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特根斯坦簡評
作者:薩繆爾?胡克斯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發(fā)布
詩人和哲學家,意大利畫家喬治·德·基里柯(Giorgio de Chirico),1915年
在拙著《既不是喇叭也不是小提琴》(與西奧多?達林普爾和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中“貶低”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 Ludwig Wittgenstein)的文章之后,我覺得自己已經與他沒有瓜葛了,但哲學界對晦澀難解、語無倫次的推崇仍在繼續(xù)。不是說繼續(xù),人們可能說不斷擴展:“我敢肯定《紐約客》無論有多少優(yōu)點,形而上學思辨的名聲絕對不強。我很想知道吸引這么多智慧之人的思想上的裝腔作勢究竟是什么,他們本來應該更聰明些啊?!蹦峒獱?克里斯南(Nikhil Krishnan)對《維特根斯坦私人筆記:1914-1916》最新版本的評論文章(《紐約客》5月16日)也沒有多大幫助,雖然這并不是克里斯南的錯。該文章的題目是“你是在說屁話”---不是克里斯南在評價維特根斯坦,而是維特根斯坦對從古至今哲學家的判斷特征的總結。但是,這句話的確概括了我自己對路德維希的判斷。
我不會再閱讀他的著作來尋找我的判斷出現錯誤的可能性。我在生活中已經受夠了,我之前就說過這樣的話,除了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之外,他是我最討厭的哲學家了,要是從來就沒接觸過他就好了。我也說過這樣的話:在任何一個體面的大學攻讀哲學專業(yè)的哲學系學生讀過的書都比維特根斯坦更多,他幾乎毫不遮掩地表達出對哲學界同行的蔑視。(正如艾瑞斯?梅鐸(Iris Murdoch)曾經說過,“維特根斯坦實際上根本懶得去閱讀最著名的前輩著作”。)我要再最后說一次下面的話: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等于是在回避哲學探索。在做出承諾之后,我馬上意識到隨后我可能再次違背諾言。
但是,從表面上看,“維特根斯坦主義”是什么呢?這很難說,有好幾個原因。存在維特根斯坦一期和維特根斯坦二期,一期出現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時。二期出現在其思想激烈再塑造的《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階段。但是,《邏輯哲學論》和《哲學研究》的晦澀難解的言論作為集體聲明到底什么意思,其實并沒有共識,即使個別的晦澀言論可能有內在連貫性。最激進的證據是如下事實,當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為《邏輯哲學論》的英文版寫序言時,維特根斯坦怒火中燒,宣稱羅素根本就不理解他的這本書,但羅素作為思想家的地位是沒有人能否認的。羅素看不懂?如果連羅素都看不懂,我敢說,那是因為這本書本身不可理解。更富喜劇性的事件此時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我認為,大衛(wèi)·埃德蒙茲(David Edmonds)和約翰·艾丁諾(John Eidinow)的《維特根斯坦的撥火棍》(中譯本的譯者方旭東,2003年7月1日長春出版社出版---譯注)似乎是諷刺性揭露的主題。在1946年劍橋大學的思想討論會上,維特根斯坦和倫敦經濟學院的卡爾?波普爾(Sir Karl Popper)發(fā)生了激烈的辯論,爭論的焦點在于是有真正的哲學問題還是只有語言問題。路德維希采取后一種立場,手拿撥火棍突出強調他的立場,要求波普爾提供道德法則的更明確例子。當波普爾回答說,“別拿著撥火棍威脅到訪的演講者”,在我看來,這應該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哄堂大笑。但是,作為會議主持人的維特根斯坦卻扔掉撥火棍,氣沖沖地走出會場。在我看來,這樣的舉動簡直就是惡霸被駁得啞口無言時惱羞成怒的丑態(tài)。因此,雖然他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但在我看來,維特根斯坦最終來說可能是沒辦法表達自己的觀點,難怪他的著作晦澀難懂。
但是,如果有具有內在連貫性的個別命題,那最著名兩個如下:(1)如果我們承認當我們使用“世界”這個詞的時候,我們只是意味著地質學上的物質創(chuàng)造,而不是我們生活體驗所包含的所有內容,如“這是個美妙的世界”或“這是個惡劣骯臟的世界”或“在我看來,整個世界進入地獄也行”等,那就存在一個精辟的格言:“世界就是發(fā)生了一切?!保═he world is all that is the case)誰能有不同意見呢?我能回憶起讀到它時的著迷。但是,除了“is the case”(是一切)聽起來比“truly is”(真實的樣子)更深刻一些之外,它與“世界就是真實的樣子”有何不同?“世界就是現狀”如何?后者可能不可避免地有一種失望和不屑一顧的口吻,一種“就那樣吧”的含義。雖然我仍然喜歡“世界就是發(fā)生了一切”,但這個顯然連貫的命題的真正含義是什么?
我真正興奮不已的第二句話是“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ueber muss man schweigen”。兩個流行的英語譯文是“我們不能言說的話,就必須保持沉默?!被蛘摺霸谀阏f不出口時,就必須保持沉默?!笔紫葋砝斫饩S特根斯坦未說出口的話,比如,人們可能說,“因為我不能說父親與黑手黨有聯系,我必須保持沉默,”除了公訴人之外,誰能反對他人沉默?沒有,他表達的應該不是這個意思。相反,因為形而上學命題必然是廢話(圣人路德維希這樣說),“哲學中的正確方法真的應該是下面的意思:除了能說的東西,也就是自然科學的命題之外,什么也不說。”換句話說,既然哲學問題似乎或的確是不可說的,或不可言喻的,那就不要試圖談論它們。難怪我將維特根斯坦主義的特征概括為回避哲學思考本身。換句話說,(如果允許人們用言語說話),不要做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阿奎那、笛卡爾、休謨、康德等等一直到現在的人做的研究。維特根斯坦似乎不知道,自然科學家同樣需要挑戰(zhàn)不可言說之物。正是192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丹麥物理學家尼耳斯·玻爾(Niels Bohr)說過,科學有責任試圖用普通話語談論科學,而不僅僅依賴數學。對此,愛因斯坦肯定也很清楚。維特根斯坦顯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為奧地利做戰(zhàn)的合格士兵,但是,從哲學上說,他顯然缺乏勇氣。
相反,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就勇敢得多。因為知道現象(人類感官和智慧能夠看到的東西)與自在之物(the noumenal自身存在而感官掌握不到的東西)的區(qū)別,康德在其形而上學中試圖勇敢地求助于自在之物,雖然這是連貫的語言無法描述的,也沒有形狀---人的心靈是這樣無法確認的自在之物,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沒有被揭示出來。
如果沒有康德,西方哲學將更少傳奇色彩,但是維特根斯坦的到來只是讓人覺得乏味無趣(他是當時英國哲學家基本忽略的人)。沒有康德,就沒有叔本華。沒有叔本華,就很難想象有尼采。而若沒有維特根斯坦,西方思想可能變得更加豐富。人們能從將近寫完《邏輯哲學論》的“哲學家”那里真的獲得什么呢?“理解我的人最終承認他們是狗屁不通”?為什么要不辭勞苦讀他的東西呢?但是,很多人的確仍然在這樣做。
其中一個這樣做的人是著名英國哲學家伊里莎白?安斯康姆(Elizabeth Anscombe),但我感到非常失望。克里希南(Krishnan)的副標題“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有多怪異?”指的不僅是他怪異的哲學,而且還有他多多少少承認的同性戀傾向。安斯康姆反對特別強調后者是正確的,這樣,她在寫“如果有人宣稱理解維特根斯坦,我感到深深的懷疑。這或許是因為我敢肯定我并不理解他”時,我們希望人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假設她在談論這個男人的性傾向,這是真正的延伸;而她在談論他的思想。。。這是多么非同尋常的懺悔啊。
在此背景下,思考精彩的小說家哲學家艾瑞斯?梅鐸(Iris Murdoch)對維特根斯坦的反應就非常有意思了。她的煌煌巨制《形而上學作為道德指南》是真正的哲學??死锵D献⒁獾矫疯I遇見過維特根斯坦兩次,發(fā)現他是個有趣的人,但“沒有從他那里獲得多少哲學?!币稽c兒不錯。
但是,他的魅力究竟來自何處呢?我從研究了幾十年的哲學學科中獲得的結論是沒有得到多少樂趣,因為我仍然認為哲學應該是藝術和科學之君主(雖然從前的說法是女王)---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每個學界實踐者都是貴族。當我們談論維特根斯坦狂熱時,我們是在談論學界人士而不是附帶的哲學家。
在評價他那個時代文學批評相對默默無名時,20世紀著名文藝批評家約翰·克羅·蘭色姆(John Crowe Ransom)認為,批評家想通過看起來像物理科學家那樣晦澀難解而顯示自己的思想有深度。顯然,非常顯著的是,維特根斯坦認為人們能夠談論的東西就是“自然科學的命題”,即使人們不得不假設這樣的命題如此深刻以至讀者或聽者很難理解。我是在暗示,他在實踐“自欺”(bad faith)嗎?我認為我至少是在暗示這一點。但是,很多學界哲學教授,我是不愿意僅僅暗示的。
他或她(通常是他)并不太在乎笛卡爾或休謨或威廉?詹姆斯或約翰?杜威之類,因為這些哲學家同時做到了思想深刻和語言清晰。他也未必更喜歡讓人感到愚蠢或看起來愚蠢的康德。但是,維特根斯坦(或者海德格爾)之流的思想家擁有晦澀難解和缺乏連貫的雙重屬性,使其作品看起來如原子物理學般深刻,要求提供像量子物理學家那樣深刻的解釋。這一類哲學教授是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在《文學入門》如“未選擇之路”中說的需要回避的英語教授的堂兄弟,無需多少文本闡釋精細分析,除非這種精細分析是要向學生顯示弗羅斯特并不真的想表達他顯然表達的意思;他可能更喜歡說,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只能由像物理學家那樣聰明的文學教授才能講解透徹。
還有另外一種方式看待這個議題,這再次要求英語系和哲學系作個類比。有一類英語教授津津樂道地告訴學生們,他們在中學學的大部分英語語法現在已經站不住腳了?!耙?guī)定性”語法已經是死議題,因為語法過去這些年已經因為語言使用者的實際“用法”而改變了很多。上述句子的第二個分句當然是真實的,但是第一分句是真實的,只是因為規(guī)定性已經被謀殺了。萬事通教授(Knowitall)告訴其信眾從前的法則如句子不能用介詞或不定式或者不可名狀的東西開頭已經不再適用,雖然自開始就沒有這樣的法則。他不會告訴學生,英語句子的基本結構要求主語和動詞和直接賓語和間接賓語,因為那是支撐語言本身的普遍“笛卡爾式”(“Cartesian”)語法規(guī)定。他覺得在不惜犧牲規(guī)定性的情況下強調用法讓他看起來像個爭取自由和語言民主的勇敢戰(zhàn)士。他認為規(guī)定性語法意味著某個人在沒有授權的情況下告訴別人該說什么或者寫什么。當然,這個“某人”是思想傳統(tǒng),它知道我、你、我們、他們寫(write),而他、她、它寫(writes)。但是,萬事通教授允許方言的存在如(he write)或者(she write),就像規(guī)定性語法要求主語和動詞之間保持一致的寫法一樣好,雖然讓它的使用者聽起來有些像個文盲。但是,當然,沒有任何驚訝的是,好教授自己說話或寫文章時也是遵守他們勇敢拋棄的規(guī)定性語法。
哲學教授通常比英語教授更聰明一些(我身兼兩職,因此這里沒有什么可夸耀之處),因此,他們避免說出聽起來過于愚蠢的話。不過,也存在拋棄普遍信任的傳統(tǒng)的類似做法,比如擁抱存在本質、靈魂本質、知識局限性、選擇局限性、倫理學、上帝及其缺席、美的意義、還有“談論這些東西的必要性”等。我在其他地方已經指出過。在不說出不可言喻的話的情況下贊同拋棄那個傳統(tǒng),能夠讓人看起來很勇敢,就好像有人在說“我自己真的不喜歡這個東西,但我們有些人很強大和堅決,非做某事不可,甚至顯得十分悲壯,為了真理必須這么做?!比藗兡軌虬V迷和陶醉在這種虛假犧牲的自鳴得意之中。
如果我這樣說聽起來有些玩世不恭,那好,隨便你怎么想。我的玩世不恭是受到先鋒派哲學教授擁有的另一種玩世不恭的啟發(fā)。但是,我對圣路德維希鼎鼎大名的解釋并沒有解釋像伊麗莎白?安斯科姆這樣的高品質人物能從他那里聽到思想深刻的見解,而更高品質的人物艾瑞斯?梅鐸卻很少能夠聽到。無論如何,我知道,沒有其他任何知名的、非常著名的西方哲學家(此刻,除了馬丁?海德格爾之外)的最顯著問題與其著作內容本身沒有多大關系,人們關注更多的是他或他的名氣是否公正。
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實際上對哲學說,“你去自殺吧。”真敢胡說八道,狗娘養(yǎng)的!
譯自:A Brief Reflection on Wittgenstein by Samuel Hu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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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薩繆爾·胡克斯(Samuel Hux),紐約城市大學約克學院榮休哲學教授。曾在《異議者》、《新共和》《周六評論》《新牛津評論》《新評論》《當今時代》等期刊發(fā)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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