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弘道,道亦弘人:孔子的六個面向
作者:王正
來源:《中華讀書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三月初十日己亥
耶穌2021年4月21日
《孔子:人能弘道》(修訂珍藏本),倪培民著,李子華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20年12月第一版,59.00元
孔子是中國歷史上的“至圣先師”“文宣王”,歷代有關(guān)孔子的著述層出不窮;而經(jīng)過近代以來對孔子的批判與重估后,孔子現(xiàn)在被理解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哲學家之一。這種評價的古今之變,既意味著人們對孔子的理解擺脫了傳統(tǒng)中國對孔子的過度神圣化與完美化,又體現(xiàn)著我們現(xiàn)在對孔子的理解其實是在西方的學術(shù)分科和現(xiàn)代教育體系基礎(chǔ)上進行的。也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對孔子的理解,已經(jīng)無法擺脫西方的視野了。那么,這樣帶有西方思想色彩的對孔子之理解到底利弊如何?會否導致我們認識不了作為一個傳統(tǒng)中國人的孔子呢?這樣的問題對西方人來講可能更為致命:作為從來沒有進入儒學文明圈(指東亞和東南亞)的西方人,他們可能真正理解孔子么?
對這些問題的解答是萬分困難的,歷代漢學家、在西方工作的中國思想研究者、面向西方的中國學者,都進行了非常艱辛的工作。應當說,相關(guān)的研究成果非常豐碩,很多對孔子的闡發(fā)也十分深刻。但其中始終存在著兩個問題:此前的諸多研究未能多維度呈現(xiàn)孔子在中國傳統(tǒng)中的豐富面向,而且它們對孔子的呈現(xiàn)還是難以擺脫固有的西方哲學思想之視野。而筆者近來讀到的倪培民著《孔子:人能弘道》一書,則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這兩個問題,從而更好回答了上面的一系列問題。
倪培民這本書的的最大特色在于他既不是從傳記角度來闡述孔子的一生,也不是從概念范疇的體系來介紹孔子的思想,而是從孔子在古今中西不同視野下所呈現(xiàn)的多重面向來言說孔子。所以他既討論了“作為歷史人物的孔子”“作為開宗立教者的孔子”,也討論了“作為哲學家的孔子”“作為政治改革家的孔子”“作為教育家的孔子”,更討論了“作為凡人的孔子”。這六個面向的選擇,可以看出倪培民的良苦用心和他對孔子的深入理解。
孔子首先是一個歷史上的人物,所以當然要從歷史的角度來記述孔子的人生經(jīng)歷。但是倪培民在討論“作為歷史人物的孔子”時提示我們,孔子的形象與意義是不斷被后世所塑造的,所以歷史上的孔子既包括孔子本身的歷史也包括關(guān)于孔子的歷史,而關(guān)于孔子的歷史就是儒學在孔子之后的發(fā)展。因此倪培民在這一章除了簡要介紹孔子的生平外,更對儒學在孔子之后直到現(xiàn)代的發(fā)展進行了鳥瞰,可稱一極其簡短但不失學術(shù)性的儒學小史。
儒學在歷史上也有儒教之名,是與佛教、道教鼎足而三的帶有宗教性的思想學說,所以孔子本人堪稱儒教的“開宗立教”者。但是孔子所立的這個教并不是西方意義上的宗教,也與佛教、道教有著重要差異,所以倪培民在第二章花了很大精力來探討孔子意義上的教意味著什么。他吸收了芬格萊特的“即凡而圣”說,而進一步指出:在孔子的思想中,超越性的天和人的不朽是內(nèi)在于人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所以孔子沒有世俗與神圣、利己與利他、現(xiàn)實生活與理想世界的截然區(qū)分。故而孔子所立的教是通過將人內(nèi)在的各類情感,體現(xiàn)為孝順父母、關(guān)愛子女、尊師助友、奉獻社區(qū)等關(guān)系性貢獻和道德性行為來實現(xiàn)人在與其他生命的關(guān)聯(lián)中的不朽。而正是這種對人的理解和人與他者關(guān)系的理解,導致了孔子的哲學思想與西方各類哲學都是迥然不同的。
現(xiàn)代中國人和西方人理解孔子的一個巨大差異是:中國人很容易把孔子理解為一位哲學家,西方人則常常拒絕把孔子理解為哲學家。倪培民指出,這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于西方的哲學觀念狹隘于“愛智慧”尤其是“愛理性的智慧”,故而西方哲學關(guān)注真理問題與知識問題;孔子及儒學則更多關(guān)注“弘道”即實踐智慧的問題,所以更多討論的是如何生活與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因為這種對哲學的理解差異巨大,故而倪培民在“作為哲學家的孔子”這一章著力分析了通過孔子的哲學視野,可以為西方哲學帶來怎樣不同的觀點,引出哪些被西方哲學忽視的重要哲學問題:每個人的存在都是與他人息息相關(guān)的,不存在完全獨立的個體之人;所謂人性并不是一種本質(zhì)的規(guī)定性,而是一種具有開放性的潛能;實踐道德中最重要的不是認識道德律令,而是找到恰當且有效的方法;語言除了描述與認識的意義外,更有實用性、價值性的意義;等等。
而哲學作為其他學術(shù)與思想的基底,決定了孔子關(guān)于政治與教育的理解也與西方的相關(guān)認識差異頗大。倪培民在第四、第五兩章中通過闡發(fā)孔子的和諧思想、內(nèi)圣外王的理念、對自由與正義的理解、追求人之轉(zhuǎn)化的教育目標、身心并重的學習觀念、德育與美育并重的教學方法等,既深刻闡發(fā)了孔子思想與西方相關(guān)認識的差異性,又指出了孔子的這些思想可以為西方思想與現(xiàn)代社會帶來哪些幫助。
而經(jīng)過了上述幾章的精彩闡發(fā)和深入分析后,孔子是否會被理解成一個遙不可及的圣人,從而與我們的距離極其遙遠呢?倪培民指出,孔子其實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既有偉大的一面,也有局限性。正是因此,“即凡而圣”的孔子才會和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相關(guān),孔子才既是歷史上的人物,也是我們當下生活的伙伴??鬃佑兄鴮ι钏囆g(shù)、人生美學的向往與指引,這使他成為我們生活中的良師益友;孔子雖難以擺脫他的階層背景和價值局限,但他奮斗于開拓自己的生活道路,這使他成為追求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我們的“同時代人”;孔子雖然致力于追求偉大與不朽,但他并不是一個一貫正確的偉、光、正人物,而是有著鮮活的個人愛好、喜樂悲歡與生活經(jīng)歷,這使他成為我們生活中可以與之對話的朋友??傊鬃拥膫ゴ蟛灰蚱湔鎸嵉钠椒采疃蹈?,反是恰恰變得平易近人起來。
可以說,倪培民這本書中六個面向呈現(xiàn)出的孔子,既不是一個歷史上垂拱端坐的木雕泥塑,也不再是一個只存在于文獻或教材中的呆板的哲學家,而是一個有血有肉、即凡而圣、在古今中西的視野交錯中具有了鮮活當代性與重要思想價值的傳統(tǒng)中國人。而之所以倪培民能對孔子給出如此美妙的解讀,在于他從視野上進行了一個重要轉(zhuǎn)換,這就是從功夫視角來理解孔子乃至中國傳統(tǒng)思想。
現(xiàn)代學者對孔子的解讀,或者從歷史的角度闡述孔子及其學說的思想史意義,或者從哲學的角度對孔子思想進行概念系統(tǒng)重構(gòu)的嘗試,或者從生活指南出發(fā)給出雞湯式的解讀,或者從秩序重建的角度再次將孔子神圣化。這種種解讀或失之隨意、或失之穿鑿,或過于僵硬化、或過于體系化,始終顯得與孔子有種種隔膜,欠缺一種直達孔子的穿透力。這其中的根本原因就在于理解孔子的視野問題。從歷史出發(fā)的解讀,是完全站在現(xiàn)代人的立場上,把孔子視為早已死去的歷史人物來進行所謂客觀的研究,這種研究當然會很嚴謹,但其實這種方法更適合研究歷史上的帝王將相等政治人物,而不適合于孔子這樣一個具有普遍永恒意義的偉大思想者;從概念系統(tǒng)進行的哲學研究,雖然蘊含著賦予孔子思想以現(xiàn)代意義的努力,但是范疇化、體系化這類過于西方哲學化的方法,會把孔子的思想進行人為切割、抽象歸類、理論演繹,從而遠離了孔子思想真實的鮮活性和具體的普遍性;對孔子進行雞湯式的解讀,當然會讓孔子更為現(xiàn)代人接受,卻把孔子的意義大大降低了;對孔子思想進行政治秩序化的神圣性建構(gòu),當然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恢復孔子的崇高地位,但這既是將孔子本身和歷史上被政治化的孔子的再一次混淆,也會在很大程度上再次讓孔子及儒家思想僵化起來。而倪培民選擇的功夫視角,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上述這些解讀視野的問題。
倪培民認為孔子的根本關(guān)懷是人的修煉和轉(zhuǎn)化,即功夫問題。功夫又可具體分為工夫(花費的時間)、功力(達成的能力)、功法(具體的方法)和功效(產(chǎn)生的結(jié)果)這四個方面。因此功夫絕不只是武術(shù),而可以涵括人生的諸多面向:對技藝的習得、道德上的踐履、生活中的藝術(shù)。所以在孔子及儒家這里,功夫一方面主要針對道德踐履而言,無論是孟子的性善論、荀子的性惡論,還是程朱的性即理、陸王的心即理,這些看似相反的理論其實并不是在進行知識論、實體論、本質(zhì)論的論述,而是在從不同方面進行功夫論的指導,是這些大儒將自身最為受益且認為有效的功夫指引給他人,從而使他人可以更好地踐履道德,成為善人;另一方面,儒家的功夫又不局限于道德,如孔子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在達到道德境界之后的更高境界,這是一種心靈絕對自由且超越了世俗善惡觀念的境界,陽明學中的“四無”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這種境界的描述。因此倪培民指出,當我們從功夫視角來解讀孔子的時候,可以看清被之前種種解讀視角忽視了的孔子思想中真正值得引起我們關(guān)注的內(nèi)容。這些內(nèi)容既包括孔子本身思想的內(nèi)涵,也包括經(jīng)由比較孔子思想和西方哲學所帶來的豐富啟迪。的確,倪培民正是通過功夫的視角,為我們展現(xiàn)出了上面所講的這樣一個仍然活著的即凡而圣的偉大伙伴——孔子:這個孔子既是歷史的、又是屬于當下的,既是哲學的、又是具有中國性的,既是生活化的、又是富有深度的,既是偉大的、又是可以親切觸摸的。
而在筆者作為中國哲學研究者的專業(yè)背景看來,倪培民以功夫視角解讀孔子與儒家,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突出了傳統(tǒng)中國思想的根本特質(zhì):人與天或人與道的內(nèi)在合一性。倪培民這本書以《論語·衛(wèi)靈公》的“人能弘道”一語為題,富有深意:道是偉大的,但道必須通過人才能得以實現(xiàn);人是有限的,但人可以通過弘揚道而實現(xiàn)不朽。一句話,人在功夫中完善自身而趨于道。所以其實《論語·衛(wèi)靈公》這一章的下一句“非道弘人”也可以從功夫視角進行改寫:人的功夫是在雖然有些模糊但有基本方向可循的道的指引下進行的。道并非不作用于人,它其實真切地起著“道亦弘人”的作用,只不過道的這種作用不是道耳提面命地直接指點人,而是通過人的內(nèi)在情感、外在他者的作用、各種禮樂教化等來影響人;當然道對人的“弘”不是使人顯達、成名,而是使人的生活禮樂化、道德化、和諧化、藝術(shù)化。道在人的功夫中是起著指引性作用的,故人與道不是隔絕的,而是有內(nèi)在合一性的。正是因為人與道的內(nèi)在合一性,人才能夠即凡而圣,孔子才能不斷地給與我們以珍貴的饋贈,我們也才能不斷從孔子那里聽到如何更好生活的建議。所以,“人能弘道,道亦弘人”,倪培民這本《孔子:人能弘道》的重要性亦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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