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綱】西方是如何發(fā)明殖民種族主義的？——項舒晨教授論中國傳統(tǒng)里的世界主義及其當代鏡鑒
西方是如何發(fā)明殖民種族主義的？
——項舒晨教授論中國傳統(tǒng)里的世界主義及其當代鏡鑒
作者：盧綱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布
哲學家項舒晨與《南華早報》的“我見”專欄作家盧綱（Alex Lo）談到她的新書，書中認為，中國傳統(tǒng)里并沒有生物學意義上的種族概念，取而代之的是相互融合、吸納的文化，可供當下資取，以作為世界主義的范本。
儒家在根源處要求“正名”以務求名實相符，否則，名實散亂乃至于天下大亂。
按照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哲學系華山菁英教授項舒晨老師的說法，我們很多人在使用諸如“中國”、“中國人”、“漢”、“西方”、“種族”、“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等基本詞匯的時候是混淆和模糊不清的?；谶@些概念錯誤，我們很多人固化了教條和對立的立場。
在其極具啟發(fā)性的新書《重塑中國的世界主義》（Chinese Cosmopolitism: Th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An Idea ）中，項舒晨教授試圖喚醒一個已被遺忘了的中國傳統(tǒng)，該傳統(tǒng)將幫助我們理清混淆，甚或讓我們從不同的社會和文化角度更好地理解彼此。
《重塑中國的世界主義》是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推出的系列叢書之一，這套叢書由當代中國學者撰寫。
種族主義是西方的發(fā)明嗎？大部分西方人可能覺得這非常荒謬。
不同的文化有其各自理解差異的方式。
西方人可能覺得我們并不都是種族主義者這一說是法十分荒謬的，但是，他們這種觀念恰恰是刻意且錯誤的教育及人為炮制的敘事的產(chǎn)物。
種族并非生物學意義上的事實而是被社會所塑造的結果。這意味著它是一個發(fā)明---被人為發(fā)明出來的。雖然種族是非實證性的觀念，但是，直至近來，在西方文化中仍然具有巨大的影響力。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在西方社會，種族是生物學的事實是被當作常識和科學來接受的。但是，在二戰(zhàn)后，人類學家、生物學家、基因學家拿出了數(shù)量巨大的證據(jù)，證明了生物學意義上的種族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是一個不科學的觀念。被社會構建起的種群（racial group），其內(nèi)部的基因差異比“物種”（race）間的還要多，由此而來，人們才得到了這樣的共識：種族在生物學的意義上不成立。
不過，雖然“種族”沒有生物學意義上的依據(jù)，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沒有社會性的含義。這正是我們說種族是被社會塑造的產(chǎn)物時所要表達的。不同的社會或文化會用有差異的方式建構“種族”，這當然是是可能的。許多文化從根本上就不用種族化的方式將人裁割，也不將物質(zhì)和文化的差異理論化為種族的學說。
所有人都能看到世界上隨處可見的差異，看見差異并不意味著就是種族主義者。相反，看待差異的特定方式才讓人成為種族主義者。西方文化闡釋差異的那種方式就會讓人成為種族主義者。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擁有闡釋差異的特定方式，催化了不同種類的行為。
這一問題發(fā)生在道德層面上，即將差異置于一個有不同價值的層級中。比如，德國哲學家康德說過，“美洲土著和黑人沒有辦法管理自己，因此他們只能作為奴隸去效勞”或者“白人這個種族本身握住了所有的能動力和才能?！?o:p>
這類觀點，即“文明”僅適用于指稱單一族群，他者都只能作為奴隸為他們效勞的觀點在道德上顯然有問題，伴隨著這一觀念的行徑亦然，比如對整片大陸和如美洲土著這樣整個族群的人實施種族滅絕，還如納粹對歐洲的猶太人所進行的大屠殺。
我將上述這樣的態(tài)度描述為種族主義者，它們并不通向普遍性。相反，它們只是特定的一類文化，扎根在某些哲學的假設中。
當下，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種族主義是西方式的理想，這要歸咎于西方政府共同竭力粉飾[他們的]歷史。直到19世紀之前，沒有哪個歐洲人去質(zhì)疑種族被設定為有等級差異這回事。
在近來，種族仍然是西方人構畫-自我時的一個昂揚的理想。西方人稱自己為“盎格魯-撒克遜人”、“雅利安人”、“日耳曼人”等等。
但是，二戰(zhàn)前，種族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旨在被用來“激發(fā)人們對描繪為是獨特且優(yōu)越的西方文明的信心”，如今，則成了政治上的禁忌。
之所以如此，有三個理由。（1）對殖民地的非白人“種族復仇”的恐懼。（2）蘇聯(lián)提出的種族平等主義帶來了挑戰(zhàn)，（3）最重要的是，對納粹大屠殺的反應，構成了反種族主義的新共識。種族主義的政治現(xiàn)已和納粹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名譽掃地。
你把現(xiàn)代西方種族主義的歷史追溯到古希臘的“野蠻人”概念。能解釋一下么？
野蠻人是投射到現(xiàn)存的人身上的一種并不符合經(jīng)驗的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野蠻人是一種假說。
要理解“種族主義”（racism）和“種族性”(racialism），我們需要理解其詞源“野蠻人”概念。就像要理解西方的傳統(tǒng)，我們需要上溯至希臘（亦如要理解中國的傳統(tǒng)，你需要上溯至戰(zhàn)國時期的文獻）。
你需要關注希臘（人）和“野蠻人”之間的二元對立。希臘人有理性（Logos邏格斯）。這個特別的本質(zhì)使其能超越自己（具身的）本性?！耙靶U人”則被認為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他們沒有辦法變得理性，因此只能作為希臘人的奴隸。
亞里士多德把這個觀念作為天生的奴隸的理論來論述。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所有異邦人都是野蠻人，而野蠻人生來就是奴隸。他們能分有理性的唯一方式是聽從主人（希臘人）的命令。亞里士多德這一天生奴隸的觀念一直存在，到了中世紀，西班牙人用此合法化了其在美洲的殖民和奴役當?shù)厝嗣竦男袕?。正是這一觀念啟發(fā)并催生了“白人的包袱”的觀念（源出自英國帝國主義的歌頌者，詩人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99年寫的一首詩的題目，最初在1899年刊登于流行雜志《麥克盧爾》（McClure’s），標題為”美國與菲律賓群島”(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Philippine Islands )，是帝國主義用來為其殖民政策進行狡辯的一種“理論”。他們說：白種人（也就是殖民主義者）應當把“教化”野蠻民族、落后民族的責任擔當起來。---譯注）
在字面意義上，你能在葡萄牙的奴隸貿(mào)易中發(fā)現(xiàn)不同“種族”的發(fā)明與“野蠻人”亦即天生的奴隸之間的關聯(lián)。
“黑人”（Negro）一詞源自葡萄牙語的黑色，而“黑人”代表了一個種族。這個種族最常被與非洲黑人聯(lián)系起來。這種把“黑人”和奴隸等同起來的做法凝固于15世紀的下半葉，由此，“黑人”在整個伊比利亞半島就成了奴隸的同義詞。幾乎自誕生之日起，“黑人”這個詞就指稱了天生的奴隸“野蠻人”。
中國傳統(tǒng)里沒有“野蠻人”概念嗎？
在中國的語境中，我們并沒有“野蠻人”的概念。在古代文獻中常常被翻譯成“野蠻人”的語詞如“夷‘’、“狄”、“戎”、“蠻”等等,其實這些詞只是通行稱呼，指的是“異國人”，且在中國文獻中，它們被不加區(qū)別地使用，用以指稱外國人及其政治實體。通常情況下，中國人也會直接用各部落自己的名稱來稱呼對方，這種使用通常只是客觀性的描述。比如“四夷”（四方的部落）的說法就充當起描述中國周邊形形色色部落之整體的簡稱。
客觀地去描述實際存在的人們，和持有一個如“野蠻人”這般的形而上學概念并將其投射到外國人身上，這是非常不同的兩回事。
在中國的經(jīng)典文獻中，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這樣的觀念，即某些人無法成為真正的人。這與西方的傳統(tǒng)形成鮮明對比，在西方傳統(tǒng)的各個時期，關鍵意見領袖鋪天蓋地般高談闊論、旁征博引且留下了長篇大論，論述著為何某些群體只能作為奴隸或是應當被滅絕。
相反，在中國傳統(tǒng)中，占據(jù)著主導地位的是是這樣一種觀念：萬物構成了一個能夠相互轉化為彼此的連續(xù)體。
中國傳統(tǒng)并沒有把“萬物”當作可截然割裂開來的。普遍持有的觀念是：人天生所稟賦者是一樣的，是環(huán)境、實踐和教育造成了差異性。因為正是人類成長的過程定義了何為人，所以，一個人是能夠成為其環(huán)境所塑造的無限可能性的潛能，她的成長是由她的環(huán)境而定的。這和種族化的觀念大相徑庭，種族主義認為，你的本質(zhì)和種族定義了你，你的環(huán)境不能改變你最本質(zhì)性的定義。
這意味著異域他者始終有融入中國文化的潛能，這與強調(diào)種族純潔性的西方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傳統(tǒng)的中國世界觀中，“人”是要成為和抵達的狀態(tài)，而非已然前定和擁有的本質(zhì)。由此，人性（human-ness）是通過人的成長（與所處環(huán)境的互動）而實現(xiàn)的。
你能解釋“中國”、“中國性”、“漢族”是如何被誤解和誤用的嗎？
“中國人”不是用以指稱種族的。雖然“China”這個詞用在很多語言中都被使用，但它在中國傳統(tǒng)中并沒有確切對應的東西。
“China”這個語詞來自“秦”的音譯，因此，這個詞指的是秦朝?！皾h”也是一個朝代。海外的華人對唐人街（Chinatown）非常熟悉，這個詞即是“中國”以唐朝自稱——以示他們來自大唐。還如，清政府自稱為大清國（the great Qing state）。
在先秦時期，如中國的本義是指“中央之國”（the central states）。另一個近義詞“華夏”的本義是服章之美與禮儀之大。（華夏，唐朝經(jīng)學家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币饧匆蛑袊嵌Y儀之邦，故稱“夏”，“夏”有高雅的意思；中國人的服飾很美，故作“華”。華夏一詞，不僅是地理層面的，更深一層的價值在文化沉積方面。---譯注）
按照學者孫雁的說法，當今中國的55個少數(shù)民族是中國共產(chǎn)黨仿照蘇聯(lián)模式民族政策的人為產(chǎn)物。
“民族”（ethnicity）的概念對傳統(tǒng)中國來說是陌生的，因此，將中國境內(nèi)不同的居民劃分為不同的民族，造出了許多先前并不存在或只是較弱勢的身份。正如孫雁指出的那樣，正是這種分類方式創(chuàng)造出了“漢人”的概念，因為漢人只是那些并不被識別為任何特定族群的人。因此，漢族并非“種族”，將中國認定為一個民族國家是一種誤導。
同理，“中國性”（Chineseness）也一直被誤用，因為我們徹底地用西方的經(jīng)驗來思考中國的身份問題，所以中國人自己也有部分責任。由于西方觀念的全球化，過去并沒有足夠多的嘗試來將自己的思維方式系統(tǒng)化。
在我看來，我們務必牢記，過去曾有著與我們今天視作正常的東西相當不同的觀念與現(xiàn)實。
你愿意承認現(xiàn)代中國——無論是自1912年始還是在1949年之后——的確采用了西方現(xiàn)代性的某些制度化特征，包括種族主義在內(nèi)嗎？
現(xiàn)代性這個詞是非常含混的，這里需要再一次“正名”。
對于通常所說的“現(xiàn)代性”，最好的解釋之一當屬阿根廷-墨西哥哲學家恩里克·杜塞爾（Enrique Dussel）的說法，他道破了“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主義神話。
歐洲文明優(yōu)于所有其他文明。非歐洲文明加入文明/發(fā)展的行列是獲得了解放。歐洲對其他文化的統(tǒng)治被正當化為教育意義上必要的暴力（“正義戰(zhàn)爭”）。
當欠發(fā)達地區(qū)的民眾“非理性”地反抗歐洲以征伐的方式強加于他們的所謂“解放”時，他們的罪責翻了一倍。
由此看來，是的，只要我們接受這些（歐洲）的觀念，“種族主義”就將被全球化了。而我要說的是，種族主義義已經(jīng)被全球化了，尤其是反黑人種族主義和白人至上主義。
你能在民國時期看到這種種族主義的全球化，當時有知識分子試圖用種族的話語體系來構建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及中國人自身的身份認同。我已經(jīng)論述過，劃分不同民族的方案是源自蘇聯(lián)而非傳統(tǒng)中國本土生長出的東西。
但是，杜塞爾提供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現(xiàn)代”，即有對自身文化的元-認知（meta-awareness）。殖民化使不同的文化不得不相互接觸。在此過程中，人們能夠批判性地審視各自的文化。
正如我所描述的，種族主義根植于非常古老的觀念及中世紀的思想中。它們與“現(xiàn)代”（從在實證性的意義層面來講）相對立。誠然，可以借用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Ernst Cassirer）的概念，稱其為“神話”。在不同文化間互動這一種意義上的“現(xiàn)代性”，也許恰能允許我們有力地挑戰(zhàn)這一觀念本身。
認為歐洲是更先進的或者更現(xiàn)代的，這種觀念本身就是種族主義的神話。在很多方面，其他文明在殖民主義時代都比西方更加先進。殖民主義幫助歐洲反超了其他文化。
其實，歐洲拿來作為“現(xiàn)代性”象征的某些核心觀念，源自歐洲傳統(tǒng)與非歐洲傳統(tǒng)的接觸。比如，儒家傳統(tǒng)對于啟蒙思想家重新思考政治秩序的本質(zhì)和向后-封建世界的轉型具有重要的影響——而儒家學說是經(jīng)由到中國來的耶穌會傳教士的翻譯，才進入了歐洲的。
“進步”總是與差異相互動的結果。這種意義上的“現(xiàn)代性”才能夠真正帶來解放。
我們該如何復歸這個失落的“中國式世界主義”，或許這與當今的多元文化主義相似？
中國式世界主義與自由多元文化主義（liberal multiculturalism）有很大的不同。
自由多元文化主義規(guī)定我們不要對各自的文化加以干涉，使各種文化獨善其身。中國式世界主義主張，取消文化間的互動就標志著“世界主義”的失敗。
在中國式世界主義下，我們需要積極融入彼此的世界觀，并準備好改變自己固有的觀念。我用以象征中國式世界主義的圖景是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币簿褪钦f，在與他人共處時，我總能夠學到一些東西，借此幫助自己進行自我反思，從而成長進步。成長之所以具有挑戰(zhàn)性，就是因為它意味著不再固步自封。因此，中國式世界主義是能動的，是主動融入并與他者對話。文化和人們經(jīng)由互動與交流而成長。
作者簡介：
盧綱（Alex Lo），自2012年起擔任《南華早報》專欄作家，主要報道影響香港和中國其他地區(qū)的重大議題。作為從業(yè)25年的記者，他曾經(jīng)為香港和多倫多的多家出版社擔任新聞記者和編輯，也在香港大學講授新聞學。
譯自：How West Invented Colonising Racism by Alex Lo
https://www.scmp.com/news/article/3257471/how-west-invented-colonising-racism
譯者注：本文的翻譯得到作者的授權和項舒晨教授的幫助，特此致謝?！吨厮苤袊氖澜缰髁x》的中文版本即將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將由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張翊軒翻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