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純齋主人】《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僖公三年
《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僖公三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七月十八日丁巳
耶穌2024年8月21日
[春秋]三年，春，王正月，不雨。
夏，四月，不雨。
徐人取舒。
六月，雨。
秋，齊侯、宋公、江人、黃人會于陽谷。
冬，公子（季）友如齊蒞盟。
楚人伐鄭。
魯僖公三年，公元前657年。
《春秋》春季只有一條記錄，“三年，春，王正月，不雨?！濒斮夜辍洞呵铩肪陀小岸?，十月，不雨”的記錄，可見從那時候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比較干旱。這條記錄《左傳》和《公羊傳》都未關(guān)注，《榖梁傳》說了一句：
不雨者，勤雨也。
與去年十月那條記錄的解讀一樣。
“不雨”這種情況，此后在魯僖公三年又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因為接下來夏季《春秋》的第一條記錄依然是“夏，四月，不雨?！薄蹲髠鳌穼Υ诉€是沒關(guān)注，但是杜預(yù)注釋到此說了句“一時不雨則書首月”，按照這個觀點，這條記錄并不是意味著只是四月無雨，而是整個夏季都無雨。所以《公羊傳》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
何以書？記異也。
確實有點異常，以至于《榖梁傳》都不再抄之前的說法了：
一時言不雨者，閔雨也。閔雨者，有志乎民者也。
一個季度沒有下雨，是表示為缺雨水而憂心。為缺雨水憂心，是為老百姓憂心——誰為老百姓擔(dān)憂呢？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是說魯僖公心憂民生。
魯國這邊干旱情況嚴(yán)重，但別的國家該打仗繼續(xù)打仗，《春秋》夏季的第二條記錄是“徐人取舒?！笔鎳?，據(jù)考證在今天的安徽廬江縣一帶，據(jù)說是皋陶的后裔。徐國當(dāng)時屬于東夷集團(tuán)的強(qiáng)國，實力不輸楚國，這次滅舒，就是徐國擴(kuò)張的表現(xiàn)。
這件事《左傳》和《榖梁傳》都沒關(guān)注，《公羊傳》則解釋了一句文字上的奧秘：
其言取之何？易也。
《春秋》這里用“取”，表示徐國這次滅舒是很輕松容易。
到了六月，老天終于開眼了，《春秋》夏季的第三條記錄說“六月，雨?！笨偹阆掠炅恕闵先ツ晔拢浆F(xiàn)在大半年沒見到有下雨的記錄了。對于這條記錄，《榖梁傳》解讀說：
雨云者，喜雨也。喜雨者，有志乎民者也。
《春秋》特意記錄下雨，是表示為下雨而歡喜。之所以為下雨而歡喜，是因為牽掛老百姓——還是委婉地說魯僖公心里惦記著百姓。體恤民情，這是很值得贊賞的。
《公羊傳》解讀說：
其言“六月，雨”何？上雨而不甚也。
上，這里應(yīng)該大致是“上述有關(guān)記錄”的意思，即此前關(guān)于天氣情況的有關(guān)記錄。這句話意思應(yīng)該是說，為何《春秋》這里說“六月，雨”？是因為之前（沒記錄下雨的那些月份）也有下雨，但雨量很少。
《左傳》則解釋說：
三年春，不雨。夏，六月，雨。自十月不雨至于五月，不曰旱，不為災(zāi)也。
從去年十月到今年五月一直沒有下雨，之所以《春秋》沒有說“旱”，是因為還沒到旱災(zāi)的程度。
對比一下三傳的解讀，我倒是更認(rèn)可《公羊傳》的說法，即從去年十月到今年五月也是有過下雨，但是雨量很少。因為這樣才能解釋得通持續(xù)這么長時間卻沒發(fā)生旱災(zāi)。而杜預(yù)前面說的那句“一時不雨則書首月”，顯然與事實不符，因為夏季的六月就下雨了。
到了秋天，齊桓公再次牽頭與諸侯會盟，《春秋》記錄說“秋，齊侯、宋公、江人、黃人會于陽谷?！弊置婵锤ツ甑呢灒桑┲艘粯?，就是把會盟的地方換到陽谷——即我們熟悉的景陽岡附近。
關(guān)于這次會盟，《左傳》是這樣解釋的：
秋，會于陽谷，謀伐楚也。
這次諸侯會盟，是討論聯(lián)手攻打楚國的事——之所以要攻打楚國，顯然是因為楚國去年攻打了鄭國，作為盟友其他國家要為鄭國出氣。
但是《榖梁傳》關(guān)注的是另一件事：
陽谷之會，桓公委端縉（jìn）笏而朝諸侯。諸侯皆諭乎桓公之志。
委，是當(dāng)時在正式場合戴的帽子；端，是在很莊重的場合穿的黑色禮服；縉，本意是紅色的絲帶；笏，就是古人上朝時候手里拿著的笏板。諭，是告知、知道的意思。這段話意思說，這次陽谷之會，齊桓公穿著很嚴(yán)肅正式的禮服與給諸侯見面，所以與會的諸侯都知道了齊桓公的心思。
齊桓公有啥心思呢？《公羊傳》的解讀給出了一些線索：
此大會也。曷為末言爾？桓公曰：“無障谷，無貯粟，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o:p>
末言，意思說《春秋》只記錄了會面，但沒記錄結(jié)盟?！盁o障谷”的障，是設(shè)置障礙的意思，谷是溪谷河流，“無障谷”即不能在河流里設(shè)置障礙修筑水壩——這顯然是對河流上游的國家說的，避免上游國家阻礙下游國家獲取水源。“無貯粟”即不能把糧食藏起來不讓流通——這其實是針對發(fā)生災(zāi)情的情況下做出的約定，避免在一國發(fā)生災(zāi)情糧食緊張時，與會的其他各國藏著糧食不救助。“無易樹子”的易是變更、改變的意思。樹，是樹立的意思。子指應(yīng)該被確立為繼承人的兒子——既不能改變“立嫡以長，立子以貴”的基本原則?！盁o以妾為妻”則是要求不能隨便廢掉正妻的身份、提高妾室身份。對于諸侯而言，婚姻不僅僅是男女之間的結(jié)合，更是男女雙方背后政治勢力的聯(lián)盟，一旦以婚姻關(guān)系達(dá)成聯(lián)盟，就得保障這種關(guān)系的穩(wěn)固。此前因為妻妾關(guān)系變樣、嫡庶身份顛倒，導(dǎo)致發(fā)生政局動蕩的事情已經(jīng)比比皆是。所以，此次會上提出的這幾條，也是明顯針對當(dāng)時反復(fù)出現(xiàn)的共性問題做了約束。
結(jié)合去年對于貫（澤）之會，《公羊傳》和《榖梁傳》解讀時都認(rèn)為雖然只列出了齊、宋、江、黃，但實際參與的諸侯國很多，這四個只是《春秋》舉的例子列的代表。同樣，正如這里《公羊傳》說的“此大會也”，以及后面的記錄可以看出，這次陽谷之會應(yīng)該是許多諸侯都參與了，而且齊桓公在會上與大家約定了四條——暫且稱之為“陽谷大會四項公約”或者“齊桓公四項主張”吧。其中前兩項是處理國與國之間關(guān)系的，涉及的是基礎(chǔ)的民生，關(guān)乎廣大老百姓。后兩項是處理諸侯內(nèi)部繼承人問題及家庭關(guān)系的，關(guān)乎君主的合法性、諸侯公室的和諧安寧，從而關(guān)乎到一國內(nèi)政是否安穩(wěn)。
齊桓公和與會諸侯提出的這四項公約，意味著齊桓公霸主地位的進(jìn)一步鞏固，《公羊傳》在這里表述用的是“桓公曰”，意味著是齊桓公以命令的形式提出這四項主張，所以也就能理解《榖梁傳》的說法了：穿著正式，禮儀規(guī)范，意味著高度重視這次會議；所謂的“桓公之志”其實也就是進(jìn)一步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諸侯霸主地位罷了。
在《國語·齊語》里，有一篇《桓公帥諸侯而朝天子》的記錄，講述了齊桓公幾次會盟諸侯確定霸主地位的過程，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看一下。對于《春秋》有記載的齊桓公會盟記錄，在《桓公帥諸侯而朝天子》里只提到少數(shù)幾條，其中明確提到的第一次會盟諸侯，就是這次。不過在《桓公帥諸侯而朝天子》里對于齊桓公稱霸過程的描述，時間順序與《左傳》稍微有點與事實不符。例如在講述這次陽谷之會前，說齊桓公已經(jīng)“南城于周，反胙于絳”。但按《左傳》記錄，這些事情其實發(fā)生在陽谷之會以后。
回到《春秋》和三傳，《左傳》說這次會盟是“謀伐楚”，我個人推測，這次會盟應(yīng)該也是有“謀伐楚”這一議題的，不過對齊桓公來說，重點顯然不是伐楚。
進(jìn)入冬季，《春秋》記錄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冬，公子（季）友如齊蒞盟?！比齻饕觥洞呵铩窌r，《左傳》和《公羊傳》都是“公子友”，《榖梁傳》則是“公子季友”。蒞，是蒞臨的意思。公子友是當(dāng)時魯國的相國，其實就是最高行政長官，這次為何會突然前往齊國？《左傳》對這件事做了交代：
齊侯為陽谷之會，來尋盟。冬，公子友如齊蒞盟。
委婉地說明，陽谷之會魯僖公其實沒有參加。應(yīng)該是對于缺少這么一個大國國君與會，齊桓公總覺得不踏實，于是會后派人來魯國重溫舊好。也因此，魯國派出了公子友前往齊國，與齊國會盟——補(bǔ)上陽谷之會魯國缺少高級代表與會的遺憾。
所以，《公羊傳》的解釋也就很好理解了：
蒞盟者何？往盟乎彼也。其言來盟者何？來盟于我也。
蒞盟是什么意思？就是我們?nèi)Ψ侥抢锱c他們結(jié)盟。如果說“來盟”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對方來我們這里與我們結(jié)盟。
《榖梁傳》的解釋稍微復(fù)雜一點：
蒞者，位也。其不日，前定也。不言及者，以國與之也。不言其人，亦以國與之也。
蒞，是那里本來就有魯僖公的位子的意思。之所以這里沒有記錄結(jié)盟的日期，是因為之前雙方已經(jīng)約定好了。這里沒有用“及”，也沒有說明對方是誰，是因為雙方都是以國家的名義進(jìn)行會盟的（注：即正常情況下，這條記錄應(yīng)該是“冬，公子友及齊侯盟”這樣）。
這時候，齊桓公的霸主地位是真正再無諸侯能與之爭鋒了，連最具備威脅的魯國也表示了順服。
陽谷之盟不管是不是討論伐楚，都不重要了，因為最好的防御就是進(jìn)攻，好斗的楚國主動出擊了，冬季的第二條記錄即是楚國人做出的反應(yīng)，“楚人伐鄭?！?o:p>
《榖梁傳》和《公羊傳》都未關(guān)注此事，《左傳》冬季記錄如下：
楚人伐鄭，鄭伯欲成，孔叔不可，曰：“齊方勤我，棄德不祥?！?o:p>
齊侯與蔡姬乘舟于囿，蕩公，公懼，變色，禁之，不可，公怒，歸之，未之絕也，蔡人嫁之。
第一段記錄是對楚人伐鄭的解釋。勤，是幫助扶助的意思，后來說的“勤王”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资?，是鄭國的大夫。這段意思說，楚國攻打鄭國，鄭文公想要求和妥協(xié)，孔叔表示反對，說：“齊國才援救過我們，我們?nèi)绻硹夶R國去與楚國妥協(xié)，這是拋棄正道，老天都不會保佑我們?！?o:p>
鄭文公顯然是個懦弱的君主，面對楚國的壓力再次表現(xiàn)出了首鼠兩端的特點，倒是孔叔顯得決絕有遠(yuǎn)見。小國夾在兩個大國之間，如果兩個大國關(guān)系相對較好，可以兩不得罪，如果兩個大國之間關(guān)系明顯敵對，需要站隊的時候，必須堅決的選擇一個老大作為依靠，妄圖左右逢源往往是兩邊不討好——這個，就是孔叔反對的原因。
正是因為鄭國在這次挨揍中表現(xiàn)出了堅定的態(tài)度——當(dāng)然，是在孔叔的勸諫之下鄭文公咬牙死撐——所以，很快，齊桓公就出面為小弟要討個說法了，我們明年就會看到了齊桓公的反擊。
第二段記錄，講述蔡國如何惹怒齊桓公。蔡姬，是蔡國嫁過來的女子，是齊桓公的媵妾之一，有說是蔡穆侯的妹妹。這段意思說，齊桓公和蔡姬一起在園子里乘舟游玩，蔡姬故意搖晃小船，齊桓公受到驚嚇，臉為之變色，讓蔡姬停下，蔡姬不聽，齊桓公大怒，把蔡姬送回了蔡國，但并未說要斷絕關(guān)系，結(jié)果蔡國人又把蔡姬嫁給了別人。
蔡姬在陪齊桓公玩的時候，玩得有點忘乎所以忘了身份，用我們的話說是沒大沒小沒眼色了。齊桓公都嚇得變了臉色，讓她停，她還故意蕩舟。齊桓公雖然是諸侯之長，但也有害怕的事情。這件事不僅讓齊桓公擔(dān)驚受怕，也說明蔡姬在心底沒有充分意識到齊桓公作為夫君、作為國君的威嚴(yán)——當(dāng)然也可能是蔡姬恃寵而驕，就像談戀愛小女生愛作一樣。男生其實沒有人喜歡女生作，作一次兩次可以，沒底線的作只會讓人反感最后必定是一拍兩散。蔡姬這次作的后果很嚴(yán)重，直接被齊桓公送回了娘家，估計是想冷落一段時間，讓反思反思，所以《左傳》這里特意說“未之絕也”，即并未公開聲明斷絕夫妻關(guān)系。但是蔡國人之后采取的措施就有點奇怪了，居然把這位蔡姬又嫁給了別人——這個蔡姬此時理論上還是齊桓公的夫人啊，這樣做確實太打臉了。你覺得齊桓公能忍嗎？
能不能忍，我們且待來年，看看齊桓公國仇家恨一塊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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