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罪惡
作者:西奧多?達林普爾 著 吳萬偉 譯
來源:譯者授權儒家網(wǎng)發(fā)布
安德烈(Andrea左二)和艾麗絲(Alice右二)
有消息披露備受尊重的加拿大短篇小說家、諾貝爾獎獲得者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多多少少是在縱容或默許第二任丈夫杰拉爾德·弗雷姆林(Gerald Fremlin)持續(xù)不斷地性侵她的女兒,這實在令人感到震驚。這消息是門羅的女兒安德莉亞·羅賓·斯金納(Andrea Robin Skinner)在最近發(fā)表在《多倫多星報》上的文章中報道出來的。該指控并非他說她說那種模式,而是有更加牢靠的證據(jù)支持的。
這次披露之所以令人震驚,原因之一就是門羅本人在解釋她選擇安大略小鎮(zhèn)的生活作為小說背景時說過的話:
不存在大主題和小主題這樣的事。存在于世界上的大事、罪惡與存在于餐桌上的罪惡有直接關系,人們是圍著餐桌做事和互動的。
她說這句話是在她得知第二任丈夫性侵女兒之后很久了。對此,人們能夠做出的最仁慈的解釋可能是,她當時遭受了嚴重的認知失調障礙,心理處于思維不穩(wěn)定的動蕩期,任何一種思想都不可能在放棄時不產(chǎn)生不舒服的感受。事實上,這是我更偏愛的一種解釋,因為其他選擇都太可怕了,根本無法想象。當然,不是因為這讓它成為真實的。
她的女兒回憶說,艾麗絲·門羅將其歸咎于厭女文化,有人可能認為這事是她咎由自取。
(我母親說)“我們的厭女文化應該受到譴責,如果我期待她去否認她自己的需要,并為女兒做出犧牲和彌補男人失敗所造成的損失。”
這個段落的意義并不是絕對清晰的,但它似乎暗示她的母親相信,其失敗并不真是她自己的失敗---事實上,她本人也是受害者,是糟糕的厭女癥文化大風中的一片羽毛而已。
假設艾麗絲·門羅相信她不過是文化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她是出版多本著作的作家,還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實在有些荒謬和怪誕:但是,如果這是真的,就意味著她并非人類物種的完全成熟的成員,還不能為她做過或本該做而沒做的事承擔責任。
艾麗絲·門羅(Alice Munro)(加拿大文學指南網(wǎng)站:CanLit Guides)
但是,誰愿意成為完全成熟的負責任的成年人呢?使其不可能放棄和第二任丈夫一起生活或者為了女兒而犧牲掉她和丈夫的關系的是惡魔般的厭女癥群體嗎?這看起來再次顯得荒謬之極。我們找不到個體或個人組成的群體都充當警戒治安會來防止如艾麗絲門羅這樣的母親離開其虐待的第二任丈夫。至少,在艾麗絲門羅的動人文章中,肯定不存在迫使她必須那樣做的任何社會壓力:如果有的話,那也應該是要求她做相反的事。
將女性的并不怎么理想的行為歸咎于厭女文化等于是在給女性一種走出監(jiān)牢的自由通行證,但這樣做付出的代價是,女性變成如此脆弱和膽怯的生物以至于她們本人根本沒有辦法憑借自己的能力做任何壞事。譴責艾麗絲門羅的選擇就等于是在譴責一條狗吃了它發(fā)現(xiàn)的香腸。吃香腸是狗只要逮住機會就會做的事;不能離開性侵女兒的第二任丈夫只是期待女性能夠做的事,就像路德一樣,她們沒有別的選擇。這種態(tài)度當然是真正的厭女癥,雖然在此案例中,這是自我仇恨的厭女癥。
讓我們不要過于苛責,要試圖努力表示理解。愛有其理由,但理性并不清楚理由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種強有力的紐帶。許多人愛上一些根本不值得他們去愛的人。在我作為醫(yī)生的職業(yè)生涯中,我認為,我肯定見到過如果不是數(shù)千個至少要有數(shù)百個這樣的案例。事實上,案例如此之多以至于我都開始擔憂愛情本身是個羅網(wǎng)和圈套。我遇到過很多女性,她們癡迷于幾乎是再明顯不過的惡魔,但很難擺脫這些壞蛋的魔爪。這里的困難不是制度上的,而是情感上的,因為當她們最終的確擺脫了他們(有時候,可能找到另一個渣男),因此,從她們所擁有的選擇這個角度看,她們本來早就能這樣做了。她們遭受渣男的虐待有時候簡直難以描述,甚至難以想象,但是,這些婦女總能找到無限數(shù)量的借口來維持現(xiàn)有關系(說到尋找借口,那些智力水平最低的人也瞬間變?yōu)樘觳?。)當然,虐待他人的女性也并不缺乏,但她們的虐待往往更隱蔽,使用毒藥而不是匕首。
但是,如果允許做出任何一種選擇,沒有人會高度評價艾米麗·門羅,因為那至少是意志薄弱的一種表現(xiàn)。
有關作家生平的知識在多大程度上應該影響對其作品的評價?這個問題存在一些有趣的或許無法解決的麻煩。比如,20世紀英國最偉大的隨筆作家之一亞瑟·凱斯特勒(Arthur Koestler),幾十年來,他的聲譽如果不是永久損害的話(人們永遠不能說永遠),至少也是遭到了極大的破壞,因為有報道說,他是個性捕食者,甚至不惜采取強奸或接近強奸的卑劣手段玩弄婦女。當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的私人信函出版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是個殘忍的種族主義者,他的聲譽遭受重創(chuàng),雖然作為詩人,他在總體上受到稱贊,沒有理由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不能有糟糕的觀念(我們大部分人在某個問題上都有糟糕的觀念)。另外一個諾貝爾獎獲得者,英國印度裔作家維·蘇·奈保爾(V.S. Naipaul)被舉報對待女性殘酷、無情和使用暴力,對此,他也承認,而且還帶著某種接近得意忘形的色彩,這理所當然地毀掉了他作為具有高尚道德和藝術誠信之人的聲譽?,F(xiàn)在,人們在閱讀他的書時,很難不看到他的生活經(jīng)歷闖入人們的頭腦里,或許過一段時間對他糟糕習性的意識可能消退。
當然,傷害藝術家聲譽的這種丑聞曝光會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經(jīng)過一段時間過后,情況也會發(fā)生改變。從歷史上看,如果和很早以前發(fā)生的事相比,最近的事件可能受到更嚴厲的評價。我們可能原諒意大利畫家卡拉瓦喬(Caravaggio)殺人,我們認為的出格越軌之事也會發(fā)生變化。法國作家加布里埃爾·馬茨涅夫(Gabriel Matzneff)的案例就是非常說明問題的例子。
他有一幫崇拜者,其中就有已故的密特朗(Mitterand)總統(tǒng)。他的很多題材是性關系,他,一個成年男人和菲律賓女童甚至男童的關系。他出版了他與這些女童關系的日記,他的書顯然因為其文筆受到一些人的追捧。他在20世紀90年代時還在電視臺有關文學話題的節(jié)目上就他和女孩子的關系開玩笑。當加拿大記者和作家已故的丹尼絲·邦巴爾迪耶(Denise Bombardier)將其當作虐待狂時,不僅受到馬茨涅夫而且受到演播室所有人的嘲弄,被當作來自鄉(xiāng)下的、不懂世故的傻蛋。但是,隨著出版商瓦內莎·斯普林格拉(Vanessa Springora)的回憶錄2020年元月的出版,記錄了對一個少女令人惡心的剝削之后,現(xiàn)在肯定這樣認為,馬茨涅夫的聲譽已經(jīng)徹底毀掉了,以至于他的舊書版本在網(wǎng)上都難以獲得了。但是,如果從文學角度看,其書有任何優(yōu)秀可言(我讀過一兩本,本人并不贊同這個觀點),它們應該仍然像從前一樣好。
看一看有關艾麗絲·門羅的行為曝光是否對其著作的銷售產(chǎn)生影響將是非常有意思的。它們或許沒有任何影響,當然,或者是因為人們選擇忽略這個丑聞,或者因為它們的銷售量本來就不多。它們可能驅使人們不去購買一個軟弱得不敢支持自己女兒的人的作品,當女兒需要這種支持時,母親卻把自己的情感需要置于女兒的需要之上?;蛘咚鼈兛赡芗ぐl(fā)起人們的好奇心或者淫穢欲望,因而增加作品的銷量。只有時間才能夠做出證明,雖然我猜想沒有人竟然浪費時間去探索這個問題。
但是,現(xiàn)在我想回到艾麗絲·門羅的建議上,即沒有大主題或小主題,這意味著只有主題。她通過更進一步的論述來支持這個觀點:
存在于世界上的大事、罪惡與存在于餐桌上的罪惡有直接關系,人們是圍著餐桌做事和互動的。
這反過來暗示,罪惡不僅僅是寫作和文學的主題,而且是寫作和文學的唯一主題。這個觀點,我常常非常贊同,毫無疑問,這是意識到20世紀可怕災難的結果。當數(shù)百萬人---數(shù)千萬人數(shù)億人---在最可怕的環(huán)境下慘遭殺戮之時,任何嚴肅的人怎么能花費起思想能量在小主題上,或寫純粹的喜劇呢?正如慈善從家庭開始一樣,罪惡也是如此。我忍不住說,罪惡開始于家庭---開始于加拿大的家庭。
什么是大惡,顯而易見放大的小惡?惡不是在簡單的線性規(guī)模上來衡量的,的確如此。我們不愿意說,如果和屠殺一百人相比,屠殺兩百萬人在道德上是雙倍的糟糕,雖然它可能導致的苦難更多,它的規(guī)模更大。既然如此,我們或許忍不住說,家庭暴君與整個國家的暴君同樣可惡,差別并不在于他們心靈的內容而在于罪惡擴展的范圍大小。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偶然性問題。因此,艾麗絲·門羅說的話在本質上并沒有錯。
但是,這似乎是荒謬可笑的。一個家庭暴君在其家園圍墻之外或許是個好人,正如一個政治暴君或許在家里是非常好的父親、丈夫和兒子。我們應該很少認為他們是對等的,雖然其心靈的骯臟同樣深不可測。
基于惡是所有思想、所有學術研究和所有寫作的主題(不容否認的是它的迷人魅力),其他任何東西都變得輕浮無聊。那些將罪惡作為主題的人存在一種清教主義,研究開普殖民地(Cape Colony,大英帝國昔日的一個殖民地。位于南非境內,包括開普敦及其鄰近地區(qū)。---譯注)早期郵票似乎是在回避責任,是靈魂在逃避職責的一種替換活動。一個老鼠在被貓擠到墻角而無處可逃時,不停地洗它的爪子,轉移其注意力,而不去考慮即將到來的個體災難(假設它還有足夠的意識需要轉移注意力)。我們人類選擇主題---我們是否應該說足球或者男性女性現(xiàn)實的論證---來避免不得不遭遇我們周圍的罪惡,以及等著給我們帶來巨大生存威脅的惡。
我一直非常幸運。我這一輩子見過太多的惡,甚至試圖找出罪惡。我見證過殘忍、不公、歹毒、邪惡、毀滅性的弄虛作假和令人匪夷所思的極端怨恨:但是,我本人從來沒有遭受過這些。沒有人壓迫過我,剝奪我的自由或侮辱過我,除了偶爾稍縱即逝的微小不快之外。我有充分的自由去犯下自己最糟糕的錯誤,這是自由人的定義性特征:他的不幸全是他自己所造成。有時候,我甚至感到有些輕微的內疚,我一直太幸運了:我懷疑這個世界上的人中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有我這么幸運。雖然我不愿意太過分,竟然說我在自己的幸運生活中絕對沒有做出任何貢獻,但誠實迫使我不得不承認偶然性在生活中的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果不是唯一作用的話。我的問題是,我本人不是教徒,所以不知道應該感謝誰。如果有人給出答案“上帝”,那么,在邏輯上,所有那些遭受無妄之災的人也都應該指責上帝(這些人很多,甚至有些人似乎就像磁鐵吸引鐵屑一樣吸引大量無妄之災上身)。但是,我贊同這個觀點,即那些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從心理學上講更能承受災難。
但是,罪惡問題繼續(xù)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或許因為家庭的原因。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四位老人都是難民,母親也是難民,大姨在44歲之前曾經(jīng)兩次成為難民。他們遭受的痛苦,都比我大得多。與他們相比,我的人生道路一直就像熱刀切開黃油一樣順利流暢。我根本不相信宇宙正義的存在。
譯自:Evil at the Table by Theodore Dalrymple
Evil at the Table – New English Review
作者簡介:
西奧多·達林普爾(Theodore Dalrymple),《城市雜志》編輯,著作有《不是喇叭也不是小提琴》(與肯尼斯·弗朗西斯和薩繆爾胡克斯合著)、《存在的恐懼:從傳道書到荒謬劇場》(與肯尼斯·弗朗西斯合著)和《法老回憶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