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朱舜水“拜官不就”與“明徵君”稱號
來源:澎湃新聞
來源: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十一月初五日丙申
耶穌2020年12月19日
本文整理自東北師范大學副校長韓東育教授的講座“朱舜水‘拜官不就’與‘明徵君’稱號”,文稿已經(jīng)主講人審定。該講座系由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主辦的“史林講壇”系列第八講,由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郭長剛教授主持。
韓東育教授博士畢業(yè)于東京大學,現(xiàn)為東北師范大學副校長,東亞研究院院長,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務學院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教育部高等學校教學指導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評審委員會委員。研究方向為日本史、東亞思想史和東亞國際關系史。著有《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等多部專著,在國內(nèi)外權(quán)威期刊上發(fā)表論文百余篇,主持中外研究項目十余項。
講座現(xiàn)場
朱舜水(1600—1682),名之瑜,字魯嶼,號舜水,浙江余姚人。明亡后,他以恢復明室為職志,海外經(jīng)營多年,曾多次赴日“乞師”,最終于1659年定居日本。根據(jù)史料記載,明清鼎革后,朱舜水主要以舟山為中心,出入于日本與安南之間達十五載之久。
朱舜水在流亡日本后把中國明朝滅亡的教訓和盤托給了日本。由于他去的地方是水戶藩,水戶是日本的“御三家”之一,掌控著國內(nèi)的意識形態(tài)和海外情報,所以在朱舜水托出明朝滅亡教訓后,日本高度重視,并開始了改變戰(zhàn)略布局的過程。曾在日據(jù)臺灣地區(qū)出任總督府“民政局長”、后來到東北出任“滿鐵總裁”的后藤新平在稻葉君山所輯《朱舜水全集》序言中認為,如果沒有朱舜水,大概就不會有二百年后日本的明治維新。日本原先和中國一樣主張“朱子學”,“朱子學”雖然觸及到了“第一哲學”,但在動輒“擁抱宇宙”的理論構(gòu)圖中,有時空話較多。雖然日本之前也有“務實”的傳統(tǒng),但是在朱舜水“明清鼎革”的“現(xiàn)身說法”下,日本思想界開始朝實務主義方向展開了整體性調(diào)整?!洞笕毡臼贰肪褪窃诘麓ü鈬蠼蛹{朱舜水之后系統(tǒng)編撰的。其中,像中國《左傳》中的“君子曰”、《史記》中的“太史公曰”、《資治通鑒》中的“臣光曰”之類的道德評價文章在《大日本史》中原來也有,被稱為“贊藪”,但最后在定稿時,這些道德評價則被全部祛除,別為另冊,只保留了“寫實”的部分。寫實主義的筆法,嚴格意義上說是朱舜水帶去的,因為明朝的滅亡就是源于知識界的“虛學”和“黨爭”,是思想理論界和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不務實學風所致。正因為如此,朱舜水才有過十二次之多的“拜官不就”。但是,其屢被征辟時所獲得的“明徵君”稱號,卻有效地幫助他度過了海外轉(zhuǎn)徙流亡時的劫難。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前近代東亞各國間的禮樂關聯(lián)和地政結(jié)構(gòu)。
朱舜水是“浙東學派”人士,他自稱“生于越而貫于吳”,在蘇州一帶學習過園林技術,到日本后還規(guī)劃重建了“小石川后樂園”。他是一位既有思想、又有動手能力的知識人。他的號“舜水”,指的是他出生地余姚的一條江——姚江。朱舜水到日本后,他的“恩公”德川光圀為表尊重想為其取一號,朱氏便想到了家鄉(xiāng)的舜水。余姚有嚴子陵、王陽明、朱舜水和黃梨洲“四大名賢”。為何朱舜水在國內(nèi)名氣不大、到日本后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等問題,值得研究;他所提供的思想路數(shù)曾構(gòu)成過日本走向維新變革的潛在動力一事,尤其值得研究。需要注意的是,朱舜水客居日本時期,中日之間的關系主調(diào)并非民族主義,而是中華主義。
韓東育教授的《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書影
然而,生當明朝末年的朱舜水,對家國的心情卻十分復雜。首先,朱舜水非常愛大明。1644年明清鼎革后,朱舜水便開始了海外漂泊的生涯。他在舟山、長崎、安南等地穿梭了近十五載,最后選擇去長崎定居。在越南時,當?shù)厝酥话阉米髯R文斷字的寫手,甚至還把他當成了相面先生,這使他在絕望之余,決計離開那里。而定居日本后,他發(fā)現(xiàn),“三代之道”似乎已不在中國而在日本,關鍵在于日本人如何去努力和實踐。這是對日本人的鼓勵,因為當時“中華”的價值具有國際性普遍意義,代表著領先和進化。朱舜水在海外游走的目的之一是結(jié)交海外商人、籌集錢財以“反清復明”。在多年無果后,才決定去日本“臥薪嘗膽”,從長計議。到日本后他教書授徒,將自己的思想傳遞給《大日本史》的編撰者。朱舜水在海外“經(jīng)營”的全部目的固然是躲避朝廷“征辟”、“經(jīng)營外邦而資恢復之勢”、“赴日為王翊借恢復之兵”和“遂蹈海全節(jié)之志”等,可其中,其躲避朝廷“征辟”的“拜官不就”行為與“深愛大明”之間,卻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知行悖論。
在水戶的德川博物館里,有沉睡了三百年之久的大量珍貴資料。韓東育教授在調(diào)研中,發(fā)現(xiàn)了一份“監(jiān)國魯王”朱以海寫給朱舜水、要求他回到自己身邊幫助恢復明朝的敕書。嚴格意義上說,這屬于“再發(fā)現(xiàn)”,因為該敕書曾于1912年在東京被展出過,但之后卻不知去向?!鞍l(fā)現(xiàn)”此物后,學者們一邊撰寫“祭文”去朱舜水墓前祭奠,一邊在湯島圣堂舉行發(fā)布會,紀念重要“文化財”的重現(xiàn)。正是這件能充分證明朱舜水“明征君”身份的敕書,才在他差點被越南人殺頭之際,僥幸躲過了一劫,所以朱舜水生前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平素秘不示人,直到去世后才被學生發(fā)現(xiàn)。第一次被展出時,亡命日本的康有為曾寫過一封賀信。而1913年李大釗在看到“魯王”敕書后,還寫了《朱舜水之海天鴻爪》一文。
《日本德川博物館藏品錄》書影
朱舜水在明朝期間甚至在流亡過程中曾數(shù)次被明廷“拜官”。他是因深愛大明才亡命海外的,但為何又不肯在明任官?在收到“魯王”敕書后,他又為什么明知“敕書降自舟山”而不去舟山,卻繞道去了日本?對于這些現(xiàn)象,韓東育教授做出了以下解釋:一、朱舜水出于自保的需要和無力回天的現(xiàn)實;二、朱舜水對晚明政治沒有認同;三、朱舜水對明朝的“官學”已經(jīng)失去信心。在《中原陽九述略》的第一段《致虜之由》中,他認為明朝將滿洲貴族招致中原是因為國家內(nèi)部的意識形態(tài)之爭,即“中國之有逆虜之難,貽羞萬世,固逆虜之負恩,亦中國士大夫之自取之也。語曰:‘木必朽而后蛀生之?!从胁恍嘀?,蛀能生之者也”。他在文中發(fā)出“時日曷喪,及汝偕亡”的感慨,這是商周鼎革時商人倒戈的情形。最后朱舜水寫道:“……莫大之罪,盡在士大夫;而細民無智,徒欲泄一朝之忿,圖未獲之利,不顧終身及累世之患,不足責也?!睂⒇熑螝w咎于掌握意識形態(tài)者的“空談誤國”。這是朱舜水在日本寫的,所以日本人也就最先知道明朝滅亡的原因。這比計六奇的《明季北略》和林上珍的《滿清有國論》,要早14年。
當時由于“鎖國”,長崎并不允許外國人定居,經(jīng)人介紹,德川光圀派小宅生順對朱舜水進行了為時不短的觀察。小宅生順認為朱舜水很有學識,并且手持明朝滅亡的“密鑰”,就將其引至江戶和水戶居住。朱舜水在日本寫下過“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私計中國不能行之,而日本為易……惟在勃然奮勵,實實舉而措之耳”等話。這當是浙東學派“實學”精神的體現(xiàn)。此事對德川光圀鼓舞很大。當時日本有一本書叫《華夷變態(tài)》,記錄了明清鼎革事件的許多細節(jié)。朱舜水自是有著濃厚華夷情結(jié)的人物,正因為如此,他才在對比之后認為,日本能成為“中華”,而當時的越南則仍是“蠻夷之地”。
朱舜水“拜官不就”的原因是他認為明朝政治腐敗、學術尚虛,一切都已無可救藥。朱舜水雖然對明朝感情深切,但已無力救助,只能寄希望于在海外發(fā)現(xiàn)“中華”,并將所有經(jīng)營之功都用在了日本。韓東育教授認為這一過程對“中華”本家沒有什么好處,但對日本有用。日本認真進行了包括政治、意識形態(tài)在內(nèi)的全方位改革,當然也在自身強大之后回過頭來挑戰(zhàn)了中國。后來有人戲稱中國有“二子”,朝鮮乃“孝子”,而日本乃“賊子”。朱舜水希望找到“真中華”,并用以挽救明朝。后來在甲午戰(zhàn)爭時,日本間諜宗方小太郎曾在檄文中鼓吹中國與日本乃“同文、同種、同教、同俗”,日本是作為“中華”來“解放”大明的而不是侵略,呼吁中國人要放棄抵抗,以免“為明先君所笑”。最初朱舜水將自己對明朝的失望轉(zhuǎn)化為對日本的希望,后來經(jīng)過代代學生的轉(zhuǎn)化,發(fā)展出了各種觀念。從后藤新平的話語看,明治維新的很多種子也應該是由朱舜水埋下的。
韓東育教授認為,不宜將朱舜水視作“賣國者”,因為當時并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觀念。面對所謂“華夷變態(tài)”,朱舜水不過是試圖通過文化上的分類在找尋“真中華”。日本歷史上有這樣的傳統(tǒng),在宋元鼎革之際,日本人“舉國茹素”即不吃肉,以示對宋朝的哀悼。就是說,日本有“親南疏北”的習慣,對“夷狄”等“騎馬民族”保有警惕,而對南中國則相對友好。因為對朱舜水有這樣的歷史定位,所以,其在德川家的墓在今天也才能成為中日文化因緣的紐帶和象征。
“明征君”中的“征”指“征辟”和“擢官”。朱舜水常用這個詞表示自己是被明廷征召做官之人。“征君”的名號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保障其超越國界的尊嚴?!懊髡骶钡纳矸菔沟弥焖此谌毡竞驮侥隙紓涫芫粗?。前面講過,當朱舜水在越南被押解刑場時,他稱自己是“明征君”,并將文書交予當?shù)毓賳T,于是才保住了性命。此外,“征君”的權(quán)威價值一旦為列國所知,還能給稱號所有者帶來不小的便利。第三,“征君”稱號有隱蔽價值,有利于朱舜水流亡國用來做地緣政治考量。這個價值體現(xiàn)在,朱舜水雖然表面上是“亡國之臣”,一無所有,但是人們通過他在日本所受到的優(yōu)遇,可以反知明朝的余威,因為明朝曾是冊封過足利義滿為日本國王的“上國”。朱舜水雖然不想出任明朝官員,但是出國后卻發(fā)現(xiàn)了“明征君”身份的重要性。這是他矛盾心態(tài)的體現(xiàn)。
明朝滅亡后,很多中國人赴日“乞師”,日本人也曾有過動搖,但是認為清朝“其鋒不可犯”,遂作罷,改為財物上的支持。當時明朝貨幣在日本是“硬通貨”,來“乞師”者于是收到了大量“洪武錢”。當然也有“求援者”去日本干過許多不光彩的事,有的還被黃宗羲寫進了《日本乞師記》與《海外慟哭記》中。日本人起初還有更多幫助明人的想法,可當看到某些乞師者的種種劣跡后,乃因失望而作罷。當時的情景,也驗證了朱舜水在《中原陽九述略》中的某些深刻自省。
在水戶還發(fā)現(xiàn)了《鄭成功贈歸化舜水書》。鄭成功本名鄭森,字大木。他也知道朱舜水遠赴長崎,“一別萬里”,希望能與之攜手為恢復明朝做貢獻。但朱舜水并未回信。當時流亡海外者也試圖互相聯(lián)絡。梁啟超曾專門研究了朱舜水,編寫過《朱舜水先生年譜》,并說:“他反抗?jié)M洲的精神,至老不衰。他著有《陽九述略》一篇,內(nèi)分‘致虜之由’、‘虜?shù)湣?、‘滅虜之策’等條。末題‘明孤臣朱之瑜泣血稽顙謹述’。此外,《文集》中關于這類話很多。這類話入到晚清青年眼中,像觸著電氣一般,震得直跳,對于近二十年的政治變動,影響實在不小。”清末再次出現(xiàn)反清運動時提出了“驅(qū)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這曾是朱元璋使用過的口號,孫中山后來在內(nèi)田良平家中開會時所拈出的十六字口號中這頭兩句,據(jù)說還受到了日本人的有意影響。
總之,朱舜水不愿做官又不舍征君身份,志在恢復中華卻把希望寄托給日本,凡此種種,都反映了那個時代的復雜性和舜水本人的內(nèi)在糾葛。朱舜水是中華價值的崇奉者,但明朝當時已無藥可救。這恐怕才是他屢次辭官并到日本去找尋中華“真精神”和“真靈魂”的真實原因。然而,朱舜水務實的浙東學術精神,畢竟在異域結(jié)出了果實,梁啟超甚至認為,“舜水之學不行于中國,是中國的不幸,然而行于日本,也算人類之幸了”。如果就民族國家的語境來觀察朱舜水,那么他應該是一個“灰色人物”。但是若返回到前近代,則朱舜水只是一介希望尋回“中華”價值的文化人士。關于朱舜水的研究,韓東育教授已經(jīng)撰寫了《朱舜水在日活動新考》、《朱舜水在日活動再考》和《朱舜水“拜官不就”與“明征君”稱號》等文,將來可能會編為一冊。
朱舜水在日本的紀念碑
朱舜水作為一個幾乎身無分文之人,在日本贏得很大尊重?,F(xiàn)今在日本還有朱舜水帶去拉面、菜肴等說法,可見他影響極大,值得從他身上研究“中國人與日本人相處之道”。并非“低三下四”就會被日本人尊重,朱舜水就并未如此。他經(jīng)常指責日本人的不足之處,但又肯定其繼續(xù)發(fā)展有機會成為“中華”的可能。為了鼓勵日本人,他也自稱“夷狄”,并引用孟子“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得志行乎中國……”的說法,指出只要有“德”,便不必計較出身與血統(tǒng)。所以后來元朝、清朝也通過這種說法解釋。從這個意義上說,朱舜水幫助日本人摘掉了“夷狄”的帽子,并告訴他們明朝滅亡的教訓。于是日本人“輕裝上陣”,開始整體改造,最后形成了一股特別的力量。西方來了,他們才知道“道出于二”。中國有“道”,而西方又有“道”,(當時的)中國之“道”在文武方面皆不如西方之“道”,所以需要學習。所以朱舜水對日本真正的意義大概是在明治維新以后。而在此之前“實學”的奠基是一個長期的思想解放過程,這大概就是朱舜水帶去日本的。當時日本有荻生徂徠,他比朱舜水年輕,但是常與后者的學生們文通,受到了很多其思想影響。而伊藤仁齋想見朱舜水而未遂,但他們互相讀過彼此的文章。還有同為“古學派”的山鹿素行,也與朱舜水之間有過詩文往來。日本的“古學派”就被稱為“實學”,而朱舜水帶去了“浙東學派”的務實思想,朱舜水和荻生徂徠為自己學生推薦的書目幾乎如出一轍。
韓東育教授認為,如果考慮到這些因素,之前“日本的明治維新源于西方人到來后的突然爆發(fā)”是一個誤讀。在明治維新之前日本有一百五十余年的自我調(diào)整,而這有相當明顯的朱舜水的痕跡。由于對明治維新的誤讀,中國人可能認為日本是“暴發(fā)戶”。但如果將這段思想解放運動結(jié)合考慮,其實日本發(fā)生明治維新并不突然。在西方人的游記中提及他們與日本人的想法一致,而這種情況在中國幾乎不可能。所以日本當時尚不發(fā)達,但價值觀與西方趨同,這很重要。所以不能認為日本近代化的“絕對時間”始于1868年。
朱舜水帶來了啟示。有些人帶著恢復家國的情懷,遠赴異鄉(xiāng),并激活了當?shù)?,使日本成了中國的“天敵”。日本也?jīng)常“搖擺”:在一萬日元上印著福澤諭吉,此人提出了“脫亞論”;但日本宣布2024年開始流通的新版日元要將這個頭像改為澀澤榮一,此人提出“《論語》”加“算盤”的結(jié)合,前者代表中國,后者代表西方,這可能是向中國靠近的信號。如今中國各民族共同繁榮,應當從“民族之爭”回歸“文化之爭”。中國最初提出“華夷秩序”,建立“封貢體系”,是因為當時提供了外人不具備的公共資源,而現(xiàn)在拿什么去做貢獻值得重新思考。朱舜水之所以在日本等地憑借“明征君”的稱號能夠平安無事,是因為當?shù)匾呀?jīng)高度認可“中華”價值。朱舜水之學行于日本,算是人類之幸。現(xiàn)在學界已經(jīng)開始整理他的材料,這對今天的中國依然有益,也是中日之間的紐帶。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