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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的宗教經(jīng)歷（對孔子十二分的佩服）

作者：卓虞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瑯琊康成書院”微信公眾號

注：本文括注副標(biāo)題為編者所加

拜神到無神

胡適生于一個“僧道無緣”的家庭；爸爸是嚴(yán)守程朱的理學(xué)家，對和尚道士非常反感，但在小兒子不到4歲就一命嗚呼了。他死后，能撐門面的兄弟又出外做官，家里的娘兒們便無拘無束，拜起菩薩神仙來。小胡適就常常隨母親到廟里求觀音保佑，同時也學(xué)小朋友用紙匣做孔廟玩，對孔子燒香膜拜，這讓他媽媽看了很高興，希望孔子的神靈能保佑他讀書成名。

因為爸爸的遺囑，小胡適得以讀書；因為媽媽的送禮，小胡適得以讀活書。加上自己的天資，他不滿8歲就能自己念書。一念就念了一部天書，“由二哥的提議，先生使我讀《資治通鑒》。……這翻讀史，使我發(fā)生很大的興趣[②]”，這種興趣使他發(fā)現(xiàn)了范縝的“神滅論”。據(jù)他回憶：

“我11歲時，一日溫習(xí)朱子的《小學(xué)》，這部書我能背誦卻不甚了了。我念到這位理學(xué)家引那位歷史學(xué)家司馬光攻擊天堂地獄一般信仰的話。這段話說：‘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銼燒舂磨，亦無所施?！@話好像很有道理，我開始懷疑死后審判的觀念。

往后不久，我讀了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讀到136卷中的一段，我變成了一個無神論者?！盵③]

同在那一段內(nèi)，小胡適又發(fā)現(xiàn)了范縝的反因果輪回說，使他的思想受到激烈震蕩。從此便成了范縝和司馬光的一個信徒[④]：

“他（范縝）和司馬光的神滅論教我不怕地獄；他的無因果論教我不怕輪回。我喜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我信服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盵⑤]

于是他不肯再誠心拜神拜佛了。13歲那年他甚至搞了一次“毀壞神像”，以至喝醉酒被媽媽當(dāng)作鬼神附身。

范縝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條印痕，從16歲用范縝理論寫《無鬼話叢》破除迷信，到60歲在信里和朋友大談范縝哲學(xué)，他對范縝的興趣持久不衰[⑥]。

與基督教的親疏

1910年胡適和趙元任、竺可楨一幫人共赴美國留學(xué)。這些20左右的小毛頭都是第一次離家十萬八千里，中國人慣有的Homesickness，在他們身上得到盡情的發(fā)揮[⑦]。美國人，尤其是基督教中人，靈敏地覺察到留學(xué)生的情感需要，乃趁虛而入，對他們大談“愛人”的教義，大搞溫情的招待，使他們大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基督教的派別林林種種，和胡適最接近的教會，就是那個后來被他在演講中說成“最保守”的教會[⑧]——教友會（又稱“貴格會”，Quaker;Society of Friends）。這大致有三層原因：一、讀過伏爾泰有關(guān)英國交友會的通信，對它的歷史和開山宗師有濃厚興趣。二、他的一個法文教授是個核心的教友，和他私交又不錯。三、教友會崇奉耶酥不爭和不抵抗的教導(dǎo)，與他崇奉老子的不爭十分合板[⑨]。胡適這期間除研究猶太教、木爾門教外，還常常在集會中演講。

胡適對基督教的感情越來越深厚，有一次參加“中國基督教學(xué)生會”的暑期集會，他被會場所著意宣揚(yáng)的“拯救”所感動[⑩]，會終居然和其他六人站起來，“自言愿為耶教信徒”[11]。好在這以后變成了“說說而已”，并沒有成為事實。大量的哲學(xué)、科普閱讀和幼年無神論思想的不停作祟，使他很快從宗教熱情中清醒過來。他開始憎恨基督教用感情捕捉人的把戲，開始攻擊傳教士傳道時的傲慢和無知，開始對基督教的歷史發(fā)生懷疑，開始對教派的繁多和教義的分歧起一種反動[12]。

然而反動并不徹底，他始終對基督教各派共同的信仰《圣經(jīng)》表示最大敬意[13]，始終和教中人士保持友好往來。歸國后還擔(dān)任了基督教學(xué)校的校董，經(jīng)常接受教徒的邀請參加各種影響。直到晚年，還送圣經(jīng)給別人，在信里告訴友人他曾經(jīng)讀《圣經(jīng)》的感動，但一直堅持“我自認(rèn)是一個無神主義者”[14]。他常常說：“我自己是一個不信神的人，但我感謝這個社會能容忍我不信神，所以我一生自律，我也應(yīng)該容忍世間一切誠心信神的人，應(yīng)該恭敬一切誠心相信宗教的人。我是報答社會對我容忍的一點點微意。[15]”也許唯一的例外，是他在《容忍與自由》（1959）里引用基督教的“不寬容”作“反面教材”。

研究和尚，痛斥佛教

研究和尚是胡適整理國故的一個分支，1925年他發(fā)表了第一篇佛學(xué)論文《從譯本里研究佛教的禪法》[16]，此后除1935至1952的17年中斷外，前后寫了數(shù)十萬字的佛學(xué)著作。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禪宗，以“考據(jù)”入手，很少闡發(fā)佛教本身的思想。這大概是因為他不信佛教，不肯替佛教有意無意的宣傳，但他自己給出的理由和蔡元培很相似，即先弄清佛教的真歷史，再闡釋它的思想，下一個客觀的評定。不幸他這樣子的研究，遭到一大批人的譏誚，鈴木大拙說他“不懂禪宗”，梁漱溟說他“對佛教找不見門徑”，林語堂說他“談宗教缺乏神秘感[17]”，唐德剛則干脆說不信宗教，就不能懂宗教[18]。然而他自己一直頗為自信，認(rèn)為信宗教就很難客觀研究它。這自然也是他實驗主義精神的“一以貫之”之處。宗教學(xué)家樓宇烈如是評道：“胡適是中國近代史上第一個以非信仰者的立場，用思想史的眼光、歷史學(xué)的態(tài)度和方法研究禪宗史的人?！盵19]

胡適的主要學(xué)術(shù)貢獻(xiàn)有兩方面：（1）發(fā)掘了許多先前埋沒和忽視了的禪宗新資料，力所能及地進(jìn)行了科學(xué)整理。（2）清理出禪宗的“本來面目”；雖然各家對他的清理很有異議，但無法從根本上駁倒他的觀點。

近代佛教復(fù)興的中堅人物是楊文會（仁山）居士，代表人物有太虛、歐陽竟無等等（熊十力、梁漱溟后來都轉(zhuǎn)向儒家）。胡適和楊仁山“生不逢時”，沒有來往，但楊仁山的孫女楊步偉是趙元任的太太，與胡適是好朋友。楊步偉在回憶胡適的文字里，說他和楊仁山一樣不信佛教，卻研究佛學(xué)，最可注意。胡適和太虛、歐陽竟無都有來往。另外，他與印度政府派來的學(xué)者師覺月也有一段交情[20]。茲不詳說。

胡適一生宣揚(yáng)科學(xué)，當(dāng)時（1930）有一位叫王小徐的人，寫了一本《佛法與科學(xué)》，請胡適“表示一點意見”。胡適借用這個機(jī)會，痛斥了佛教的玄虛可惡，把佛教看成與科學(xué)勢不兩立的玄學(xué)。在一些演講和英文著作里，他還常常提起佛教在歷史上帶給中國的危害。然而他對佛家的“成就河沙夢功德”精神十分佩服。這些后面將詳說。

民族宗教的種種

胡適不承認(rèn)先秦“道家”的存在，對后來的道教很少提起，大概是鄙薄道教的下流。但他很崇拜老子，少年很愛老子宣揚(yáng)的“柔道”，晚年對政府鼓吹老子的“無為”哲學(xué)，認(rèn)為老子既有容忍精神，又有抗議精神[21]。然而他很不喜歡莊子的“達(dá)觀”[22]。

胡適對孔子十二分的佩服，新文化運(yùn)動所以要打倒孔家店，目的在破除一尊[23]。他對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自始至終的贊賞。1934年他寫了一篇很有“史詩”氣質(zhì)的論文《說儒》，認(rèn)為孔子是民族文化復(fù)興的圣人，是中國的“彌賽亞”，為孔子從新在歷史上定位。他在書信、演講、談話中一有機(jī)會，總不忘贊孔子幾句，但他從不承認(rèn)是任何宗教的信徒[24]。

1936年胡適給周作人的一封信提到：

“生平自稱為‘多神信徒’，我的神龕里，有三位大神，一位是孔仲尼，取其‘知其不可而為之’。一位是王介甫，取其‘但能一切舍，管取佛歡喜?！晃皇菑埥辍敢云渖頌檩晁]，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我身鼻者，吾亦歡喜施與?！?o:p>

這里的“多神信徒”只是個比喻的說法，很可看出他入世的偉大精神，決不偏執(zhí)哪一種狹隘的宗教。

關(guān)于中國古代的民族宗教，他也表示過一些看法，但非常簡略[25]。他對墨子的“非攻”、“兼愛”有過好感，認(rèn)為墨子是一個大宗教家[26]。他很反對中國人的文字迷信，卻也半玩笑地算過命，并且求得的簽和他本人的心態(tài)神秘相合[27]。

胡適的民族宗教經(jīng)歷上，最有名的要數(shù)他的“喪禮改革”，他曾寫專文述過此事的經(jīng)過和意義，這里就不贅述了。

注釋：
 
[①]這里“宗教經(jīng)歷”不是宗教意義上的“經(jīng)驗”，而是胡適在有關(guān)宗教上的一系列經(jīng)歷。
 
[②]《四十自述》。
 
[③]See My Credo and Its Evolution.
 
[④]胡適說到幼年的無神論影響，還喜歡加上他的爸爸。在My Credo and Its Evolution里他直接說：‘I was my father’s son，and Ssu-Ma Kuang and Fan Chen attracted me.That was all.’
 
[⑤]《四十自述》。
 
[⑥]唐德剛在《胡適口述自傳譯注》里根本不承認(rèn)范縝對胡適有多大影響，認(rèn)為那不過是胡適心理上“自以為是”。
 
[⑦]我們試看胡適在1910年重陽寫的《翠樓吟》最后幾句：“最難回首，愿丁令歸來，河山如舊！今何有？倚樓游子，淚痕盈袖?！睋?jù)胡適回憶，去美國的船上，已經(jīng)有人痛哭了。
 
[⑧]《基督教與中國文化》。
 
[⑨]參看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譯注》。
 
[⑩]這些宣傳，主要是當(dāng)事人講述自己“棄惡從善”的歷史?，F(xiàn)身說法，自然感召力特強(qiáng)。
 
[11]《留學(xué)日記》里“致許怡蓀信”（1911年6月）。
 
[12]看他的《留學(xué)日記》和相關(guān)傳記。
 
[13]他在文章里常引耶酥的話，如“同時侍奉財神和上帝”的比喻，如“你們這些信仰薄弱的人！”的豪言。他自道最愛讀《馬太》《馬可》《路加》三福音，尤其愛《馬太》的“登山寶訓(xùn)?！?br> 
[14]這些事主要看他的晚年《談話錄》和《書信》?！墩勗掍洝飞婕盎浇痰闹饕?959年6月3日，1961年3月11日，1961年3月12日，1961年4月9日，1962年1月28日，等等；《書信》有1953年《復(fù)朱文長》，1958年《復(fù)俞耕葆》，1957年《復(fù)陳之藩》，等等。
 
[15]1958年《復(fù)俞耕葆》。
 
[16]胡適對佛教的留意很早，不僅在哲學(xué)上，1922年還寫過一篇《禪宗的白話散文》。
 
[17]據(jù)說這是林語堂講胡適的唯一“壞話”。
 
[18]唐德剛的原話：“胡適之談宗教，也有個不可補(bǔ)救的缺點；這弱點正是他‘整理國故’弱點的反面。在‘整理國故’內(nèi)，他的‘科學(xué)’還不太夠；在‘整理佛教’里，他的‘科學(xué)’又太多了點?！畬W(xué)問’和‘宗教’是兩個時時有邊界糾紛的大國，但他二位并不是一樣?xùn)|西，搞學(xué)問重在‘學(xué)’，重在‘識’；搞宗教重在‘信’，重在‘悟’。尤其是佛教，如果一位學(xué)者，既不信又不悟而偏要在‘思想’上去碰它，那就只能搞點佛教的‘史實’。”
 
[19]樓宇烈《胡適禪宗史研究評議》，載于耿云志編《胡適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
 
[20]參看《中華佛學(xué)學(xué)報》第六期（1993.07出版）冉云華《胡適與印度友人師覺月》。
 
[21]這也許可以給周策縱《胡適之先生的抗議與容忍》做個補(bǔ)充。
 
[22]看《中國古代哲學(xué)史》論莊子的一部分。同時參看黃艾仁《胡適與著名作家》談胡適與林語堂交情的一章。
 
[23]參看《口述自傳》。
 
[24]參看“胡適學(xué)術(shù)文集”《中國哲學(xué)史》下“儒教的使命”注釋。
 
[25]參看《基督教與中國文化》（演講）。
 
[26]看《留學(xué)日記》、《基督教與中國文化》、《中國古代哲學(xué)史》里論墨子部分。
 
[27]1928年5月20、21日的日記。簽詩說：“惡衣粗實且認(rèn)真，逢橋下馬莫辭頻。流行坎坷尋常事，何必區(qū)區(qū)諂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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