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的文化守夜人王夫之
作者:胡淼森
來源:《學習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六月初四己酉
耶穌2018年7月16日
1692年2月18日,農(nóng)歷正月初二午時,74歲的王夫之卒于湘西草堂,終身沒有剃發(fā)。是年十月,葬于衡陽金蘭鄉(xiāng)高節(jié)里大羅山,墓碑上篆刻著王夫之自作的“遺命墓銘”:有明遺臣行人王夫之字而農(nóng)葬于此,其左則繼配襄陽鄭氏之所祔也。自為銘曰: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于茲丘,固銜恤以永世。寥寥幾語,話盡了王夫之歷經(jīng)江山興亡、沉郁頓挫的滄??部?。這位一生為故國守節(jié)、為文化守夜的孤獨行人,在中國思想史的星空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位置,越是時間推移,越是澤被后世、影響深遠。
變局中的思想家
王夫之的父親——武夷先生王朝聘出身士人階層,是治春秋學的專家,但仕途并不顯達,中秀才后七試鄉(xiāng)闈不第,遂絕意仕途,以講學教授為樂,像所有中國讀書人一樣,將希望寄托于子嗣身上。三個兒子,介之、參之、夫之,從小接受私塾教育,被寄望于讀書成才、報效國家,完成父輩的抱負。王夫之兄弟成長過程中,雖偶有叔父王廷聘老莊思想的調劑,但從未更改過“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父之道”。奈何天道不遂人道,崇禎晚期的小冰河氣候導致饑荒,賑濟與克扣交織纏繞、天災與人禍惡性疊加,由荒政失序帶來民變暴動,加上君臣上下、朝野內外互相猜忌,一個剛剛恢復元氣卻千瘡百孔的帝國、一個勵精圖治卻又志大才疏的君主,最終被內憂外患拖垮。江山易主、鼎湖棄世、外族入關,大順、大西、大明、大清四個政權廝殺混亂,南明福王、唐王、魯王、桂王等政權相互傾軋,在內耗中燃盡最后一點枯油,隨著一次次失敗,華夏衣冠和自信日漸凋零。
“葉葉飄零都不管,回塘早似天涯遠”,在激烈的變局中,王夫之橫空出世,完成了一名哲學家、史學家、思想家的心路歷程,其成就涵蓋經(jīng)學、史學、哲學、文學諸領域。王夫之既深刻影響了明末清初的學術思想史,也深刻影響了中國哲學發(fā)展的走向,其開創(chuàng)的“湖湘學派”實事求是、匡世濟民的風骨與追求,也永遠鐫刻在了中國文化地圖之上。
天下唯器的世界觀
從世界觀來看,王夫之繼承并發(fā)揚了張載氣學思想,提出了“氣一元論”,把宇宙視為由元氣構成的物質實體,氣永恒不滅,有狀態(tài)變化而無生滅之別。這種觀點兼具唯物論和辯證法,十分接近近代自然科學關于物質與能量的觀點。由“理氣為一”得出“天下唯器”的結論,創(chuàng)立了別開生面的“道器說”,一舉打破程朱理學以道為上、以器為下的舊說,強調物外無道、道在物中,“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等命題,達到了古代中國哲學中樸素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的高峰。
夫之哲學有家學亦有師承,直接上承北宋張載為代表的陜學。張載的氣學思想從來不是主流。王夫之將張載的世界觀發(fā)揚光大,并迅速跳至方法論層面和倫理學領域,把實用理性作為哲學的依歸所在,主要體現(xiàn)在:把哲學的討論領域拓展到實體問題;把器的范圍擴大到自然和社會,加入“人”這一重要的參與社會實踐的“物質”范疇;把人的價值意義與社會意義聯(lián)系起來,解決了知之而后行的問題,使知行由分裂走向合一。器與物的理論,既是王夫之關于物質與精神的理解,也是關于實踐與認識的理解。
知先行后的實踐觀
從實踐觀來看,由物質第一性的世界觀原理,自然會得出實踐優(yōu)先、行動至上的方法論。同樣,王夫之由“天下唯器”得出“知先行后”的結論。具體來講,天地間存在的一切都是具體的實物,一般存在于具體之中,但具體并不依附于一般,形而上和形而下的分別只是“名”而不是“實”,不意味著界限分明、等級森嚴;人性亦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人性形成不全是被動的,人可以主動地權衡和取舍。王夫之通過對《易經(jīng)》等中國典籍蘊含哲學精神的深入挖掘,由樸素的唯物世界觀得出了樸素的辯證方法論。
“器”是“道”的前提和基礎,這里的“器”有“物”的味道,包括自然與社會。先存在有形的“器”,然后才是無形的“理”。儒學的傳統(tǒng)觀念“君子不器”,弊端就是奢談性理,但于國于民于事無補。顧炎武就曾批判過陽明心學的弊端,認為其導致晚明浮夸虛華學風,人人只向“心”上用力,卻不習實務,毫無經(jīng)世致用的本領,在做圣人的迷夢中荒廢了求知向學。王夫之與顧炎武在經(jīng)世致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批判陽明學說為“禪”,將其作為“人心之壞,世道之否”的原因,以陸九淵出而宋亡,暗指“王學”破壞學風、斷送天下。
正如“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謂之道之器”一樣,“行可兼知,而知不可兼行”,主從關系一目了然,立場鮮明,避免了二元論的調和。與此形成對比的是程朱理學的知先行后和陽明哲學的知行合一觀點,前者使人皓首窮經(jīng),以博聞強識為能事,向書本討生活,以科舉為最高追求;后者則有混淆知行界限,把知等同于良知,省略忽視勤勉的力行功夫的弊端。無善無惡的圓融之理,在陽明時代尚可理解為自然樸素,但在晚明則有狂妄之險,把知即是行的觀點推向極致,則帶來滿街圣人卻無人可用的空疏散漫。王夫之的“行先知后”,從知行關系上較王陽明知行合一又前進了一步。雖不如陽明哲學機鋒巧妙,卻更為樸素自然?!爸邢噘Y以為用,并進而有功”,則是在區(qū)分知行二者界限之后的統(tǒng)一,使這組矛盾在清晰而非混沌中相資互用,融為有機整體。
名實合一的知識論
從知識論來看,認為人不可能生而知之,“心出思而得之,不思則不得也”,只有進入到世界萬物之中,才能探求得到事物的規(guī)律;真正的知識是名和實的統(tǒng)一,概念的背后是現(xiàn)實,“知實而不知名,知名而不知實,皆不知也”。王夫之主張“訓詁必依古學”“義理可以日新”,提出考據(jù)與義理并重的學術路徑,在解經(jīng)、釋經(jīng)、傳經(jīng)上形成了獨特方法論,開清代考據(jù)學與后世胡適“大膽地假設,小心地求證”之先河。他認為,不事名物訓詁便無以通經(jīng),重視解釋經(jīng)典的文本,反對主觀臆測態(tài)度,他用以形求義、因聲求義,比較互證等方法作《詩經(jīng)稗流》《春秋稗疏》,查遺補缺,還經(jīng)典以本來面目,以“六經(jīng)”為依托尋找義理,構建體系。從《周易》中批判佛老,提出“天下唯器”的道器觀,從《尚書》中提出“行可兼知”的知行論,從禮學中倡議人性自然,從詩經(jīng)中強調真情性情,從春秋的夷夏大防中推出仁智與禮義的分別,得出夷夏別在“禮義”的觀點。王夫之以實學為基,以理學為要,進行了構建“中國解釋學”的最初嘗試,開啟了實事求是、經(jīng)綸致用的湖湘學風先河,對清代考據(jù)學的興起乃至現(xiàn)代科學意識的產(chǎn)生具有深遠影響。
參透歷史變幻
清初三大思想家中,王夫之的史學造詣很高。王夫之主張“理勢合一”的歷史觀,倡導“史學經(jīng)世”論,賡續(xù)《史記》和《資治通鑒》鑒往知來、以資政道的傳統(tǒng),表現(xiàn)出中國文化對于歷史精神根深蒂固的信仰,其本人著作中的史學精神、史學觀點亦卓爾不群。王夫之于喪亂之際、鼎革之時讀史閱世,反思游談玄虛之風的誤國誤民,批判玩物喪志浮光掠影的讀史態(tài)度,主張以史資世、總結治亂興亡的教訓,從而賦予歷史以厚重承載。
王夫之有兩部史論著作傳世,即《讀通鑒論》和《宋論》,這曾是無數(shù)讀書人的必讀書。尤其是《讀通鑒論》品評史事,考鏡辨章,字里行間寄托對家國和民族的情感,對國史和現(xiàn)實的思考。比如以徐樂提出的“土崩瓦解”之說解釋歷代王朝覆滅過程,延伸出兩者“亡以均,而勢以異”的結論,土崩是漸變,尚可挽救,但是“欲支之而不能”,如周漢唐宋;瓦解則是“俄頃分裂而無余瓦”,秦隋元猶是也。其實,晚明之節(jié)節(jié)敗退亦何嘗不是土崩。再如“唐之亡,亡于人之散”,反思朝廷要員人心渙散,各自為政,不能團結起來為中央效力;“法之應也有限,而人之犯也無方”,以有限之法,盡無方之慝,必然會陷入法令滋彰而盜賊多有的怪圈,一語道破中國政治傳統(tǒng)中的“以制對制”“制度陷阱”的惡性循環(huán),為歷代王朝改革的經(jīng)驗教訓所印證。王夫之穿梭往返于歷史現(xiàn)實尋找答案,采用歸納、比較、平議,得出事隨勢遷、天人合一、理勢相成等歷史規(guī)律,將中國史學中仰觀俯察、通古覽今的精神發(fā)揮到極致,同時也將自己思想中的唯物主義因素應用于史學分析,得出關于歷史、社會和人性的規(guī)律性結論。
離亂反思中形成的政治觀
從政治哲學來看,政治學說往往以現(xiàn)實政治的成功失敗為背景,以某一政治人物的人格特征為標的。馬基雅維利作為佛羅倫薩政府秘書,在宦海倥傯中寫下《君主論》,構筑的理想君主原型,就是其在談判過程中打過交道的教廷紅衣主教波吉亞·切薩雷,后者以強權之勢建立教皇軍并致力于完成意大利的統(tǒng)一。韓非、李斯的法家思想也絕非空穴來風,而是建立在戰(zhàn)國末期秦國在關中苦心經(jīng)營、后來居上繼而橫掃六合的功績之上。王夫之的政治哲學,則建立在總結明王朝覆滅教訓基礎上。
“抱劉越石之孤忠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王夫之一生坎坷陸離,仕途不順,僅在流亡朝廷中擔當過八品行人的閑職,卻一生以此為榮,以名節(jié)自持。1643年張獻忠克衡州后招納賢能,拘王朝聘為人質要挾夫之,王夫之刺傷臉和腕,偽裝重傷救出父親。1644年聽聞崇禎皇帝自縊,作《悲憤詩》一百韻,之后便在故鄉(xiāng)為武裝抗清事業(yè)奔走,直到1662年永歷帝在昆明被吳三桂縊殺,王夫之續(xù)作《悲憤詩》,晚年隱居石船山著書立傳,終老林泉。王夫之一生頂冠著屐,“頭不頂清朝天,腳不踩清朝地”,清廷官員來拜訪贈送吃穿用品,拒不接見,也不接受禮物,并寫對聯(lián)“清風有意難留我,明月無心自照人”恪守晚節(jié)。1678年吳三桂稱帝衡州,王夫之拒絕寫《勸進表》并遁入深山,作《祓禊賦》表明潔身自好的志向,墓志銘自稱“有明遺臣行人”。
迂闊背后其實是堅守,南明幾個君主人格品行爭議不斷,卻能贏得漢族士大夫擁簇,只因其代表的不是個體,而是華夏文明。王夫之的君主觀總體上屬于改良主義范疇,但也包含了對傳統(tǒng)三綱五常、君臣倫理的突破,比如君位“可禪、可繼、可革”,不能“私神器”,主張均天下、反專制,“平天下者,均天下而已”,主張皇帝分權給文武大臣,提出土地民治論,這些思想散見于《宋論》《黃書》《噩夢》等著作中。
所謂夷夏之別,建立在禮義之辯基礎上,主張“仁智”不同于“禮義”,華夷皆有仁智,但只有華夏有“禮義”。這里的禮義可以理解為文化自覺、文化自信,在這個問題上王夫之有時會走向極端,把華夷之別推向人與非人的極端,這與其一生抗清守節(jié)的生命歷程中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有關。王夫之耳聞目睹故鄉(xiāng)衡州被異族鐵騎踏破屠戮的慘劇,他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不可能預見到后世的康乾盛世,不可能產(chǎn)生脫離時代的立場。他的政治觀有情感溫度,正如他主張?zhí)炖碓谌擞小⑷诵杂跈嗪庵行纬梢粯?,政治也蘊含在生活世界當中。
船山學派的近代回應
隨著清王朝深度漢化,夷夏之別的觀念已經(jīng)淡化,昔日的“夷”逐漸成為華夏文化的代表,對抗海上之“夷”則成為晚清以后中華民族的共同使命。隨著湖南人曾國藩、曾國荃兄弟重刻《船山全書》,以王夫之為代表的湖湘學派思想發(fā)揚光大,在近代歷史變局中重現(xiàn)活力,成為國人救亡圖存運動的精神導引,對仁人志士啟蒙民智、喚醒民眾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譚嗣同就由其“道不離器”的思想,得出了“器既變、道安得獨不變”的結論,為維新變法找到依據(jù)。章太炎則評介“船山學說為民族光復之源,近代倡義諸公,皆聞風而起者,水源木本,端在于斯”。楊度在《湖南少年歌》中更是喊出了“中國如今是希臘,湖南當作斯巴達;中國將為德意志,湖南當為普魯士。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的強音。繼歐風美雨沐浴下的廣東之后,更具有本土氣息的湖湘學派扛起救亡圖存的旗幟,為中國的復興注入了新鮮活力和靈感,王夫之的余音于空谷之中回響共鳴,令人唏噓。
“六經(jīng)責我開生面,七尺向天乞活埋”。王夫之自擬的這副對聯(lián),道出其學術人生無限蒼涼悲壯的況味。草木無情、世事難料,靜態(tài)社會的動態(tài)變化,物質生活和文化精神的變遷,往往以或顯或隱、或激烈或靜默的方式,深刻影響每一位思想者的抱負、情懷乃至于學說體系。中國儒釋道合一的思想史傳統(tǒng),從孔孟到韓愈,再到朱熹理學、陸王心學,經(jīng)歷幾千年的建構后,在新的歷史變局面前失語、失序、失措,古老的學術共同體,也面臨著革故鼎新的新問題,別開生面難,涅槃重生更難。江山不幸詩人幸,器變帶來理變,思想變革的根源是沉重的現(xiàn)實,歡樂與苦難造就了生活及其哲學。王夫之和淚審視劇變的時代,守正創(chuàng)新,在繼承的同時逆勢而動,創(chuàng)立了湖湘學派樸實自然的學風,將天理天道、人心人性等問題勾連起來,使哲學跳出了書齋一隅而進入大千世界。作為中國古代唯物主義最后的集大成者,王夫之承前啟后,開啟了以物質的視角、實踐的方式理解世界、改變世界的路徑,從而貢獻了某種近代意義上的元哲學——哲學之哲學。
責任編輯: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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