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大一統(tǒng)之制”
——《地球新義》與廖平的中外形勢論
作者:王銳(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
來源:《浙江學刊》2019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四月初五日丙午
??????????耶穌2019年5月9日
廖平
摘要
自從廖平治學“三變”之后,他開始思考如何在體現(xiàn)普遍性的意義上表彰儒學,《地球新義》與相關論著就是這一思路的具體實踐。它通過論述“大統(tǒng)”、“小統(tǒng)”之別,嘗試從儒學的義理出發(fā)思考全球政治秩序,回應近代西方的全球擴張及其強勢意識形態(tài)話語。此外,在它的論述里,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闡揚并非率由舊章,而是借助儒家的“文質論”,分析近代中國如何向列強取法富強之術,此乃華夏文明自我更生的關鍵所在。最后,廖平構想未來的全球秩序,特別強調中亞地區(qū)在地緣政治上的重要位置,具有極為敏銳的戰(zhàn)略眼光,可與麥金德在同一時期的“心臟地帶”論相媲美,并且較之后者,更彰顯了儒家“民胞物與”的政治理想,為世人想象一個更為理想的世界格局提供了十分豐富的思想遺產(chǎn)。
關鍵詞:廖平;《地球新義》;文質論;全球秩序
晚清以降,西學伴著列強的堅船利炮進入中國,對中國傳統(tǒng)的政教體制與文教實踐造成極大的沖擊。1895年,目睹前一年清廷在甲午之戰(zhàn)中慘敗于日本的康有為,在《上清帝第二書》中痛陳:“竊以為今之治,當以開創(chuàng)之勢治天下,不當以守成之勢治天下;當以列國并立之勢治天下,不當以統(tǒng)一垂裳之勢治天下。蓋開創(chuàng)則更新百度,守成則率由舊章。列國并立則爭雄角智,一統(tǒng)垂裳則拱手無為。言率由則外變相迫,必至不守不成;言無為而諸國交爭,必至四分五裂。”在此情形之下,“中國大病,首在雍塞,氣郁生疾,咽塞致死。欲進補劑,宜除噎疾,使血通脈暢,體氣自強。今天下事皆文具而無實,吏皆奸詐而營私。上有德意而不宣,下有呼號而莫達。同此興作,并為至法,外夷行之而致效,中國行之而益弊者,皆上下隔塞,民情不通所致也?!盵①]正如其言,近代中國面臨的是一種新的“列國并立”形態(tài)。而在此之前,中國對待周邊國家有一套行之久遠并日趨于成熟的制度體系。在此體系之下,中國歷代王朝與周邊國家進行各種類型的交往,并從由這些具體政治和經(jīng)濟實踐中產(chǎn)生出來的政治文化,從理論層面對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進行論述、定義。即便其中有些許制度或實踐方面的變動,也是在這一套政治文化邏輯之下的變動。換言之,這一體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核心意涵懷柔遠人之“道”,其自身合法性并未遇到猛烈而全面地沖擊。
當時的儒者面對如此形勢,除了要探求現(xiàn)實層面的富國強兵之道,更需要思考如何在時代變局之下維系儒學的政治與文化合法性。在這其中,基本上有兩種思路,一種是以西學為標準重新裁量儒學,使之成為承認西學普遍性之下的一種補充性知識,其基本合法性來自于西學的“承認”,這與在政治、經(jīng)濟、法律上成為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的一分子是相一致的;而另一種則是堅持儒學自身所蘊含的普遍性,把儒學典籍中的相關言說給原理化,使之成為一種不局限于家庭倫理或血緣共同體的政治與歷史學說,于中西交通之世,在儒學的基本視角下重新審視、定義世界秩序。[②]就后者而言,廖平無疑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廖氏治學,一生多變,在第三變中,他有感于“《王制》、《周禮》,一林二虎,互斗不休,吾國二千年學術政治,實深受其害,合之兩傷,甚于洪水猛獸”,所以認為“以《王制》治內,獨立一尊,并無牽制;而海外全球,所謂三皇五帝之《三墳》、《五典》者,則全以屬之《周禮》,一如虬髯公與太原公子,分道揚鑣。”如此一來,“一小一大,一內一外,相反相成,各得其所,于經(jīng)學中開此無疆之世界?!盵③]《地球新義》一書于是焉生。[④]他希望用這樣的處理方式來重建儒學的普遍性,并且能有效的回應西學的沖擊。
此外,當時的中國讀書人已經(jīng)能比較普遍的接觸到較為精確的世界地圖,并且當時的一些早期報紙,如《實務報》、《申報》等,也基本上能第一時間報道國際時事新聞,雖然內容還比較簡略。這就使中國士人在思考救亡之道時,開始注意到如何構想一個有利于中國發(fā)展的地緣政治環(huán)境。固然,他們接觸到的信息沒有今天豐富,但近代的信息與今日的信息在內容和性質上也有巨大差異,比如關于19世紀的國際格局與政治潮流,當時的中國人或許沒有許多詳盡的了解渠道,然而他們與今人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未受冷戰(zhàn)期間與冷戰(zhàn)結束后的全球意識形態(tài)話語制約,因此在思想上反而有一些“片段式的洞見”。又比如對于近代西方的殖民、擴張、帝國,即便沒有很繁復的理論論證,但卻有一些后來者反而不易體會到的真實感知,但特別是可以從現(xiàn)實出發(fā),察覺到列強的政治與經(jīng)濟邏輯。廖平在《地球新義》中就設計了他心目中理想的世界秩序,置諸晚清的歷史語境下,“廖平很可能是中國近代最早最大的地緣政治學家”。[⑤]就此而言,《地球新義》與廖平在那一時期的其他相關論著,值得進行詳盡分析。[⑥]
一、小、大之辨
清嘉、道以降,今文經(jīng)學日漸興起。1873年,張之洞出任四川學政,創(chuàng)辦尊經(jīng)書院。1879年,宗尚今文經(jīng)學的王闿運在時任四川總督丁寶禎的支持下?lián)巫鸾?jīng)書院山長,致使該處學術風氣丕變,今文經(jīng)學成為學術主流。廖平即在此背景下開始思考經(jīng)學問題。[⑦]他治經(jīng)之初,強調區(qū)分今古。在《今古學考》一書中他強調:“今、古之分,全在制度,不在義理,以義理今、古同也?!盵⑧]在制度上,今文經(jīng)學以《王制》為主,古文經(jīng)學以《周禮》為主。在疆域沿革方面,“如九州之制,《王制》所言共五千里,《周禮》所言則萬里,此今、古禮制之分也。特二學皆就春秋制度言之,不必通說四代也。”[⑨]在研究方法上,雖然宗尚今文經(jīng)學,但廖平基本是在繼承乾嘉樸學的治經(jīng)之法,即通過鉤沉考證古制,以明經(jīng)學流變大略。這一點甚至被恪守古文經(jīng)學傳統(tǒng)的章太炎所認可:“余見井研廖平說經(jīng),善分別古今文,蓋惠、戴、凌、劉所不能上?!盵⑩]但是這種治經(jīng)方法,雖然可以在經(jīng)學內部樹一新說,但并不能由此來“通經(jīng)致用”,特別是根據(jù)經(jīng)學義理來回應世變,維持經(jīng)學(儒學)的生命力。治學第三變之后,廖平自己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自言:
今首發(fā)明《王制》、《周禮》皇王疆域小大之分,開拓心胸,使知全球三萬里,早在《周禮》經(jīng)營已久,民胞物與,化其種族之偏見,排外之思想?!锻踔啤窞閮仁匪浦醪吨芏Y》為外史所掌之黃帝,一小一大,互相為用。王者王五千里,《周禮》以五千里為一州,故諸公封方五百里,大于《王制》者二十五倍?!吨芏Y》所略,可由《王制》而推,照加倍數(shù);《王制》所闕,亦可借用《周禮》以推補。二者交相為用,而不相妨害,務使典制分明,勾心斗角,易于施行。就《地員》以推六方,以求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之精意。[11]
《周禮》云:“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政治制度的建立與對疆域版圖的規(guī)劃是同步進行的。在廖平看來,這部儒家典籍所設計的職官與秩序,絕非僅就中國本身而言,而是具有普世性格,儒學“民胞物與”的仁政理想在近代中外往還日益頻繁的時代里反而有真正踐行的可能性。這就需要運用闡釋義理而非饾饤名物的方式,于經(jīng)學典籍當中發(fā)潛德之幽光。所以他在構想的“新經(jīng)學宗旨”中強調“以經(jīng)為新經(jīng),為萬世立法,非古人之陳跡”,以此區(qū)別于“舊學”的“專以史讀經(jīng)為述古”。此外,相較于“舊學”以“六經(jīng)為中國一隅之舊法”,“新經(jīng)學”則主張“六經(jīng)各主一時代,小大深淺各不相同”。[12]《地球新義》正是在這樣的方法論基礎上展開論述的。
《地球新義》以《王制》與《周禮》為主,旁及其他儒家典籍與經(jīng)史著作,論證古代《周禮》等典籍所言乃皇帝之疆域,為“大統(tǒng)”,《王制》等典籍所言乃王伯之疆域,為“小統(tǒng)”,后者專就中國內部的政治與地理秩序而發(fā),前者規(guī)劃的是全球政治與文化格局。廖平聲稱:“若第就中國言,恐不免重復之嫌,而經(jīng)文所言中國四方之異氣,更不得其解。今以全球說之,覺難解之結,古今之紛,一旦通釋,值此舟車大通之世,環(huán)游地球一周者不乏其人,當不至以鄒衍談天譏其荒渺也?!盵13]率由舊章,僅局限于“小統(tǒng)”來思考經(jīng)籍之言,將難以明晰圣人微言大義,必須放在更為廣闊的空間內來弘揚圣人之道。如他認為《詩經(jīng)》中的《商頌》篇為“五帝之遺法,大一統(tǒng)之詩也”。具體言之:
《商頌》之大一統(tǒng),非實指殷商之版土,乃謂百世以后,法帝主商而王,合九大州而大一統(tǒng)之商言也……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治天下者必先治國,治其國者必先齊家,齊其家者必先修身。圣人設教,先諸夏然后夷狄,此其例也。蓋言小球者,中國禹貢之小九州也;言大球者,合大九州言之全地球也。[14]
此外,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睔v代對于“思無邪”的解釋多從道德教化的角度切入。廖平則認為“邪”與“涯”古字相同,所以“無邪”就是“無涯”;“思”與指代疆域范圍的“五服”之“服”同義,故“思無邪”意為“服無涯”,即“中國之外,東西南北四海之外,無不歸入版圖,定為侯甸”。由此可推,“《詩經(jīng)》以大一統(tǒng)為綱領”。而之所以用詩的形式來表達此意,蓋“《詩》言百世以后大一統(tǒng)之制,無征不信,不能實指明言,故托之于《詩》,諷詠比興,言在此而意在彼”。推而廣之,“如《公羊》之所謂‘大一統(tǒng)’,莊子之所謂‘游于四海之外’,《中庸》之所謂‘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學者茍能知此,則于詩教思過半矣?!盵15]
廖平后來回憶他首次透露上述觀點時,“見者大嘩,以為穿鑿附會,六經(jīng)中絕無大地制度,孔子萬不能知地球之事,馳書相戒者不一而足?!盵16]在廖平去世之后,章太炎在為他所撰寫的墓志銘中也直言不諱的指出,廖氏“推《周禮》以為治地球之書,豈未考古今尺度有異耶?”[17]戊戌前后正是西方自然科學在禹域逐漸流行之際,[18]“時新學初興,為政論者輒以算術物理與政事并為一談”。[19]用近代實證主義式的科學眼光來看,廖平此論自然是“荒誕不經(jīng)”。但如果考察西方地緣政治與政治地理學的流變,就會發(fā)現(xiàn)廖平的論述自有其意義在。政治地理學的興起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科層體制和統(tǒng)計學的發(fā)展息息相關,為了建立現(xiàn)代的、高效率的行政機制,新興的民族國家統(tǒng)治者必需熟知疆域內部的土地狀況、城鎮(zhèn)分布、人口數(shù)量,于是地圖學開始流行。到了19世紀殖民擴張的時代,為了有效的治理、規(guī)訓殖民地,向本國國民展現(xiàn)殖民地被“文明化”的過程,凸顯本國在世界諸國林立中的位置,近代地理學的作用更凸現(xiàn)出來。[20]更為重要的一點是,如果說近代自然科學讓基督教的教義黯淡許多,那么作為近代自然科學直接服務的對象——民族國家,卻與看似蒙昧、落后的基督教有著千絲萬縷關系。施密特指出,在西洋諸國大航海擴張的時代,代表宗教勢力的教宗往往為占領殖民地提供宗教上的合法性論證,并將其作為一種“國際法”以確認下來,教區(qū)的劃分與航海和貿易的界分息息相關,“基督教的王侯與子民有權從教宗那里受領傳教任務,在傳教的過程中占有非基督教的土地?!币虼耍敖套谑谟璧膫鹘倘蝿諏嶋H上就是地理大征服的法律基礎”。[21]這是一個充滿斗爭與沖突的過程,“地理學本身的中立性未能阻卻一場政治斗爭的開場,這是一場圍繞地理概念而旋即上演的政治斗爭”。[22]著名的“子午線”就并非客觀中性的,而是和英國人與法國人之間在制海權與世界主宰權上的爭奪有關。簡單說,宗教在近代史上承擔著為民族國家形成與殖民擴張背書的任務。如果儒學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類似于基督教自西方歷史上的地位,那么廖平在這一“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下運用儒學典籍中的名詞與概念來構想全球秩序,其意義就在于彰顯了儒學在這一時代變局下仍有話語權與解釋權,“民胞物與”的理想仍具生命力。
就此而言,為了避免儒學沒落,必須回應已然成為強勁話語的以歐洲為中心的“全球知識”,特別是需要在儒學內部發(fā)展出容納、解釋這一新的“全球知識”的框架。[23]作為長期研究儒學、同時關心世變的儒者,廖平十分敏銳的洞察到了這一點。他指出:
如小畜大畜、小過大過、小康大康、小國大國、小球打球、小共大共、小者為小九州,大者為大九州。每以小加大者,由中以及外,非以小加大,顛倒尊卑之比。知衍說之出于大一統(tǒng),則《禹貢》九州之為小一統(tǒng)明矣。且周天三百六十度,今地球度數(shù)由中起點,四面皆九,四九合為三百六十,與衍說亦同。但由漢至今,說九畿者皆囿于中土,自瀛海五洲之論出,儒者震而驚之,以為《禹貢》彈丸,未能囊括四海,圣經(jīng)幅員,未能包舉六合,海外諸邦,既不在六藝疆宇之內,雖同此覆載,同此照墜,固不妨各尊所聞,各行所知。所有疆域,惟此區(qū)區(qū)五千里乃在圣人胞與之中,海邦不必自外,圣人已先外之。將來有大一統(tǒng)之日,中國縱不改孔子教,《中庸》所謂“凡有血氣,莫不尊親”,必無其事。豈六藝之教,有時而窮,聲名洋溢蠻貊,竟成虛語哉?[24]
在這里,廖平提出一個頗為尖銳的問題,“瀛海五洲之論出,儒者震而驚之”,近代西方的地理觀念傳入中國,對中國士人造成極大的沖擊。既然儒家理想中的政治秩序具有普世性格,就像《尚書·大禹謨》中說的“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禮運》所言“圣人能以天下為一家”,那么在近代西學面前,儒學只淪為相較于西方文明,用來體現(xiàn)中國文明主要特質的“地方性知識”,這就表示儒學的義理出現(xiàn)巨大的漏洞,即“六藝之教,有時而窮,聲名洋溢蠻貊,竟成虛語”。因此,能否用儒學的話語與視角來解釋世界形勢,就成為維系圣人之道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更何況自儒學“民胞物與”的觀點視之,西人的殖民與擴張行為充斥著暴力與剝削。在今日中國或許暫時在興衰之勢上屈于西方之下,但在廖平看來,儒家之道本有“空言”與“行事”兩類,前者“就五帝及百世以后之天下立說,所謂因革損益,百世以俟圣人”。[25]那么未來如若中西實力對比發(fā)生轉變,則以全球作為思考對象的“大統(tǒng)”未嘗沒有實踐的機會,在闡釋表彰其微言的過程中,各種典籍皆可左右采獲??傊?,廖平相信:“古《周禮》之說者,大一統(tǒng)之嚆矢也。論者因其與《周禮》不合,謂皮之不存,毛將安附。今欲廣大一統(tǒng)之義,取鄒衍之說以為綱領,即錄其說以為節(jié)目,發(fā)明大統(tǒng)全球制度,雖未足以盡其量,古義廢墜,存者無多,披沙檢金,往往見寶,固說大一統(tǒng)不可廢之書也?!盵26]
二、文質遞嬗
雖然廖平著力論證儒學具有規(guī)劃全球秩序的重要意義,但當時的現(xiàn)實狀況卻是中國國力遠遠落后于西方,包括效法西方而崛起的日本。對此,廖平認為從長遠的眼光來看,目前的中西強弱之分并非于中國完全不利,他說道:
咸同以來,外強內弱,然外夷不強,則五洲不通,不通則孔教只被腹地,未能波及遠人。天于是特使之強,強則能通上邦,聞經(jīng)義,自悟其窮兵黷武之非,翻然改變,歲事來辟,以成大一統(tǒng)之制。是外國日強,即圣經(jīng)版圖日廓之兆也。西人所著《百年一覺》,窮極美善,屢嘆大同。夫大同者,非即《禮運》所言古帝大一統(tǒng)之治哉?化兵革,齊貧富,人不自私,各享樂利。然則今日之講生聚,鑄槍炮,乃我開通五洲之具。[27]
廖平相信從長期的歷史進程來看,近代西方“窮兵黷武”的內外政策終有出現(xiàn)弊病的一天,那時就體現(xiàn)出儒學“民胞物與”理想的優(yōu)越性,如果沒有堅船利炮作為后盾,西方諸國也難以與中國發(fā)生較為密切的關系。就此而言,中西沖突其實是傳播儒學的契機。
但回到現(xiàn)實,面對中國國勢衰微的局面,以儒家文明擔當者自居的廖平,自然不忍坐視作為儒家文明誕生地的中國一步一步走向淪亡。為了振衰起微,就必須正視近代西方得以富強的幾大要素——武器、技術、具有高效組織與動員能力的法政制度。為了論證這一點,廖平想起了儒家的“文質”論?!稘h書·嚴安傳》云:“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也?!薄栋谆⑼x·文質篇》云:“王者必一質一文者何?所以承天地。順陰陽。”借“文質”遞嬗以言世運更替和救政教體制之弊乃儒家論政之要義。
在初次刊刻《地球新義》的戊戌(1898)年,廖平發(fā)表了《改文從質說》一文。他宣稱:“中國由秦漢以至今日仍一尊尊之治法,二千余年,積重弊生,別求一質家救其弊者而不可得”。[28]這透露出來的是在近代變局之下,于中國政治傳統(tǒng)內部尋找“質”的因素已經(jīng)非常困難,所以必須把“文質”論的涵蓋范圍擴大,在全球范圍內尋找新的“質家”。因此他認為:“質家者何?今之泰西諸國是也”。[29]參照《地球新義》中的“大九州”、“小九州”之說,整個世界屬于“大九州”的范圍,“中國為黃帝所司之中央之極,方萬二千里,則四帝四極之地不皆在海外乎?”[30]如此這般,象征世運更替的文質遞嬗,在內容上就不再局限于古人所謂的“法夏”還是“法周”了。廖平指出:
中國尊君,以上治下,西人多主民政,貴賤平等;中國妻為夫義不二斬,西人男婦平等、彼此自由;中國天子郊天,統(tǒng)于所尊,西人上下同祭,人各父天;中國坐次以遠于主人為尊,西國尚親,則以近者為貴;中國內外有別,女絕交游,西人則主婦陪賓,攜手入坐;中國冠履之分別最嚴,西人則手足視同一律;中國以青為吉、白為兇,西人則以白為吉、青為兇……孔子論質之弊曰野,野者鄙陋,與都士相反。泰西不重倫常,絕于名教,極古今中外之變,而求一與文相反之質,非泰西而何?文弊不指東周,則質之不主春秋明矣。[31]
在這里,廖平并不掩飾西方文明與中國之間的巨大差別,而是將這種差別涵蓋于文質遞嬗的理論當中。這樣當中國處于“文弊”之時,引入“質”的因素來調節(jié)、中和,此乃勢所必至之事,這與“夏”之道救周“文”之弊一樣。可見,廖平在《地球新義》中闡釋的小、大之辨,不但張揚了儒學的普世性格,還成為一種為“自改革”進行合法性論證的富有調適性與自洽性的學說。[32]
在那一時期,認識到中國須向西方取法的議論其實已經(jīng)不少了,一些士人甚至將英美的政治比作古之三代,中國反而成為了夷狄。但是在廖平的視域里,用質救文絕非喪失中國文明的主體性。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在性質上,“質”雖有糾偏之用,但并非居于正位,“文”才是政教體制的根本所在。而中國采納西學中的富強之術以救“文”弊,在另一方面來看,也是在用中國的“文”去消解西方重“質”之失:
今遽以華夏自居,屏西人于門墻之外,是猶方一登岸,遂絕后來之問津;我既果腹,遂御外人之學稼,可乎?天心仁愛,五行缺一不可,黃種先生元子,圣教遍中國,而忍使泰西數(shù)千萬之生靈不入圣國,長為不教之民乎?其來也,天啟之;天又不使其輕易得聞圣教也,使之講格致,謀資生,課農工,治戰(zhàn)守,合海外諸國男女老幼竭精殫思,前后相繼考求,始得一定之法,以投贄于中國,束脩之儀不可謂不厚。中國文弊已深,不能不改,又不能自創(chuàng),而仰給于外人;亦如西人災患已平,飽暖已極,自新無術,而內向中國。中取其形下之器,西取我形上之道。日中為市,交易得所而退,文質彬彬,合乎君子。此文質合通,百世損益之大綱也。[33]
廖平認為,中國需要借鑒西方的是“講格致,謀資生,課農工,治戰(zhàn)守”,即讓中國走向國富民強的物質基礎與軍事技術。正如論者所言,廖平的“文質”之論所隱含的一個意思就是,中國與西方,由誰來主導這些致富強之術,是讓中國的“民胞物與”式的仁政理想,還是西方以武力征服與殖民擴張為手段的帝國主義政策?[34]將中國視為“文”,西方視為“質”,從長遠的角度看,同樣是在用“文”來制約“質”,守住華夏文明的基本底線,不至于讓“質”破壞“文”所蘊含的政治美德。
猶有進者,19世紀西方的全球擴張,除了堅船利炮與資本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上主要借助“文明論”,即將全球按照西方的標準劃分為“文明”、“半文明”、“不文明”三個地區(qū)。非基督教與非歐洲國家,只能處于后兩者的位置。而所謂“國際法”在這個時代面臨的主要問題,就是判斷這些地區(qū)是否是“自由的”與無政府的,那些處于文明論視野中低等級地位的人民,是否應當成為身處高等級地位之人的附屬。[35]清末以降,源自近代西方的“文明論”話語經(jīng)日本傳入中國,許多士人漸漸接受西方列強對中國所貼的“半文明”標簽,希望以后者為樣板,躋身文明之列。[36]在這個背景下,廖平的觀點就顯得極具時代意義。他把西方在中國的擴張視為“投贄于中國”,把“講格致,謀資生,課農工,治戰(zhàn)守”視為西方為了認識中國的圣人之道而給予中國的“束脩”。言下之意,從“大統(tǒng)”的眼光觀之,中西之間的互動就不是按照“文明論”敘事展開的,而是中華文明自身通過用質救文來達到自我更生。敘事方式的扭轉,其現(xiàn)實意涵在于審視寰宇形勢的立足點與標準發(fā)生變化。一言以蔽之,對中國而言,主動權仍操之在我。
廖平此番論說,絕非昧于時勢的自我安慰。在他看來,中西之間的“文質交易”,“彼處其難,我處其易;彼得者少,我得者多;彼得者虛,我得者實。彼之所得,我應之也裕如;我之所得,皆其歷困苦焦勞而始獲者也。”[37]他堅信中國的政教體制與政治理想自有其優(yōu)越性在,所缺者只是近代西方的富強之術,而西方立國淵源本與中國不同,那么即便中西之間有“交易”,中國所獲皆應時救世之物,西方卻難以真正理解中國的圣人之道。按照“文質”論的循環(huán),質勝文則野,位于“質”的階段的西方,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自新無術”的階段,如果不能及時引入“文”的因素來調節(jié),那么不久之后也會變成和當下的中國一樣出現(xiàn)各種弊端。因此廖平展望未來,相信久而久之“我日臻于實用,彼日肆于虛文;我既日以強,彼必日以弱。外強內弱之天下,變而用強干弱枝之天下,轉移之機,要在彼此相師耳。”[38]今天大概很難用實證的方式去考察廖平究竟通過哪些渠道來獲取關于近代西方的信息。但不可否認的是,在他寫下這些話近20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更是象征19世紀蒸蒸日上的西方文明面臨巨大危機,維持19世紀世界秩序的維也納體系壽終正寢。而在這之前,象征著頹廢、荒誕、無望的“世紀末”思潮與強調文明沒落的歷史哲學在西方頗為流行,這也是對先前充滿樂觀心態(tài)的進步主義的抗拒與捉弄。[39]反觀近代中國,一直以富國強兵為目標,時至今日已然徹底扭轉了晚清以降的頹勢。而這背后的主要精神動力,不正是中國數(shù)千年文教傳統(tǒng)所孕育出來的政治德性么?
三、全球秩序
正是由于廖平對中華文明充滿信心,因此他不但著眼于論證其優(yōu)越性與合法性,并且嘗試從中國的視角出發(fā),勾勒出一幅不同于近代西方的全球政治版圖,于此基礎上論述新的全球秩序。他在《治學大綱》中指出:
皇帝王伯之分,由疆域大小而出,欲明三五大同之學,不得不先言輿地,蓋風土政治皆由輿地而出;欲明皇帝之學,不得不先考疆域,與王伯大小之不同。此學人用功本末次第之級。皇帝政教,調和陰陽,化育萬物,其說多為師儒所詫怪,惟地球既通,世界之說言皆征實,先考定皇帝疆域,然后政教之說有所附麗,此經(jīng)傳子緯所以于此門獨詳。[40]
清代道光年間,由于感到俄國對中國邊疆地區(qū)的巨大壓力,西北史地之學興起,不少士人或是實地勘察,或是考定舊籍,研究西北地區(qū)的疆域沿革與地貌狀況,探索治理該地區(qū)、解決邊疆危機的對策。[41]此后,隨著西學東漸,以近代西方為標準的世界地理知識傳入中國,使中國士人在分析政治問題時具有了基本的全球政治地理概念,并且借由對世界政治地理的初步認識,進一步認識到中國處于頗為險惡的國際環(huán)境。廖平在這里所謂的“風土政治皆由輿地而出”,從思想史的角度看是處在這樣的脈絡之下的。
不過問題在于,如果按照近代西方的政治地理版圖規(guī)劃,中國其實處于非常尷尬的地位:要么淪于被列強瓜分,喪失主權;要么努力成為列強所希望的樣子,勉強進入由后者所主導的國際體系。但正如瑞典著名地緣政治學家契倫所說,近代國際法體系并無新來者的地位,因為“已建立起來的制度,擁有靈巧的分配和細致平衡的法律體系,但終究必須重新安排,以騰出空間給新來者。在國際法和國際輿論的眼中,每個新國家的誕生顯然是一種丑聞,在國際法的登記冊中,這個新生兒將被視為一個私生子?!盵42]晚清被視為開新之人的鐘天緯也觀察到:“所謂《公法》者,本視國之強弱為斷,而并非以理之曲直為斷也。夫仁義與富強,本不判為兩事。國富且強,則仁義歸之,莊子所謂竊國者王,而侯之門仁義存也;國貧且弱,則外侮加之,《書》所謂兼弱攻昧,孔子所謂天下之惡歸之也。”[43]所以說,中國無論怎么主動“融入”列強所主導的世界體系,其實都要以喪失自身權益為代價,或者說,一個真正獨立富強的中國絕非列強所樂見。清末民初的許多中外交涉,歸根結底都可以在這個邏輯之下來理解。
因此,廖平所謂的“考定皇帝之疆域”,按照“大統(tǒng)”、“小統(tǒng)”的思路,就必須從儒家“民胞物與”的政治理想出發(fā),重新思考、規(guī)劃全球秩序。依他之見:“夫治經(jīng)者貴通其意,帝王不相沿襲,制度典章在于潤色,固不必過拘成文,特其中有當隨時損益者,有百世不變者?!盵44]因此,從經(jīng)籍中可以運用其基本義理來推論、設計未來的政治制度。他指出:
有王者起,以中國作留京,如周之西京,《乾》之“潛龍”是也。以阿富汗地作行京,如周之東都,所謂《坤》之“黃裳”也。由孔子起數(shù),前之遠者帝,近者王。由后而推,近者王,遠者帝。即《論語》“其或繼周,百世可知”之說也。今時與古折算,正當?shù)圻\,正當大九州。將來以阿富汗為行京,就亞洲分兩京,如周東西通畿之故事。中國為居,為上,為天,為衣,為玄;阿富汗為行,為下,為地,為裳,為黃;俄為北,為黑,為恒;歐與北美為西,為白,為華;非與南美為南,為赤,為衡;澳與中國為東,為青,為泰。《覲禮》:王者朝諸侯,設方明,上玄下黃,東青南赤,西白北黑,合兩京四岳為六合。方明之制,即地球也。[45]
在另一處,他又詳細說道:
中國據(jù)薛京卿日記,東南以海為界,西北以瀚海為界,其地在赤道北四十余度,寒燠適中,抗渤海之利權,擅亞洲之清淑,商務為五洲之最,礦產(chǎn)甲地球之中,論稼穡則先開,論人倫為創(chuàng)始,言王道則源于堯舜湯文,言教化則宗乎仲尼、孟子。父子君臣,秩然不紊,貞廉孝弟,朗若列星。雖富強不及他人,而民心固于磐石。詩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傳者引為止至善之喻。言中國當為邦畿,其教化常為六合之民所共止也。下文止仁、止敬、止慈、止孝、止信,亦即此意。圣人復起,以中國為留,必無疑也。阿富汗為行地,東連英屬,西接波斯,北控西域回部,南北相距千四百四十余里,東西千五百里。他日金輪鐵軌,遍于環(huán)區(qū),朝會諸侯,莫便于此。[46]
此外,廖平按照經(jīng)籍中所言的“四岳”、“八伯”、“十二牧”,將歐洲、美洲、非洲、地中海地區(qū)、西伯利亞地區(qū)紛紛納入其中,賦予相應的名稱。他設想這樣規(guī)劃全球秩序,將會“兵革不興,天下一家,中國一人”,為萬世開太平。[47]當然,在廖平的這個設計里,尤為引人矚目的是所謂“兩京”的規(guī)劃。他將阿富汗定為“行京”,按照他的解釋,“行京”的性質乃“地宜居中,為朝會之所,所言‘中天下而立’者以此”。[48]
很明顯,在廖平看來,阿富汗的地理位置正好在全球的中部,“東連英屬,西接波斯,北控西域回部,南北相距千四百四十余里,東西千五百里”,具有極高的地緣政治價值,它恰好與中國廣袤的西部地區(qū)毗鄰。如果說近代西方的擴張是以海洋為憑借的話,那么廖平的視角則是以中國的腹地作為基本立足點,輻射周邊地區(qū)思考全球秩序。如果中國日后能擺脫頹勢,走向富強,那么阿富汗所在的中亞地區(qū)的重要戰(zhàn)略意義就凸顯出來了,即成為“朝會諸侯”——與東西兩方面建立政治、經(jīng)濟、文化聯(lián)系的樞紐。其實早在清中葉,龔自珍就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地區(qū)對于中國的重要性了。他指出:“西域者,釋典以為地中央,而古近謂之為西域矣?!睆奈饔騺砜此闹埽坏伴_拓西邊”,則“天將遂通西海乎?”[49]其地緣政治的意義便是,在作為與近代西方列強接觸的最前哨的東南沿海之外,很可能又尋找到一條通向海洋的道路,處于溝通西海(印度洋)與東海(太平洋)的核心地位,啟示世人以西域為出發(fā)點,觀察時代變遷,思考未來方略。[50]而往后來看,據(jù)長期從事外交工作的耿飚回憶,1950年代新中國遭遇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國家的全球封鎖,美國一手策動了“東南亞條約組織”與“巴格達條約組織”,試圖在中國的西面與南面形成一個弧形的軍事包圍圈。當時毛澤東就敏銳的觀察到,與阿富汗大致處于同一地理位置的巴基斯坦在地緣政治上十分重要,“它連接西亞和東南亞,因此,帝國主義把它作為對我國實行軍事包圍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中巴友誼則有助于打破這個反華軍事包圍圈。”[51]由此可見,從龔自珍、廖平到毛澤東,他們對于這一片地區(qū)戰(zhàn)略意義的思考,雖然所面對的具體歷史語境不同,但實有一脈相承之處。
此外,在廖平撰寫《地球新義》的大致同一時間,1904年麥金德發(fā)表了著名的“歷史的地理樞紐”的演講。他將廣袤的亞洲內陸(包括在廖平眼里位置極其重要的阿富汗)視為地球的“心臟地帶”,“歐亞大陸上那一片廣大的、船舶不能到達、但在古代卻任憑騎馬游牧民縱橫馳騁,而今天又即將布滿鐵路的地區(qū),不是世界政治的一個樞紐區(qū)域嗎?那里從古到今,一直擁有適合一種具有深遠影響而又局限性質的軍事和經(jīng)濟力量的機動性的各種條件?!盵52]在他看來,如果能控制這一片區(qū)域,就能夠進而控制全世界。他的這個觀點,無疑改變了長期以來英國人重視海洋而輕視陸地的戰(zhàn)略思維,背后顯示出的是對俄國崛起的巨大危機感。從英國的立場出發(fā),他擔憂“現(xiàn)在俄國取代了蒙古帝國。它對芬蘭、斯堪的納維亞、波蘭、土耳其、波斯、印度和中國的壓力取代了草原人的向外攻擊。”[53]由此可見,1900年前后,廖平與麥金德分別從不同的政治視角出發(fā),看到了這一片地區(qū)重要的戰(zhàn)略價值,認為一旦本國影響力輻射到這一片地區(qū),就有可能改變全球的政治形勢,形成新的全球秩序。只是不同之處在于,麥金德認為人類的歷史充滿為生存而進行的斗爭。他說:“正是在外來野蠻人的壓力下,歐洲才實現(xiàn)它的文明?!薄霸诜浅U鎸嵉囊饬x上說,歐洲文明是反對亞洲人入侵的長期斗爭的結果。”[54]可以說,正是因為在每一個時期都有具體的敵人存在,歐洲文明才得以確立自我的形象與內容。這種“敵我關系論”致使在麥金德的視域里,全球秩序無非就是為控制“心臟地帶”而展開的斗爭與角逐。反觀廖平,他借助儒家的文質論來敘述不同文明之間的消長與交流,所謂“文質交易”、“文質合通”,并非一個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戲,而是一個彼此“損益”對方之所長,不斷自我更生的過程。這個過程的主導思想便是儒家的“民胞物與”,其最終目的是為了實現(xiàn)“兵革不興,天下一家”。從實踐層面來看,以廖平與麥金德為代表的這兩種中西之間截然不同的全球秩序思維,在20世紀的全球政治史中具有十分明顯的差別。
四、結語
在發(fā)表于1907年的《三五學會宗旨》一文里,廖平指出:“經(jīng)傳政治,有為今日中外所以通行者,有必須數(shù)千百年乃能見之行事”,“六經(jīng)非一國一時之私書,乃天下萬世之政治。舊專就中國一隅言六藝,所謂未睹宗廟之美,百官之富?!盵55]自從他治學“三變”之后,他就在思考如何在體現(xiàn)普遍性的意義上表彰儒學,《地球新義》與相關論著就是這一思路的具體實踐。廖平通過論述“大統(tǒng)”、“小統(tǒng)”之別,嘗試從儒學的義理出發(fā)思考全球政治秩序,回應近代西方的全球擴張及其強勢意識形態(tài)話語。此外,在廖平的論述里,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闡揚并非率由舊章,而是借助儒家的“文質”論,分析近代中國如何向列強取法富強之術,此乃華夏文明自我更生的關鍵所在。最后,廖平構想未來的全球秩序,特別強調中亞地區(qū)在地緣政治上的重要位置,具有極為敏銳的戰(zhàn)略眼光,可與麥金德在同一時期的“心臟地帶”論相媲美,并且較之后者,更彰顯了儒家“民胞物與”的政治理想,為世人想象一個更為理想的世界格局提供了十分豐富的思想遺產(chǎn)。
必須指出的是,廖平的這些政治思考是在儒學的話語之下進行的。如若按照簡單的新舊之分與所謂實證主義的視角來看,廖平的學說自然顯得“荒誕不經(jīng)”,更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際關系學、國際關系史的表述方式格格不入。但這些標準化的學科之誕生,也是源于特定的政治與經(jīng)濟背景,體現(xiàn)著近代西方對于如何支配、控制全球的相關構想。[56]如果把它們看成一種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話,自然可以進而分析其論述方式與思考邏輯,衡量其得失,可一旦將其視為天經(jīng)地義、亙古不變、具有權威性的“學科范式”,當成衡量一切前人思考的標準,那么就失之遠矣。當然必須承認,廖平的觀察在當時很難有實踐的可能,所用的名詞也與今天的習慣用語相隔很大,但他的觀點之意義在于提供了一種視野,可以思考中國近代思想史更為復雜的面向,以及近現(xiàn)代中國人認識國際關系問題時一些有延續(xù)性,但一直隱而不彰的內容,更為重要的是,可以打開更多的中國近代史敘事之可能性。因此在今天中國與世界格局都發(fā)生深刻變化的時代里,打破簡單的中西新舊之分,從歷史與現(xiàn)實的實踐出發(fā),挖掘、闡釋前人嚴肅、深刻的政治思考,擯棄一種將其視為“博物館”里文物的心態(tài),進而形成新的歷史敘事與政治敘事,使之成為思考中國未來發(fā)展的理論資源,這是一件十分迫切也十分有意義的時代課題。
注釋
[①]康有為:《上清帝第二書》,載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集第37、44頁。
[②]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下卷第1部,第378頁。
[③]廖平:《經(jīng)學六變記》,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卷第889頁。
[④]《地球新義》最早于1898(戊戌)年出版,1900(乙亥)年又出版了一個版本。但這兩個版本在編次與文字??鄙辖杂胁簧賳栴}。1936年廖平嫡孫廖宗澤將兩個版本合一,重新加以校對出版,堪稱《地球新義》的定本,世稱“丙子本”。本文所征引的《地球新義》,以“丙子本”為準。關于《地球新義》的成書過程與各版本之間的具體差別,參見劉繼元:《廖平<地球新義>成書研究》,《蜀學》第9輯(2014年版),第239—244頁。
[⑤]劉小楓:《重思“中國與世界”的關系》,載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主辦:《中國政治學(第二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39頁。
[⑥]崔海亮認為《地球新義》是在近代中西文化沖突背景下一種非常激越的民族主義思想之表現(xiàn),這固然有一定道理,但這一解釋似乎過于浮泛,未能深入探究此書的意蘊。參見崔海亮:《中西沖突背景下傳統(tǒng)經(jīng)學的困境——以廖平的<地球新義>為中心》,《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27—31頁。魏彩瑩分析了廖平如何從經(jīng)學義理出發(fā),構想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藍圖,這些論述在經(jīng)學史上有何意義,其觀點頗具啟發(fā)性。參見魏彩瑩:《經(jīng)典秩序的重構:廖平的世界觀與經(jīng)學之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8年版。
[⑦]晚清蜀學的整體風氣變遷,參見傅正:《今古之辨:蜀學今文學與近代革命》,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4—42頁。
[⑧]廖平:《今古學考》,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卷第60頁。
[⑨]廖平:《今古學考》,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卷第69頁。
[⑩]章太炎:《程師》,載《章太炎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冊第139頁。
[11]廖平:《群經(jīng)總義講義》,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2卷第779頁。
[12]廖平:《經(jīng)學改良表》,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812頁。
[13]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85頁。
[14]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97、98頁。
[15]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209、210、211頁。
[16]廖平:《經(jīng)學六變記》,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2卷第888頁。
[17]章太炎:《清故龍安府學教授廖君墓志銘》,載《章太炎全集》,第5冊第298頁。
[18]關于晚清科學知識的流行狀況,參見(美)艾爾曼著,原祖杰等譯:《科學在中國(1550—1900)》,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05—444頁。
[19]章太炎:《太炎先生自訂年譜》,臺北:文海出版社,1971年,第6頁。
[20]克拉瓦爾著,鄭勝華等譯:《地理學思想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2—54、89—90頁。
[21]施米特著,劉毅、張陳果譯:《大地的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1、83頁。
[22]施米特著,劉毅、張陳果譯:《大地的法》,第57頁。
[23]汪暉:《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下卷第1部,第743頁。
[24]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43—144頁。
[25]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44頁。
[26]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19—120頁。
[27]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46頁。
[28]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522頁。
[29]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522頁。
[30]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524頁。
[31]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522—523頁。
[32]這里的“自改革”借用龔自珍的說法。其詳情參見龔自珍:《乙丙之際箸議七》,載樊克政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龔自珍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9頁。
[33]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524頁。
[34]劉小楓:《“詩言志”的內傳理解——廖平的<詩緯>新解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第23頁。
[35]施米特著,劉毅、張陳果譯:《大地的法》,第113頁。
[36]關于近代西方“文明論”的真實意涵與政治目的,參見唐曉峰:《地理大發(fā)現(xiàn)、文明論、國家疆域》,載劉禾主編:《世界秩序與文明等級:全球史研究的新路徑》,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第15—42頁。
[37]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525頁。
[38]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525—526頁。
[39]孫隆基:《“世紀末“的魯迅》,載《歷史學家的經(jīng)線》,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178—190頁。
[40]廖平:《治學大綱》,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628頁。
[41]關于西北史地之學的經(jīng)世意涵,參見郭麗萍:《異域與絕學:清代中葉西北史地學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42]霍倫:《作為生命形式的國家》,轉引自圖南德著,方旭譯:《為了新世紀的瑞典—德國地緣政治學——契倫的<作為生命形式的國家>》,載婁林主編:《經(jīng)典與解釋:地緣政治學的歷史片段》,北京:華夏出版社2018年版,第49頁。
[43]鐘天緯:《公法不足恃論》,載薛毓良、劉暉楨編校:《鐘天緯集》,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141頁。
[44]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13頁。
[45]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99頁。
[46]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49頁。
[47]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50頁。
[48]廖平:《地球新義(丙子本)》,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0卷第148頁。
[49]龔自珍:《西域置行省議》,載樊克政編:《中國近代思想家文庫?龔自珍卷》,第66頁。
[50]汪暉:《兩洋之間的文明(上)》,《經(jīng)濟導刊》2015年第8期,第13—18頁。
[51]耿飚:《耿飚回憶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下冊第74頁。
[52]麥金德著,林爾蔚、陳江譯:《歷史的地理樞紐》,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67—68頁。
[53]麥金德著,林爾蔚、陳江譯:《歷史的地理樞紐》,第68頁。關于麥金德戰(zhàn)略構想的具體意涵,參見強世功:《地緣政治戰(zhàn)略與世界帝國的興衰——從“壯年麥金德”到“老年麥金德”》,載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主辦:《中國政治學(第二輯)》,第65—114頁。
[54]麥金德著,林爾蔚、陳江譯:《歷史的地理樞紐》,第52頁。
[55]廖平:《三五學會宗旨》,廖平:《改文從質說》,載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11卷第766頁。
[56]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國的政治學。雖然它長期宣稱自己具有“客觀性”,但其實在不同歷史時期它與美國的國家安全部門關系緊密,根據(jù)國情需要,不斷地論述、尋找美國的敵人,進而宣揚美式政治體制的合法性。參見奧倫著,唐小松等譯:《美國和美國的敵人:美國的對手與美國政治學的形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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