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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徐道彬】《孟子字義疏證》導讀(附書訊)

        欄目:書評讀感
        發(fā)布時間:2024-11-15 08: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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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字義疏證》導讀(附書訊)

        作者:徐道彬

        來源:《孟子字義疏證》,(清)戴震 著 徐道彬 解讀

         

         

         

        徐道彬

         

        戴震(1724——1777,字東原,徽州府休寧縣隆阜村人)是清代著名的人文學者和自然科學家,也是乾嘉時代一位極具個性而又頗受爭議的思想家。他一生窮困,卻矢志于學,四處漂泊,而成就非凡。著述數(shù)十種,主要有《考工記圖》《毛詩補傳》《聲類表》《方言疏證》《孟子字義疏證》等,以及纂修《汾州府志》《直隸河渠書》,校訂《水經注》《算經十書》等,在小學、經學、哲學及自然科學諸領域,皆有顯著的成績和深遠的影響。他的同鄉(xiāng)好友洪榜稱贊道:“(戴)先生日夜孳孳,蒐集比勘,凡天文歷算,推步之法,測望之方,宮室衣服之制,鳥獸蟲魚草木之名狀,音和聲限古今之殊,山川疆域、州鎮(zhèn)郡縣相沿改革之由,少廣旁要之率,鐘實管律之術,靡不悉心討索。”在哲學思想領域,戴氏主張“先考字義,次通文理。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由此而舉后儒“理欲”之說,認為他們是以有蔽之心,而發(fā)為個人之“意見”,還自以為得“理”,而所執(zhí)之“理”實則大謬??芍^切中肯綮,痛砭俗儒之病。王國維稱贊其“以宋儒之說還宋儒,以三代之說還三代,而使吾人得明認三代與唐宋以后之說之所以異”,“一方復活先秦之古學,一方又加以新解釋,此我國最近哲學上唯一有興味之事,亦唯一可紀之事也”。戴氏以卓越的考據(jù)學成就和深邃的哲學理論建設,在清代中葉的學術界可謂兼涉多域,獨樹一幟。他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整理總結和思想提升,充分顯示出超乎時代的學術理念和治學方法,具有重要的思想啟蒙價值和現(xiàn)實參考意義。故民國胡樸安指出:“二百年來確有治學之方法,立有清一代考據(jù)學之基礎,衣被學者,至今日猶有受之而未盡,則休寧戴東原先生其人也。”

         

        《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是戴氏最為自信而又自負的一部重要哲學著作,自稱:“仆生平論述最大者,為《孟子字義疏證》一書,此正人心之要。今人無論正邪,盡以意見誤名之曰理而禍斯民,故《疏證》不得不作?!盵1]該書通過自設賓主問答與“字義疏證”的方式,援據(jù)經言,考鏡源流,對理、天道、性、才、道、仁義禮智、誠、權等傳統(tǒng)哲學概念“比類合義”,附以己見,對老莊之道、釋道之論、程朱理學、陽明心學等往昔思想,皆有所挖掘、總結和批判,進而提出了“圣人之道在六經”“以詞通道”“理存于欲”的新學說,既是對古代社會民本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也是對新時代市民階層生活的情感表達和理性訴求。

         

        該書因對釋、道之說和程、朱、陸、王之學的批判,切中要害,一針見血,且能結合現(xiàn)實而針砭時弊,具有鮮明的衛(wèi)道色彩和為民請命的意愿,故而頗受當時士大夫階層的非議和攻擊,只有少數(shù)幾個學者表示理解和贊同。如洪榜曾與翰林學士朱筠,就如何評價東原的學術貢獻頗有爭議,云:“戴氏論性道,莫備于其論《孟子》之書,而所以名其書者曰《孟子字義疏證》焉耳。然則非言性命之旨也,訓故而已矣,度數(shù)而已矣。要之,戴氏之學,其有功于六經、孔孟之言甚大,使后之學者無馳心于高妙,而明察于人倫庶物之間,必自戴氏始也?!盵2]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東原哲學也逐漸得到學術界的普遍重視和深入研究。民國以來,因社會進步和人性自覺在學理層面上的諸多訴求,引起了許多學者對戴氏“體民之情,遂民之欲”思想的強烈共鳴,戴震學說也因而得到極大的推崇和宣揚,章太炎、王國維、蔡元培、梁啟超等杰出人物,多有正面評價和贊頌。又如劉師培說:“戴氏于聲音訓詁、典章制度,以及數(shù)學、地學,皆造其精微。然全書之中,仍以說性理者為最善。”“東原之學,小疵不掩大醇。義理必衷訓故,則功在正名;講學不蹈空虛,則學趨實用。凡小儒迂墟之說足以害政蠹民者,咸掃除肅清,棄如苴土。信夫圣人復起,不易斯言矣。”[3]胡適也說:“其時有大思想家戴震出來,用當時學者考證的方法、歷史的眼光,重新估定五百年的理學的價值,打倒舊的理學,而建立新的理學,是為近世哲學的中興?!盵4]當代學者侯外廬先生對東原哲學也頗為認同,稱“他復活了十七世紀清初大儒的人文主義的統(tǒng)緒,啟導了十九世紀的一線曙光”[5]。由此可見,戴東原這一特殊人物,及其“正人心之要”的《孟子字義疏證》,不僅在清代思想領域享有重要地位和影響,而越往后來,越是能夠喚醒“人的自覺”,在中國思想史乃至當代社會人生觀和價值觀問題上,仍然閃耀著科學與民主的光輝和人性智慧的光芒。

         

         

         

        戴震出生于典型的徽商家庭,雖然天賦異稟,博聞強記,是個讀書的種子,但因“少時家貧,不獲親師”,僅在家族私塾中習得算學、文字和初始的學問基礎。據(jù)段玉裁《戴先生年譜》載:“先生十六七歲以前,凡讀書,每一字必求其義。塾師略舉傳注訓詁語之,意每不釋。塾師因取近代字書及漢許氏《說文解字》授之,先生大好之,三年盡得其節(jié)目。又取《爾雅》《方言》及漢儒傳注箋之存于今者,參伍考究,一字之義,必本六書,貫群經,以為定詁,由是盡通前人所合集《十三經注疏》,能全舉其辭?!盵6]但因家庭生計問題,不得不較早地結束了“本六書,貫群經”的讀書時光,隨即從父經商去了。其父戴弁家世單寒,衣食無以為繼,常年以販布維持家計。作為家里的長子,年少的東原只能放棄私塾,“隨父文林公客南豐,課學童于邵武”。然而,無論身處何時何地,東原都時刻不忘讀書研討,增長才干。也正因為“少為稗販,涉歷南朔”,如此四處奔波,遭遇萬般苦難,養(yǎng)成了他的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以至于終生都沒有冬烘先生那些僵化的心態(tài)和保守的痼疾。

         

         

         

        戴震像

         

        戴震自閩、贛地區(qū)返回徽州后,有幸結識了同鄉(xiāng)程恂和婺源江永,二人都認為他定能蟾宮折桂,仕途青云,前途不可限量。為了科舉進仕,又隨父到過江寧,拜訪同族長者、翰林學士戴瀚,請教他科舉考試的成功秘籍,也被稱為“其學敏不可及,當世無此人也”,于是轉而回鄉(xiāng)讀書治學。在居鄉(xiāng)期間,與同齡人歙縣程瑤田、汪肇漋、汪梧鳳、金榜等相互切磋,轉益多師,學問日進,漸次撰成《籌算》《六書論》《考工記圖》《轉語》《爾雅文字考》《屈原賦注》《勾股割圜記》《詩補傳》等多部著作。由此內容和范圍,可知戴氏早年的精力投入,多在實用性質的小學、歷算和典章禮制方面,這與作時文八股之法頗為齟齬,格格不入,這也是他科場屢戰(zhàn)屢敗的原因之一。

         

        因與程瑤田、汪肇漋和汪松岑有“定交”之故,東原得以結識西溪汪梧鳳,并坐館于其家之“不疏園”,一方面教授汪氏子孫,同時又與諸君子切磋問學。正逢此時,江永也來此講學,一時間師友云集,一派樸學興盛的景象。洪榜記載當時盛況云:“時郡守何公(達善)常以月某日延郡之名人宿學,講論經義于書院之懷古堂。婺源江先生永治經數(shù)十年,精于三禮及步算、鐘律、聲韻、地名沿革,博綜淹貫,巋然大師。(戴)先生一見傾心,因取平日所學就質正焉……時先生同志密友,郡人鄭牧、汪肇漋、程瑤田、方矩、金榜六七君,日從江先生、方先生(楘如)從容質疑問難。蓋先生律歷聲韻之學,亦江先生有以發(fā)之也。”[7]汪氏不疏園的學術活動,對于戴震學術方向的確立和提升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對于清代徽州經學研究群體的形成,也起到了適時的聚合作用。對此,汪中站在時代學術發(fā)展的高度,評論這一區(qū)域性的學術現(xiàn)象及其影響,曰:“國初以來,學士陋有明之習,潛心大業(yè),通于六藝者數(shù)家,故于儒學為盛。迨乾隆初紀,老師略盡,而處士江慎修崛起于婺源,休寧戴東原繼之,經籍之道復明始此。兩人自奮于末流,常為鄉(xiāng)俗所怪,又孤介少所合,而地僻陋,無從得書。是時歙西溪汪君獨禮而致諸其家,飲食供具惟所欲,又斥千金置書,益招好學之士日夜誦習,講貫其中,久者十數(shù)年,近者七八年、四五年,業(yè)成散去。其后江君沒,大興朱學士來視學,遂盡取其書上于朝,又使配食于朱子。戴君游京師,當世推為儒宗。后數(shù)歲,天子修四庫之書,征領局事。是時,天下之士益彬彬然向于學矣,蓋自二人始也?!盵8]徽商汪氏的“賈而好儒”,熱心學術,為日后江永“配食朱子”、戴震“征領局事”、“皖派”學術由江湖而登廟堂,奠定了長遠而又豐厚的物資基礎。而在此一段歷程,戴震可以沉潛經籍,切磋問學,獲得深厚學養(yǎng),所以才能在其以后躲避仇家追索而逃入京城,因其學術深得同道贊賞,而“聲重京師,名公卿爭相交焉”。

         

        戴震的“避仇入都”,緣起于三十三歲時的一次人生遭際。隆阜戴氏一脈,世系繁衍,人口眾多,家族糾葛所在多有。東原一家,單丁弱戶,屢遭同宗欺凌。乾隆二十年發(fā)生在東原祖墳地上的爭端,讓這位蓋世大儒遭遇橫逆,終生不愿再回故里。據(jù)東原后裔追憶此事曰:“(東原)公祖墓在距隆阜二里之茅山橋南,東對公宅,遙望山勢,如書架層疊,青烏家謂為萬架書箱,主子孫著作等身,血食萬代。族豪某,意欲侵占,以廣己之祖塋。公訟諸官,縣令利族豪賄,將文致公罪。公乃日行二百里,徒步走京師。”[9]弟子段玉裁對此也有記述:“先生是年訟其族子豪者侵占祖墳,族豪倚財結交縣令,令欲文致先生罪,乃脫身挾策入都,行李衣服無有也。寄旅于歙縣會館,饘粥或不繼?!盵10]此事牽扯頗為復雜,最終結局則是戴震力不能抗,倉皇出逃,終身顛沛于外。涉及此事的受賄縣令萬世寧(湖北江陵人),為乾隆元年丙辰科三甲進士,乾隆十六至二十年任休寧縣令。在審理戴氏祖墳一案中,萬氏為貪圖賄財,“不循法律,而以洛閩之言相稽”。他隨便一句“天理如此”的細小灰塵,落在了戴震身上,也像壓在身上的一座大山。在這座名叫“天理”大山的陰影里,可以想見到宗族社會溫情面紗之下人性善惡的直接暴露,“學而優(yōu)則仕”的縣令是如何喪失了讀書人的起碼道德和人道主義,那些平日里多受曲意陷害的弱者,又將如何去責問“天理何在”?

         

        然而,戴震并未就此而悲觀萎靡,反倒因逃難入都,而在學業(yè)上,如登近水樓臺,如魚得水,以自己的學問和著作,在京師遍訪師友,找尋同道。他雖然困于逆旅,“饘粥或不繼,而歌聲出金石。是時,紀太史昀、王太史鳴盛、錢太史大昕、王中翰昶、朱太史筠,俱甲戌(乾隆十九年,即1754年)進士,以學問名一時,耳先生名,往訪之。叩其學,聽其言,觀其書,莫不擊節(jié)嘆賞,于是聲重京師,名公卿爭相交焉。金匱秦文恭公聞其善步算,即日命駕,延主其邸,朝夕講論《五禮通考》中觀象授時一門,以為聞所未聞也。文恭全載先生《句股割圜記》三篇,為古今算法大全之范,其全書往往采先生說”[11]。相比于被迫逃難而言,東原在此得以播揚一己之學,由山村書生,一躍而使“海內皆知有戴先生”,正可謂失之東隅而收之桑榆,在外開啟了生命歷程的一個嶄新時代。

         

        在此后的近二十年,東原以自己的深厚學識,謀生于名相公卿和商賈學者之間:(1)坐館于王安國、裘曰修之家,教授王念孫、裘行簡等,日后皆有大成;(2)撰述于秦蕙田、紀昀處,助修《五禮通考》,補注《考工記圖》;(3)在揚州盧見曾幕府與盧文弨一同??苯浖?,結識了沈大成和惠棟等,擴大了學術視野;(4)游幕于山西朱珪、孫和相諸幕府,纂成《汾州府志》《汾陽縣志》,其《緒言》就在此間“偽病十數(shù)日”而成;(5)因會試落第而備考于新安會館,接受段玉裁為弟子;(6)客游浙江期間,主講于金華書院,與章學誠縱論纂修方志,刊刻自定《水經注》,作《六書音均表序》。直至詔令赴京,“征領四庫”,辛苦五年而殉職館中??梢哉f,戴震的四處漂泊,幾乎都以坐館和入幕為生。命運的乖蹇,往往促成學者思想的深邃與博大;學術的演進,更需要思想的多方碰撞與融合。這種命運對戴氏本人而言,確為不幸;而對乾嘉樸學風氣的形成與擴大,則是一大幸事。

         

        《高宗實錄》“乾隆三十八年七月十一日戊辰”諭旨:“前據(jù)辦理四庫全書總裁奏請,將進士邵晉涵、周永年、余集,舉人戴震、楊昌霖調取來京,同司???,業(yè)經降旨允行。但念伊等尚無職任,自當予以登進之途,以示鼓勵。著該總裁等留心試看年馀,如果行走勤勉,實于辦書有益,其進士出身者,準其與壬辰科庶吉士一體散館;舉人則準其與下科進士一體殿試,候朕酌量降旨錄用?!盵12]至此,戴氏曾經為之奮斗的功名,如一夜之間甘露降臨,且能與諸同道共襄盛舉,確乎人生一大幸事。如果說不疏園是戴震結識同道和提升學識的第一個學術平臺,那么,進入四庫館校書,又為其提供了一個更為深闊的進階。這對于“孤起草澤”而又長期困頓于科場的東原來說,得遇乾隆帝的青睞與“幸邀”,可謂幸得機遇,獲得了為中國傳統(tǒng)學脈的繼承與發(fā)展建立功業(yè)的職事。錢大昕述及東原在館之事曰:“癸巳(1773)歲,天子開四庫館,妙選校讎之職。總裁諸公疏薦先生,以鄉(xiāng)貢士入館充纂修官。特命與會試中式者同赴廷對。乙未(1775)夏,授翰林院庶吉士。先生起自單寒,獨以文學為天子所知,出入著作之庭。館中有奇文疑義,輒就咨訪,先生為考究巔末,各得其意以去。先生亦思勤修其職,以稱塞明詔。經進圖籍,論次精審。晨夕披檢,靡間寒暑,竟以積勞致疾。丁酉(1777)夏卒于官,年五十有五?!盵13]戴震進入四庫館時,才、學、識已臻極詣,加之朝廷中秘極為豐富的文獻資料,更使其得天獨厚,高出群儒。許多沉埋已久的古書,也借東原之手而重見天日。事實上,戴氏在館中所校小學、水地及諸多禮學與算學典籍等,早在入館之前,就已沉潛有年,別有心得,在館后又加拾遺補闕,精心編纂,多被收入武英殿聚珍版叢書中。僅就輯佚天算類而言,“戴震的貢獻是無與倫比的,倘無他的工作,有的算經,我們就會永遠看不到了。而且他提出了若干正確的校勘,對人們能通讀被冷落四百余年的這些算經,理解其數(shù)學內容,表彰其數(shù)學成就起了極大的作用。戴震的工作掀起了乾嘉學派研究中國傳統(tǒng)數(shù)學的高潮。微波榭本《算經十書》在有清一代被奉為圭臬,研究十部算經者大都以此為底本”[14]。只因算學古奧難解,而戴震又“多識古書原委”,故在館中別受殊恩,承受著古書整理中難度最大的部分,其他如《水經注》和《方言》等也是如此?!端憬浭畷返目?,一則可與西方數(shù)學加以相互印證,另則是大力推動了清代天算學研究的新高潮。戴氏整日埋首于掇拾叢殘,部次條別,疏通倫類,以至于“積勞痿足,杜門一年中,屢換眼鏡,最后鬻眼鏡者曰:此老光之最者,過此無可換矣”,由此細節(jié)可以想見他的努力和辛苦竟至何種程度。但他在館中的生活卻是窘迫至極,自稱“仆此行不可謂非幸邀,然兩年中無分文以給旦夕。曩得自由尚內顧不暇,今益以在都費用,不知何以堪之”。此境此情,令人不禁潸然。戴氏以灼灼其華之才,晨夕披檢之勞,竟落得身無分文,借債度日,真學者的境遇往往如此。

         

         

         

        《算經十書》

         

        關于戴震在館期間整理??钡臉I(yè)績,其子戴中立《與段玉裁書》有載:“先君所辦《永樂大典》散篇,如《水經注》四十卷、《儀禮識誤》三卷、《中庸講義》四卷、《五經算術》二卷、《海島算經》六卷、《九章算術》十卷、《五曹算經》五卷、《夏侯陽算經》三卷、《孫子算經》三卷、《周髀算經》三卷、《項氏家說》十二卷、《儀禮集釋》三十卷、《儀禮釋宮》一卷、《方言》十三卷、《大戴禮記》十三卷,計官書十五種,俱武英殿刊刻?!睎|原在館五年,不僅完成了《永樂大典》中疑難古書的輯佚和整理,還分校了許多“各省送到遺書”,辨別真?zhèn)?,刪夷駢贅,彌補瑕隙,有力地推動了館內外學者崇尚漢學、傾心考據(jù)的學術風尚。

         

        綜觀戴震一生,“性介特,多與物忤”,“平生無他嗜好,惟專于讀書”,故“家屢空而志愈專,學時進而遇日窮”。在故鄉(xiāng),因卓爾不群,拙于世俗應酬,而遭受同族豪強的欺侮和卑鄙縣令的凌辱;在京師逆旅,“饘粥或不繼”,卻能“處困而亨如此”,學界俊彥耆宿“爭相交焉”;進而有榮于皇帝的“特達之知”,以舉人身份充任纂修官,以至“聲譽日隆滿天下”,引領當時漢學群體,為《四庫全書》的編纂奉獻了全部的學識乃至生命。民國梁啟超曰:“茍無戴震,則清學能否卓然自樹立,蓋未可知也?!毖赞o雖有過譽,但在某種程度上也說明了清代學術之昌明,戴氏與有功焉。

         

         

         

        戴震既是乾嘉考據(jù)學的中堅人物,也是一位純粹的儒家學者,故捍衛(wèi)儒家六經的地位和孔孟之道的純正性,是終其一生而一以貫之的治學目的和人生追求。作為“生平論述最大者”的《孟子字義疏證》一書的撰述用意,段玉裁曾有所揭示,曰:“(先生)有自序一篇,說明用《孟子》書字義為目之故,而用韓子求觀圣人之道,必曰孟子始之語為歸宿,師之隱然以道自任,上接孟子意可見矣?!盵15]可知戴震“以道自任”的“道統(tǒng)觀”及其哲學擔當,重在孔子的仁禮忠恕思想和孟子的性善論,目標是闡揚孔孟之道,實現(xiàn)人的天性之善,達到仁義禮智。正如他說:“曰忠恕,曰仁義禮智,豈有他哉?在常人為欲,在君子皆成懿德。”

         

        那么,如何能夠實現(xiàn)忠恕仁義呢?戴震認為關鍵在于“去私”和“解蔽”。曰:“人之不盡其才,患二:曰私,曰蔽。”又曰:“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薄皬娝 笔恰叭省焙汀安凰健?;“學”是“智”和“不蔽”?!坝皇е?,則仁;覺不失之蔽,則智;仁且智,非有所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得乎生生者仁,反是而害于仁之謂私;得乎條理者智,隔于是而病智之謂蔽”,但歸根結底仍然在于“學”?!拔W可以增益其不足而進于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極,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則圣人矣”[16]。戴氏以“仁且智”來統(tǒng)括“四端”和“三達德”,用“去私”以“通天下之欲”,用“解蔽”來“達天下之情”。若要獲得仁與智,那么“重問學,貴擴充”則為首要條件和前提基礎,這就是東原如何實現(xiàn)“志在聞道”的心愿所在。戴氏對此也頗為自負,稱:“仆自十七歲時,有志聞道,謂非求之六經、孔孟不得,非從事于字義、制度、名物,無由以通其語言。為之卅馀年,灼然知古今治亂之源在是。”[17]

         

        《易》有“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此即圣賢之志、六經之義也。六經之用可以“知族類,行比義”。故戴震承之曰:“六經者,道義之宗,而神明之府也。古圣哲往矣,其心志與天地之心協(xié)而為斯民道義之心,是之謂道?!奔热弧笆ト酥涝诹洝?,然而,士生千載之后,今古音聲懸隔,遺文垂絕,只有依賴經師故訓為之傳導,求取經典本義。故東原指出:“夫六經字多假借,音聲失而假借之意何以得?故訓音聲相為表里。故訓明,六經乃可明。后儒語言文字未知,而輕憑臆解以誣圣亂經,吾懼焉?!盵18]為了糾正前人不通文字聲訓,還喜好“緣詞生訓”和“守訛傳謬”,從而造成“誣圣亂經”的“鑿空”現(xiàn)象,戴氏對此而特別強調“故訓明,六經乃可明”,這也成為戴氏解讀圣賢經典的不二法門。具體一點說就是:“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戴氏本著這個“以詞通道”的治學方法,自謂為之卅馀年,最終得以精通六經之書,識得圣賢之意,“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說到底,這些出于圣賢之口的所謂“天道”,無非就是“民之質矣,日用飲食”;“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以及“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之類人世間平常的事理而已,根本就沒有什么“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的“天理”之說。若從自然萬物的生存來說,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在天地,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在人物,則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是謂道”。具體到個人而言,就是“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人遂其生,推之而與天下共遂其生,仁也”。大而言之,便是朝廷能省刑罰,薄稅斂,老百姓能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蓄妻子,上下各行其是,和諧共生,則“仁政如是,王道如是而已”。這就是東原哲學落實在人倫日用的實在性的體現(xiàn),也是它區(qū)別于程朱理學看重主觀超越性的關鍵之處。它從孟子性善論和民本思想出發(fā),通過“先之以古訓,折之以群言,究極乎天地人之故”的方法,闡明了“體民之情,遂民之欲”,以情絜情,生生不息的思想理念,博得后世民生主義的普遍贊譽??梢哉f,戴震用《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實現(xiàn)了治經先考字義,次通文理,而終于“聞道”的目標與心愿,完成了“圣人之道,使天下無不達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的學理證明。當然,戴氏哲學包含的內容極其豐富,后世學者正在從各個方面予以詮釋和闡發(fā)。本文僅就戴震的心性論、方法論和理欲觀三個方面,略談一下戴氏思想學說之大略。

         

        1.心性論:“去私”與“解蔽”

         

        從心性論的角度來回溯歷史,朱熹的“心統(tǒng)性情”論最具代表性。其心統(tǒng)性、情,是在體與用、理與欲、天與人的二元話語體系下所展開,即性為體,情為用;性即理,情即欲;性為心之未發(fā),情為心之已發(fā)。而戴震的心性論,是建立在孟子“性善論”的基礎上,在新的時代而又有新的發(fā)展。戴氏認為:“性者,飛潛動植之通名;性善者,論人之性也”?!懊献拥佬陨?,察乎人之才質所自然,有節(jié)于內之謂善也”。“自古及今,統(tǒng)人與百物之性以為言,氣類各殊是也。專言乎血氣之倫,不獨氣類各殊,而知覺亦殊。人以有禮義,異于禽獸,實人之知覺大遠乎物則然,此孟子所謂性善?!贝魇蠌纳飳W的角度說明:血氣心知者皆有性,但禽獸有知而無義,“唯人之性,得之也全”,甚或能夠“明于必然”和“進于神明”,故“人之心知,于人倫日用,隨在而知惻隱,知羞惡,知恭敬辭讓,知是非,端緒可舉,此之謂性善。于其知惻隱,則擴而充之,仁無不盡;于其知羞惡,則擴而充之,義無不盡;于其知恭敬辭讓,則擴而充之,禮無不盡;于其知是非,則擴而充之,智無不盡。仁義禮智,懿德之目也”[19]。由此承續(xù)了孟子“四端”之說,以說明人類不同于禽獸,乃在于人能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再加后天的學習,“擴而充之”,進而達到人性之善的仁義禮智,即“人之知覺,通乎天德,舉其知之極于至善,斯仁義禮智全矣,極于至善之謂理”。

         

        儒學以天、地、人三才并立,人是天地之心,能全天地之德,獨秀于天地之間,顯示了人與萬物之間的差異性,突出了人的主觀能動性。認為人才的獨特性在于人心具有理性判斷力,這可以通過問學達到擴充心知。換言之,人的材質等差是問學的理由,讀書治經是其途徑,能使心達到神明的狀態(tài)是其最終目的。到了戴震這里,他認為:“人之性善,故才亦美,其往往不美,未有非陷溺其心使然,故曰非天之降才爾殊。才可以始美而終于不美,由才失其才也,不可謂性始善而終于不善。性以本始言,才以體質言也。體質戕壞,究非體質之罪,又安可咎其本始哉”。因性善而才美,若不“陷溺其心”,就需要學習,學則近善,不學則易陷溺,這樣可以“知人之成性,其不齊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學不思,乃流為惡”。東原認為命、性、才三位一體,舍才質則無所謂性,“言才則性見,言性則才見”,“性”是質的規(guī)定性,“其不齊在智愚”;“才”是“性之所呈”,是量的完成形態(tài),故戴氏所言心性論,尤以才質為核心,尤其強調“學”與“智”的重要性。曰:“才者,人與百物各如其性以為形質,而知能遂區(qū)以別焉,孟子所謂天之降才是也。氣化生人生物,據(jù)其限于所分而言謂之命,據(jù)其為人物之本始而言謂之性,據(jù)其體質而言謂之才。由成性各殊,故才質亦殊。才質者,性之所呈也;舍才質安睹所謂性哉!以人物譬之器,才則其器之質也;分于陰陽五行而成性各殊,則才質因之而殊?!盵20]既然“才質者,性之所呈也”,人性不齊又在智愚,那么如何通過學而思,至于“牖之明”,讓人的才質得以修養(yǎng)和提高,則是提升人性之善的關鍵問題。對此,戴氏提出以“學”而“去私解蔽”,進而“擴而充之”,啟發(fā)和豐富人的才、欲、情、知的原質內涵和修養(yǎng)功夫,向“至善”目標而努力。曰:“學以牖吾心知,猶飲食以養(yǎng)吾血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芍獙W不足以益吾之智勇,非自得之學也,猶飲食不足以增長吾血氣,食而不化者也。”[21]東原認為人的血氣心知,本乎人性也,“心知之資于問學”,而問學猶如飲食,“人之血氣心知,其天定者往往不齊,得養(yǎng)不得養(yǎng),遂至于大異”。只有學問智識得以充足,且能自化所學,則“自得之,則居之安,資之深,取之左右逢其源,我之心知,極而至乎圣人之神明矣”。此“神明”并非是先天之稟賦,必須通過“問學”而來,由人倫日用“擴而充之”,至于深明乎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于是“心知之得其養(yǎng)也,故曰雖愚必明”。戴氏在此以“人道——性——天道”的自然觀與人生哲學為研究路徑,對天道觀和認識論等也一并歸之于人性問題的討論,認為改變心性的首要任務就是后天的學習。戴氏雖然依托于人性“四端”之說,但重在強調“學”之一端,這與荀子多有相通之處,故其對荀子《勸學》《解蔽》所論“知之失為蔽”“解蔽莫如學”及“重學崇禮義”的觀點頗為贊賞和稱引,曰:“孔子之后,異說紛起,能發(fā)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卓然異于老聃、莊周、告子而為圣人之徒者,荀子也?!盵22]由是觀之,戴震對先秦諸子之學皆有深究,明其優(yōu)劣,取長補短,“實事求是,不偏主一家”。他的這種“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的獨立自由精神,及其哲學思想的復雜性和豐富性,確乎為后人留下了廣闊的研究空間。

         

        戴震的心性論,基于性善而重于問學,認為“古賢圣知人之材質有等差,是以重問學,貴擴充”,在認同孟子道德天賦論和批判佛道廢學毀禮思想的同時,肯定了人所具有的才、欲、情、知的本性和認識能力,也揭示出人性中的弱點:溺、黨、慝、悖、欺,“其究為私己”;惑、偏、謬、鑿、愚,“其究為蔽”。對此,戴氏指出:“天下古今之人,其大患:私與蔽二端而已。私生于欲之失,蔽生于知之失;欲生于血氣,知生于心。因私而咎欲,因欲而咎血氣;因蔽而咎知,因知而咎心?!盵23]這是將人性之“欲”與才質之“知”貫通而論,深入剖析,探賾幽微,并提出“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的最佳解決辦法。戴氏認為私與蔽的產生,緣于“才”的“不化”,所以需要強化學習,提升才質之“知”。究其因,在于“心知之資于問學,其自得之也亦然。以血氣言,昔者弱而今者強,是血氣之得其養(yǎng)也。以心知言,昔者狹小而今也廣大,昔者暗昧而今也明察,是心知之得其養(yǎng)也,故曰雖愚必明”。就是說,人的血氣心知往往不齊,得養(yǎng)不得養(yǎng),遂至于大異;既知問學猶如飲食,則才質能否盡其利用,關系到能否“取之左右逢其源”。因此,去私解蔽的根本出路,就在于人性能否盡其才,解其蔽。故戴氏常與人言:“儒者之學,將以解蔽而已矣。解蔽,斯能盡我生;盡我生,斯欲盡夫義命之不可已;欲盡夫義命之不可已,而不吾慊志也。吾之行己,要為引而極之當世與千古而無所增,窮居一室而無所損?!盵24]如果說“去私”屬于道德范疇,則“解蔽”屬于認識論范疇。在戴震看來,要“去私”必先“解蔽”,因為“圣人之言,無非使人求其至當以見之行;求其至當,即先務于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圣學也”。圣賢之道是要在人倫日用之中落實仁義禮智,實現(xiàn)人性之善,故“去蔽”先于“去私”,“重知”先于“重行”。這也充分體現(xiàn)了東原的知行觀與其治學方法的一致性,即由“道問學”而至“尊德性”,故曰:“圣賢之學,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后篤行,則性者,行其人倫日用之不蔽者也?!贝髡鹫J為問學可以增進人的智慧,提升人的認知水平,使人心能夠達到神明的狀態(tài)。這樣心能知理,行事合情合理,“以情絜情”,理與情欲自然能和諧共處,由此可見戴震哲學在心性論和重知主義方面的顯著特色。

         

        2.方法論:“故訓明,六經乃可明”

         

        戴震常言自己的治學路徑,就是“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志”,這應當是東原學術方法論的重要表述。綜括戴氏一生的學術軌跡和風格,無非是由小學入經學,再入哲學;或曰起于自然科學,而終于義理之學??傊?,他是兼涉多域,且各成專門,而終歸于“聞道”。在今天看來,戴震著述的數(shù)量與同時其他學者相比,未必算是最富,但在方法論上的發(fā)凡起例和思想上的引領推動之功,當屬最為顯著。如文字學上的“以字證經,以經考字”和“四體二用”學說;音韻學上的“審音法”和“九類二十五部”分類法;訓詁學上的“訓詁音聲,相為表里”和“因聲求義,不限形體”的理論;校勘學上的“理校法”和“求十分之見”說;在水地方志研究上注重山水屬性,“以山川為主而求其郡縣”的理念;在自然科學上利用古代技術,結合西方科學,擅用圖表,“立度辨方之文,圖與傳注相表里”之法等,充分顯示出戴震超越時代的眼光及其獨到的思維方式,已經突破傳統(tǒng),邁入近代。對此,劉師培贊道:“蓋先生之學,先立科條以慎思明辨為歸。凡治一學,著一書,必參互考驗,曲證旁通,博征其材,約守其例。復能好學深思,實事求是,會通古說,不尚墨守。而說經之書,厚積薄發(fā),純樸高古,雅近漢儒?!盵25]梁啟超在紀念戴震誕辰二百周年時,也特別強調了“東原在學術史上所以能占特別重要位置者,專在研究法之發(fā)明”[26],這一觀點在民國時期頗為世人所肯定和贊同。

         

         

         

        《聲韻要刊》

         

        戴震之所以在考據(jù)學領域成就卓著而享譽海內,就是因為他在方法論上的超邁前古。同時,他在義理學方面的著作,也因“以詞通道”的“字義疏證”形式而備受世人關注。因為從外表看起來像似考據(jù)學的著作,但內容上卻是屬于思想闡發(fā)的哲學范疇,確乎獨出心裁,不同凡響,作者也因此而受到當時學者的猜疑和非議。如章學誠一面說“凡戴君所學,深通訓詁,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又說“后學向慕,而聞其恍惚玄渺之言,則疑不敢決,至今未能定戴為何如人”[27]。相比于章氏的疑惑,翁方綱則從衛(wèi)道立場而直接發(fā)聲:“近日休寧戴震一生畢力于名物象數(shù)之學,博且勤矣,實亦考訂之一端耳。乃其人不甘以考訂為事,而欲談性道以立異于程朱?!盵28]事實上,對此問題的糾結,段玉裁早已有所揭示,他稱:“先生之治經,凡故訓、音聲、算數(shù)、天文地理、制度名物、人事之善惡是非,以及陰陽氣化、道德性命,莫不究乎其實,蓋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既通乎性與天道矣,而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用則施政利民,舍則垂世立教而無弊。淺者乃求先生于一名一物一字一句之間,惑矣?!盵29]對于因不明戴震治學方法而僅從衛(wèi)道程朱而評判是非的做法,這句“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的概括,可謂高屋建瓴,深得東原之心,由此可見段氏盡管沒有專門的哲學著作,但其著述的字里行間也不乏講明性道、闡發(fā)義理之言。若不理解東原學術的深邃與弘通,糾纏在“名物訓詁”和“性與天道”之間的對壘,爭議誰是誰非,那是主觀臆想,私心自用,“淺者之惑矣”。

         

        在戴震的心目中,“考核”是工具,“義理”是目的,二者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不可須臾分離。故其典制考核之文中,時常滲出義理之思;哲學著述中又不乏文字訓詁與名物辨析之事。譬如《考工記圖》卷上解釋“所以持衡者謂之軏”云:“大車鬲以駕牛,小車衡以駕馬。轅端持鬲,其關鍵名輗;輈端持衡,其關鍵名軏。輈轅所以引車,必施輗軏然后行。信之在人,亦交接相持之關鍵,故以輗軏喻信?!贝颂庪m為名物典制考釋之文,但東原時刻不忘“有物有則”和“比類合義”,從中?繹出圣賢經訓和警世恒言,仁智禮信之義,垂世立教之法,于此也可燦然畢著矣。又如《雅記》二“豕”條之“艾豭,外舍之豕也;婁豬,家系之豬也”下,東原云:“予謂婁豬與艾豭對,艾猶外也。《國語》云:‘國君好艾,大夫殆;好內,嫡子殆,社稷危?!f昭亦以艾為外,謂嬖臣?!睹献印芬陨侔c妻子并稱,妻子為內,少艾為外也。艾豭指宋朝為外舍之男,則婁豬指南子為有系于內者也。以豭豬言,所謂禽獸狗彘之行是也?!贝擞杀嫖鲐j、豬文字入手,考證字義,求之聲訓,釋文與闡理并行互證,用豭豬反喻為人以禮,為政以德,由此而明人倫,施教化,小則喻人以仁義,大者可喻家國綱維,社稷利弊。此二例實為名物考證,但字里行間卻透露出仁愛之義、性命之旨等諸多人文關懷的信息。這種由考核以達性與天道,于一名物一字句之間皆究乎人事之善惡,世道之隆污,政事之利病,這些都是人文學者本所應該具有的道德修養(yǎng)與思想情懷。乾嘉樸學者的著作多有此類或隱或現(xiàn)的寄寓之思,后世或稱他們有學問而無思想,于此也可以糾正諸多誤解、還其本來面目矣。

         

        眾所周知,人類歷史上許多哲學家同時也是科學家,如墨子、楊泉、方以智、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培根、萊布尼茲等,戴震自然也在其列。從戴氏早年的治學內容來看,就是由天文歷算和語言文字之學,漸次進入經學哲理思想的研究。這種先“術”后“學”的學術路徑,與徽州人文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及徽商“賈而好儒”的生活經歷,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待其走出徽州,融入京師學者行列,首先也是因《考工記圖》和《勾股割圜記》等自然科學的著述顯揚于時的。可以說自然科學及其方法論,不僅為東原的哲學思辨提供了科學方法,豐富了他的思想內容,而且還幫助他構建起邏輯嚴密的“以詞通道”的方法論體系。他在《與是仲明論學書》中說:凡經之難明,尚有若干事,儒者不宜忽置不講。誦《堯典》數(shù)行至乃命羲和,不知恒星七政所以運行,則掩卷不能卒業(yè)。誦《詩經》而不知古音,徒強以協(xié)韻,則齟齬失讀。誦古《禮經》,不知古者宮室衣服等制,則迷于其方,莫辨其用。不知古今地名沿革,則《禹貢》職方失其處所。不知少廣旁要,則《考工》之器不能因文而推其制。不知鳥獸蟲魚草木之狀類名號,則比興之意乖。三角之法窮,必以句股御之,用知句股者,法之盡備,名之至當也。五聲十二律,宮位乎中,黃鐘之宮四寸五分,為起律之本??梢娫诖魇系男哪恐羞€沒有今日的學科分界,小學、經學、哲學、自然科學混而為一,彼此貫通,并常以淹博、識斷、精審的思想高度來提升自己。因為在那個時代,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科學”稱謂,戴氏所尋求的真理,其實就是傳統(tǒng)的“圣人之道”,圣賢所言“性與天道”皆在六經、孔孟之中,即所謂六經者,道義之宗、神明之府也。但士生千載之后,“時之相去,殆無異地之相遠,僅僅賴夫經師故訓乃通,無異譯言以為之傳導也者。又況古人之小學亡,而后有故訓,故訓之法亡,流而為鑿空。數(shù)百年以降,說經之弊,善鑿空而已矣”[30]。圣賢之意歷經千年,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有很大的不同,如何求得本真之義,只有憑借語言文字的訓詁和典章制度的考證,才能“上接古圣人立言之旨”,即“故訓明,則古經明;古經明,則賢人圣人之理義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谌绱恕巴ü沤裰愌?,然后能諷誦乎章句,以求適于至道”的理念,戴震的哲學研究及其著作范式,也顯著地表現(xiàn)出由文字考證到義理闡釋的學術路向,即如當下很多人將《孟子字義疏證》視為小學字訓之書,以為“戴氏之學雖不以普通經生之業(yè)自限,而其思想則深受小學之暗示殆無疑。以訓詁為根,而言義理,此所以有《孟子字義疏證》之名也?!妒枳C》之書,在初觀其名者,豈不以為普通訓詁之書耶?故戴氏思想之出發(fā)點乃在于小學,其注釋義理,亦即其小學之結晶品也”[31]。事實上,《疏證》之所以能夠顛覆和摧毀理學家的思想基礎,就是因為它不是從思想到思想、理論到理論的那種“虛對空”地辯來駁去,而是從“文字”這一思想載體上,以“字義疏證”的方式,將“今之治人者”的“洛閩之言”所承載的思想脈絡及其謬誤,挖掘出根本,考證其源流,揭示出真相,讓人知其“鑿空”所在。

         

         

         

        《勾股割圜記》

         

        《孟子字義疏證》用來破解宋明理學的主要方法,是對理學家們所常用的理、道、氣、欲等諸多概念范疇及其文獻語境,逐一進行實詞虛辭的界定和文字聲訓的疏證,從原始本義到引申義、比喻義的發(fā)展脈絡,以此探賾索隱,闡發(fā)己意。如該書卷中“天道”條中,對《系辭》“形而上者謂之道”和《中庸》“天命之謂性”的詮釋,戴氏認為:朱熹釋為“一陰一陽者理也,形而上者也;道即理之謂也”,其經義解讀是誤解古人,疑惑今人。因為“六經、孔孟之書不聞理、氣之辨,而后儒創(chuàng)言之,遂以陰陽屬形而下,實失道之名義也”。為了證實朱子的誤讀,戴氏從古漢語詞匯義的區(qū)別入手,指出:古人言辭,之謂、謂之有異:凡曰之謂者,以上所稱解下;凡曰謂之者,以下所稱之名辨上之實?!吨芤住反搜?,本非為道、器言之,則以道、器區(qū)別其形而上、形而下耳。形謂已成形質,形而上猶曰形以前,形而下猶曰形以后。陰陽之未成形質,是謂形而上者也,非形而下明矣。戴震對于“謂之”和“之謂”的訓釋,深得浙東黃式三的推重,其《申戴氏說》三篇對“形而上”“形而下”以及“氣”“性”“理”范疇的區(qū)分和理解,皆遵循戴氏之說,并予以多方闡揚。之后,章太炎對此也予以肯定和遵循,曰:“凡言‘何謂’者,據(jù)名而求其實也;凡言‘謂之何’者,據(jù)實而求其名也;凡言‘謂之’者,據(jù)實而定其名也。”[32]可見章氏與戴氏之間在治學主張、語言風格等方面密切的傳承關系。近人何樂士用現(xiàn)代語言學的分析方法,對上述古漢語的語詞辨析,予以總結道:“A謂之B”是對A的品題和歸類;“B之謂A”是對A的認同、釋義、印證和舉例。換言之,“謂之”句常用以表示社會上共同的認識和稱謂,以便區(qū)別;“之謂”句常用以表示說話人的主觀見解,以便確認[32]。至此,何謂道?何謂性?以及形而上、下的區(qū)別,都被抽去了超自然的神秘因素,而轉向于社會生活層面的訴求。那么,宋儒所賴以支撐的“道即理”和“理在氣先”之類的學理依據(jù),也就不復存在了。

         

        又如該書卷下“才”條,戴氏引用孟子回答公都子所問,就“乃若其情”中“情”的詮釋,先是剖析朱熹集注所言:“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情也;仁義禮智,性也。心統(tǒng)性情者也,因其情之發(fā),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見?!闭J為朱子是錯解了孟子之意,此處之“情”,并非是指“性之本”“情之發(fā)”中的性情之“情”,而是指事物本來的實際情況,即“情,猶素也,實也”。此處之“情”是具象性的,不具有抽象性或主體超越性。對此,我們可以從《孟子》“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左傳》“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莊子》“吾未至乎物之情”等文獻中找出許多佐證,說明如果舍棄血氣心知和人倫日用,則別無所謂“情”,而有且只有“情之不爽失”,是謂得“理”。諸如此類的文字本義的辨析,在《孟子字義疏證》中所在多有。又如,戴震就多次說到過“實體實事”與“純美精好”之名的辯證問題,實際上就是今天我們所言詞性和詞義的界定。他說:學者體會古賢圣之言,宜先辨其字之虛實。今人謂之字,古人謂之名,以字定名,有指其實體實事之名,有稱夫純美精好之名。如曰道曰性,指其實體實事之名也;曰善曰理,曰仁曰禮曰義,稱夫純粹中正之名也。戴震所謂的實體實事之名,今天視為事實范疇,也叫做“物”;純粹中正之名,屬于價值范疇,也叫做“則”,物是第一性,則是第二性,“則”從屬于“物”。故戴氏曰:“天地、人物、事為,不聞無可言之理者也,《詩》曰‘有物有則’是也。物者,指其實體實事之名;則者,稱其純粹中正之名。實體實事,罔非自然,而歸于必然,天地、人物、事為之理得矣。”[33]可見戴震的哲學著作正是通過文字訓詁、經學詮釋和新思想的闡發(fā),來實現(xiàn)其哲學邏輯體系的展開與建構。其中,對于虛實詞匯的辨別、文法修辭的表達、章法結構的安排,都表現(xiàn)出戴氏修辭立誠、精益求精的治學態(tài)度。段玉裁稱其著述為“百煉之金,精糳之米”,可謂切中肯綮、深得真諦之語。

         

        可以說,戴震通過“故訓明,六經乃可明”,實現(xiàn)了“由考核以通乎性與天道”的目標,批判了“宋以來儒者,以己之見硬坐為古賢圣立言之意,而語言文字實未之知;其于天下之事也,以己所謂理強斷行之,而事情原委隱曲實未能得,是以大道失而行事乖”。這樣的結果,就是“以六經孔孟之旨,還之六經孔孟;以程朱之旨,還之程朱;以陸王佛氏之旨,還之陸王佛氏;俾陸王不得冒程朱,釋氏不得冒孔孟”,正本清源,各歸其是。正如胡適所言:“《孟子字義疏證》的宗旨,只是取哲學上的重要觀念,逐個剝去后人加上去的顏色,而回到原來的樸素的意義。”說到底,古圣賢所謂“理”,就是“情之不爽失也”,“有欲而后有為,有為而歸于至當不可易之謂理”;而所謂“欲”,“無非以生以養(yǎng)之事”?!坝?,其物;理,其則也”??傊?,通過對古圣賢經典的文獻考證、字義疏證,剝去了附著其上的“虛理”成分,歸還“理”字的本來面目,至于“圣人治天下,體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備”的最終意義不至于埋沒,而讓世人得以盡行知曉。此乃戴氏哲學之功業(yè)、心愿之得遂也。

         

        3.理欲觀:“體民之情,遂民之欲”

         

        《周易》有“天地之大德曰生”及“生生之謂易”;《詩經》有“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禮記》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意為上天有好生之德,飲食男女,有血氣心知,就必有欲望,而生養(yǎng)之道,存乎欲也??梢娚瞎攀ベt所言理言欲,無非是飲食起居、生老病死之類的人倫日用,少有類似老莊、佛教的玄遠幽眇之語。戴震繞過了宋儒的“天命之性”及其理欲之說,而上溯求道于儒家原典和圣賢之意,說:“耳目百體之欲,血氣資之以養(yǎng),所謂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是故在天為天道;在人,咸根于性而見于日用事為,為人道;仁義之心,原于天地之德者也,是故在人為性之德?!庇终f:“仁者,生生之德也;民之質矣,日用飲食,無非人道所以生生者。一人遂其生,推之而與天下共遂其生,仁也?!笨梢姈|原的理欲觀根本于孔孟仁學和性善之論,即“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故《疏證》中對孟子之言屢有稱引,反復說解,認為:“天下必無舍生養(yǎng)之道而得存者,凡事為皆有于欲,無欲則無為矣;有欲而后有為,有為而歸于至當不可易之謂理;無欲無為又焉有理!老、莊、釋氏主于無欲無為,故不言理;圣人務在有欲有為之咸得理。是故君子亦無私而已矣,不貴無欲?!贝髡鹚^“天道”“人道”和人性的欲望,是指人性需要得到基本的生存條件和適度的生活滿足,社會才能得以生存、延續(xù)和發(fā)展。生存之道是人類發(fā)展的第一要義,只要是“無過無不及”,都應當視為“得天理”。

         

        何謂天理?朱熹云:“天地之間,有理有氣。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氣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后有性也,稟此氣然后有形?!敝熳诱J為“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理是萬事萬物的本原,“宇宙之間,一理而已”。天理體現(xiàn)在人性中,有“天地之性”,至善至美;有“氣質之性”,因食色情欲而善惡混成。因此,若要成人成才,必須變化氣質,去惡成善,“存天理,滅人欲”,虛靜其心而“復其初”。其實,這種理論如果多用于“正君心,去淫奢”,控制統(tǒng)治階層的窮奢極欲和橫行霸道,倒是很有積極的政治意義。但是,現(xiàn)實社會中那些真正把持著“理”的人,卻都是那些權者、尊者,戴震稱之為“今之治人者”,他們“憑在己之意見,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方自信嚴氣正性,嫉惡如仇,而不知事情之難得,是非之易失于偏,往往人受其禍,己且終身不悟”。當這種莫名地來自于“物外”的“理”,逐漸泛化為尊者強者的“意見”時,他們對凡是提及老百姓的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及常情隱曲的情感欲望,都會被看作是犯上作亂的“人欲”。這些居高位、握實權者“執(zhí)其意見,方自信天理非人欲。而小之一人受其禍,大之天下國家受其禍”。他們以此處斷一事,責詰一人,挾其勢位,加以口給者,理伸;力弱氣折,口不能道辭者,理屈。長此以往,對于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廣大民眾而言,這種“理”自然就剩下了摧殘弱者的欺騙性和危害性的一面。因此,為了破除這一危害,從理論根基上理清后儒為“理”所傅會的內省工夫和佛道色彩,揭露神秘理學的真面目,深知民生隱曲的戴震揭竿而起,將目光定格在人間生活的合理滿足與道德人格的現(xiàn)世提升上,認為六經、孔孟之言以及傳記群籍,理字并不多見。所謂天理,也絕非超然物外的神秘之物,“理義非他,心之所同然也”,“情之不爽失也”,僅此而已。

         

        為了徹底弄清這一關鍵“理”字,戴震“征之古訓,協(xié)于時中,充然明諸心,而后得所正”。他認為古圣賢之言及其箋注傳記中,“理”字都是指客觀實在的事物及其規(guī)律,并無幽微玄遠的奧妙之義。曰:“理者,察之而幾微必區(qū)以別之名也,是故謂之分理;在物之質,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亦曰文縷。理、縷,語之轉耳),得其分則有條而不紊,謂之條理?!庇衷唬骸袄碛钟柗郑灾我嗤ㄔ焕?。理字偏旁從玉,玉之文理也。蓋氣初生物,順而融之以成質,莫不具有分理,得其分則有條理而不紊,是以謂之條理?!贝魇弦墩f文》:“理,治玉也?!庇謴穆曈柹峡疾炖砼c縷,聲近義通,證實“理”為剖析之義。玉雖至堅而治之,得其文理以成器謂之理,引申為萬物皆有文理。粲然昭著曰文;循而分之,端緒不亂曰理。再由此而上推,舉凡天地、人物、事為的不易之則皆曰理??梢姟袄怼本褪菍彶焓欠嵌劣诶w悉無憾,征之古而靡不條貫,合諸道而不留余議,進窺于天地之純,終極乎人道之本,而不是超然物外的特殊或崇高的神秘存在。在文獻參證方面,戴氏征引《詩經》“有物有則”;《孟子》“條理”;《中庸》“文理密察”;《禮記》“通倫理”;《莊子》“依乎天理”及《周易》《儀禮》《方言》等經典文獻,旁征博引,探賾索隱,予以總結道:“天理,即所謂彼節(jié)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適如其天然之分理也。古人所謂天理,未有如后儒之所謂天理者矣?!庇衷疲骸疤炖碓普?,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無不得其平是也?!贝魇险J為理就是氣之理,它是事物的本質屬性,不可須臾離開事物而獨立存在,它通過具體事物的規(guī)律而表現(xiàn)出來,是事物自身具有的條理和必然,就在天地、人物、事為之中,也在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人情欲望之中,都不外乎人倫日用的平常之事??梢姶魇详U述一“理”字,綜合運用了以形索義、因聲求義、據(jù)文證義諸方法,字字剴切,句句確鑿,由此而推翻了后儒以“理”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的謬說,用“由詞以通其道”、由考據(jù)而至義理的樸學方法,顛覆了幾百年來理學家賴以支撐學說的“性理論”,并在此基礎上“有破有立”,建設起新時代的新義理之學。胡適曾將戴震思想定性為一種“新理學”,認為東原秉持了“理智主義的態(tài)度”,致力于建設“一種致知窮理的哲學”;劉師培也指出:“東原解‘理’為‘分’,確宗漢詁。復以‘理’為同條共貫也,故以‘理’字為公例,較宋儒以渾全解理字者迥不同矣。至謂‘理在欲中’,亦非宋儒所可及。”[34]在民國諸大儒中,相比于章太炎、王國維等來說,劉氏對戴氏學術的諸多論斷更為全面、系統(tǒng)和深入,影響也頗為廣泛。胡樸安接續(xù)劉氏所論,更為淺近而切實,曰:“(戴氏)由聲音以求文字,由文字以求詁訓,由詁訓以求典章制度,由典章制度以求義理,與專講義理,蔑視詁訓,所謂宋學者不同;與專講詁訓,蔑視義理,所謂漢學者亦不同。此先生之學所以高于乾嘉諸儒,而其治學方法則為乾嘉諸儒所未能盡也。夫治學之目的在于求義理,而義理必由聲音、文字、訓詁、典章制度而來,始免宋儒空談義理之弊?!盵35]

         

        戴震歷來對釋、道之學的幽深微妙和頓覺妙悟,頗持反對態(tài)度,但對宋儒“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還是有所保留的。他評論程朱“詳于論敬而略于論學”,可謂開宗明義,切中肯綮,故其哲學之路是反其道而行之,即“詳于論學而略于論敬”,從“去私解蔽”和“致知窮理”上去超越程朱,將理學從高妙玄遠、敬坐觀空中拉下地面來。戴震認為學者不能馳心于高妙,而應明察于人倫庶物?!袄怼贝嬖谟趯崒嵲谠诘娜诵郧橛?,“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之為理。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之為理。此理欲之辨,適以窮天下之人盡轉移為欺偽之人,為禍何可勝言也哉!”東原把“理”置于飲食男女、生老病死的日常生活中,即“理在物中”“理在欲中”,理與欲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不可須臾分離。所謂“欲者,血氣之自然,其好是懿德也,心知之自然,此孟子所以言性善”也。一言以蔽之,“理者,存乎欲者也”,“仁義禮智非他,不過懷生畏死,飲食男女”,“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經過戴氏如此一番破解,何為理,何為欲,便平平常常,一目了然了,就是《詩經》所言“天生烝民,有物有則”而已。戴震的“破而后立”,得到了鄉(xiāng)邦后學胡適的極力推崇,說:“戴氏論性論道,論情論欲,也都是用格物窮理的方法,根據(jù)古訓作護符,根據(jù)經驗作底子,所以能摧破五六百年推崇的舊說,而建立他的新理學。戴震的哲學,從歷史上看來,可說是宋明理學的根本革命,也可以說是新理學的建設、哲學的中興?!盵36]所以,到了民國時代,當“科學”與“民主”思潮風起云涌之時,也就是戴學大行其道之日,一些社會進步人士努力從戴震的學術中汲取思想營養(yǎng),由戴氏“研究方法”和“情感哲學”里提煉出“科學”與“民主”的因素,以便“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東原哲學就是因為主張“去私”與“去蔽”而與近代科學精神相一致;又以經典闡釋于外,針砭時弊于內,故能“為生民立命”,呼吁“遂情達欲”,契合了時代的需求,喚起了人的自我覺醒,故而得到世人的普遍認可和推崇,同時也確立了戴學的歷史地位及其深遠影響。

         

         

         

        《杲溪詩經補注》

         

         

         

        自乾隆四十二年始,戴震在四庫館中校書五年,因勤勉王事,積勞成疾,病逝于崇文門西范氏穎園居。京師同志共制挽辭謂:“孟子之功,不在禹下;明德之后,必有達人”,簡要地概括了戴氏在乾嘉學界的中流砥柱地位,以及在諸多領域中的蠶叢開山之功。

         

        鑒于戴震生前的學術貢獻和個性特點,同時代的學者對他已有諸多議論,既有“尊奉太過,至有稱謂孟子后之一人者”,也有“橫肆罵詈者”,但這些都“不足為戴君累”,也印證了東原自己為人為學的心跡:“立身守二字曰不茍,待人守二字曰無憾。事事不茍,猶未能寡恥辱;念念求無憾,猶未能免怨尤,此數(shù)十年得于行事者。其得于學,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不為一時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37]那位自稱“戴氏生平未嘗許可于仆”的章學誠,對戴氏的評論還算比較客觀,曰:“凡戴君所學,深通訓詁,究于名物制度,而得其所以然,將以明道也。時人方貴博雅考訂,見其訓詁名物,有合時好,以謂戴之絕詣在此。及戴著《論性》《原善》諸篇,于天人理氣,實有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者;時人則謂空說義理,可以無作,是固不知戴學者矣?!盵38]章氏雖然與戴氏不睦,卻又深得戴學神韻,對其“深通訓詁”的路徑、“將以明道”的目標,可謂得其肯綮,入其堂奧。他不僅稱道“戴君學問,深見古人大體,不愧一代巨儒”,且冠之以“戴學”之目,使得后世學者競相使用這一稱謂,以“戴學”或“皖派”之名,為分析清代學術的地域性風格,開辟山林,導引門徑。

         

         

         

        《戴氏遺書序》

         

        戴震生前好友,多為乾嘉樸學界的人杰翹楚。他們對于戴學的評價,多半是注目在文字訓詁和名物典章方面,對其“究極乎天地人之故”則較少關注。如盧文弨曰:“吾友新安戴東原先生,生于顧(炎武)亭林、閻(若璩)百詩、萬(斯同)季野諸老之后,而其學足與之匹,精詣深造,以求至是之歸,胸有真得,故能折衷群言,而無徇矯之失。”[39]王昶說:“東原之學,苞羅旁搜于漢魏唐宋諸家,靡不統(tǒng)宗會元而歸于自得;名物象數(shù),靡不窮源知變而歸于理道。本朝之治經者眾矣,要其先之以古訓,折之以群言,究極乎天地人之故,端以東原為首。”[40]汪中在概述清代學術大勢時,總結道:“古學之興也,顧氏始開其端;河洛矯誣,至胡氏而絀;中西推步,至梅氏而精;力攻古文《書》者,閻氏也;專言漢儒《易》者,惠氏也。凡此皆千馀年不傳之絕學,及戴氏出而集其成焉。”[41]上述言論,可以代表清代學者對于東原學術的總結和贊許,從中可見時人大多景仰其考據(jù)之學,而忽視其義理之論,以為“戴氏可傳者不在此”,章學誠因此而嘆“是固不知戴學者矣”。

         

        戴震的哲學之所以不為時人關注和認可,除了因其考據(jù)學的聲譽掩蓋了他哲學思想的光芒,主要在于他“立異于程朱”,“奪洛閩之席”,招致了讀書人的普遍反感。因為“四子書”既是讀書人的啟蒙讀本,也是學者由“四書五經”而入孔孟之道的階梯。若平地而起反對程朱,那就是“破碎大道”和“詆毀父師”。朱筠就明確提出“程朱乃大賢,立身制行卓絕,其所立說,不得復有異同”。其他如翁方綱、姚鼐、程晉芳、章學誠等,多持這種觀點。他們欽服于戴氏考證,而不滿于東原義理,甚或施與口誅筆伐,也在情理之中。事實上,古今學人之間的論爭,往往與社會道德和政治倫理錯綜交融在一起。若論東原的學與行,他與同時代的樸學家一樣,都屬于“六經尊服鄭,百行法程朱”之列,他對朱熹個人始終禮敬,于其治學思想和方法也多有傳承。皮錫瑞曾言:戴震作《孟子字義疏證》,雖與朱子說抵牾,亦只是爭辯一個理字而已。其意就在說明戴氏與朱子之間只存在學術是非的爭論,而絕無人身攻擊摻雜其中。戴震所猛烈批判的程朱理學,在一定意義上已是明清意識形態(tài)下的“官方理學”。我們不能以理學末流之弊,而歸罪于作始。君不見《疏證》中的抨擊對象,顯然是指那些“執(zhí)意見為理而禍斯民”的“今之治人者”。他們扛著理學的大旗,“憑在己之意見而執(zhí)之曰理,以禍斯民”;若要制止這種“以理殺人”的行為,就必須砍倒這桿已經變色變味的“理”字大旗。若能理解和看透這一點,就可以明白戴震為何批判程朱,卻又對他們始終如一的禮敬了。

         

        其次,作為清代古文經學家,戴震的文辭表達極為簡要,而內涵極豐富,較之老莊之語、陸王之言,尤為艱深古奧,這也是其著作不為大眾所接受的又一原因。段玉裁稱之為“百煉之金,精糳之米”,且以“簡而嚴”界定之;王念孫也謂之“精而簡”,其難讀程度可想而知。《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對古代哲學概念范疇的解讀,皆先之以文字聲訓,而后征引歷代相關文獻,涉及孔孟、老莊、釋道、韓愈、李翱、周敦頤、張載、程朱等諸多人物的言與行,又牽涉到動植物、機械物理、教育心理、政治倫理等學科的知識交融,如此艱澀的文字、淵深的知識背景,淺嘗輒止之輩只能望而卻步。如戴氏早年所作制藝時文,“每有所出,意既奧曲,辭復超遠。淺學讀之茫如,或相與非笑之”;考官閱過戴氏答卷,也屢屢稱其文筆古奧,窮幽極渺?!睹献幼至x疏證》為東原晚年的思想結晶,時人讀之多有“疑不敢決”之處。對此,凌廷堪就曾指出過:“先生所著書,文辭淵奧,兼多微見其端,留以俟學者之自悟。今取其發(fā)古人所未發(fā)者,稍稍表出之,非敢謂能舉其大也,亦非敢有所損益去取也……而義理固先生晚年極精之詣,非造其境者,亦無由知其是非也。其書具在,俟后之人定論云爾”[42]。由此可見,東原學問“究極乎天地人之故”“統(tǒng)宗會元而歸于自得”,當世學者愿知者較少,而能知者更稀。至于那些因己所不能而攻人所長者,可借劉師培的一言以蔽之:近人有對東原施加微詞,可視為“以蜉蝣而撼大樹,以蜩鳩而笑鹍鵬。鄙儒之說,何損于東原萬一哉!”

         

        乾嘉時代,能夠傳承戴震哲學者有其同鄉(xiāng)后學凌廷堪和揚州大儒焦理堂。凌氏“自附于私淑之末”,作《戴東原先生事略狀》,極力闡揚戴震“實事求是”之學。曰:“昔河間獻王實事求是,夫實事在前,吾所謂是者,人不能強辭而非之;吾所謂非者,人不能強辭而是之也,如六書九數(shù)及典章制度之學是也。虛理在前,吾所謂是者,人既可別持一說以為非;吾所謂非者,人亦可別持一說以為是也,如理義之學是也?!绷枋洗搜?,成為后世學者用來分析“考據(jù)與義理”“漢學與宋學”公案的常用論點和判辭,也是他自己日后治學之路的重要指南。他以東原“為學須先讀禮,讀禮要知得圣人禮意”為著力點,花費二十二年功力,撰成《禮經釋例》一書。該書篇首冠以《復禮》上中下三篇,為全書之宗旨,努力詮釋戴氏“去私解蔽”和“重學重禮”的理念,闡明了“求諸理必至于師心,求諸禮乃可以復性”,只有人倫日用之行無失,才可以謂之理,也可謂之禮。云:“夫人之所受于天者,性也。性之所固有者,善也。所以復其善者,學也。所以貫其學者,禮也。是故圣人之道,一禮而已矣。”[43]凌氏以性善論為基礎,本著戴學“先之以古訓,折之以群言,究極乎天地人之故”的路徑,由禮學研究推之于德性探討,辟蹈空之蔽,探天命之原,倡導“圣人之道,一禮而已”“禮之外,別無所謂學”,并化用唐代李翺“復性”之論,撰述“復禮”一書,踐行了戴氏“理義非它,存乎典章制度”的思想旨趣。

         

        儀征劉師培在總結戴門后學的各自成就時曾說:戴震文字之學傳于金壇段氏,訓詁之學傳之高郵王氏,典章之學傳之興化任大椿,測算之學傳之曲阜孔廣森,義理之學則江都焦循能擴而廣之,“故先生之學,惟揚州之儒得其傳,則發(fā)揮光大,固吾郡學者之責也”[44]??梢哉f,在乾嘉時代有學問而又有思想的學者中,以戴震與焦循最為顯著。他們的整體學術雖以經史考據(jù)見長,但也有專門探討“以情絜情”的義理之作,并廣為后人接受和闡揚。

         

        與凌廷堪一樣,焦循雖然未及面見戴氏,但始終心懷欽佩,目之為“世所共仰之通人也”。自稱“循讀東原戴氏之書,最心服其《孟子字義疏證》”,認為該書“發(fā)明理道情性之訓,分析圣賢老釋之界,至精極妙”;“于理道天命性情之名,揭而明之如天日”。故所著《易通釋》《論語通釋》《孟子正義》等,多依戴氏義例之法和性道之論,并特作《申戴》一文,為東原的“義理”之說正名辯誣,以弘揚戴氏“體民之情,遂民之欲”學說。焦循認為“性善之說,儒者每以精深言之。性無他,食色而已。飲食男女,人與物同之”;“以我之所欲所惡,推之于彼,彼亦必以彼之所欲所惡推之于我。各行其恕,相讓而不相爭,相愛而不相害”,呼吁和向往“牧民者茍發(fā)其良心,不為賊盜,不相爭訟;農安于耕,商安于販,而后一二讀書之士得盡其窮理格物之功”。溯源此論,皆本于東原“理存于欲”和“同欲絜情”之說,只是顯得更為具體和直白而已。焦氏在揚州深居簡出,直接影響和帶動了阮元、汪中等當?shù)貙W者對性命古訓的探索與實踐,在新的歷史時期,將戴氏義理之學和“格物絜矩之道”一以貫之地“向善而行”。作為焦循同鄉(xiāng)兼親戚的阮元,以封疆大吏和戴學護法的身份,在杭州和廣州建立書院,弘揚乾嘉樸學,闡發(fā)戴氏性命與仁學旨趣,蔚成一時風氣。故劉師培和胡適對此一時期的學術思潮評介道:焦(循)理堂作《論語通釋》《格物說》《性善說》,攻乎異端,解以申戴氏仁恕之說。阮(元)蕓臺作《論語論仁論》《孟子論仁論》《性命古訓》,亦多本戴氏之說。學術所及,風靡東南,若錢(大昕)竹汀、孫(星衍)淵如、孔(廣森)巽軒、王(昶)德甫,其解釋性理,咸本于戴氏之說。因此,胡適判定道:“從戴震到阮元,是清朝思想史上的一個新時期。這個時期,我們可以叫做新理學時期?!?/span>

         

         

         

        焦循《孟子正義》清光緒間刻江都翁氏印本

         

        晚清時期,戴震哲學的繼承者,應數(shù)浙江的張惠言和黃式三、黃以周父子用功最力。黃式三曾作有《申戴氏氣說》《申戴氏性說》《申戴氏理說》三篇專文,依據(jù)東原的氣本論、心性論和理欲觀,批判了翁方綱、方東樹等一批理學家和文人攻擊戴學的不公正言論,捍衛(wèi)了戴震的學術見解和進步思想。他認為“戴氏謂人之形體資乎飲食之養(yǎng),始于幼小,終于長大,非復其初。人之德性資乎學問之養(yǎng),始于蒙昧,終于圣智,亦非復其初。孟子是以貴擴充,不言復初也”。因此,“欲不可窮,非不可有。有而節(jié)之,使無過情無不及情,即合乎天理矣”。為了捍衛(wèi)戴氏哲學的平民性和公正性,黃氏指出:“夫后儒之疑戴罵戴者,為其說之駁程朱耳!而以程朱之所自言,與尊信程朱者之所言,參互引證,學者可平心讀之。去戴氏之矯枉過正,而取其所長,在善學者之實事求是也。雖然,今之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者,其說如無星之稱、無寸之尺矣,何能與之強辯也哉?”[45]黃氏通過比較東原“人心之所同然”,與理學的“別有一物”之間根本性質的區(qū)別,證實了戴震哲學的實在性和實用性,為維護和發(fā)明戴氏“實事求是”之學,接續(xù)和弘揚乾嘉樸實學風,做出了顯著的成績,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梢哉f,乾嘉時期的戴學及“皖派”學術,隨著徽商的經營活動而多匯聚于蘇南周邊,致使揚州有“徽商殖民地”之稱。而道咸以后的“皖派”學術,則因時事的變遷和新安江流域經濟文化的繁榮,而逐步向浙江一帶擴展和延伸,故清末民國的漢學人才之盛,以兩浙為最。對此,支偉成指出:浙、粵詁經、學海之士,大都不惑于陳言,以知新為主,雖宗阮而實祧戴焉。武進張惠言久游徽歙,主金榜家,乃取所得,流衍南方。晚近尚有俞樾、孫詒讓、章炳麟丕振墜緒。人才之盛,誠遠邁他派矣。[46]這便是“徽學”得以在近代進入江浙一帶,并逐步拓展學術傳播領域之大略。

         

        清末民初,隨著帝制統(tǒng)治的解體和五四運動的爆發(fā),民主主義和科學思想成為當時社會革命的急切需要。由于戴學富有“體民之情,遂民之欲”的民本思想,具有傳統(tǒng)自然科學和西學的思維方法,以及去私解蔽和實事求是的人文精神,使得社會進步人士能夠從中汲取思想養(yǎng)料,啟發(fā)現(xiàn)實關懷,于是迅速掀起了一場以研究和宣傳戴學為主題的社會熱潮。一大批學者和革命家如宋恕、章太炎、劉師培、王國維、蔡元培、梁啟超、胡適等皆投入其中。1924年初,梁、胡等人就以“戴東原生日二百年紀念會”為契機,舉辦了一次盛況空前的學術活動。他們站在時代的前沿,反思“近三百年”的社會發(fā)展,利用戴學的科學精神去爭取自由民主、平等人權、科教興國、民族富強的發(fā)展道路,取得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和學術引導之功,啟動了以近代科學的理論方法來發(fā)掘舊學的豐富價值,找到了“存亡繼絕”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路徑,啟發(fā)后人從傳統(tǒng)資源中找尋出現(xiàn)代文明的新內涵。侯外廬先生曾記述此事說:“自炳麟開始,戴學在哲學方面才被人所注意。至了一九二三、一九二四年,胡適吹起皖人治皖學的法螺,還在北京安徽會館舉行了戴震的紀念會,出席講演的人有梁啟超、錢玄同、朱希祖等。當時整個的一年期間,官辦的報紙副刊與雜志上,幾乎成為戴學的天下。在所謂整理國故的反動風氣之下,戴學最出風頭?!蹦敲?,戴學為何如此“出風頭”?一言以蔽之,因為契合了“科學”與“民主”的時代的要求。戴震出身低微,一生所學所行,皆以反對專制思想和同情下層民眾為職志,最為理解社會民眾的心聲和革命時代的需求,即如章太炎所言:“震自幼為賈販,轉運千里,復具知民生隱曲,而上無一言之惠,故發(fā)憤著《原善》《孟子字義疏證》,專務平恕,為臣民訴上天,明死于法可救,死于理不可救?!币驗槟軌颉盀槌济裨V上天”,而深受廣大民眾、學者和革命家的鼓呼和推崇,戴氏形象也隨之豐滿和高大起來,戴學分布在各個領域的成就和影響,也逐漸被挖掘和梳理出來,以為時代所利用。梁啟超稱之為“科學界的先驅者”和“哲學界的革命建設家”;胡適稱之為“朱子以后第一大思想家、大哲學家”及“新理學的建設者”,諸如此類的贊譽,雖然有言過其實之嫌,但若撇開時代的客觀局限,他們的評判在今天看來還是很有現(xiàn)實啟示意義的。

         

        新中國成立以后,戴震哲學的研究也出現(xiàn)了嶄新的局面。此時的學術界稱東原為“早期啟蒙思想家”和“唯物主義哲學家”,賦予了東原哲學以積極的時代意義,這是戴學遺產的重要價值能夠在新的歷史時期被“重新發(fā)現(xiàn)”。如侯外廬的《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認為東原“人等于我”的哲學思想,一定程度上反映下層社會的生活要求,復活了十七世紀的人文統(tǒng)緒,開啟了十九世紀的哲學曙光。周輔成的《戴震——十八世紀中國唯物主義哲學家》一書,對戴氏哲學思想的來源及其唯物主義自然觀、認識論、社會道德論問題,做了詳盡的介紹和闡述,提出戴震是中國哲學史上最有鮮明色彩的唯物主義啟蒙思想家,也是與封建壓迫和反動勢力作斗爭的英勇戰(zhàn)士。楊向奎《中國古代社會與古代思想研究》一書中,對于戴震哲學思想的演變過程作了深入的探討,認為戴氏早期是程朱理學的信徒,是理一元論的客觀唯心主義者,而后期思想有所轉變,將東原哲學研究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隨著改革開放后的“百家爭鳴”,一個“多元戴震”的形象也得以逐步展開,研究內容涉及到他的“義理”“考據(jù)”“詞章”“經濟”以及自然科學諸方面,對其著述的整理、研究與總結也成就斐然。同時,作為戴學的核心內容,東原哲學的淵源、性質、宗旨以及歷史地位和影響等問題,也在不斷地探討與總結中賦予它以新時代的情境和內涵,煥發(fā)出更為豐富多彩的思想光輝。如王茂《戴震哲學思想研究》、張立文《戴震》、周兆茂《戴震哲學新探》,以及港澳臺和國外學者的相關著作,如臺北張光甫《戴東原教育思想之研究》、日本村瀨裕也《戴震的哲學——唯物主義的道德價值》等。特別是近年來,一批碩博士論文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出來,使得《孟子字義疏證》與東原哲學的研究漸成人們關注的熱點。相信戴學研究在繼承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將會更加碩果累累,為學界所矚目??傊倌陙?,戴震的哲學思想已經成為近代啟蒙思想研究的重要資源;時至今日,《孟子字義疏證》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影響和社會意義。

         

         

         

        戴震的哲學著作,除了《孟子字義疏證》外,還有《原善》《孟子私淑錄》和《緒言》存世,這幾種著作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內容重復和時間上的先后遞進關系,從中也可窺見戴氏在撰寫、修訂和思考之間的心路歷程,感知東原哲學思想形成、發(fā)展和成熟的軌跡。學界對東原哲學著述文本的成書時間和名稱確定,稍有不同的看法和爭議,此不贅述,可參閱段玉裁《經韻樓集·答程易田丈書》及王茂《戴震哲學思想研究》等著述。但世人皆以《孟子字義疏證》為最終集大成之作,則無可置疑。

         

        《孟子字義疏證》一書,為戴震“平生所得力而精魂所屬”之所在,直至臨終前才算完成,可謂一部藏之名山、傳之后世的杰作。該書生前未及刊布,其姻親曲阜孔繼涵一族,在戴氏去世后,隨即承擔起全部整理和刊刻戴氏遺書的工作,歷時三年(1777—1779)而成,學界稱之為微波榭本《戴氏遺書》。盧文弨為之序曰:“東原之書出,天下后世必有能闡揚之者。余是以不為東原惜,而且為東原幸?!痹搮矔诰挪糠旨礊椤睹献幼至x疏證》三卷。此后,《疏證》一書的各種版本陸續(xù)刊出,多以此為底本。如道光年間,金山錢熙祚《指海叢書》本;光緒年間,番禺梁鼎芬《端溪叢書》本;光緒宣統(tǒng)間,上海國學保存會所輯《國粹叢書》本;民國十三年(1924),由北平樸社排印的《戴氏三種》(《原善》《緒言》和《孟子字義疏證》)本;以及1936年安徽叢書編審會所輯《戴東原先生全集》本等。戴震的哲學著述之所以能夠如此得以“闡揚”,也是由于它的學術價值和社會影響非同一般??兿m為《戴氏三種》所做序言末尾一段話,可以反映出戴氏哲學在民國學界的地位和影響。他說:“人都知道戴東原是清代經學的大師、音韻的大師、清代考核之學的第一大師。但很少人知道他是朱子以后第一個大思想家、大哲學家。他在經學考據(jù)的方面雖有開山之功,但他的弟子王念孫、段玉裁等人的成績早已超過他了。他在哲學的方面,二百年來只有一個焦循了解得一部分。但論思想的透辟,氣魄的偉大,二百年來,戴東原真成獨霸了!”

         

        自新中國成立至今,隨著國家經濟和文化的繁榮,古籍整理與研究事業(yè)出現(xiàn)了生機勃勃的新氣象。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以及其他的著作,也逐步得以整理、點校和出版。如中華書局在1961年出版了何文光的《孟子字義疏證》校點本,于1979年出版了安正輝的《戴震哲學著作選注》本。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中華書局分別出版了湯志鈞和趙玉新點校的《戴震集》和《戴震文集》。1992年由巴蜀書社出版了冒懷辛的《孟子字義疏證全譯》本。特別是1991-1999年,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戴震全集》;1994-1997年,黃山書社出版了《戴震全書》,這兩部大型的古籍整理和研究成果,對于戴震學術的全面研究,尤其是對《孟子字義疏證》的深入探討,起到了很重要的學術推動和社會普及作用。

         

        《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共分三卷、八目、四十四條。其中卷上為“理”十五條;卷中為“天道”四條、“性”九條;卷下為“才”三條、“道”四條、“仁義禮智”二條、“誠”二條、“權”五條,全書四萬字,承載了戴氏一生對儒家之道、圣賢之志的景仰和追求,也是他繼承先賢,“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的心路歷程的反映,在中國學術思想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業(yè)已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經典之作。本次對《孟子字義疏證》的解讀,將全書三卷全部收錄,按照“中華傳統(tǒng)文化百部經典”的具體要求,予以導讀、注釋和點評。版本方面是以微波榭本《孟子字義疏證》為底本,主要參校本為:(1)1924年北平樸社《戴氏三種》本;(2)1994-1997年黃山書社《戴震全書》本;(3)1979年中華書局《戴震哲學著作選注》本;(4)1992年巴蜀書社《孟子字義疏證全譯》本,同時也參考了當代諸多學者一些新的研究成果,在此謹表謝忱,特此說明。

         

        注釋
         
        [1]戴震《與段茂堂書札》第十一,《戴震全書》第六冊,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543頁。
        [2]洪榜《上笥河朱先生書》,《二洪遺稿》本。朱筠作為當時的學壇領袖,極為推崇戴震的小學和經學研究,對他的反理學思想則持有異議,認為“戴學根本在訓詁,而非在程朱之外復有論說”。戴震的同鄉(xiāng)后學洪榜因此寫信與之辯論。
        [3]劉師培《東原學案序》,《左庵外集》卷十七,《劉申叔先生遺書》,江蘇古籍出版社影印1936年寧武南氏刊本。
        [4]胡適《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姜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中國哲學史》,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154頁。
        [5]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455頁。
        [6]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戴震全書》第六冊,第651頁。
        [7]洪榜《戴東原先生行狀》,《二洪遺稿》本。這段引文是寫戴震在居鄉(xiāng)讀書時,與其他幾位學友請教江永的一段佳話,后人于是將此七人(外加吳紹澤)稱為“江門七子”,而把汪氏不疏園當作“皖派”樸學的搖籃。
        [8]汪中《大清故貢生汪君墓志銘序》,《新編汪中集》,廣陵書社2005年版。
        [9]戴琴泉《戴東原先生軼事》,1924年2月26日《新聞報·副刊》。
        [10]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戴震全書》第六冊,第666頁。
        [11]段玉裁《戴東原先生年譜》,《戴震全書》第六冊,第667頁。
        [12]《清高宗實錄》卷九三八,《清實錄》第二〇冊,中華書局1986年影印本,第654頁。
        [13]錢大昕《戴先生震傳》,《嘉定錢大昕全集》第九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14]郭書春《關于〈算經十書〉的??薄?,《文史》輯刊,中華書局2000年第4輯。
        [15]段玉裁《答程易田丈書》,《經韻樓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頁。
        [16]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全書》第六冊,第156頁。本文以《孟子字義疏證》為研究對象,所引出自該書的文字,較大段落的,或標有出處;較為短小的引文,為了簡潔而省略出處。
        [17]戴震《與段玉裁書》第九札,《戴震全書》第六冊,第541頁。
        [18]戴震《六書音均表序》,《戴震全書》第六冊,第384頁。
        [19]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全書》第六冊,第184頁。
        [20]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全書》第六冊,第195頁。
        [21]戴震《與某書》,《戴震全書》第六冊,第495頁。
        [22]戴震《緒言》卷下,《戴震全書》第六冊,第140頁。
        [23]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全書》第六冊,第160頁。
        [24]戴震《沈處士戴笠圖題詠序》,《戴震全書》第六冊,第396頁。
        [25]劉師培《戴震傳》,《左庵外集》卷十八,《劉申叔先生遺書》本。
        [26]梁啟超《戴東原生日二百年紀念會緣起》,《梁啟超全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
        [27]章學誠《書朱陸篇后》,《章氏遺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
        [28]翁方綱《理說駁戴震作》,《復初齋文集》卷七,《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29]段玉裁《戴東原集序》,《經韻樓集》,第370頁。
        [30]戴震《古經解鉤沉序》,《戴震全書》第六冊,第277頁。
        [31]蕭一山《清代通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二冊第482頁。
        [32]章炳麟《王伯申新定助詞辯》,《經傳釋詞》附錄二,岳麓書社1985年版。
        [33]何樂士《左傳虛詞研究》,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71頁。
        [34]戴震《孟子字義疏證》,《戴震全書》第六冊,第164頁。
        [35]劉師培《東原學案序》,《左庵外集》卷十八,《劉申叔先生遺書》本。
        [36]胡樸安《戴東原先生全集序》,《安徽叢書》第六期。
        [37]胡適《戴東原的哲學》,《胡適學術文集·中國哲學史》,第1039頁。
        [38]戴震《答鄭丈用牧書》,《戴震全書》第六冊,第373頁。
        [39]章學誠《書朱陸篇后》,《章氏遺書》本。“戴學”一詞,自章氏提出以后,即為梁啟超、胡適、錢穆、侯外廬等人的認同和引用,今日學界亦多沿用之,故本書行文也采用這一說法。
        [40]盧文弨《戴氏遺書序》,《抱經堂文集》卷六,中華書局2004年版。
        [41]王昶《戴東原先生墓志銘》,《春融堂集》卷五十五,《續(xù)修四庫全書》本。
        [42]凌廷堪《汪容甫墓志銘》,《校禮堂文集》,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20頁。
        [43]凌廷堪《戴東原先生事略狀》,《校禮堂文集》,第316頁。
        [44]凌廷堪《復禮》上,《校禮堂文集》,第27頁。
        [45]劉師培《戴震傳》,《左庵外集》卷十八,《劉申叔先生遺書》本。
        [46]黃式三《申戴氏理說》,《儆居集》“經說”三,《清代詩文集匯編》本。
        [47]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列傳敘目”,岳麓書社1998年版。

         

        附書訊:

         

         

         

        圖書信息

        著述者:(清)戴震著徐道彬解讀

        裝幀:精裝、平裝

        開本:16開

        ISBN:978-7-5013-7617-9(精裝)

        978-7-5013-7618-6(平裝)

        定價:79元(精裝)

        54元(平裝)

         

        作者簡介

         

         

         

        徐道彬,安徽大學徽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生導師。研究領域:經學、學術思想史、地域文化研究。著有《戴震考據(jù)學研究》《皖派學術與傳承》等。目前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江永全書》整理與研究”。

         

         

        目錄

         

        導讀

        一、生平事跡( 3 )

        二、思想學說( 9 )

        三、歷史地位及影響( 25 )

        四、版本介紹與校點說明( 33 )

         

        孟子字義疏證序( 39 )

         

        卷 上( 50 )

        理 ( 50 )

         

        卷 中(164)

        天 道 (164)

        性(188)

         

        卷 下  (261)

        才(261)

        道(286)

        仁義禮智(313)

        誠(339)

        權(350)

         

        主要參考文獻(399)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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