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會飲
——紀念張祥龍
作者:王立剛(北京大學出版社編輯)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西元2022年6月10日
?(轉(zhuǎn)自鄧波教授的速寫小稿)
動筆寫這篇文章是在一個月前,因為那時就聽朱剛教授說祥龍先生年來身體很不好。
我手上正編輯他的《中西印哲學導論》,剛下廠付印,本以為可以暫時喘口氣,靜等樣書送到,可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又緊張起來。
幸好,在多方協(xié)調(diào)下,精裝書一個星期就印好,急急如律,快遞給他,先生家人回復短信說,他見到書很高興。
這是我給他出的第四本書:
《西方哲學筆記》《當代西方哲學筆記》《思想避難》《中西印哲學導論》。
他和安樂哲是我合作最多的兩位作者。又這么巧,他們兩個都讓學界對儒家的認識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也深深啟迪了我,雖未入室,但早已將自己作為祥龍先生的私淑。
寫一篇懷念文字,既是感恩他的啟迪,也是一篇編輯手記。
1?光暈
與祥龍師交往的二十年,可以毋庸置疑地說,他是一個以思考為樂的人。
以思考為樂,聽上去似乎很令人向往,過程也一定很愉快。
但實際上卻遠非如此。
雖然學者的本職似乎就應該是學和思,但真正能以此為畢生恪守的事業(yè),且能好之樂之的學者卻并不多見,而能有所成就,為業(yè)界所服膺認可,就更是鳳毛麟角,否則孔子弟子三千,為何一再贊嘆顏回既好學又善學呢?不論在校園里偶爾碰見祥龍師,還是翻他的書,總有那種感覺:他又要一個人孑孓前行了,他在學問中獲得的快樂是那種對月成三的、一個人的會飲吧。
自由探索思維的極致,抵達精神的邊緣,是人類最珍貴也最艱難的自由。
這讓我想起美國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按照大教育家杜威的教育理念,建立了一些小學。在這些校園里,老師不能對孩子的“學習”進行任何灌輸、干涉或引導,完全由著孩子自己的意愿和興趣來游戲。可是新鮮期一過,孩子們就陷入無聊和迷茫之中,他們每天早上會愁眉苦臉地對老師說,今天我們能不自由學習了嗎?
在缺乏成人引導的情況下,兒童的自由探索會陷入瓶頸,甚至讓他們感到無聊,以至放棄。那么,成年人呢,在沒有“更智慧”的主體對我們進行引導的情況下,我們自由思考的意愿又能堅持多久呢,我們自由思考的能力又能走多遠呢?
這并非無中生有之問。
中國自然科學界多年來,一直屢有“錢學森之問”的烏云罩頂,其實相比于自然科學界,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界才更是“錢學森之問”的重災區(qū),以探索真理的真理為己任的哲學界,更是飽受“缺乏原創(chuàng)”“沒有大師”的詬病。
哲學界面對大師之荒,曾有過一段時間的創(chuàng)造體系熱,“欲與康德試比高”者亦不乏人。時至今日,這條道路上的人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和一些心猿意馬的弟子,并沒有別人跟在后面。
更多的人則在體系熱退潮后,如同一大群鳥,各個抱定一枝,實際上就像某些批評者所說的,成為哲學史學者,或哲學問題史學者。
但眾所周知,哲學史之思與哲學之思,是不相同的兩種思考。
沒有人能脫離哲學史,發(fā)展出真正的哲學之思。
但不幸的是也沒有人能只通過熟悉哲學史,成就哲學之思。
祥龍師屬于那些幸運的人,他從多年的哲學史研究榛莽中,完成了關鍵的一躍,躍升到哲思之地。
我絕非在此鼓吹他是“大師”,也不敢置喙他是否真的開創(chuàng)了“現(xiàn)象學儒學”。這都超出了我本人的評價能力。我只能誠摯地袒露我本人在閱讀他的書、在和他交流時所受到的巨大觸動。
我在外哲所聽過張祥龍老師和陳嘉映老師兩位的課。
他們都講現(xiàn)象學,都講海德格爾。陳老師講課起范兒,抽煙,45度角面向?qū)W生,來回踱步,如同從墻到窗之間有一條哲人小徑,說話抑揚頓挫且自帶翻譯腔……我想說的是,聽他的課,你得配得起這種智者沙龍的水準。
張老師講課,幾乎只在講桌范圍之內(nèi),就像相聲里那個兢兢業(yè)業(yè)的捧哏,不出桌子。他的聲音懇切、嚴重,有時卡頓,其表情也能看出某種艱難,就如同意義與語詞要在蒼茫太空中完成對接,我想起《論語》里的一段話,“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祥龍師大概就是其言也讱的人。
但詭異的是,相較而言,雖然其言也讱,但卻能吸引我專注于他所講的東西,更準確地說,專注于他想講卻無法講出的東西。就如同我看不見密林深處的獵物,卻能通過一個獵人舉著的槍和他的神情來想象那獵物是雉還是虎。
那本身也是非常美妙的感受。后來看張老師的書里頻頻提到“光暈”“暈圈”“惚恍”“氤氳”,我想當時聽課的感受就是那樣的;更重要的是,明白了原來聽哲學課也并非都要肝膽楚越、邏輯分明,它也應該有一些說不清楚只能心領神會的東西。
祥龍師的言讱,還有一次讓人印象深刻的是2001年德里達來訪北大哲學系,和系內(nèi)老師座談。當時祥龍師用英語問了一個問題,令大家詫異的是,祥龍師的口語非常讱,幾乎是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說出來的,好似帶棱帶角的聲音顆粒。估計在場的國內(nèi)師生沒有人完全聽懂,但法國人德里達卻向在場的眾人點頭,表示他聽懂了祥龍師的問題。想來,還是我們的英語程度不夠。
記得祥龍師當時問的問題好像是關于“延異”的,這是德里達發(fā)明的一個概念,但祥龍師在那時顯然已經(jīng)關注到這個概念對于自己的價值,和之后他所喜歡的“暈圈”概念有深刻的聯(lián)系,任何一個語詞其實都是中心與外圍共同構成的層層漣漪的場域,這場域又不斷地在時間中生成著變化著,這種機制又可以類比他關于原初意義生成之場域(道)與象的關系。
2?哲學家自身作為一種象
其實,祥龍師的言讱本身就可以視為一種象。
其一,君子敏于行而訥于言。謹言,本身是君子象的一個側(cè)面。
祥龍師去世的第二天,朋友圈里那么多人在感懷悼念他,白彤東老師在文章標題里就說他是“最后一位君子”,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悲觀,但能讓不同圈子不同立場的人都服膺他的正直,在今日國內(nèi)學界是可貴的。就如白老師所說,他沒聽見祥龍師臧否他人的。
其實我和他二十年的交往中,也沒聽他說別人的壞,同時也沒聽到別人說他的壞話?!墩撜Z》里可是沒少記錄孔圣人被人臧否或譏諷,也沒少寫他臧否別人,以及罵人的。當然我不是說祥龍師心中無臧否,刻意一團和氣。吳飛老師說他去美國留學前請祥龍師寫一封推薦信,但祥龍師因為對他不夠了解而婉拒,順水人情在他這里是不行的。吳飛事后反而因此更加敬重他。
君子言讱,是因為君子固其本。作為一個學者,本職是通過挖掘自己智識的極限,來思考終極問題,或一探邊緣之境,其他的事情都是枝節(jié)。祥龍師的整個哲學生涯都專注于一個學者的天職,心無旁騖,無所止境。
就如他做工人的時候就開始讀斯賓諾莎,其后讀現(xiàn)代西方哲學,成為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現(xiàn)象學專家,但之后他又堅定轉(zhuǎn)向中國哲學,并且逐漸把學問的根底也轉(zhuǎn)換為中國式的,再之后又研讀佛經(jīng)和吠陀,擴展到印度文明,甚至在厄瓜多爾訪學一年,對拉美文明也頗多感受。
我記得有一次和哲學系的師友去京郊開會,會上有人慨嘆北大外哲所如今青黃不接,骨干各有懷抱,外國哲學這一塊花果凋零,其中有一句揶揄祥龍師,“如今祥龍要去搞印第安哲學了”。我看見一向神情嚴冷的祥龍師也不禁嘴角一嗤。顯然那位老師犯了一個邏輯謬誤,“印第安哲學”嚴格來講也是外國哲學,祥龍師即便投身于此也不能算不務正業(yè)。
往深里想,這話里其實正蘊含著一個底層邏輯的問題:所謂外國哲學其實只限于歐洲人的哲學,甚至更狹窄只是西歐的哲學,東歐的東正教哲學就已經(jīng)血統(tǒng)不純了,而伊斯蘭、印度和東亞哲學,非洲、印第安這些文明都不能算是哲學。
祥龍師主動離開舒適區(qū),不斷拓展視野,變化視角,其實道理非常簡單,因為只通過一扇窗戶是看不清周圍,也就不能確定自己所處的位置的。
我們?nèi)祟愖罡镜奶幘炒蟾啪褪恰鞍蛣e塔處境”,也就是我們每個人,每個文明都困在人類的巴別塔里,只擁有塔上的一個窗戶,但幸運的是,我們可以移步到其他文化的窗戶前,通過他們的視野來完善我們對世界和自己的認知,庫薩的尼古拉在15世紀時就說每一種人類的語言都有價值,不管是梵蒂岡使用的拉丁語,還是頓河森林里韃靼人的語言,他們都是人了解上帝智慧的窗口。
所以說,哲學,或者其他任何學問,天生就應該是比較研究的,只不過由于此前幾千年信息技術的落后,各個文化的快速交互無法實現(xiàn),而20世紀以后,要研究自己的文化,不參照其他文化,對于有點抱負的學者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祥龍師在《中西印哲學導論》這書里還特意強調(diào)這本三相結構的書,并不是(原始的)比較哲學,因為這書不是在單純比較某些特征……比如中國哲學是圓融的,西方哲學是極端的,中國哲學是和諧的,西方哲學是矛盾的……祥龍師的比較研究早已經(jīng)遠遠超越這個階段了,相反,比較作為一種基本方法,實際上早應該內(nèi)化了。比如祥龍師用“時間化”“在場”等概念來分析《史記》《詩經(jīng)》里的場景,以及孝—慈結構,這都是比較哲學方法的內(nèi)化。
每一次視角和視野的轉(zhuǎn)換,其實都是對自己的一次挑戰(zhàn),是離開自己浸淫多年的舒適區(qū),開始一次又一次精神上的極限探險。
我想即便是以探求真知為本職的學者,這樣勇于放棄,勇于嘗試,勇于保持好奇、進取和開放的人也是稀罕的。畢竟在北大里,還是能聽到有人三十年前講一門課時所舉的例子,至今還沒變過,一提到母愛,就要開始朗誦高爾基……
祥龍師之言讱,是因為除了自己專注的精神探險之外,哪有那么多時間說與之無關的話呢。
其三,言讱正是思維抵達邊緣之象。因為要跟別人分享這種精神探險,要傳達意思,就需要用語言,可是如果那個意本身不能被充分對象化,那用言來描述可就太難了?!盀橹y,言之得無讱乎?”又有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對海德格爾、老子、兵家和《周易》諳熟的祥龍師當然明白,自己一直游走在哲思的邊緣和終極地帶,經(jīng)常處于語言半失效,甚至完全言不盡意的狀態(tài),言讱不正是他思維深遠之象嗎?
雖然如此,但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祥龍師還是從現(xiàn)象學里獲得了很多可以傳達中國哲學中這種邊緣之境的思路和方法。這也是他在當代中國哲學轉(zhuǎn)型過程中最華彩生光的貢獻。
吳飛在《緣在知己》一文中,精準地點出了祥龍師最重要的理論貢獻:
以邊緣性重新界定哲學的核心問題;
將“時”(或時機、時幾)作為中國哲學的核心主題大大推進了中國哲學的研究深度;
對孝—慈結構的哲學分析是幾十年來中國哲學最具原創(chuàng)性和意義的示范之一。
而這三個貢獻完全有著一根貫穿的內(nèi)在邏輯,如果天假以年,在其他問題上,祥龍師已經(jīng)到了觸類旁通、援藤摘果的佳境。
3?時的哲學意義
比方說,“時”(或時幾)作為核心范疇的分析。
一般而言,儒家相比于釋道兩家,似乎缺少思辨的味道,更少觸及“終極”或“邊緣”問題。但祥龍師對儒家的深入分析,完全翻轉(zhuǎn)了這種刻板認知,將儒家哲學拓展到前人所未至的深度。
其實,孟子在評價圣人的不同類型時,就已經(jīng)說孔子是“圣之時也”。乍一看一定非常奇怪,孔子是文化上的復古派,應該說是個生不逢時的人,或過時的人,怎么能成為得時的圣人呢?但這個“時”,實際上說的是“時機”(或時幾),也就是說孔子是一個把握時機的大師。
從這個思路就可以理解,為什么《論語》里,弟子問仁,問禮,問義,問君子,幾乎每一次孔子都給出不同的回答。何以如此?就是因為每一次問答發(fā)生在不同的時幾中,有不同的時幾結構,這是對人類交往復雜性的深刻展開。在每一次問答中,孔子和弟子都是不同的狀態(tài),還有各種其他的參數(shù),比如周圍是哪些弟子在側(cè),是在野地還是朝堂,弟子問的目的是什么,弟子的性格是什么樣的,孔子的回答可能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效果……可以說,在這看似簡單的問—答結構中,時幾結構的漣漪在不斷激蕩、改變、生成和創(chuàng)造新的關系、意義和現(xiàn)實。
普通人身處其中而不自覺,像孔子這樣的大師,則能時刻根據(jù)這種動態(tài)結構,既利用這種結構,又不被裹挾,失去控制,達到與弟子溝通的最大效果,這大概是從另一個層次來理解“從心所欲而不逾矩”吧。而和孔子經(jīng)常如切如磋的弟子們怎么評價這種交流的效果呢?“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之,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o:p>
或許很多人會認為這是顏回舉世無雙的歌德體范文,但假如顏回說的真心話呢?
在我們這個后現(xiàn)代和解構主義盛行的時代,可能會有很多人以為是前者,但我相信顏回是由衷的贊嘆。而這些詩性的描述,其實恰恰可以反證我們上面描述的孔子與弟子在問答時展現(xiàn)的時幾結構,一種“道”的在場,用祥龍師的話講,道的緣在。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不是把孔門問答活動夸張得太嚇人了。并不是。問答在古代西方也同樣是非常普遍的哲學探索模式。蘇格拉底也經(jīng)常讓對話者感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但我們可以看到蘇格拉底與孔子的談話方式何其不同,前者是充分對象化的,定域式的,如果討論美或幸福問題,蘇格拉底不論和誰討論,最后的結論應該是一樣的;但孔子恰恰相反,和不同的人討論,結論一定是不同的。
祥龍師對時的重視,讓他專門研究了古代兵家的理論,勢、變、用間這些概念都豐富了“時”的內(nèi)涵,最終祥龍師在《周易》里,找到了“時”最根本的緣起。
4?孝對于文明的意義
對“時”這一思想,更為具體同時也更為寶貴的貢獻,是祥龍師將其引入了“孝—慈”結構的分析中,唐文明老師說祥龍師在融通西方哲學基礎上研究儒學,可能是唯一一個堅持到最后并且形成一系列獨創(chuàng)性論說的人,其中最重要的獨創(chuàng)性論說,應該就是對于孝的分析了。
因為孝是儒家最重要的特征,因而也就成了以儒家為主流的中國文明最重要的文化特征,所以要想建立中國文化的主體性,能夠與其他文明平等對話,不對孝文化做出現(xiàn)代性的說明和轉(zhuǎn)換,所謂復興和崛起就是空話。而孝—慈所關涉的親子之愛,具有全人類的普遍性,理應成為未來人類文化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也理應由中國這樣一個孝文化最為深厚的文明做出這份貢獻。
在孝—慈結構中,祖先與后代,共同構成了一個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整體的“現(xiàn)象”,親與子,祖先與后代在養(yǎng)育和侍奉中不斷互動、生成和成就,彼此構成。就如柯爾律治所言,沒有孩子,男人怎么會成為父親?這其中也同樣有微妙的時機結構。
不僅是在養(yǎng)育與陪伴中充滿人格和精神塑造的契機,還包括在出生、慶生、生日、冠禮、婚禮、葬禮、祭祀等儀式化的重要時機,祖先與后代融匯為“家族”,在場的、不在場的個體完成一種相互的創(chuàng)造和生命的相互構成,所謂“三年之喪”“慎終追遠”“喪,與其易也,寧戚”。
祥龍師將這個古老的,幾乎被新文化運動掃進歷史垃圾桶的陳舊之物,重新闡發(fā)得如此詩意微妙,激動人心,讓人看到了中國哲學所顯露的巨大的人類性的價值。
5?哲人之死就是哲人所能抵達的最遠的邊緣
祥龍師的言讱,作為一種象,一種君子端嚴修己,學者執(zhí)著好學之氣象,是合乎情理的。
但緊接著,就會有這樣一種疑問:哲學家難道都是康德那種城堡式學者嗎?馬克思不是說過,哲學只是解釋世界,而重要的是改變世界么,這句話還曾經(jīng)是哲學系辦公樓一進門時赫然入目的slogan,還有哈道那本《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這些似乎都在與單純求知式的學者生涯存在一種矯正的要求。
吳飛在前文中說,祥龍師和他哥哥年輕時曾是活躍的紅衛(wèi)兵,干過很多轟轟烈烈的事情。和后來看似嚴冷、平靜的純粹學者判若兩人。所謂“予生也晚矣”,見到祥龍師時,他已是“退潮的滄?!?。
祥龍師年輕時
祥龍師與賀麟先生的合影
但就如魯迅所說看似風起云涌的地方,其實并無革命,祥龍師大概也如曾經(jīng)周游列國而不能用世的孔子一樣,退而訂書講學。
我所知道的祥龍師不僅僅是通過自己的知識,而是通過自己的社會行為來改變世界的事情并不多,大概有兩件。
一件是他曾經(jīng)做過外哲所的主任。我曾經(jīng)看到過畢業(yè)多年的師兄盧某寫過一篇回憶錄,說祥龍師在所內(nèi)紛爭、無人接手的情況下勉為其難接了這個行政職務。但祥龍師并不善于政治,更不善于斡旋人際斗爭,所以這個官做到最后并沒有得到“政通人和,百廢俱興”的善果。
還有一件是祥龍師在千禧年時提出建立“儒家文化保護區(qū)”的觀點,作為一個話題,進入了公眾視野,一時熱議。這也算超出了學者獨善其身的生活方式,是以思想改變社會了。
祥龍師的這個觀點當然不是一時興起的靈感,自有其深思熟慮,但一些媒體和文化人要么喜歡望文生義,要么喜歡歪曲原意,把這個話題拿來和自然保護區(qū)比照,于是文化保護區(qū)就成了強制人生活在落后封建的保留地,而幾乎完全掩蓋了“自愿社群”的本意。
其實儒家文化區(qū),就其最低程度的形態(tài),和宋莊藝術家區(qū)有什么本質(zhì)的不同么?何以前者好笑,后者就成了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了?儒家文化區(qū)的高級形態(tài),其實也并不匪夷所思。
祥龍師在《中華讀書報》的專訪中澄清了很多質(zhì)疑。但其實最有力的理由并沒有明說。他提到了中國自古以來儒釋道三種傳統(tǒng),后兩種通過寺廟道觀的僧道社團得以延續(xù)到今天,而儒家傳統(tǒng)卻被連根刨掉。的確,追溯中國今天的社會現(xiàn)實的形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開始并沒有給中國人以充分的選擇,比方說廢科舉,廢私塾,廢四書五經(jīng),廢祠堂,廢族譜,廢……
試問這些廢止都經(jīng)過“民意”了嗎?有沒有給一些人,即便他們是少數(shù)人,以自己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如果有,那么今天我們就可能會看到“衣冠簡樸古風存”的儒家村落,而不必建立什么儒家文化保護區(qū)了。祥龍師的提議,其實只是對清末、五四以來激進的西化運動、持續(xù)百年的廢舊立新社會改造工程的一種糾偏。
吳飛老師說,祥龍師在去世前和弟子們在線告別,那是哲學家的天鵝之歌,讓人不禁想到蘇格拉底的臨終前的演說。但祥龍師說:“我做不到像蘇格拉底那樣(主動赴死),但蘇格拉底也沒有受這樣的身體折磨?!薄岸竦乃?,正站在‘懸崖邊上’,經(jīng)歷‘死亡的熬煉’,再沒有比這更真切的邊緣問題了……真真切切的痛苦和折磨沒有使他放棄自己的堅持,他到最后時刻仍然在拒絕對象化,仍然靠自己的信仰期待著美好與真實?!?o:p>
我不想說,哲學的盡頭是宗教的開始。但我真的希望,對于哲學家,對于智者而言,現(xiàn)實生命的終結,就會去往一個和古今所有哲人重逢的雅典學院、兜率之天、舞雩之臺。
將不會再有一個人的會飲。
《中國國家地理》的單之薔總編曾和祥龍師同行西藏,留下了一些饒有韻味的照片,名曰《哲學家與云》,暫留聲影。
?
【上一篇】【彼得·薩爾曼】自德里達以來
【下一篇】【吳飛】敬挽張祥龍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