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暴事件”的背后:道德人心
作者:李林杰(四川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政治研究生)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wǎng)發(fā)布
今年上半年,“尋親男孩劉學州事件”構成大陸輿論界熱議所在,這一男孩用自殺的方式對抗自身所遭遇的輿論壓力,成為近年來“網(wǎng)暴事件”的又一受害者。逝者已逝,當加憐憫,而這一事件背后的“暴力機理”,值得加以反思與面對。
首先,這一事件本身并不是孤例,而是構成了近年來中國當下“網(wǎng)暴事件”之輿論生態(tài)的又一例證,類似的網(wǎng)暴事件近年來已層出不窮,而機理相似。這是在當下網(wǎng)絡時代所特有的“集體道德法庭”,即“審判者”運用技術手段搜集“污點人”的“道德失當證據(jù)”,上傳至網(wǎng)絡平臺引發(fā)廣泛關注與全面聲討,由此藉由“透明身份”構成的“多數(shù)民意”作為“審判法庭”,對“污點人”作出全面的“道德審判”,利用輿論壓力迫使相關部門跟進處理,形成輿論壓力,以達成“道德目標”,這在近年來構成了中國大陸的“網(wǎng)絡暴力”生態(tài)輿情所在。
以道德的名義把人性當作罪惡來審判,以正義的激情與道德的高度解構與否定一個又一個被“證偽”的所謂“污點人”,由于每一個人都能低成本地搜集“道德失當證據(jù)”,都能零成本地參與“集體審判法庭”,挾持多數(shù)民意構成的“民意合法”,與道德立場構成的“人心合理”,由此構成的“集體審判進程”能夠激起人瘋狂的參與熱情,成為網(wǎng)絡生態(tài)的主流之一。但實際上,用“道德完全”的尺度去衡量,每個人都是有罪的,至少都是潛在的罪人,因為人性本身的缺陷所致,這構成人類社會的常識。人是文明的核心,是所有機密的掌握者,而人身上的缺陷,一切惡的因子只要給予機緣,就會開出惡之花,文明的軀體總是隱含著種種反文明的野蠻因子,每一個人只要置身于合理的條件下都能構成道德審判的對象,因此這是一場“一切人對于一切人的審判”,這無疑對于個人而言是悲哀的,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受害者。
人在完滿的意義上,不足以承擔道德的脊梁,但社會所訴求的人性之善,又亟待道德榜樣的生養(yǎng)與滋發(fā),而當下的“集體道德法庭”能解構相關的努力進程,只要信息給定是充分的,集體道德法庭之下不會存在“道德榜樣”。如果一個社會道德議程的重心在于塑造道德權威,那么導出的是對人性的樂觀估價以及民眾道德理智的喚起,而如果重心在于瓦解道德權威,導出的恐怕是,與批判進程相聯(lián)系的民眾集體的道德猜忌與道德淪喪。低成本而高破壞性的集體道德審判,無疑對于社會而言亦是悲哀的,社會訴求的道德進程會由此解構。因此,關于事件本身的機理而言,它所代表的當下中國大陸的“集體道德法庭”的存在及其所藴含的破壞性與解構性,值得政府深思。
其次,這一事件證明了當下中國網(wǎng)絡輿情的“道德塌方”,以道德的名義解構與否定一切善與美的領域,并愿意向“集體道德法庭”投注自身的瘋狂,本身就是道德內核坍塌的表現(xiàn)。社會進程與訴求的目標在于道德,這本是人文文化發(fā)展成熟的必然產(chǎn)物,是文明成熟的標志所在。但道德內核的坍塌,會造就這一成熟文化的“畸形化”,而表層的道德邏輯作為工具與手段,會助長這一坍塌。
“網(wǎng)暴事件”層出不窮而每每借以“道德”的名義與旗幟,背后實質上是部分大眾的“道德退行”,與社會本身的“道德滑坡”?!暗赖隆泵棵砍蔀閷徟兴咧ぞ撸遣门凶陨淼幕?,這是道德內核的坍塌。道德潰敗似乎成為常見現(xiàn)象,據(jù)鳳凰網(wǎng)組織的一項超過十萬人蔘與的調查中,有超過八成的民眾認為中國道德滑坡狀況確實存在,“道德塌方”并非空穴來風。塌方的原因,可能在于中國作為一個轉型中社會,在新舊道德體系的范式轉換進程中出現(xiàn)的道德范式的“空檔期”,而又遭逢兩大時代特征:一為市場化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二位透明化的技術環(huán)境,后者造就的道德影響,更是值得更大范圍內的討論與思考。
市場經(jīng)濟浪潮伴隨的是人之外在世界的怯魅化,以價值通貨將一切外在要素加以符號化定價,或者造成之前凡俗價值的價格低估,或是供求法則支配下的價格扭曲,一切外在尺度與要素不免遵從了定價本身的唯物邏輯,在市場經(jīng)濟下淪為“價格符號”。換句話說,市場邏輯追求以金錢為通用計量手段,將人的一切欲望加以變現(xiàn),從而常人生活之邏輯,人欲之邏輯壓倒一切,若沒有成熟的“道德范式”加以應對,后果是人本身乃至人之思維的“異化”。
絕對的理性化或市場化是與道德領域異質的,當市場邏輯主導人之思維,那么對“道德行為”的不信任感便會生發(fā),投身“集體道德審判”的沖動會隨之而來,這訴求“道德范式”的生根落地,將人之理性人格與道德人格兩個面向在不同的領域加以整合,保持起碼的“良知心”所在。
當下時代的技術特點,即信息技術時代基于信息透明而造就的“透明社會”。在透明社會里,任何建立魅力型權威的努力永遠是徒勞。人非完人,孰能無過。但在“透明社會”中,一定能找到并散播每一個人之“過”或“罪”,而空間的“可視性”,使得道德的具體承載者只能留于歷史而非現(xiàn)實。這是很可怕的,因為“道德”需要一定的“不透明”,訴求一定的“信息不完全”。而如果確立不了道德倫理方面的權威,“透明社會”走向的是民眾期待拉平后,集體的道德淪喪。
此外,這些層出不窮的“網(wǎng)暴事件”,對治理方面亦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它證明了在當下人性的“脆弱性”,對于部分社會大眾而言,依托于“網(wǎng)絡身份”支撐的“透明面具”,便可以心安理得參與并從事“網(wǎng)絡暴力行徑”?!熬W(wǎng)絡身份”保障了網(wǎng)暴者的真實安全,也證實了人性的“真實脆弱”。人性在真實性上,可能經(jīng)不起考驗與誘惑,應該作為制度設計與治理實施的前提考慮。
西方的制度思維在于“無賴假定”,將治理進程中的每一個成員都假定為無賴,將他們設定在以權謀私的位置上,由此推進制度設計與治理實施。與之相反的是,東方傳統(tǒng)的政治思維在于“圣人假定”,圣人作為道德完人而為“王”,憑借“道德完美”而實施教化治理,制度設計與權力安排服務于圣人的教化需要。而如今,這兩種治理思維,借鑒于當下的“人性真實”與“人心真實”,應得到相應的審視與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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