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向何處去:梁漱溟對諸建國綱領之辨析
作者:張城(中共中央黨校文史部教師,哲學博士)
來源:《原道》第24輯,陳明 朱漢民主編,東方出版社2014年出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正月十二日丙寅
耶穌2017年2月8日
摘要:梁漱溟對20世紀初期三大代表性的民族自救運動或曰建國綱領有過深入的辨析。他認為中國舊制度已成窮途末路,須另行重建社會構造。他敬慕西洋政治制度之魅力,但認為中國近代民主政治本質上是不成功的,其中物質條件不夠是短期制約,而內在精神不和是根本障礙。對于俄國共產黨發(fā)明的社會主義道路,他認為在中國國情下,階級基礎、革命對象、指導理論等方面均存在困境,故也不抱以太大希望。梁漱溟以上見解,實源于他對中國向何處去這一問題的強烈自覺和深邃思考,至今仍有啟示意義。
關鍵詞:梁漱溟;建國綱領;民族自救運動;中國國情;中國文化
上世紀二十年代末,共和國誕生業(yè)已近二十年,按理已成年走向成熟了。辛亥首義以至于兩度北伐,的確鼓舞了士氣,振奮了人心,國民對此寄予了太多情感與希望。但現(xiàn)實卻并非國泰民安,而是軍閥混戰(zhàn),民生疲敝。此時梁漱溟內心已十分釋然,回望過去一切民族自救運動,歷歷在目。“民族自救運動就我親眼見的,前后亦換了不知多少方式,賣了不知多少力氣,犧牲不知多少性命,而屢試無效,愈弄愈糟,看看方法已窮,大家都焦悶不知所出?!盵i]“我們回想最近二三十年來的經(jīng)過,是不是政治改造運動失敗史?較遠之辛亥革命運動,以及十五年國民黨北伐后厲行之黨治,乃至于其間各次的政治改革,那一次不是失?。坑心且淮挝丛〉玫郊??”[ii]
根據(jù)時代特點,他把民族自救運動分為前后二期:前期感受西洋近世潮流特別是日本之刺激,求富強,講維新,辦新政,以至于革命共和,雖舉措甚多,但終以“近代國家”為其目標。后期感受西洋最近潮流特別是俄國之刺激,引進布爾什維克,組建共產黨,改組國民黨,揮師北伐,其間縱有不同,但終以反帝反資為其目標。但他認為這維新與革命純屬自己搗亂、自我否認的“一部滑稽史”。不惜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挑戰(zhàn)者”,模仿日本后而菲薄日本,效法蘇俄后而怨敵蘇俄。震撼于外力,誘惑于外物,顛倒迷離,毫無定見。一反吾民族精神王道仁義之風,而崇尚西洋霸道功利之途。講功利而利不見,尚武力卻國未強。整個社會日趨崩潰,向下沉淪,故“自救運動正是禍國運動”。在客觀上救國運動雖變成了禍國運動,但他仍秉持包容心態(tài),認為這是歷史發(fā)展之必然,不能對先知先覺者求全責備:“從變化維新,至兩次革命,每一度的尋求辦法都沒有對;可是這個錯是必不可免,必不可少。因為社會沒有先見之明,只有碰了釘子再說。先見之明,在個人或有,大社會是…盲目的,所以錯誤必不可免;只有一步步的錯,從錯里再找出來對?!盵iii]“錯自是一向都錯了,但天然不能不有此錯?!越袢詹豢刹晃蜃蚍?,而卻不容責當日之錯—當日無論是誰,亦要錯的了?!盵iv]
正如李澤厚所言:“中國近代思想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因為社會變動的迅速,它必需在極短的時間內走完西方資產階級思想幾百年來發(fā)展的全程。從溫和的自由主義到激進的革命民主主義,從啟蒙思想到社會主義,都是一個十分急促的行程。它是那樣的神速變遷和錯綜復雜,以致一方面根本不能有足夠的時間和條件來醞釀成熟一些較完整深刻的哲學政治的思想體系?!盵v]在梁看來,民族自救運動一向之最大錯誤,即在于想把中國成功為一“近代國家”,但近代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其出于人生態(tài)度,“百余年間,一氣呵成”。而我國數(shù)千年賡續(xù)活命之民族精神,卻與之大異其趣而高出其上,故不能舍此以相襲。一民族之生命寄于其民族之根本精神,生命本循著固有精神而向上求進步,如拋棄自家精神以求進步,便斷送了自家之前途。故其大聲呼吁,趕緊回頭認取自家精神,尋找回家之路。在經(jīng)歷近四十年之民族自救運動后,他認為現(xiàn)已到最后覺悟之時,何為最后之覺悟?即是知曉了中國舊制度之路已回不去,而西洋近代政制之路以至于俄國共產黨式的階級斗爭之路皆無法成功嫁接于中國。中國問題要得解決,“非從根芽處新生新長不行”,必須有自己之政制創(chuàng)造。
一、中國舊制度之路
辛亥首義,王朝頃刻間土崩瓦解,從帝國到共和國流血甚少,政權過渡平穩(wěn),秩序得以維持,堪稱中國之“光榮革命”?!拔洳e義,各省紛紛響應,一個月而大勢已定,四個月而完全解決?!盵vi]速度如此之快,就連革命者自己都未做好充分準備,直至革命成功,革命隊伍仍為一松散聯(lián)盟,陣營里混跡著各色人等,于紛亂擾攘中組建了民國。鬧劇卻不斷上演,袁世凱帝制自為,張勛二次復辟,雖都倉皇收場,但在位之軍閥十之八九亦都有“皇帝夢”,不管是自己還是另有其人。兩度復辟雖為鬧劇,可見“皇帝夢”仍有民意基礎,發(fā)人深省。共和國本隨民意之深切期盼而來,但卻“反至一年遠似一年,一年不如一年,開始時還似有希望,而日后則越來越絕望?!惫埠驼圃跉W美已實現(xiàn)國強民富,這對老衰之帝國不失為一劑強心針,但未必真能起死回生:“清廷退位,袁世凱當權,破壞臨時約法,解散國會,民間曾無抗阻之力,甚且容其出現(xiàn)帝制運動。頓悟廣大人民根本沒有民主要求,所謂憲政徒托空言?!盵vii]
混亂時局導致人心思歸,舊王朝雖有皇帝,但人心畢竟踏實,秩序安定,也未有軍閥這新生怪物荼毒生靈,泯滅人性。陳獨秀即指出,“雖然即在感受西來影響已八十年的今天,皇帝的再出現(xiàn),從種種情勢上看,猶是頗有可能的。”“占百分之八十多的蚩蚩農工,大都厭棄民國而回望真龍?zhí)熳??!盵viii]孫中山也對革命以來之政局非常失望:“夫去一滿洲之專制,轉生出無數(shù)強盜之專制,其為毒之烈,較前尤甚。于是而愈不聊生矣!”[ix]人心思歸,帝制再興之傾向甚明。
的確,共和與君主一開始便曖昧不明,其因在于清廷之命非被革除,而是以和平之方式遜位,其仍能享尊榮于紫禁城內,忠清之人亦可自由朝拜。一戰(zhàn)爆發(fā),空前慘烈,知識精英們目睹西人燒殺搶掠,得之共和這舶來品并非完物。且因政黨風起,爭吵不斷,民怨沸騰,使一些本支持共和者轉投于君主政治。如籌安會六君子,有三人本為革命黨,而嚴復則更是專制之激烈批判者,但都改變了其原有立場。這正如胡適所言:“在二十多年前,民主立憲是最令人歆羨的政治制度。十幾年來,人心大變了:議會政治成了資本主義的副產,專政與獨裁忽然大時髦了。有些學者,雖然不全是羨慕蘇俄與意大利的專制政治的成績,至少也是感覺到中國過去二十年的空名共和的滑稽,和中國將來試行民主憲政的無望,所以也不免對于那不曾試過的開明專制抱著無窮的期望?!盵x]
1917年陳獨秀對復辟運動作了如下評語:“袁世凱要做皇帝,也不是妄想;他實在見得多數(shù)民意相信帝制,不相信共和,反對帝制的人,大半是反對袁世凱做皇帝,不是真心從根本上反對帝制?!盵xi]由此可知君主制并非沒有民意基礎,而是袁世凱本人與張勛扶持之溥儀作為君主候選人難孚眾望。民意雖有復歸之基礎,但試圖復辟之事實畢竟失敗了。在他看來,想通過舊式統(tǒng)一之路解決中國問題已屬不可能,“一則不可能恢復皇帝制度;二則不可能照舊日過消極相安的日子?!睂τ诨实壑荒芑謴停忉尩?,“皇帝的再出現(xiàn)……畢竟不行了。一切舊日迷信傳統(tǒng)傳說觀念習慣等,在稍有知識的人已失墜毀喪無遺;同時其否認的心理卻已很強地顯露在意識上?!@就筑起了一大墻壁,是我們無法返回舊轍?!盵xii]亦如梁啟超以投之茅廁之土木神像為喻,反對袁世凱復辟。“蓋君主之為物,原賴歷史習俗上一種似魔非魔的觀念以保其尊嚴?!┲T笵雕土木偶,名之曰神,舁諸閎殿,供諸華龕,群相禮拜,靈應如響,忽有狂生,拽倒而踐踏之,投諸溷牏,經(jīng)旬無朕,雖復舁取以重入殿龕,而其靈則已渺矣。”[xiii]
由此,社會上形成了一股強勢力,其對皇帝斷然否認,斷絕了帝制再興之可能。梁顯然是從觀念意識解釋舊制度之不可復。但有學者卻對這種主流史觀中因“共和觀念深入人心”而導致復辟失敗有不同看法,“在我看來,無論是‘復辟君主專制’的定性,還是‘共和觀念深入人心’的解釋,都有值得商榷之處。就前者而言,兩次復辟宣示的目標都是‘君主立憲’而非‘君主專制’,不管這一目標是否出于真心,史家都有必要對此進行深入討論;就后者而言,有大量的證據(jù)表明,當時‘共和觀念’遠談不上深入人心,而君主立憲運動的失敗,其根本原因恐怕也不在于觀念層面的變化。”[xiv]這即表明,不但共和并未深入人心,即對知識分子而言也未必真信服,從革命陣營之變化即可管窺。但有一點須承認,革命后要想重建君主制極其困難:一是對君主立憲制度本身,二是選擇具體合適之君主。在民初背景下,要達成這兩種共識困難重重,皇帝夢便只能漸行漸遠。
總之,許多文化政治精英與社會普羅大眾并未如教科書所述輕易接受共和。但如把視線稍稍放長,便會發(fā)現(xiàn)社會之巨變所產生之極大影響。革命后軍閥割據(jù),使得尋覓新皇帝本身已不可能,帝制之路只能走入歷史。有學者即認為:“堅定的共和主義者重新整合了自身力量,在思想和政治上發(fā)動了進一步的革命。新文化運動的目標是在思想和文化上砍掉君主的腦袋,新建的共產黨與改組的國民黨都受到新文化運動的深刻影響,都是君主制度堅定的反對者,既反對君主專制,也反對君主立憲?!盵xv]因此,經(jīng)歷最后覺悟的梁非常自信地認為,“舊的道路再不能走回去,因為我們在意識上明白的積極的否認了他?!逼鋽嘌灾袊鐣慕M織結構在近代以來一定崩解,須另行重建社會構造。“我先前以為政治制度是如此,現(xiàn)在卻明白整個的社會,社會的一切,皆是如此,總須從頭上起另行改造?!盵xvi]
二、歐洲近代民主政治之路
從出生之日起,梁一生便與苦難的近代中國相伴隨,時刻感受著危亡之時局,積極參與著民族自救之運動,獨立思考著中國問題產生之因,更切志于中國問題之解決。對于建設新中國方案之選擇,特別對西洋近代民治建國方案的認識與辨析,從開始之瘋狂傾慕,到徹底覺悟后之釋然,他在這條路上可謂篳路藍縷,歷盡艱辛。解決中國問題之關鍵在于革新政制,政制決定著國家權力如何運行?!皬U除數(shù)千年相沿的政治制度,而確立一種新政治制度,以此為救國之根本方策?!盵xvii]自清末維新以來,此新政制于國人心理不外乎西洋之民治。此思潮鼎盛期在清末至民初,知識分子于此形成了較為普遍之政治信念?!扒昂醮耍瑒t此信念尚未得普遍;后乎此,則疑議漸興,異種運動發(fā)生”。梁本人早期亦甚熱心,服膺于此。其起初之立場傾向于立憲:“在政治改造上,我又以英國式政治為理想,否認君主國體民主國體在政治改造上有什么等差不同。轉而指摘民主國,無論為法國式(內閣制),抑美國式(總統(tǒng)制),皆不如英國政治之善?!思春髞硇梁ジ锩校涤袨樗摼埠驼?。……這些理論和主張,不待言是從立憲派得來底;然一點一滴皆經(jīng)過我的往復思考,并非一種學舌?!盵xviii]后因清廷憲政改革毫無誠意,且受革命派友人潛移默化影響而轉向革命。于辛亥一役后,毅然加入同盟會,參與革命行動?!拔沂奈逵櫴司艢q,在中學堂讀書時,專愛留心時事,天天討論我們應該‘革命或立憲’的問題。始而我是傾向立憲論的,后來亦跟著朋友跑革命了。當辛亥年我們組織所謂京津同盟會,亦鬧了些手槍炸彈的把戲。”[xix]
(一)西洋政治制度之魅力
在他看來,西洋民治之保障在于憲法,又稱憲法政制,其魅力在于它的合理與巧妙。其合理之處:首先是自由權,即個人之事,政府或社會無權干涉。在西洋社會,對個人自由之尊重與保護,有其歷史傳統(tǒng),如盧梭所謂“人人生而自由”等,深入人心,著于憲法。國家權力雖大,但個人如未妨礙公眾秩序或侵犯他人,則無權干涉。所謂犯法,即指公民破壞了公共秩序,但亦只能按法律處之,不得無故拘傳捕人。中國與之則相異,“像我們中國從前乃至現(xiàn)在,不但拘捕人不算事,生殺予奪,亦無不如意。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絕無半點保障,真是野蠻世界,可憐已極!”[xx]其次為公民權,即公共之事由公眾參與作主,人人都可預聞政治。在他看來,歐美政治目前實際雖由資產階級操縱把持,未能實現(xiàn)人人參政。但普選原則之采用,代表比例之制訂,直接民權之實行,都是公民權之體現(xiàn)。相反,舊中國,政府隨意抽捐加稅,橫征暴斂,皆敢怒不敢言,“野蠻至極”!他認為自由權與公民權是一回事,實現(xiàn)了“人的個性伸展”。個性不立,絕不會有如西洋之民主政制與健全之社會組織?!皞€人在社會中地位的尊重,畢竟為永恒的真理。歐洲政治制度的民治精神……不能不承認他?!盵xxi]
其妙處在于:首先是為惡不足,不待人而后治。體現(xiàn)于立法、行政、司法之三權分立,議會負責立法,政府負責行政,法院負責司法,各司其事。在中國則一知縣便可兼具多種功能,并無權力之制衡,不說遇到貪官污吏制造冤假錯案,縱為清廉之官,一人兼具多種職能,亦難免有錯。其次是為善有余,人才可各盡其用。其制度設計之普遍選舉,使人自由競爭,只需參與競選者德足服眾,才足動人,推陳出新,自會當選,甚至可為總統(tǒng)首相,這即能使人競于為善?!昂伪叵衽f制度,不知何年,不知那里,生出圣君賢相,政治才得好?!盵xxii]同時,其妙處亦能給各種不同勢力如種族、宗教、階級等自由競爭之機會,讓其各自發(fā)揮力量,社會如此方得安寧。如照從前之舊制,為善實屬不易,大權集于一人而無限制,一國興衰寄于其一身,縱使為圣君賢相,而一人之耳目心思如何夠用?縱使無心為惡,如受奸佞之人蒙蔽而遺禍為害,卻總為常事。
(二)不成功之由:不合民主政治之本質
面對日趨沉淪之中國,有如此合理與巧妙之政制,使得試圖為解決中國問題之人神魂顛倒,迷信追從。如清季之開國會,民元之政黨內閣,及后之護法運動,聯(lián)省自治等無非都夢想其能于中國落地生根。梁早期對之亦滿懷期待,卻在經(jīng)歷世事后漸有所悟,“極期望他成功,而總不見他成功,并且愈趨愈遠,則總要推求他所以不成功之故,最后乃完全從這迷夢中醒覺出來。”[xxiii]據(jù)其論斷,其未能成功之因有三層:第一層為中國之民治不合民主政治本質。西洋民治,權力操于多數(shù)人,可稱為多數(shù)政治。而中國之民治運動,幾乎為政治精英所作之模仿運動,普羅之國民未有此需求。輕者于此無所要求,昧者甚而懷疑與拒斥?!皡⒄啵杂蓹?,雖然在你看來是好東西,但人們自己未起需要,你送到他面前,他亦是不接受的;強遞給他只有打爛了完事!”[xxiv]故想以極少知識分子替無知多數(shù)大眾建設以民治為核心的多數(shù)政治極其困難。同時,縱有極少知識分子熱心民治運動,這也只為刻意“摹仿運動”,而非真正要求。當中西交通后天朝屢次敗陣下來,忽從舊夢中醒來,睜眼視環(huán)宇,發(fā)現(xiàn)都為人之優(yōu)己之不及,引起一種摹仿心理,乃發(fā)出“師夷長技以制夷”之號召??梢娺@乃從外面引動而非自動。故無此真要求,即不會真結果,有的只為紛擾攘亂,政治便不能上軌道。
(三)暫時不能成功:物質條件之不夠
西洋民治之發(fā)展非一蹴而就,亦經(jīng)歷了漫長過程,客觀上需物質條件作為支撐??贫髡J為,民治之實踐需諸多必要條件,如三物質條件:一是民主之地理條件;二是民主之設施條件;三是民主之經(jīng)濟條件。[xxv]梁認為,民治于中國不成功之第二因,即物質條件不合。他亦分三層:首先國人生活質量不高,知識能力底。民主政治要求生活有閑暇,具備一定知識能力。雖因中西交通,新增了許多工商業(yè),但國人生活仍很低簡,隨時有陷入絕境之可能。故無法形成一社會勢力,來過問于政治,反倒因飯碗相爭而擾亂政治。且生活全憑經(jīng)驗,導致受教育程度普遍較低?!案旧线B文字符號都不用,更何從說上知識能力?民治制度之不行,實屬極明白之事?!盵xxvi]其次國土太大,交通系統(tǒng)不發(fā)達。中國疆土面積與歐洲相差無幾,但交通缺乏,人民實在不能不麻木,“他看不到國在那里。政治上無論怎樣大事件,他亦聽不到;或者聽到,亦是不知過去好久了。目不及見,耳不及聞……以國之大,人之多,交通之不便,其力量亦難有什么影響達于國家政治?!盵xxvii]最后是工商業(yè)不發(fā)達。西洋民治之成功實賴于工商業(yè)發(fā)達而培養(yǎng)了中產階級。其有一定生活基礎,必要過問于政治,且知識能力具備,亦足以過問于政治。但在他看來,中國民治不成功,其因即在于工商業(yè)不發(fā)達,未培養(yǎng)出中產階級。有閑暇知識能力足以過問政治之少數(shù)人,非中產階級,而是軍閥政客等新興權貴:“他們都是要爭奪政權直接以發(fā)財,不是要參預政權藉法律護持其財產,藉政策發(fā)展其營業(yè)。與歐洲工商業(yè)主對照,恰好相反。彼則利政權之公開,此則利政權之獨占;彼則利秩序之安定,此則利局面之常翻。”[xxviii]真正想?yún)⑴c政治之知識分子毫無生活基礎,且為保持生活反追逐于軍閥官僚政客后,推波助瀾,擾亂時局。如在西洋,一切議員政客以政黨為其大本營,有資本家提供活動經(jīng)費,資本家出錢雖要符合其目的,但私中有公(利益整個行業(yè)之發(fā)展),手段亦須要公開(法律與政策),其果是公眾都受好處(產業(yè)之發(fā)達)。但在中國卻是議員政客生活毫無著落,如曹錕之賄選,即是議員視金錢為目標的南播北遷,病根在于“荷包”。最終,梁認為產業(yè)不發(fā)達為其根源,等將來產業(yè)發(fā)達后,物質條件之欠缺便可消除。中國民治運動于此只是暫時之不成功,并非根本之因。
(四)永遠不能成功:根本精神之不合
在他看來,民治不成功的第三因,即精神條件不合。西洋民主政制必以其眾人之習慣為基礎而運行,但此非吾民族所有,且吾傳統(tǒng)文化孕育之民族精神實高于其上?!拔乙尚闹袊酥c近代政治制度怕是兩個永遠不會相聯(lián)屬的東西。”[xxix]因精神條件之不合,不僅民治暫時不能成功,亦是永遠不能成功之根源。
具體而言,有四方面之表現(xiàn):首先為人生態(tài)度之異。生活習慣之核心實為態(tài)度神情,法律制度只為習慣之外在形式,其能否生效之關鍵在于是否有相應態(tài)度習慣,其雖聽之無聲,視之無形,但重要性卻遠在法律條文上。而中國則徒襲其表,態(tài)度卻依舊,更無相應之習慣。于此“態(tài)度有不合,我們是必須改變了以求其適合的。這實在是清末民初率然要建起西洋制度于中國,碰釘子后,一向夢想民治如我者一點真的覺悟?!盵xxx]但覺悟仍未曾到家,未識乎國人之人生態(tài)度實有遠在西洋之上而不可改者。于此他畫地為牢,“改移而上,可也;改移而下,不可也?!本駰l件只可隨勢而上,不可陵夷就下。他把國人之人生態(tài)度定義為“安分守己”即“不爭”,其分為兩面:積極面在于,由此而上蘊藏著更高明之人生理想與更深厚之人類精神;消極面在于,由此而下便流于消極怕事,忍辱吃苦,茍且偷生之心理習慣。故雖有極高之精神,但亦有馴懦之弊習。他坦承國人精神確有所偏,面對西洋之人生態(tài)度確實有愧,但西洋爭之精神“野氣的很,粗惡的很”。因此,雖與西洋相形見絀,有陳規(guī)陋習下流習氣,但真正與西洋民治絕緣的仍為吾民族精神。如盲目遷就西洋尚“爭”之精神,則民族精神便懈馳,甚至有“喪身失命”之危險?!拔崴贾?,吾重思之,中國人所適用之政治制度他日出現(xiàn)于世者,或于某一意義亦可命曰民治;然視歐洲近代制度固形神俱改必非同物,此可斷言者?!盵xxxi]
其次是謙德精神與選舉競爭不合。選舉為民治之重要內容,每當總統(tǒng)換屆,國會選舉之時,都舉國沸騰。此在西洋動且有序,但在中國卻只有亂,而說不上動(所謂動者必有其真精神,真力氣)。吾民族精神從來所崇尚者乃謙德君子,謙者乃恒歉然若有所不足,進而尊敬他者佩服他者。“謙則精神渾收聚于內而向上,斯則中國人之道也”。行西洋選舉于中國則斷不能成功,果要行選舉,則“其必由眾人所尊敬,有所佩服之心,而相率敬請于其人之門而愿受教焉。殆非‘我選你為代表’之謂也;或‘我?guī)湍忝Γ赌阋黄薄^也。而在其人則必退謝不敢當;辭之不可,或且逃之。—這不是做作,向上自強時時回省自己的中國人固真真如是。”[xxxii]故其斷言如中國仍仿照西洋選舉,則政治永無清明之望,民族前途亦開不出。
再次是人性善惡預設相異。西洋制度設計之前提以人性惡為據(jù),彼此牽制,互相監(jiān)督。這與國人之精神完全相悖。如孔子所謂:“不逆詐,不億不信”。彼此合作做事,事情未辦便先起懷疑不信于人,而預備如何對付對方,事情豈能做好。國人相信人性善,主“誠”與“敬”,彼此相與之間,第一義便是要有“信”與“禮”。要崇敬信任對方,有極高期望于對方,彼此看待對方都極高,這才是國人精神之體現(xiàn)。如此,中國政治方可上軌道,精神才能據(jù)以提高,反之則精神馳散茍偷,萎靡不振。且西洋民治本于個人主義,權利觀念,體現(xiàn)為一種權利抗衡哲學。中國則為倫理本位,體現(xiàn)為一種義務關系。在中國只有禮,禮之精神實高于法之制度,深厚溫文之國人不能復返于無禮之法。但“中國民族自救運動前期之所為,乃欲舉數(shù)千年土生土長之‘禮’而棄之,憑空采摘異方花果—西洋之‘法’以植于中國者;其事何可能耶?”[xxxiii]固自變法維新以來,法不得立而禮卻日毀。故其斷言“將來中國的民治并不是不能有;但決不如近世西洋人從自己本位向外用力寄民治于彼此對抗互為防遏之上?!盵xxxiv]
最后是政教合離之異。在中古西洋本是教統(tǒng)于政,但隨個人主義興起欲望抬頭,對宗教之壓制與禁欲便產生了反抗。個人得以解放,政治從宗教中分離,法律亦脫軌于道德。國家只負責生活,于意義與價值則不干涉。在他看來,西洋政治為“物欲本位的政治”,擁護滿足欲望而無更高要求。國人雖亦肯定現(xiàn)世人生,但人生卻在欲望之上,所重視者乃是“理”即人生之意義,歷史上的理欲之爭,義利之辨等皆如此。政教合一是其理想,如“作之君,作之師”。西洋舍棄天國而求現(xiàn)世幸福,中國從未拋棄人生向上之要求?!皬臍W洲言之,政教分離是可以的,或且是必要的;從中國言之,政教分離則不可通。——人生與人生道理必不容分家?!盵xxxv]但當時世界潮流乃為政教分離之大時代,故他亦坦承政治與宗教分離之必要,強調政教合一之教乃為中國自古之教化,用國家權力干涉大眾之思想是不明智之舉。但對于“作君作師”說,他認為這比西洋彼此不干涉更為積極,中國人之精神乃向上求進,“社會盡其幫助個人為人生向上無盡之開展的任務”,必須積極地幫助個人個性之發(fā)展,這才盡了國家與社會之職責。故其斷言中國民治要成功,則須政教不離方能開出。
(五)對梁漱溟辨析之再檢討
首先,在梁看來,民治之本質為多數(shù)政治,而民治不成功于中國在于其為知識分子之模仿運動,多數(shù)人無此要求,甚至產生懷疑與拒斥。但歷史上革命運動都須先知先覺者開風氣之先,繼而由知識分子進行宣傳鼓吹,以至于形成一種運動與風氣。如維新變法,先是康有為等鼓吹變法,始有百日新政。梁自己亦坦承,“革命天然是由少數(shù)人來作的……在中國擁有這樣無比的多數(shù)人口,而民智不開,其改造事業(yè),尤不能不以少數(shù)人任其功,這是很明白的。”[xxxvi]正如有學者所言,“我們似乎不能因為起初只有少數(shù)人覺醒與大多數(shù)人還處于‘無知’階段,而完全否定推動與完成一種新運動的可能?!盵xxxvii]
其次,他認為中國民治不成功之根源在于精神條件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自周孔教化以降便孕育了較高之民族精神,只能改移于上,決不可改移而下,將主“讓”之中國文化與主“爭”之西洋文化截然對立。固然,不爭之觀念有其正面社會功能,但亦有極嚴重負面作用。如對專制之長期容忍,漠視應有之基本權利等。其實臺灣便是極好之例,隨著社會發(fā)展人民知識能力漸開,社會大眾便自會去爭取權利。因此,爭與不爭間非截然對立,完全可“并行不?!?。“如對人禮讓,固然是不爭的美德,但對人民應享有的權利,據(jù)理去維護,或力爭,事實上,如此才能建立一個真正公平而有正義的現(xiàn)代社會?!盵xxxviii]
在比較中西精神不合時,梁最大之問題還在于將中國社會視為一封閉社會,懸空設置一文化禁區(qū)。這集中地反應于其批評羅素之語中。羅素認為,“中國人有較吾人高尚之處,茍在此處,中國人以保存國家獨立之故,而降級至吾人同等之程度,則為彼計,或為吾人計,皆非得策?!盵xxxix]但他認為此乃成見,“在我心目中本來的卻一無所有,空空洞洞,但是從眼前實際問題起向前去追求,凡可以解決實際問題者,我皆承受,其損及中國精神者與否我是不管的。”[xl]羅素雖懸空一文化禁區(qū),但并非不能溝通,認為中國如不采納西洋政制于某種程度,則得不到西洋重視,反會加重外國之虐待,“惟采納之程度當極有限度能使國家安全足已”。他雖認為“羅素懸一個不損及中國文化的標準倒使人無法解決實際問題”,但自己卻落入此禁區(qū)而不自覺。在他看來,要解決中國問題就須回歸于吾民族精神,不能盲目降格求之。其守定之原則即為:凡高過固有精神的便能替吾民族開出新生機;若低于此,則不可能有生機。但作為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中國要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困難重重,如何化解文化傳統(tǒng)與西洋文化之差異與沖突,是擺在知識分子面前的首要問題。且現(xiàn)代化有一歷史發(fā)展過程,化解矛盾亦須較長時間,就如同佛教中國化與基督教在近代中國一樣?,F(xiàn)代化并非一蹴而就,僅憑二十年來民族自救運動之歷史便斷然否定中西文化互補相融,顯然過于倉促。
三、俄國共產黨發(fā)明之路
在共和國業(yè)已建立十余年后,西洋憲政并未能落地生根。此時之中國,正如李大釗所言,十月革命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革命遂轉向了另一發(fā)展之路即俄國之布爾什維克主義,這即梁所謂后期民族自救運動。他自認為對西洋文化看得很通透,但“實待共產黨方啟發(fā)了我們,對西洋人及其一切把戲的認識到最后一通透點;而后恍然,而后太息,西洋把戲之真不得而用之也!”[xli]此時國內形勢陰晦沉悶,革命總未成功,政治亦不入軌,彷徨不知如何是路。因俄國革命成功,馬克思主義輸入,頓時使知識分子與青年人看到了前進之動力,奮斗之方向。馬克思主義與共產黨在中國得到了廣為傳播與大力發(fā)展,“共產黨在眼前短期間內,將成一時有力傾向,殆為必然?!盵xlii]與憲政民治的前期革命運動不同,布爾什維克是一個企圖寄于革命政治而完成經(jīng)濟改造之政黨。仿學于它,遠則可排除國外壓迫,近則可消除國內割據(jù),最終建成一理想國家。故特別將經(jīng)濟問題分外看重,亦想于政治方面摹取其手段與方法。革命要能成功,取法于共產黨甚為必要。要進行建國等大計劃須有力量才行,必靠團體組織,故組黨十分必要。同時,解決中國問題不能單靠政治,還須一有力革命黨有計劃進行經(jīng)濟建設。由此方能形成一“渾全的大力量”,對內消除軍閥割據(jù),對外抵抗帝國主義。在他看來,建立一有力革命黨領導之政府須要滿足兩條件:一是要有好方法團結成大力量;二是要有保證此力量能用得正當。布爾什維克能成功于俄國,即在于滿足了上述條件,憑借本國社會中一種“準機械的力量”進行社會改造。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社會主義孕育于資本主義社會中。伴隨生產日益社會化,無產階級數(shù)目逐漸增多,階級意識不斷增強,組織化程度日益增高,階級斗爭形勢凸現(xiàn)。故此時由共產黨來領導無產階級,因勢利導,相激相宕,形成一大力量來進行社會主義革命?!榜R克思乃至列寧本領的高處,就在能認取這客觀的形勢,窺見其中的樞紐機緘,善為加工利導而運用之。除此而外,更無其它巧妙?!盵xliii]但中國社會卻并未形成斗爭形勢嚴峻的“準機械的力量”。因此,不能昧于自身文化與歷史,不顧中國社會實情,盲目抄襲共產黨以組黨之法來造成一大革命力量。藉此方法亦可能胡亂勉強拼湊一大力量,但并不能保證其將進行積極之建設。關照于現(xiàn)實,卻被各大官僚利用,形成軍閥割據(jù),葬送了革命前途,“這便是所謂聚九州鐵鑄一大錯了”。
(一)階級基礎難
照馬克思主義理論,革命須靠階級斗爭,其組織載體則為具備一定階級基礎之政黨。毫無疑問,共產黨是以產業(yè)工人為社會基礎。但中國則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產業(yè)不甚發(fā)達,且受帝國主義壓迫更無發(fā)展機會,無產階級自然薄弱,不可憑借。故為效法俄共,革命家便只能于主觀上克服其不足。在他們看來,俄國產業(yè)發(fā)展亦有限,因工人不足便借助了農民力量,故主張農工資聯(lián)盟。當時有人即把黨組織之構成明確比例:農居百分之五十,工居百分之三十,小資產階級居百分之二十。此聯(lián)盟農工為基本力量,小資產階級為同盟。但梁認為,由此組成之革命力量不甚可靠。中國自秦漢以降即是倫理關系為主的職業(yè)社會,只有階層之別,并無階級對立。職業(yè)、階級、身份三者間不可相混。而作為革命基礎之階級,必須有嚴格的階級對立才能產生力量。但革命家總模糊地把一切政治經(jīng)濟上處于不利地位者聯(lián)合起來組成一革命隊伍,作為權宜之策?!稗r工小資產的一條戰(zhàn)線,原不過強為劃分的,未見得是可靠的革命隊伍罷!……階級基礎廣漠寬泛到如此,猶得為階級基礎嗎?”[xliv]他對此并不樂觀,認為其不見得真革命。當前社會所呈現(xiàn)之種種不平等,并非為階級對立之勢,社會上下依然流通,升沉不定。個人自能于現(xiàn)實中求出路,與揭竿起義暴動相較,代價自然不同,故中國未有“非革命不可”之社會形勢。[xlv]
首先是工人,因產業(yè)革命未興,工商業(yè)不發(fā)達,工人數(shù)量較少,由其作為革命主力便不足。且其生活之現(xiàn)狀比農民優(yōu)越,只顧維持現(xiàn)狀而安全過活,不愿革命。如廣州機器工會持右傾立場,反對共產黨即為一例。又工人多為手工業(yè)者,與工業(yè)社會無產工人性質有本質差異。手工業(yè)占有部分生產資料,實算得有產者。且工人雖有組織,但地方主義與行會色彩突出,不能團結為一革命階級,“同行是冤家”。據(jù)任過廣東農工廳長陳公博言,“據(jù)我個人在廣州的經(jīng)驗,一百件工人糾紛當中,勞資斗爭不過是百分之二十,職工與職工斗爭占百分之三十,同一職業(yè)的職工斗爭竟占百分之五十。”[xlvi]可見其缺乏革命傾向,不能組成革命階級而進行斗爭。其次是農民,不論自耕農占主要之北方,還是佃農占主要之南方,都因土地可自由買賣,遺產又諸子均分,土地兼并之勢未成,故農村社會流轉相通,如諺語所謂“十年高下一般同,一地千年百易主”。于農民只見個人,未有階級。在梁看來,一是鄉(xiāng)村社會甚為錮弊,交通不便,經(jīng)濟落后,如其所言“諸革命家自是二十世紀的人物,卻沒看看內地農民猶是在那一世紀過活!恐怕相差幾百年不止?!倍莻鹘y(tǒng)習慣與觀念甚深。農業(yè)社會本十分保守,農民無知無識,技術簡拙,基本靠經(jīng)驗過活。“他們的信仰和習慣數(shù)千年沿用,無大改變,保守性格外深重。所以要向中國農民談革命簡直是碰壁不通?!比窍麡O忍耐性極強。中國農民忍饑挨餓,至死不怨天尤人。只要有地可耕,有口飯吃,均不會破壞現(xiàn)狀。除少數(shù)失業(yè)無生路者外,但其亦未必見得“絕對革命”,在其眼中投身革命為革命先鋒,或落入草寇而為土匪軍閥,并無差異?!爸袊S多勞苦群眾雖受了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壓迫,以致流離失所,然而他們并不感覺誰是他們的死對頭,何處是他們的出路,以此中國革命幾十年,仍不能深入群眾。”[xlvii]最后是資產階級。其中小資產階級,亦即所謂“小市民”,其有閑暇余力求學,有機會接觸新思潮,似乎有革命之可能。但其時常又搖擺不定,的確,革命是他們,反革命亦是他們,不甚可靠。對其定性也莫衷一是,如陳獨秀在《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一文中即認為其力量比農民集中,比工人雄厚,認其為革命之主力。但一般認為它乃革命對象,其大都為買辦階級或官僚軍閥。既可為革命主力,又是革命對象,自然不算為可靠之階級基礎。因此,在中國組建有力革命政黨之階級基礎甚為困難。正如李劍農所言,在中國的一切政黨都沒有群眾基礎?!爸袊拿癖妿浊陙碚驹诜e極的政治活動范圍以外,除了到最困苦的時候,對于某一方面表示消極的反對意味外,絕沒有積極主動的意思表示;又因經(jīng)濟落后的原故,不曾產生出明顯的階級差別利益來,因此亦不能形成明顯的階級差別利益的團體。所以自有政團以來,都是沒有民眾做基礎的政團,政團不過是讀書紳士階級的專用品?!盵xlviii]在此形勢下,國民黨拋棄了階級化努力,以超階級來解釋黨,主張聯(lián)合各階級覺悟分子,廣泛吸收被壓迫民眾,為其謀求解放。但梁認為,“像這樣撇開階級而不談,倒亦痛快;被壓迫三字亦極渾括含蓄之妙。可惜現(xiàn)在中國社會內,壓迫與被壓迫者……好難分別?!盵xlix]如軍閥、官僚、劣紳等在位時有權有勢可壓迫人,轉眼倒臺失勢旋即被壓迫。此刻中國,法律制度均無效唯槍有效。他認為覺悟乃屬心理層面而非現(xiàn)實,與唯物史觀相悖。故想效法布爾什維克之“準機械的力量”,結果毫無階級基礎,反落入唯心之“靈空園妙”而不自覺。
(二)革命對象難
不但階級力量難于尋覓,就連革命對象亦模糊不清。一般認為帝國主義與軍閥乃當然之對象,但他卻認為這是輕浮之言。首先以帝國主義為革命對象。中國問題確因帝國主義侵入而產生,故革命領袖如孫中山等都把黨之基礎置于全民族上,于民族問題闡明革命意義,以帝國主義為革命目標。但這只為一冠冕堂皇之宣傳口號而已,事實卻并不能同帝國主義相抗衡。如北伐時日本出兵山東,革命軍只能退避三舍,繞道前行。進而在經(jīng)濟上不合作亦不行,其侵略雖以武力為后盾,但經(jīng)濟掠奪卻為其重點。若其驟然間撤回資本,便會導致工廠停工,工人失業(yè),原料匱乏,社會混亂。且與淪為殖民地的印度等不同,它對中國壓迫無論如何嚴重,但尚不能直接統(tǒng)治,須靠不平等條約與地方軍閥代行其事。故尚有主權,有外交途徑可用。中國革命尚未到民族革命之際,不能對其進攻,而只能斗爭于內。但“明明斗爭于民族社會內,而不欲居其名,明明不能對外族積極進攻,而欲標其名,縱不是有意騙人,亦是……騙了自己?!盵l]
那“明明斗爭于民族社會內”之問題顯然指軍閥。但他認為軍閥并非革命對象。革命即為否認秩序背后之最高權力,根本推翻進而重建一新社會秩序,未有單獨對人之革命,如政治革命并非要殺盡皇帝貴族,經(jīng)濟革命亦非要殺盡大資本家。軍閥是秩序問題,而非人之問題。其于法律條文無據(jù),亦無道德宗教之支持。國家之法律制度,社會之良好秩序都因它而破壞失效,便可證明其并非立于秩序之上。軍閥“并不依靠任何秩序而存在,……他的存在實超于任何法律制度之前。他可以否認他自己的合理,承認他自己是社會一危害物,而于他之存在依然無傷?!什坏妹髦诜?,故不得顯揚于理論,故不得曰秩序?!盵li]其實作為革命對象之舊王朝早一去不返,而此不成秩序的軍閥乃只是革命之產物。它暫時得以存在即因未有新秩序起來代替之。“他不勞再否認,——因他并沒有被承認。他不勞再推翻,——因他并沒有建立。”[lii]以武力來解決軍閥,不過是舊軍閥還未倒,新軍閥便已出,只是以暴易暴而已。因此,軍閥并非革命對象,事實無進步,新秩序則無從產生,軍閥仍會繼續(xù)存在。
(三)理論統(tǒng)一難
要想仿行俄共革命之路,不僅階級基礎匱乏,革命對象模糊,更關鍵還在于指導革命之理論聚訟紛紜,難以統(tǒng)一。在國民黨清黨以前,革命理論可聽從第三國際。但大革命高潮后爭辯便開始,如“中國社會究竟是什么社會?”“是國民革命還是全民革命?”等都因政治變動而爭論不休?!笆旮慕M后之國民黨所以見精神者,亦正賴有共產黨為靈魂,亦正賴吃得一劑共產黨的興奮藥。清除又清除,不知所余尚有何物?不幾為一空殼乎!”[liii]國民黨最高指導思想之三民主義也難逃一劫,開始一場大爭論。如戴季陶等從四書《大學》《中庸》來解釋三民主義,認為孫中山繼承了孔子以來之道統(tǒng);而甘乃光等則從馬克思之《資本論》來解釋三民主義,認為孫中山是效法于馬克思。在梁看來,不論三民主義還是五權憲法都是“集古今中外之大成”的大雜燴。在根本理論上尚且如此駁雜,可想而知指導行動之理論更莫衷一是。革命行動須有理論指導,為之分析問題,進而指明解決問題之方向。但革命家已對中國社會性質難以達成共識,故行動方向早已模糊不清。且流于空疏,不切實際,如“超階級革命論”,“全民革命論”等。梁批評到,“完全學得一套分劃眼光,而持論強歸于渾融,充滿一身唯物氣息,而終成其大唯心論?!盵liv]
最后,他堅持一貫之立場,認為“以黨治軍”,“以黨建國”,“以黨治國”等,終與吾民族精神相悖。讓國人共信一外在主義,團結成一大階級,這與士人習慣不合。因理性早啟,士人個性發(fā)達,不附于強權,都“從吾所好”,“從道不從君”。且其素來缺乏組織能力,紀律訓練,難成團體。雖組黨為革命知識分子之要求,但其秉受士人脾氣,便過不慣黨組織生活,黨亦終不免破裂?!耙粫r模仿心,終究敵不過好多千年養(yǎng)成的風習”。且因社會構造特殊,倫理本位職業(yè)分途,階級缺乏,如不顧及歷史,不察于人情,憑其主觀臆想來造就以聯(lián)盟為基礎之政黨,“卒之本身先行不通,黨內先行不通,更說不到一般社會”。故在國民黨改組時,他便斷言,“國家是不能統(tǒng)一的,黨是沒有前途的”。今后民族自救運動須轉入一新方向,要“從乎民族歷史之演變,民族精神之趨向,所謂政治平等經(jīng)濟平等等其勢固將有異乎西洋之民主與共產;所謂有賴社會形勢之自然,尤非昧昧焉摹擬他人者所足與知耳。”[lv]須回頭認取吾民族精神來作民族自救運動。
(四)對梁漱溟辨析之再檢討
梁依次分析了各階級之特性,認為不能由此形成堅實之階級力量,亦不能用馬克思主義來解釋中國社會?!翱傊魶]有以經(jīng)濟為主力而推動的歐洲近世史,亦不會有馬克思紬繹得唯物史觀的理論出來;大體上這理論亦唯于歐洲社會史可以前后都適用。倘必以此為準據(jù)要普遍地適用于一切民族社會,恐其難通;尤其本此眼光以觀測印度文化或中國文化已開發(fā)后的社會是不免笑話的?!盵lvi]
但因中西交通,西洋經(jīng)濟滲透,農村社會已趨于解體,土豪劣紳當?shù)溃癖娍嗖豢懊?,此時之階級矛盾空前激烈。但他仍堅持認為,社會依然流轉相通,深沉不定。個人自能于現(xiàn)實中尋其出路,社會未有“非革命不可”之勢。但與此同時,在城市工運受挫后,毛澤東調研鄉(xiāng)村發(fā)現(xiàn)矛盾激烈。城市工人階級基礎雖缺乏,但農村階級矛盾可充分利用,故嚴格劃分階級成分,以組成革命之堅實基礎。在其《怎樣分析農村階級》一文中把農村社會明確分為地主、富農、中農、貧農、工人等五種階級。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亦指出農民受政權、族權、神權、夫權等四種權力壓迫,“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的四條極大的繩索?!盵lvii]
對此問題,梁后來亦承認鄉(xiāng)村社會所受之苦即“紳權、族權、神權、男權的四大威權,則因我既不是貧雇農,又沒有生長于鄉(xiāng)村宗族間,又不是女人,一切橫暴壓迫未曾受過,在我的意識中就不能清楚深刻。身受其苦的人,大概若有一物橫梗在胸,念念不忘;而在我心中卻若有若無?!盵lviii]顯然,毛根據(jù)農村社會的特殊國情,已創(chuàng)造性地將馬列主義中國化。強調中國非一次革命論,而只能不斷進行階級斗爭。但梁仍畫地為牢,堅持認為中國乃尚和平之民族,最寬容而有理性,斗爭方式悖乎民族精神。有學者即認為,“梁漱溟輕率地摒棄了馬克思主義而傾向于由合作進入社會主義,這種思想的形而上學基礎則是儒家的偏愛和諧、反對斗爭?!盵lix]梁與毛分歧之關鍵即在于階級斗爭,梁認為中國社會太特殊,造不出階級斗爭之事實,不能用馬列主義來解釋。毛則把馬列主義創(chuàng)造性地中國化,指導農村革命,并成功地建立了新政權。梁素來高呼“認識老中國,建設新中國”,其本身值得肯定。建設新中國,須重視歷史與傳統(tǒng)。正如錢穆所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盵lx]的確,對歷史與傳統(tǒng)不但要深刻認識,還須有溫情與敬意。但他卻太固守傳統(tǒng),忽略了文化可改變且正改變之事實。正如干春松教授所言,梁“之所以強調中西制度之間的不兼容性,主要是因為價值觀的差異。但是,文化是一個極其不穩(wěn)定的因素,特別是在社會大變革時代,生產方式和社會組織方式的急劇變化,對固有文化模式的沖擊是否足以改變習俗和固有的生活方式,是個值得注意的問題。就中國的情況而言,這種變化是現(xiàn)實的。”[lxi]中國的現(xiàn)實變化在于,不但可吸收西洋民治,亦可接受馬克思主義并使之中國化。正如有學者所批評那樣,“我首先認為梁君以‘第一階級基礎難’,論共產主義不能行中國,可能是犯了:一是不能真正掌握中國社會真實的問題及其癥結。二是似乎完全不知道中國社會已在逐步走向現(xiàn)代化的事實,所以顯然不了解必須運用新的手段(無論民主與共產)來改造中國。故他終究成為一名為新時代所遺棄的‘文化孤兒’?!盵lxii]的確,從如今事實而言,社會主義實現(xiàn)于大陸,民主政治亦在臺灣完成,兩條不通之路終讓國人走通。當然,論者之目的無意由此否定梁對兩條不通之路的辨析,其中不乏精彩與獨到見解。但梁之問題確是太固守老中國那套溫情脈脈之禮法傳統(tǒng),忽視了當時社會斗爭的殘酷現(xiàn)實。正如其后來所言,“我對于中國舊日社會的封建性的認識遠為不夠,直到解放后到了魯南,到了川東乃大有所省覺。這是由于我的出身和生活環(huán)境從沒有嘗過那些封建統(tǒng)治壓迫之苦,而倒有一些知識思想會分析問題,亦就不免曲解了問題?!盵lxiii]亦即他建國后所總結那樣,“我的錯誤,實錯在過分強調中國問題的特殊。”[lxiv]
注釋:
[i] 梁漱溟:《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03頁,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下引僅標明卷數(shù)和頁碼。
[ii] 《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23頁。
[i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512—513頁。
[i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10頁。
[v] 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第429-43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vi] 《梁漱溟全集》第3卷,第224頁。
[vii] 《梁漱溟全集》第7卷,第424頁。
[vi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9—10頁。
[ix] 孫中山:《建國方略》,第2頁,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
[x] 胡適:《再論建國與專制》,智效民編:《民主還是獨裁》,第24頁,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
[xi] 陳獨秀:《舊思想與國體問題》,《新青年》卷3第3號。
[x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9頁。
[xiii] 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大中華》1915年8月31日。
[xiv] 章永樂:《舊邦新造》,第168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xv] 章永樂:《舊邦新造》,第6頁。
[xvi] 《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23頁,第27頁。
[xv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33頁。
[xviii] 《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684-685頁。
[xix]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6頁。
[xx]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36-137頁。
[xx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37頁。
[xx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39頁。
[xxi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40頁。
[xxi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41頁。
[xxv] 見(美)卡爾·科恩:《民主概論》,聶崇信、朱秀賢譯,第113-115頁,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5。
[xxv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42頁。
[xxv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43頁。
[xxvi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44頁。
[xxix]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47頁。
[xxx]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50頁。
[xxx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55頁。
[xxx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56頁。
[xxxi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63頁。
[xxxi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66頁。
[xxx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70頁。
[xxxv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62頁。
[xxxvii] 譚宇權:《梁漱溟學說評論》,第446-447頁,臺北:文津出版社,1999。
[xxxviii] 譚宇權:《梁漱溟學說評論》,第454頁。
[xxxix] (英)羅素:《中國之問題》,第241-242頁,北京:中華書局,1924。
[xl] 《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30頁。
[xl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3頁。
[xl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3頁。
[xli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67-268頁。
[xli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70頁。
[xl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91頁。
[xlvi] 陳公博:《國民革命的危機和我們的錯誤》,《貢獻》雜志1928年5月號。
[xlv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92頁。
[xlviii] 李劍農:《中國近百年政治史》,第350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xlix]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75頁。
[l]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77-278頁。
[l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82頁。
[l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84頁。
[lii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7頁。
[li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87頁。
[lv]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94頁。
[lvi] 《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66頁。
[lvii] 《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3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lviii] 《梁漱溟全集》第6卷,第1012頁。
[lix] (美)艾愷:《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兩難》,王宗昱譯,第81頁,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
[lx] 錢穆:《國史大綱》,第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lxi] 干春松:《“是非”與“利害”之間——從梁漱溟的村治理論看儒家與現(xiàn)代制度的關系》,《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
[lxii] 譚宇權:《梁漱溟學說評論》,第465頁。
[lxiii] 《梁漱溟全集》第6卷,第1016頁。
[lxiv] 《梁漱溟全集》第6卷,第967頁。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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