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99精品视频天天在看,日韩一区二区三区灯红酒绿,国产xxxxx在线观看,在线911精品亚洲

    <rp id="00a9v"></rp>
      <track id="00a9v"><dl id="00a9v"><delect id="00a9v"></delect></dl></track>
      1. 【張振濤】盡公不顧私 —— 孔德墉先生行狀二三事

        欄目:紀(jì)念追思
        發(fā)布時間:2023-05-19 18:44:54
        標(biāo)簽:孔德墉、盡公不顧私

        盡公不顧私

        —— 孔德墉先生行狀二三事

        作者:張振濤

        來源:《中國音樂學(xué)》2023年第2期

         

        孔德墉先生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也是“資料室”(圖書館的初期稱呼)最早的負(fù)責(zé)人,為收藏事業(yè)做出了巨大貢獻,其中的三件事尤為突出:第一,參與接受盛家倫的兩萬冊圖書,第二,謀劃接手鄭穎孫180件樂器書譜,第三,確立音樂圖書館分類法?!叭甯弊屬Y料收藏其道大光。圖書館最珍貴的一批藏品均出自他手,后人不能不對這位生命力超級旺盛、記憶力超級強健的創(chuàng)始人的回憶與口述刮目相看。是歷史的恩賜還是孔德墉的存在推動了音樂圖書館拾級增高、最終擔(dān)得起“天下第一樓”的盛名?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是書譜收藏史的幸運,而受惠者更愿意將這種小概率的幸運解釋為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

         

        一個好的研究機構(gòu)同時也必須是一個好的資料中心,獨一無二的圖書資料是衡量一家學(xué)術(shù)機構(gòu)品次的重要標(biāo)準(zhǔn)之一。20世紀(jì)50年代前,無論是宮廷藏書閣,還是私家藏書樓,基本上都沒有音樂書譜的專藏,裹挾于“經(jīng)史子集”夾縫中的音樂,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中國音樂研究所建立音樂圖書館的意義,就在于改寫了不把音樂當(dāng)回事的狀況,以專業(yè)性、系統(tǒng)性、規(guī)模性,使無處安身的音樂學(xué)找到了獨立門戶的家。一批學(xué)者,一時俱起,網(wǎng)羅理董,以夜繼朝,在簡樸平靜的年頭致力于收藏事業(yè),把尚未聚集的音樂典籍匯集一庫,讓學(xué)科大致摸清了豐厚家底。稿本、抄本、善本、孤本、珍本,囊豐篋盈,蔚為鉅觀,使中國音樂研究所圖書館成為中國音樂資料庫藏的無冕之王。如果把晚清以降音樂家為尋求自立而匯集音樂資料的目標(biāo)視為一種連續(xù)行動的話,那么探視這座富甲四海、一峰獨秀的圖書館,就是回視“興廢系乎時序”的歷程。

         

        2022年12月25日,孔德墉先生故去(享年96歲)。他是中國音樂研究所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資料室”(圖書館最早稱呼)最早的負(fù)責(zé)人。他穿著白襯衫、打著領(lǐng)帶一塵不染的樣子,定格于僅差五天的新年前夜。過去一年,單位名冊上掛出了多次縞素,孔德墉、簡其華、毛繼增,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幾位年逾九十的高齡長者,都于2022年謝世。他們代表的時代正在遠去,而他們積累的庫藏卻永不消失。這篇誄文就是為了讓歷史記住他們留在來路上的深深轍痕,以免遺澤無復(fù)可識。

         

        孔德墉先生做過一系列今天看起來不可思議的大事,其中三件尤其突出:第一,參與接受盛家倫的2萬冊圖書,第二,謀劃接手鄭穎孫180件樂器書譜,第三,確立音樂圖書館分類法?!叭甯弊屬Y料收藏其道大光。圖書館最珍貴的一批藏品均出自他手,后人不能不對這位生命力超級旺盛卻于最好時節(jié)不得不黯然離職的人投以歉愧目光。不知是他出生晚了還是時代早了,他遇到了孔氏家族“推尊入卑”最終成為反面角色的年頭,昔日第一世家的榮耀帶來了無盡麻煩。1957年,文彥出任資料室主任,實際上是對他的曲加革斥。雖有李元慶庇護,但進退皆受羈牽,意見屢遭蔽塞,60年代初成為第一批“下放干部”(他的用語“被淘汰”),使他心灰意冷。“文革”時,屢遭批斗。之后,他再也不愿回到音樂研究所,先選擇去了美術(shù)研究所,1980年轉(zhuǎn)赴香港,繼承家業(yè),棄文從商。

         

        1999年,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在香港舉辦中國樂器展,他看著老器物的表情,讓人感到比之人言,倒是默默無語卻留下過年輕時代手澤的藏品讓他“胸隱然痛,心砰然躍”(錢鍾書語)。某種程度上講,是樂器藏品讓他心底回暖,盡釋前嫌??梢姴┪镳^具有一器以勾恩怨、一物以平溝壑的作用。2010年,他策劃、出資、出版了《李元慶紀(jì)念文集》。讓他贊美的人不多,李元慶是他真心擁戴的領(lǐng)導(dǎo)。這件事沒人逼著他做。心甘情愿,出錢出力,與其說是對老領(lǐng)導(dǎo)的交代,毋寧說是對年輕歲月的遙寄。命運似乎又給了他一個反饋機會,讓一輩子沒有名分的“戍邊卒”終于獲得了在一本嚴(yán)肅著作上署名的光榮。因署名而正名,因丹心而汗青,多少慰藉了鬢霜時節(jié)“非官身”的寒心。他神采奕奕親率我們到周巍峙家請其作序的路上,笑著說:“又去找組織了”。

         

        說起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人們首先想到的是楊蔭瀏、李元慶、黃翔鵬等,談起資料,也會想到王世襄夫婦和有“掃地僧”之稱的李文如,孔德墉則因幾十年遠居香港,成為一個被忽略的名字,如同隱士湮沒于中心敘事。其實對圖書館收藏事業(yè)的貢獻,大多數(shù)人遠不如這位深藏不露的人。他應(yīng)該成為“資料室”的敘述主角。

         

        他收藏鄭穎孫樂器的事,我在《懷滿鏗鏘》(《中國音樂學(xué)》2009年第4期)一文已有敘述,此不贅。對于他的生平,尚待系統(tǒng)梳理,一篇行狀,難以盡舉。本文僅舉三事,以見其功,也表達我們對孔德墉先生的哀思。

         

        、盛家倫書庫

         

        (一)藏書家

         

        盛家倫(1910—1957),因演唱電影《夜半歌聲》插曲(田漢詞、冼星海曲)而影響廣泛。1935年他與呂驥、沙梅等在上海組織合唱團,從事抗日救亡歌詠運動,參與過“新音樂運動”的許多大事。他是中共地下組織成員,曾穿上國民黨軍裝,借憲兵隊的車,掩護田漢出逃。田漢觀看俄羅斯作曲家阿甫夏洛穆夫創(chuàng)作的中國風(fēng)格歌劇《孟姜女》后,直率地指出朗誦調(diào)食洋不化,引用盛家倫的話:“黃源洛的《秋子》用西洋標(biāo)準(zhǔn)的朗誦調(diào),結(jié)果人們都學(xué)著用唱洋歌的調(diào)子念‘哪里來的奸賊,我把他丟在河里’,傳為笑談。如今《孟姜女》的‘看四下無人,不免脫下衣衫,親自撈取便了’,‘你唱個歌兒,我放你過關(guān),也就是了’,都同樣可笑?!笨梢娞餄h與盛家倫關(guān)系非同尋常,并對其民族聲樂鑒賞力大為欽佩。

         

        1935年冼星海回國,周恩來領(lǐng)導(dǎo)的中共中央特科,委派盛家倫與周巍峙,做冼星海工作,爭取其投入抗日救亡歌詠運動。這使冼星海改變了出國計劃,轉(zhuǎn)赴延安。

         

        1953年起,盛家倫定編為中國音樂研究所“通訊研究員”。說來奇怪,他的名聲不是因為演唱《夜半歌聲》,而是因為藏書。他生平落拓,不利營謀,把錢都花在藏書上。術(shù)有專攻,藏有專類,在音樂領(lǐng)域,他的品鑒力到了在京城藏書圈內(nèi)舉足輕重、左右書價的程度,常以書霸式作風(fēng)對付書商??椎萝貞浀溃?/span>

         

        他家的地上,堆著一包袱一包袱的書,都是琉璃廠、隆福寺的書商送來的,東四“中國書店”那邊的也有。書商在一函書中,拆出頭一本和末一本,讓他估價,看值多少錢。書商不懂音樂,叫他鑒定。什么朝代?品相好不好?大概多少錢?許多好書,盛家倫留了下來,沒給人家錢,人家也不好意思要。

         

        孔德墉回憶盛家倫與書商會面的場景,聽他縱論天下藏書樓與各類版本,什么宋版、明版、秘書閣、道光本。各家藏書與自己的相比,先比有沒有,后比什么版本,最后比開本、墨色、品相。在樂書、樂譜領(lǐng)域,他敢與任何藏家一爭高下,所以,這種名聲既讓人意外也順理成章。

         

        (二)落魄者

         

        盛家倫也有過“男兒何不覓封侯”的雄心。但1949年后,居功自傲,沒有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不免自甘沉淪??椎萝^續(xù)道:

         

        當(dāng)時盛家倫40多歲,情緒不好,天天罵街。盛家倫是光棍,李元慶對我說:“你也沒有女朋友(那時李元慶太太李肖,還忙活著給我介紹女朋友呢),你就星期日到他那里學(xué)習(xí)吧。他懂得圖書,你多請教,好為圖書館做點具體事?!?/span>

         

        當(dāng)時盛家倫住在王府井附近東單棲鳳樓一個小院的二層樓內(nèi)。先后同住的有黃苗子、郁風(fēng)夫婦,吳祖光、新鳳霞夫婦,北京電影制片廠制片主任戴浩一家,時任文化部處長的鄔析零一家。鄔析零住樓下,盛家倫住樓上。樓下一間大廳和兩間側(cè)室,因吳祖光介紹,曾為上海《新民報晚刊》駐北京辦事處?!缎旅駡笸砜房偨?jīng)理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常在此旅居。1957年“反右”后,小院被視為文人相聚的是非之地。主持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表示,不能讓這批人住在一起。于是,黃苗子、郁風(fēng)一家,搬到王世襄的芳嘉園小院。

         

        盛家倫家里除了兩個沙發(fā)沒別的。他生活起居很不正常,中午12點起床,所以我得下午去。禮拜天也一樣,到那兒一塊兒吃飯。吃飯也很奇怪,飯店外賣送粽子。要幾個?我去也要兩個。四個粽子,你來兩個,我來兩個。吃了聊天,他就開罵。1949年后,他自然應(yīng)該當(dāng)官,但他不買一些人的賬。

         

        沒有人描述過盛家倫的內(nèi)心,近在咫尺的孔德墉看到了他的短處。對組織認(rèn)同,對領(lǐng)導(dǎo)不認(rèn)同,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仕途。生活毫無規(guī)律,目中無人,難以相處,成為致命要害。他最大的貢獻是幫助田漢逃避了國民黨追捕,動員冼星海轉(zhuǎn)道延安。對其藝術(shù)名聲奠定影響最大的當(dāng)然還是因為電影插曲的演唱者,這些導(dǎo)致了他過分自負(fù),前功盡棄。他是有資格成為領(lǐng)導(dǎo)也渴望成為領(lǐng)導(dǎo)卻因特殊原因而不能成為領(lǐng)導(dǎo)的人,這使他處境尷尬。

         

        (三)搶占風(fēng)波

         

        1957年,盛家倫病倒了,他的藏書成了各個單位窺伺的目標(biāo)。孔德墉敘述道:

         

        剛開始也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沒上醫(yī)院,后來來了車,送到病房,住了兩個禮拜。

         

        我每天去,護士提意見:“你負(fù)責(zé)這病人嗎?病房都成了俱樂部了,你叫那些人趕快走,不許再來了,能養(yǎng)病嗎?”后來病情惡化,是尿毒癥。

         

        盛家倫到醫(yī)院后,把家里鑰匙給了我。我就住在他家,看到衣柜里怎么一件衣服都沒有。白天上醫(yī)院,晚上回去,吃完飯再回屋。他的藏書,各單位都打算據(jù)為己有,因為涉及舞蹈、戲曲。文聯(lián)的、舞協(xié)的(舞蹈家協(xié)會吳曉邦非常想要)、美協(xié)的、劇協(xié)的,爭著要。

         

        究竟是什么書,當(dāng)時我也不知道。沒功夫翻,他擺得很亂,都靠墻堆著。他住院期間,我把書翻完了,知道有些什么了。

         

        有一本書據(jù)說是盛家倫寫的。他生前說,你別動這個手稿。最后我才動的那本手稿??赐瓴胖?,不是盛家倫寫的,是潘懷素寫的。他把潘懷素的稿子抄了一遍。我知道潘懷素有研究燕樂的稿子,就是這本。

         

        病情轉(zhuǎn)化,開始還挺好的。第二天找了個湖南籍大夫,開的藥方是,一條獨參湯。一條人參,我得去買呀。那時,不能隨便買,是高干專供品。李凌等人來看過,我就坐著李凌的車,找到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陽瀚笙。陽瀚笙開了封信,讓我去買。

         

        楊梅珠斜街,有個小院,是專供高干商品的指定地點。不是一般商店,但也是商店,得有介紹信才能買東西。有700多元一條的人參,太貴了,買不起。雖然前兩天我身上帶著800塊錢。后來買了460元一條的,趕快回去。醫(yī)院給我開了一間房,拿了個電爐子,把人參放里邊。煮唄,煮完后,十點多鐘,但他已經(jīng)咽不下去了。腿和腳,腫成面包一樣。不行了,咽不下去了。搪瓷缸一小碗,喝不了了。一點多鐘,盛家倫去世了。

         

        那條人參,不是一塊,是一整條,而且是野參,從頭到尾的一條,有頭有須,這么長一條,我得喝呀。還有個錦盒,里面還有渣,我磕到手里,一塊兒吃了。吃了以后覺得怎么那么甜?看來是拿糖腌過的,甜得很。喝了獨參湯,把電爐子、搪瓷杯交還,還了鑰匙,去了火葬場。

         

        在火葬場,我們一起推進去。我親手給他撿骨灰,人家告訴我先撿哪塊,后撿哪塊,最后把天靈蓋,擺在上面。我給他買了骨灰罐兒。他有一個舅舅,帶他一塊去買,得叫人家滿意才行。到了安定門,看了一個古董罐兒,真不錯,窯燒的,非常好。我們連夜寫挽聯(lián),有替趙丹寫的,還有替別人寫的。追悼會來了很多名人,老一代電影人金山等都來了。

         

        此事發(fā)生于1957年,正值“反右”。李元慶讓孔德墉不要回所,有意避開,天天泡在盛家整理圖書。

         

        呂驥早就給我布置了任務(wù),他說:“你這兩個月不能離開(我剛結(jié)婚呢),就得在那兒待著。各單位都會來搶書。住醫(yī)院的錢,是我們音樂研究所出的。這個理對不對?想要書,得先拿錢來。你們沒拿錢,這就不好說了。書怎么處理呢?你得記好,他是贈送給中國音樂研究所的。明確這一點,別人就不來搶了?!?/span>

         

        為了不讓別的單位搶,就得先登報,先發(fā)《光明日報》。那天晚上,呂驥對我說:“你擬個稿吧?!蔽艺f:“不行,我擬稿還得給李元慶看,你擬稿就不用給李元慶看了?!逼鋵嵨乙呀?jīng)和李元慶商量了,這是李元慶讓我這樣說的。

         

        呂驥給我的任務(wù)還有找自傳,他連個自傳都沒有交給過組織。他的信很多。我主要是找遺囑,假如遺囑說要送給別人,我們就麻煩了。但確實沒有。

         

        李元慶和鄔析零,同在延安,交情深厚。鄔析零答應(yīng),第二天發(fā)稿。一見報,其他單位全都傻了。名正言順,歸音樂研究所了。

         

        我住了兩個多月,后來資料室的周昌璧等人也來參加了登記、入賬、分類。我在那兒整理,她們登記。

         

        李元慶還派了王世襄、楊友鴻、何稚潔等人一起參與了書目清理造冊工作。

         

        (四)營構(gòu)既成

         

        這段故事,刀光劍影,幕幕驚險,場場驚心。表面上是“盛家倫遺囑將藏書約兩萬冊全部捐贈中國音樂研究所”,實際上是呂驥、鄔析零、李元慶、孔德墉合作導(dǎo)演的一場接收大戲。呂驥頂層設(shè)計,命筆定調(diào);鄔析零保駕護航,彌縫曲護;李元慶深謀遠慮,未雨綢繆;孔德墉貼身跟進,親力親為。四位音樂家,上下貫通,前后一心,終于把這批珍貴藏書盡收囊中。圖書館分量,平添千鈞。

         

        孔德墉是我所見過的記憶力最強的人,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何年何月何時何人,脫口而出,許多細(xì)節(jié),描述清晰,極富畫面感。我之所以盡量保持文本的口述形式(難免的訛誤略有矯正),也是想保留這份栩栩如生、頗具現(xiàn)場感的敘述。這則故事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大事記》中只有短短一行字:“1957年5月10日,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理事盛家倫在北京病逝,終年47歲。盛家倫遺囑將藏書約兩萬冊全部捐贈中國音樂研究所。”然而,人們無法想象這字里行間卻深藏了天機。發(fā)生于1957年的波瀾不驚的事件,沒有參與者的講述,誰也不敢相信,更無法以書面方式流傳下來被世人知曉。他的口述像一把錘子,敲碎了我頭腦中有關(guān)資料收藏的“常規(guī)定勢”。原來匯集寶藏,不僅要靠購買、捐贈,還要“斗智斗勇”“明爭暗強”,甚至上下其手,里外聯(lián)通。想到這里,就不禁冒出一身冷汗來——幸虧孔先生的手腳麻利,更幸虧他的超強大腦!

         

        文學(xué)家也無法設(shè)計藏書主人瀕臨去世之際,另一位主角跑前跑后、暗中揣度并意外獲得吞咽一根百年老參的“插部”以增加緊張之外的風(fēng)趣幽默的添枝接葉。至于他與呂驥、李元慶栩栩如生的對話,更是小說家無以描繪的妙筆生花,這些引出無限焦慮感的“橋段”,都增加了收藏的緊張度。呂驥、李元慶以驚人的洞察力和行政執(zhí)行力,定調(diào)定規(guī),沒讓轉(zhuǎn)手過程,一波三折。單位發(fā)文,等于宣告所有權(quán)。結(jié)果急轉(zhuǎn)直下,主人耗盡一生精力與最后一絲氣力渴望找到藏書最好歸宿的托付,沒有白白耗費??椎萝厝卧诩?,站立臺中,成為整個故事的串場人,戲劇效果超出想象。

         

        當(dāng)各單位圖書館還試圖采用各種方式分得一杯羹時,盛家倫藏書已經(jīng)原封不動地躺到了中國音樂研究所圖書館的新書架上,仿佛書架外的爭奪與它們的命運毫不相干。光看目錄,便會有開卷驚人、云霞滿篇之感;再看品相,更會生出“過屠門而大嚼”的過癮。超大開本的《律呂正義》,如同剛印出來依然散發(fā)墨香的《魏氏樂器圖》(1780年)、《樂學(xué)軌范》、《荀勖笛律圖注》(1800年),紙白如玉、字墨如漆的《瑟譜》(1813年)、《擬瑟譜》(1691年),聞所未聞的《水云笛譜》、《趙氏昆腔笛譜》(1844年抄本八冊)、《雙忽雷本事》(1910年)......一本本、一冊冊、一套套,全是好書!看到這些就會明白,盛家倫是位名副其實的行家里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眼光獨到,下手準(zhǔn)確。

         

        從書目上便可得知,盛家倫是位有學(xué)養(yǎng)的收藏家,沒有音樂學(xué)積累,無從判斷典籍價值。還有個細(xì)節(jié)耐人尋味,盛家倫把潘懷素研究燕樂的手稿(翻譯日本音樂學(xué)家林謙三的書稿)抄了一遍,這份抄本令人意外。燕樂宮調(diào)研究,不是簡單理論問題,愿意花氣力抄寫這類書稿,足見素養(yǎng)。由此可知,盛家倫雖未留下文字,但藏書確有學(xué)養(yǎng)支撐,絕非僅憑愛好就能夠收集上萬冊音樂古籍那么簡單的事。他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樣僅是位唱歌家。

         

        本雅明說:“書籍并不是因為收藏者而活了過來,而是收藏者通過書籍得到了生命?!薄笆臁敝褪亲屖⒓覀惒恍嗟呢S碑。

         

        (五)專藏“盛庫”

         

        李元慶批??疃ㄗ隽艘慌鷷?,辟為特藏,單獨建立了索書號,簡稱“盛庫”。

         

        帶玻璃門的書柜,是從北郊木材廠定做的,質(zhì)量非常好。木頭烤干了,烘干的濕度要特別注意,木頭太干,以后就弓了,或者翹了,走形。一走形,玻璃門就關(guān)不嚴(yán)。跟普通書架不一樣。

         

        東直門外新源里西一樓的圖書館和音樂史、樂器陳列室,是兩個打卡地。一個位于底層,一個位于頂層。天庭地基,頂天立地。一層格局,南北兩分,中間一堵承重墻。前后切為三大隔間。外間是閱覽室和出借口,內(nèi)里是書庫。書庫分兩部分,外是外借圖書,內(nèi)是版本庫。版本庫的亮區(qū),就是“盛庫”。當(dāng)年大部分書架都是橫欄式,只有“盛庫”帶玻璃門,那無疑是“貴族身份”的標(biāo)志。

         

        書庫的每本書都有數(shù)本,部分對外借閱,一本存放版本庫。孤本、善本,只允許在館內(nèi)查閱,不外借。需要借閱時,需經(jīng)資料室主任簽字。閱覽室一側(cè)擺放著音樂刊物、詞典、類書等工具書,開架取拿,坐下來即可坐擁書城。

         

        書庫內(nèi)排列書柜,沿左墻形成一條長廊。數(shù)列分隔,庋藏書籍。書架頂頭貼有標(biāo)簽,按中文字母排序。找書就是根據(jù)索書號和信息查找。許多管理員對什么書放什么地方,門清兒,一看書名,即能準(zhǔn)確找到第幾排、第幾架、第幾層、第幾本。我無數(shù)次見過李文如、王秋萍,看到書名即刻走到書架前抽出書來的事,那種功夫,就是用心的結(jié)果。

         

        這是個吉祥年。兩萬冊珍貴典籍收入圖書館。這應(yīng)該是花費一生精力致力于音樂圖書收藏的盛家倫最理想的歸宿。呂驥、李元慶盡管持重,談及這份遺產(chǎn),也會狡黠一笑??椎萝男袨?,讓人感到風(fēng)雨時代練就的應(yīng)對復(fù)雜局面的高超能力和專業(yè)智慧。新主人出手不凡,讓藏書名正言順地歸屬到老主人同屬的音樂界。

         

        、收集與購書

         

        (一)德國人留下的書

         

        1949年后,許多外國人離開中國。許多單位的圖書館,由此獲得了藏書。當(dāng)然也有一些流散市場。李文如回憶,北京“東安市場”有家很大的二手書店,許多寶貝被識貨者購買。1954年中國音樂研究所資料室成立,不久便迎來了第一批寶貝,即外國人留下的書。這件事也發(fā)生于1956至1957年間??椎萝貞浀溃?/span>

         

        呂驥與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副院長金紫光很熟,都是延安出來的,年齡差不多。我跟呂驥說,我看到金紫光接受了一批外國人的書,能不能上那兒去看看。呂驥說可以呀!他給我寫了封信。

         

        金紫光說,這批書籍是接收德國人的,是德國人臨走時留下的......邊軍是人民藝術(shù)劇院辦公室主任,當(dāng)時30來歲。他說:“需要的你拿走,給我留點?!蔽蚁?,也不能全拿走。這批書有音樂、有戲曲,凡是戲曲的,中國音樂研究所已有的,都不要。另外看到版本好的,我說:“咱們倆換吧?!彼f:“你隨便拿,書都在箱子里沒動?!蔽颐刻煸谒麄儤抢?,開箱子看書??纯茨男w我,做一份清單。清冊上表格密密麻麻,滿滿幾張紙。最后決定,哪些書交給我,哪些不要,雙方蓋章,拿走了。

         

        孔德墉向呂驥申報,調(diào)撥外國人離境時留下的書。成箱、成捆、成函、成套,洋裝書、線裝書。最后,抄成清單。那時人本分,孔德墉只拿與音樂相關(guān)的書,沒有大包圓。呂驥充分利用制度優(yōu)越性,調(diào)撥資源,占得先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批一分錢不花的書盡收囊中。

         

        (二)各地收集

         

        1955年,李元慶派王世襄、孔德墉到南京、蘇州、鎮(zhèn)海、合肥等地收購音樂圖書(《中國音樂研究所大事記·1955年》)。王世襄是鑒書行家,識貨懂書,雙目如炬。在擺放著越來越多被時代淘汰的書籍中,敢于把民間唱本和經(jīng)卷并置其上。兩人四處奔波,沒有禁忌,只要符合專業(yè)需要,不合時宜,也統(tǒng)統(tǒng)放入書筐。

         

        琉璃廠是圣地。有幾間書店,除了下面一層新書,上面全是舊書。他們很快搞清了音樂書放在哪個角落,戰(zhàn)利品往往來自足跡未到的地方。孔德墉仰頸搜索,入神入境,每次都不會空手而歸。

         

        1952年,孔德墉在天津遇到宋版《冊府元龜》的雕版,200元買下,后來將木版捐贈中華書局。當(dāng)時,收集古籍并非難事,但必須懂行。他們在天津買了不少書,大部分由王世襄鑒定。

         

        初建分類法

         

        查閱者進圖書館就是為了找資料,管理者就是為了讓讀者找到資料。提供捷徑,是圖書館負(fù)責(zé)人的天職。當(dāng)時的孔德墉,既不知道四庫分類,也不知道“中圖分類法”,更沒聽說過西方分類法,卻像沒有指南針僅憑著感覺就找對了方向的探險家一樣,找到了捷徑。

         

        1958年,圖書館制定出《中國音樂研所圖書分類表》《漢語拼音著者取號方案》,圖書登錄、分編,建立了四套目錄卡,使音樂圖書分類成為現(xiàn)代目錄學(xué)的分支。這些都建立在孔德墉初期探索上。他回憶道:

         

        1954年,我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設(shè)計了“音樂分類法”。有了圖書,怎么分類?做目錄卡片,著錄目錄、書名目錄、拼音目錄、分類目錄,做了好多事。不懂就到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系主任劉國鈞[7](比我大20多歲)處請教。這個老頭真不錯!我請教他,他還叫我到他家吃飯。他著有《中國圖書分類法》,但書中的音樂分類相當(dāng)簡單,我得自己細(xì)分。我找他學(xué)分類學(xué),再加上我的音樂知識,弄出一個初稿。讓他看過之后,我再改,改完后,他再看,最后制定出來一份音樂分類法。

         

        后來我又認(rèn)識了中國人民大學(xué)圖書館的館長張兆,也處得非常好。這些人都是學(xué)者,我那時年輕,不到30歲。人家看我肯干,愿意教我。他介紹,我吸收,完全是自學(xué),閉門造車,弄出來了。劉國鈞肯定了我,說音樂分類法確實在中國圖書管理系統(tǒng)上首屈一指。他說:“別人弄不了,你懂行。”我說:“我這不都是現(xiàn)學(xué)的嗎!”

         

        那時候只有大的分類框架,比方說民歌、戲曲、說唱,再從里面分出幾類。我的分類按十進位作,0、1、2、3、4、5......按照劉國鈞十進位體系派生。一個大類下面,分成小類。比如音樂史是1,下面再分1.1、1.2、1.11、1.21......就這樣派生小類。根據(jù)館藏,逐漸豐富補充。

         

        中國音樂研究所使用的分類法,就是在此基礎(chǔ)上搞的。半年后,文彥拿去了,我也就不管了。這件事,是我開始做的,后來人家不叫我管了。設(shè)計分類法,沒人表揚我,但我確實拿它當(dāng)個事業(yè),而且確實發(fā)揮了作用。中央音樂學(xué)院圖書館后來也參考了這個分類法。

         

        由大而小,逐項細(xì)化,生成邏輯??椎萝谷徽业搅肆魧W(xué)美國的一流學(xué)者劉國鈞,并將音樂圖書納入現(xiàn)代知識體系?!皠x的《中國圖書分類法》200頁,我讀了400頁,因為反復(fù)看,擴大了范圍。”實用的圖書分類,處處體現(xiàn)著他遍遍錘打的痕跡。

         

        孔德墉也有過著書立說的想法,但積累沒有留下來。他說:

         

        我還做了一個副業(yè),編輯油印了“二百種舊期刊音樂資料索引”,把《東方雜志》全翻了一篇。北京圖書館有一大批《東方雜志》,剩下的在上海圖書館。當(dāng)年想出版,但領(lǐng)導(dǎo)不支持。二百種舊期刊編完后(只有幾樣不是音樂期刊),都排好了,放在十二盒卡片蓋里。“文革”時,知道將被查抄,我自己把它們燒了。今天返回來看,太可惜了,那是我自己燒的呀!害怕呀!當(dāng)時心灰意冷,涼到底了。可惜了那套《索引》。

         

        這則故事,讓人痛心。李文如編輯大型工具書《二十世紀(jì)中國音樂期刊篇目匯編》,也是個逐漸積累的結(jié)果。

         

        、結(jié)語

         

        楊蔭瀏、李元慶一代學(xué)者全面收集樂書、樂譜的事業(yè),積小致巨,眾少成多,以暗致明,以微致顯。興之于“接收”,繼之于“盛庫”,昌之于梅蘭芳、程硯秋、鄭穎孫的樂器捐贈,盛之于樂譜、琴譜、樂書的田野收求、八方匯流。

         

        我因羈旅香港而在中國樂器展之際結(jié)識了孔先生,幸運地聽到了他的故事。講述地點,變換數(shù)次,第一次是他那座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海灣的巨大客廳的落地窗前,第二次是在位于旺角與他的豪宅相反、狹小的公司辦公室內(nèi),還有數(shù)次是在他的商業(yè)帝國的飯店餐桌上。我開始埋頭記錄,時時忘了書寫而不得不改為錄音,因為那些“過去的事情”,高潮迭起,一波三折,孔先生興致所至,“如健馬在御,蹀蹀不能止”(陸希聲《唐太子校書李觀文集序》)。

         

        孔德墉十幾歲走出曲阜,不像孔府里的多數(shù)人坐享其成,不愿離開。他熟稔曲阜通向濟南的道路,告訴我那條路原本也可以從大運河上揚帆而至。那不是孔子周游列國時盤旋的地界,是朱棣南下被鐵鉉阻擋的咽喉要道。當(dāng)年齊魯?shù)亟绲闹偌艺渤吻锸欠窳粢膺^這位行色匆匆、呼嘯而過的同鄉(xiāng),但他就在詹澄秋眼皮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音色品相俱佳的宋琴“輕雷”。1958年我尚懵懂無知,當(dāng)然不知今生有緣的“忘年交”沿著我將來北上的道路風(fēng)塵仆仆地南下。第一次采訪后,我乘坐天星碼頭的航船回新界,沐浴維多利亞海灣的強風(fēng),禁不住為孔先生一生事與愿違、志功相背的經(jīng)歷嗟嘆。佇立甲板,夕陽欲頹,驀然想到他當(dāng)年走出曲阜的年輕身影和不得已離開中國音樂研究所投奔香港的中年背影。對他的采訪使我認(rèn)識到,他的確是機構(gòu)的“脊梁”,是我所遇到的靠一己之力改變機構(gòu)含金量的梁柱之一。積器在藏,猶風(fēng)在吹,而人不見;積書在庫,猶日添長,而人不知。但樂譜、唱本可證,琴譜、抄本可證,壘在“盛庫”書架上的一冊冊線裝書可證,而最好的見證還是親歷者講述來路時的咸澀淚水。從他口中我才了解了半個世紀(jì)前他做的那些風(fēng)鳴骨驚的往事。概觀其平生,怎能不發(fā)為深喟!

         

        “十七年”是個理想主義的時代,隱藏民間的書山曲海,敞開一扇扇大門,讓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圖書館拾級增高,在專業(yè)排行榜上漸成崇閣。這到底是歷史的恩賜還是因為李元慶、孔德墉、王世襄等人的存在而改寫了走向?無論是歷史選擇了李元慶、孔德墉、王世襄,還是他們選擇了這份事業(yè),都是音樂圖書收藏的幸運。沒有上述收藏,圖書館就擔(dān)不起中國音樂學(xué)“天下第一樓”的盛名。如果說王世襄以默默著述方式改變了藏書品質(zhì)的話(編著不能署名的《中國音樂書譜志》),那么孔德墉則以驚天動地的行為改變了收藏狀況。兩人同心輔政,讓一批深藏厚閉、隱形滅跡的藏書,大光于天下。

         

        口述史應(yīng)當(dāng)盡量減少回述的個人色彩,但看到這類人物所起的作用又怎能禁得住崇仰?以著述為評定標(biāo)準(zhǔn)的習(xí)慣是種蹈襲:實際上沒有包括行動執(zhí)行力所體現(xiàn)的覃思深功的考量,而在“立德立言立功”的分級中過分仰仗了書寫。或許祭文常常難以把握歷史評定的邊界把情緒化的語調(diào)流露出來——但這樣的語調(diào)就是為了給歷史敘述留下我們一代人對上一代人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微信公眾號

        儒家網(wǎng)

        青春儒學(xué)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