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民間儒者牟廣熙: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
作者: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時間: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六月初十日辛卯
耶穌2017年7月3日
《中國青年報》編者按:在山東煙臺市芝罘區(qū)芝水村,有一位身懷仁愛之心極力宣傳儒學的民間儒者,名叫牟廣熙。從上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他將儒家經典與家風家教結合,寫出了家史、論文、詩作、札記等,希望后人傳承。他是一位孤獨的民間儒者,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當?shù)貨]有形成鄉(xiāng)賢群體,與學術界也沒有直接聯(lián)系。他一生篤信并闡揚孔子儒學,即使是在經歷了多次“反儒”、“批儒”的大環(huán)境中,他仍然堅持信念。近年來,儒學發(fā)展迎來新時機,一部關于他的文集《民間儒者的一顆仁愛之心》,在人民出版社出版。6月3日,一場低調的研討會在北京舉行,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央民族大學、山東大學等高校與研究機構的學者聚在一起,討論“民間儒學與鄉(xiāng)賢文化”,而討論的主角,正是這位已經過世十幾年的老人。
6月3日,一場低調的研討會在北京舉行。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央民族大學、山東大學等高校與研究機構的學者聚在一起,討論“民間儒學與鄉(xiāng)賢文化”,而討論的主角,是山東煙臺市芝罘區(qū)芝水村的一位過世十幾年的老人牟廣熙。
1911年,牟廣熙出生于一個大家族,做過學徒、大隊會計,從上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他將儒家經典與家風家教結合,寫出了家史、論文、詩作、札記等,希望后人傳承。但在那個年代,他是一位孤獨的民間儒者,在當?shù)貨]有形成鄉(xiāng)賢群體,與學術界也沒有直接聯(lián)系。
晚年的牟廣熙,把寫的東西都存放在一個小柜子里,告訴家人,“我不在了,這個柜子只有鐘鑒能動”。2003年,牟廣熙去世,長子牟鐘鑒把小柜子整個搬到了北京,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本、什么紙都有,“父親是逮著機會有紙就寫”。
近日,由中央民族大學教授牟鐘鑒整理的牟廣熙文集《民間儒者的一顆仁愛之心》,終于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牟鐘鑒說:“現(xiàn)在,人們認識到中華文化之‘根’與一度游蕩的孔孟思想之‘魂’對接,廣泛建設鄉(xiāng)賢文化,家父文稿走向社會,遇到了天時已備的條件?!?/p>
但做好事,莫問前程,父子收入大部分捐助慈善事業(yè)
牟氏為山東膠東地區(qū)世家,牟廣熙高小畢業(yè),在那個年代的鄉(xiāng)村,已經屬于鳳毛麟角的文化人。他的老師是一名學問很好的秀才,教了他《論語》《孟子》《左傳》等典籍,儒學的種子就此埋下。
種子的發(fā)芽需要適宜的環(huán)境,就是他的家庭。牟家四世同堂,世代耕讀,兼營商業(yè),家風淳厚。北京市委黨校教授王志捷在《一部仁義家史,幾多儒者情懷》中提到,牟氏延德堂家族從有記載的十六世祖開始,無論務農、經商還是為學,皆以“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為訓。在艱苦經營、家道日康時,堅持誠信不欺,以義取利;遭遇亂世、家境趨弱時,則以“為仁不富”為念,免除鄉(xiāng)鄰各方欠債,并竭盡有限物力接濟貧寒。
牟廣熙的父親牟榮華,一生樂善好施,是鄉(xiāng)賢的典范。牟榮華50歲之前在煙臺電燈公司當會計,一個月能掙50塊大洋,在當時屬于“高薪白領”。但他不買田不買房,而是把收入大部分用于捐助慈善事業(yè)。
牟鐘鑒回憶:“小時候,我在青島,祖父常帶我外出散步。每次出去,都要裝一袋子吃的,玉米餅、熟地瓜,讓我拎著,在街上遇到乞丐或者吃不飽飯的窮人,就分給他們吃。”
其實,當時牟榮華的家境已經不富裕,施舍的干糧是省下來的。有一次,牟榮華光著腳回到家,原來他在路上遇見一個乞丐,光腳站在冰冷的路上,心中不忍,就把鞋襪脫下給乞丐穿上了。
牟廣熙的兄弟都從事商業(yè),但他是一個另類,天生不喜歡商業(yè),卻對中華文化特別是孔子儒學有強烈愛好。然而,生不逢時,當時并沒有修習文史和從事文化類工作的機會,修完初等教育后,牟廣熙便不得不跟著家中前輩外出學商。
后來,牟廣熙在《延德堂家史》中自述:“我十六歲開始在煙臺學生意,由煙臺而大連,由大連而威海,由威海而再大連,由大連而濟南,踏著這山望著那山高,一直未能找到對心路子,一事未成。總而言之,我總覺得商業(yè)不是我的歸宿?!?/p>
父親對牟廣熙的訓誡是:“人生一世,為善最樂?!蹦贻p時的牟廣熙就經常跟著父親在慈善團體做事,沿街為乞討者發(fā)放領取干糧的票證。有一次,在煙臺街上,遇到帶著兩個孩子逃荒的婦女,牟廣熙便把口袋里可以買兩袋面粉的10元錢都送給了她。
牟廣熙在濟南的公司上班時,也總是拿出一半的收入幫助貧困的人。牟榮華知道后,對兒子的善行大加贊賞,還寫信鼓勵:“你要繼續(xù)努力于慈善事業(yè),但做好事,莫問前程。”
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
在本次研討會上,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的馬曉英表示,儒學發(fā)展到宋明新儒學階段,出現(xiàn)了大眾化、民間化的新趨向。儒家知識分子主動尋求與社會中下層的互動和鄉(xiāng)村基層社會的聯(lián)結。通過在普通民眾中推廣儒家基本倫常道德,實現(xiàn)教化民眾、淳厚風俗、達致“善治”的社會理想。
牟廣熙是有這樣的社會理想的。他曾向往陶淵明的生活,種了一片櫻桃林,準備獨善其身、兼濟天下。但在那個瘋狂的年代,牟廣熙是孤獨的,只能以另一種方式回饋鄉(xiāng)里。
牟鐘鑒回憶,芝水村是一個有1500戶人家的大村子,村里人都認識父親,知道有一個“忠厚的牟廣熙”,有困難找他,他能幫一定會幫你?!案赣H一生雖然沒有成就大的事業(yè),但在為人處世上是成功的,給子女和鄉(xiāng)親樹立了好的榜樣?!?/p>
在上世紀50年代,人民公社成立后,牟廣熙因為為人實誠、算盤打得好、賬目寫得清,被委任為生產隊會計,也做過保管,一直干到60多歲退休。在此期間,牟廣熙公私分明,賬目清晰,在上世紀60年代前期的農村“四清”運動中,工作隊來查賬,也沒有查出任何問題。牟廣熙還培養(yǎng)了兩名青年會計,后來都成了生產隊和大隊的骨干。
晚年的牟廣熙還關心環(huán)保事業(yè),寫有《探討塑料包裝污染問題》《綠色與建筑》《垃圾處理芻議》《葬法倡議》等文章,有的寄送環(huán)保部門,得到了回應。
牟廣熙在《延德堂家史·序》中說:“我們延德堂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的大家庭。我輩應當繼承祖德,傳授子孫,使后代子孫永傳祖德,常守家風,避惡就善,以為快事!”
牟廣熙于2003年4月去世,享年93歲,成為家族史上最高壽的男性。牟氏族人在一首《緬懷廣熙公》中這樣寫道:“雖死猶生九旬公,修得一世好名聲;才高德佳善待人,有口皆碑后人敬。雁過留聲人留名,做人定要言行正;族人以公為楷模,后裔世代出精英。”
后裔世代出精英,在牟鐘鑒身上已經實現(xiàn)了部分。牟鐘鑒出生于1939年,幼承父教,1957年從煙臺二中畢業(yè)之后,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一直到1965年都在未名湖畔,師承馮友蘭、任繼愈、朱伯昆等哲學大師。畢業(yè)之后,牟鐘鑒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工作,直到1987年,調入中央民族大學至今,成為教授、博士生導師和宗教學專業(yè)學術帶頭人,培養(yǎng)了一大批各民族的碩士、博士研究生。
在“批儒”“反儒”大環(huán)境中保有文化自覺
牟廣熙一生篤信并闡揚孔子儒學,成為“民間儒者、林野文淵”。他曾說,自己的座右銘就是:知儒不疑,信教不惑,居仁由義,尊道而貴德,力雖薄而氣勇,識雖淺而志堅?!庇幸淮危粋€基督教徒想發(fā)展牟廣熙,說“你參加我們的教會吧,基督教講博愛”。牟廣熙回答:“你們講博愛,很好,可我已經有了信仰,我的信仰是儒家?!?/p>
牟廣熙在80歲時寫《自敘》,談道:“中華民族的道德品質及良風美俗,皆由兩千年的儒學教化而形成。故我晚年,專心致志,銳意研究攻讀,頗有心得?!蹦矎V熙寫有《論孔子之道》《原仁》《論儒家之忠君》《性善性惡論》《德才兼?zhèn)湔摗贰镀饰鋈省贰缎⒌馈返任恼?,對儒學精髓的把握、體會與闡發(fā),在同時代的民間儒者中達到了少有的水準和高度。
而最為難得的是,牟廣熙這樣堅定的信念,是在經歷了多次“反儒”、“批儒”的大環(huán)境中仍然堅持的。他對儒學的見解,是典型的“文化自覺”。
牟鐘鑒記得,上世紀50年代,自己在煙臺二中上學,覺得學到了一些“新文化”,就和父親辯論,說孔孟都是封建腐朽思想。牟廣熙對兒子說:“新社會鏟除了舊社會的一些毒瘤,大煙館關了,妓院關了,這兩條我最欣賞;但在文化上、精神上,我們還是離不開孔孟之道?!?/p>
牟廣熙認為,儒學有“常道”,比如,“仁、義、禮、智、信”,會隨著時代變化結合新情況而有不同的解釋,但基本理念不會變;儒學也有“變道”,比如“三綱”,在當下肯定不適用了。儒家有精華有糟粕,需要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創(chuàng)造性轉化。
牟鐘鑒回憶,父親對“文化自覺”也有自己的思考?!安皇亲员啊蝗缥鞣?,也不是自大——中國中心。費孝通說的十六個字,才是高度的文化自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每個國家、民族都有自己的燦爛文化,我要加以欣賞,同時要學習你美的東西,當所有的優(yōu)秀文化走到一起,就實現(xiàn)了天下大同——人類命運共同體就建立起來了?!?/p>
如果遲生幾十年,牟廣熙就能看到今日儒學復興之聲日隆的景象。那么,儒學復興之路究竟在哪里?
在本次研討會上,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韓星說,儒學復興之路在廣闊的社會生活中。今天的儒家復興,要回歸儒學的“社會本位”,逐漸形成以民間為主的“社會大眾儒學”。我們現(xiàn)在的儒學,主要停留在學院和書本上知識觀念的構想和學術的梳理,流于玄虛和空談。要復興儒學,就要使儒學成為現(xiàn)代社會普遍的價值認同。儒學的民間化、社會化,無疑是儒學走出現(xiàn)代困境、完成現(xiàn)代復興的根本出路。
從這個層面上來說,牟廣熙無疑具有典型性。民間儒學與鄉(xiāng)賢文化,在遲來了幾十年后,方興未艾。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