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一代的叔本華:找到新的宏大敘事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發(fā)布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原版扉頁
我這一輩子見識過的意義最重大的哲學和社會思潮就是打破偶像的工作。這項工作已經持續(xù)了大約40年。從越來越大的瓦礫堆來看,該拆除工程隊應該一直忙個不停。
我在談論的是拆除宏大理論。早期,一個大思想家往往被期待提出一個理論體系,但是到了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盛行的思想潮流發(fā)生了變化。新趨勢是擁抱那些揭露體系真面目的破壞者。同樣大規(guī)模的令20世紀40年代和50年代學人興奮快樂的統(tǒng)一理論各自都被長大成人后的嬰兒潮一代拋棄了,或者在被熱情擁抱之后又被激烈地打翻在地。在新思潮支配下,任何涵蓋一切的體系從最好處說是一條死胡同,從最壞處說則是信用掃地的權力結構的道具和幫兇。
這個非同尋常轉變的轉折點很難辨認出來。最明顯的時刻是柏林墻的倒塌,這不僅推倒了鋼筋混凝土板和帶刺鐵絲網,而且嚴重破壞了馬克思和黑格爾犀利宏大的整體理論。不過,我感覺到在柏林墻被推倒之前很久,這種轉變就已經出現(xiàn)在下一代思想領袖中間了。研究生們已經從談論結構主義轉向談論解構主義了。人們對黑格爾體系的狂熱已經被反體系的強大破壞者尼采的新狂熱所取代。在英語系,課程大綱已經刪除了加拿大文學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Northrop Frye)、歐美現(xiàn)當代文學理論大師喬治·盧卡斯(Georg Lukács)和艾布拉姆斯(M.H. Abrams)等涵蓋一切的世界觀,取而代之的是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諷刺妙語和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東拉西扯的隨筆。在歷史系,人們不再提及曾經備受推崇的大師湯因比(Toynbee)和斯賓格勒(Spengler),除非是作為開玩笑的點睛之筆,而福柯的“批判”方法是博士導師周邊20碼之內所有人都在使用的東西。在心理學課堂中,人們向弗洛伊德說再見,向拉康說你好!甚至身著白大褂的實驗室研究者也會采用一些揭穿真相的舉動,他們吃驚地了解到自己所認定的得到證明的科學其實不過是庫恩的科學范式,最終也會被取而代之。
柏林墻
我提到這些只是想說明對體系的這種敵意已經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清除理論過分擴張的舉措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在我看來,有些打破體系者是假充內行的騙子---德里達的信徒能否寫出一份像樣的購物清單,我都不愿意相信,更不要提寫畢業(yè)論文了---不過,在寫作和研究中,我還是從桑塔格和??碌睦又惺芤媪级?。不管怎么說,解構主義途徑只有在有需要解構的東西時才是有價值的。當今學界盛行的教條是那些打破體系者自己的東西。這就引出了一個明顯的問題:還剩下什么需要打破嗎?我們很容易預測這將走向何處:體系論者的卷土重來。辛辣的批評將被整體性理論所替代,解構主義將被熱衷重構的人晾在一邊。簡而言之,我們或許已經到了臨界點。學者和知識分子都渴望某種更大的結構體系重新將碎片拼接起來。唯一的問題是何時以及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21世紀的可接受的統(tǒng)一理論看起來到底是什么樣子。
我有一種預感,這個體系看起來就像叔本華的哲學?!蹲鳛橐庵竞捅硐蟮氖澜纭肥亲畛踉谀闷苼鰬?zhàn)爭期間形成的思想體系的大膽聲明,但是在很多人看來,它更適合21世紀而不是19世紀。叔本華旨在解釋一切(至少是能解釋的一切---他注意到鑒于人類大腦的結構或者思維過程,有些問題沒有辦法給出答案。)但是,他也是個破壞者,一種具有強大破壞性的力量,給19世紀的常規(guī)觀點造成了巨大的破壞。尼采受到叔本華的靈感啟發(fā)很多,這絕非巧合。最近的很多社會理論著作中都能看到充滿活力的尼采的身影。現(xiàn)在或許已經到了重新回到查拉圖斯特拉(M.C. Zarathustra)的原初根源的時候。在兩百年之后,叔本華極具深邃眼光的體系未必全部都能站得住腳,但是,其主要核心從來沒有被充分駁倒,其大框架與當今時代盛行觀點相吻合的程度之高令人驚訝。
叔本華的復興看起來怎么樣呢?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學家歐文·亞?。↖rvin Yalom)在小說《叔本華曲線》中設想了現(xiàn)代精神治療群體使用這位德國思想家著作作為解決最棘手個人問題的藍圖的場景。這本發(fā)人深省的書為叔本華提供了一個平臺,用以闡釋從性上癮行為到死亡恐懼等一切問題。這個觀念或許有些牽強,或許僅僅因為在當今時代很少有人意識到叔本華的存在。但不管怎么說,叔本華的哲學絕對沒有過時。一旦有了適當?shù)钠脚_,它就仍然能夠解決問題。
實際上,叔本華的巨著《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呼應當今社會潮流的程度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專注于生態(tài)威脅的千禧年一代將在這些篇幅中找到強有力的本體論框架,尤其是叔本華堅持認為,人必須接受自然的一切生存努力——動物、植物和無機物礦藏——就像自己的生存一樣。叔本華關性的論述在當時引起極大爭議,但大致上符合當今的觀念。他宣稱“男子漢氣質和女性風采承認難以細數(shù)的程度差異,有一些個體可能占據兩性之間恰好中間的位置,難以被歸結為任何一個極端。”在他討論種族差異時,叔本華堅持“不僅沒有白人種族這回事,無論說得多么多,”而且認定黑人和棕色皮膚也是人類物種的自然色素沉著。在叔本華看來,與不同膚色的人結婚是再正常不過的過程,或許是人類命運的一部分。我能想象他那個時代的德國讀者會如何看待這樣的婚姻觀。(叔本華在1200頁的書臨近結尾時聰明地插入有關性別和種族的最具爭議性的觀點,只有最鍥而不舍的讀者才有可能發(fā)現(xiàn)。)
同樣道理,叔本華主張泛全球精神性——既根深蒂固又無精致的教義或教條——很可能在很多方面與千禧年群體的想法相吻合,簡直就是替他們說出了對待宗教的態(tài)度。叔本華的心理學理論可以作為渴望獲得弗洛伊德的智慧卻不想接受這位老維也納人偏見的人模板。叔本華的美學著作尤其深刻敏銳---沒有哪個哲學家的音樂觀點比他的觀點更有意思---而且符合當今流行文化的偏愛。叔本華認為心靈哲學的關鍵問題最好通過研究人類大腦的潛能來回答。這個觀點或許是他所有觀點中最及時的觀點了。他接受了前輩如康德的發(fā)現(xiàn),將其轉變?yōu)楝F(xiàn)成的范式,供21世紀的神經科學家直接拿來使用。
正如上一個例子清楚說明的那樣,甚至令當今科學苦惱不堪的理論議題也在這本有200年歷史的書中有過闡釋和說明。如果你認為我們生活在矩陣模擬假設中,叔本華將送給你工具來將其概念化---其實,他為關鍵概念“意志”和“表象”下定義的方式就讓它們成為思考所有軟件和視頻游戲平臺的非常有用的模式。如果你納悶為什么地球人從來沒有聽說過超級智慧的外星生物信息,對此問題,叔本華也有答案:他宣稱,任何超越人類的智慧早就已經聲明放棄追求技術成就了,他們擁抱一種純粹的無私,這使他們遠離地球。另一方面,如果你擔憂人工智能擁有意識的可怕時刻到來,叔本華會給你讓你更加擔憂不已的東西。如果他的觀點正確,聰明的、有清醒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將決定關閉人類社會,因為它覺得這個實驗失敗了。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這本書很長很長——總共大約有五十萬字。但是,叔本華世界觀的基本前提非常簡單。事實上,他在標題中已經說明了一切。我們對存在的了解受限于兩個確定性:一是我們心靈中的表象,那是外部世界信息的唯一可靠來源;一是我們意識中的意志,它給我們認識宇宙內心生活的唯一可用線索。使用這兩個指南,叔本華繼續(xù)評估和重新闡釋了人類生存的各個方面---在此過程中,他獲得了新視角來闡述建筑、笑話、自殺、風景畫、復活、性吸引力、婚姻、詩歌、民歌、神秘主義、自由意志、莎士比亞、動物本能、《堂吉訶德》、旋律、悲劇、懷舊、氣候、和很多其他議題。你本來抱著尋找系統(tǒng)性理論的意圖來到叔本華的面前,結果卻看到了漫步閑逛的觀察。
如果說叔本華在21世紀終于找到了風光無限的時刻,那也正好吻合了他自己的信念,他曾經炫耀說,他不是為自己時代的讀者而是在為未來的讀者所寫的。在其磚頭一樣厚的代表作中,他幾乎每隔幾頁就要提及找到讀者必然出現(xiàn)延誤。他明白自己的高光時刻還沒有到。他生活在歐洲思想家喜愛整個思想體系的時代,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出版后的150年里,黑格爾及其追隨者一直是熱衷哲學體系模式的支配性角色,對于叔本華來說,這真是不幸。
叔本華親身經歷了這種屈辱,他在柏林大學授課時,專門挑了比他名氣更大的同事黑格爾的同一時段。結果,叔本華的課堂上空空蕩蕩,到場的只有寥寥幾個學生,而黑格爾的課堂上座無虛席,里面擠滿了羨慕不已的學生。為此,叔本華對黑格爾名聲的羨慕嫉妒恨從來沒有徹底消失,著作中不時充斥著對黑格爾的誹謗和攻擊。在其人生的最后幾年,叔本華終于有了自己的追隨者和名氣,但是若論影響力,則根本沒有辦法和黑格爾相提并論。叔本華在1860年去世時,卡爾·馬克思已經在其《資本論》中再次為下一代人重新配置了黑格爾思想,這本社會和經濟理論的匯編概要給世界歷史進程帶來的重大影響力更是叔本華永遠也沒有辦法與之匹敵的。
公平地說,叔本華常常是自己最糟糕的敵人。他故意惹怒那些本來可能傳播其教導的人。當今,他的讀者仍然能夠領略他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開頭幾頁中的蔑視,作者給出了一份長長的清單,列出了不閱讀其最重要著作的理由。他告訴讀者,如果還沒有讀過康德,那就立刻放下這本書。叔本華還要求讀者在閱讀這本書之前還要閱讀他從前的著作。最后,他還吹噓說,即使他們堅持不懈一直看到最后一頁,仍然可能不理解他的哲學——因為這要求他們把這本1200頁的書再讀一遍。很多讀者真的聽從他的建議放下這本轉頭一般厚的書,轉而去閱讀更簡短、更好玩兒的哲學書如伏爾泰(Voltaire)的《老實人》或者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誰會感到吃驚呢?
結束之前,我必須提一提叔本華著名的悲觀主義。這是用來描述其哲學的最常見詞匯,它被使用得如此廣泛,那些甚至對其著作一無所知的人也有一種印象,覺得這位哲學家是黑暗的、抑郁的、預言災難者。這樣的特征概括有一定道理,但對叔本華有些不公平,他也邀請讀者參與一種超驗性的追求,而這顯然與他的佛教涅槃概念密切相關。叔本華討論很多的悲觀主義或許最好被視為堅定不移地愿意接受痛苦的真相,同時承諾于緊接著去追求更純粹、更美好的東西。在我們當今的悲觀主義時代---如果你懷疑我說的話,只要看看民意調查即可---正是這種結合體或許讓這個古老哲學看起來非常及時而且具有建設性。
事實上,當今社會盛行的陰暗、憂郁氣氛或許是最顯著的指標,說明我們已經到達上一代人占支配地位的思想潮流的撞車大賽。從這個視角看,我們的悲觀主義是過多信仰解構主義、批判和揭露真相的世界觀的直接后果。簡單地說,無論使用落錘的理由多么可靠,單是觀看瓦礫堆就令人感到憂郁和沮喪了。果真如此,叔本華將一切撿起來,恢復其原始狀態(tài)和統(tǒng)一整體的熱情不僅是可靠的角色模式,而且奇怪的是,它還是我們能獲得的最樂觀模式。
作者簡介:?
泰德·喬歐亞(TED GIOIA),著有關于音樂、文學、大眾文化等方面的著作十本,新著有《如何聽爵士樂》。
譯自:schopenhauer for millennials Finding a new grand narrative B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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