之功;不審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傳譽,先王之成功。”這些被批評的儒者只面對過去,而不面對現(xiàn)實。如果是面對現(xiàn)實,做事實的儒者,則不在批評之列。而孔子所肯定的正是這樣的儒者。《顯學》記載:“澹臺子羽,君子之容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久而行不稱其貌。宰予之辭,雅而文也,仲尼幾而取之,與處而智不充其辯。故孔子曰:‘以容取人乎,失之子羽;以言取人乎,失之宰予?!笨鬃硬铧c犯了以貌取人、以言取人的錯誤,但聰明的孔子畢竟還是能以實取人。這里顯示圣人孔子凡人的一面,仍然表現(xiàn)出對孔子的尊重。不過,《顯學》開頭似乎對孔子以堯舜說事的取向略有微詞:“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這里對孔子的微詞比較輕,韓非子強調(diào)的是面對孔墨之沖突,難定取舍,更強調(diào)的是不能迷戀過去,空說過去,而要立足現(xiàn)在,正視現(xiàn)在。正如前面指出的,尊重、尊敬孔子的韓非子不以“凡是派”的態(tài)度對待孔子。
總之,要警惕兩個模式化(韓非子作為法家代表人物的模式化與儒法對立的模式化)所帶來的簡單化,多面地看韓非子、看孔子,看儒學。韓愈道統(tǒng)說突出孟子的地位,自宋起《孟子》升格為經(jīng),故孟子一脈視野下的儒學成為宋元明清千年最正宗的儒學,而荀韓一脈或其他脈所理解的儒學則被忽視甚至敵視。孟子一脈視野下的儒學內(nèi)圣強而外王弱,注重個人內(nèi)在的心性修煉而忽視外在的制度建設(shè),但荀韓一脈視野下的儒學則不如此。因孟子一脈視野下的孔子與儒學太強勢,一些原來屬于儒家的東西(或儒法共有的東西)被視為法家的專利。荀韓一脈視野下的儒學就與法家有很多交叉、重疊的地方。宋明道學家刻意與法家劃清界限,結(jié)果失去儒家之多樣性與豐富性。弱化刻板的儒法對立,有助于我們接近孔荀韓等大家的思想本真。
參考文獻:
古籍:《韓非子》,《漢書》,《論語》,《史記》。
陳千鈞,1935年:《韓非之時代背景及其學說淵源》,《學術(shù)世界》第1卷第4期。
程樹德,1990年:《論語集釋》(四),中華書局。
丁菊秀,2013年:《韓非子對荀子言說方式的繼承與揚棄》,《東岳論叢》第11期。
馮國超,2000年:《人性論、君子小人與治國之道——論<韓非子>的內(nèi)在邏輯》,《哲學研究》第5期。
馮友蘭,1961年:《中國哲學史》(上冊),中華書局。
姜義華,1991年:《胡適學術(shù)文集·中國哲學史》(上),中華書局。
來森華,2011年:《試論<韓非子>中所引孔子材料——兼及韓非對孔子思想的取舍》,《甘肅聯(lián)合大學學報》第5期。
羅根澤,1982年:《古史辨》(四),上海古籍出版社。
王先謙,1988年:《荀子集解》,中華書局。
責任編輯:姚遠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