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抑或王道:儒家與現(xiàn)代秩序的追問
作者:吳光、龐金友、干春松
來源:騰訊思享會
時間:2014年4月29日
[摘要]民主仁學與傳統(tǒng)儒學一樣,十分重視以“民主仁愛”價值觀指導“經(jīng)世致用”的政治實踐。堅持民主仁學的儒者,必定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經(jīng)世情懷。
吳光:全球化時代的儒學應是民主仁學
吳光(浙江社科院研究員):儒學傳承幾千年,儒學和民主能不能兼容?這是我多年來研究的課題。
我從1988年到新加坡東亞哲學研究所做客座研究員的時候,當時我研究的題目是儒學,一年多以后寫了一本書叫做《儒家哲學—東方道德人為主義的研究》,這個書在新加坡先出版了,之后在臺灣出版,印了十多次了,還有一點市場。因此許多臺灣學者可能比國內(nèi)學生更了解我對儒學的看法。我在新加坡開始對儒學做了一個定位,定位為東方道德人文主義的一種學說。這是跟西方的人權為中心的人文主義學說是有不同的,是道德主體性的人文主義學說。
到90年代的時候,我進一步提出了“新仁學”的概念。這個新仁學是針對傳統(tǒng)仁學的,我寫了一篇文章《從道德仁學到民主仁學》,就是儒學的回顧與展望,正式提出了“民主仁學”這個概念。
為什么講民主仁學?中國近代以來,康有為、譚嗣同他們那個時代提出的就是新仁學的思路??涤袑懥恕犊鬃痈闹瓶肌罚瑢鬃幽翘兹蕫鄣乃枷肷钣畜w會,康有為提出了新仁學。我這個書里把康有為的思想概括為“唯心仁學”。譚嗣同進一步寫了一本小書叫《仁學》這本書,但這是一個通學,是通古今中外之道,把古今中外的各種學說、儒家的、道家的、法家、佛教的、道教的等等還有西方的以太說(中國近代以“以太”作為宇宙萬物本原的一種哲學理論,編者注)、自由說,還有佛教的釋迦摩尼,都涵蓋進來,他是都統(tǒng)統(tǒng)的通古今中外之仁學。在我看來譚嗣同、康有為的新仁學沒有形成一個新體新用的一種新的學術形態(tài)。
但是把西方學說引進到傳統(tǒng)的儒學里面來,改造儒學他們是開了頭。所以當代新儒學、現(xiàn)代新儒學是從康有為、譚嗣同開始的。以后新儒家的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他們在近現(xiàn)代提出了新儒學的一種說法。實際上牟宗三他們這一派形成了新新學的一種思想。到馮友蘭是新理學,而馬一浮是新經(jīng)學,他的國學都是一種新理學、新經(jīng)學的形態(tài)。在我看來,他們都有許多思想的創(chuàng)造,但是有一個根本的問題,這個都是從書本到書本、從課堂到課堂,屬于精英的一套學說,很難大眾化,老百姓聽不懂。
我所主張的“民主仁學”的基本思想模式是“民主仁愛為體,科技法制為用”。在這個思想模式中,傳統(tǒng)儒學的等差式仁愛觀念已轉(zhuǎn)型為以人為本、主權在民、人人平等互愛的“民主仁愛”觀念,它將成為指導人們行為的核心價值觀,而科技發(fā)展的新成果將成為造福人類的工具,人們的社會生活則遵循法制軌道有序地發(fā)展進步,整個人類社會都將建成為一個富足、文明、民主、和諧的理想世界。
在“民主仁學”的理論架構中,“民主仁愛”并非只是一種政治工具、一種“外王之用”的制度,而首先是一種人生的、社會的價值觀,一種根本性的精神,一種普遍的道德理性,簡言之即道之本體。這是人之所以為人、“人之異于禽獸者幾?!钡哪屈c東西。所以,道德理性是民主仁學的根本特性。
其次是人文性,這是對傳統(tǒng)儒學人文精神的繼承。民主仁學的終極關懷,是人的生死存亡,它以解決社會人生問題為根本任務,十分重視社會的安定和諧,重視人民的幸福安康。這種對于人生幸福的終極關懷與向往彼岸世界理想天國的宗教終極關懷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這也是儒學人文主義與宗教非理性主義的不同所在。
第三是實用性,即重視實踐、經(jīng)世致用的特性。儒學是一種既注重道德修養(yǎng)又重視政治實踐的實用哲學。且看歷代大儒,從孔、孟、荀、董、程、朱、陸、王到清初的顧、黃、王以及清末的康有為、譚嗣同,哪一個不是積極參與現(xiàn)實政治、不想在政治上一露鋒芒的呢?其中不少人,即使在政治上遭受挫折,卻并沒有消極厭世,退隱山林,而是采取另一種方式,或教授門徒,或著書立說,為后人留言留書。他們的人生實踐,就反映了儒家積極入世的傾向,與某些宗教的出世傾向是根本不同的。民主仁學與傳統(tǒng)儒學一樣,十分重視以“民主仁愛”價值觀指導“經(jīng)世致用”的政治實踐。堅持民主仁學的儒者,必定具有以天下為己任的經(jīng)世情懷,為在現(xiàn)實政治中推廣民主仁政而自強不息。
第四是開放性。民主仁學對于社會的發(fā)展與世界的未來堅持一種“多元和諧、改革開放”的世界觀與歷史觀。它認為宇宙、社會和人生都是生生不息、變化日新的,因而儒學本身也必須順應時勢變化而改革創(chuàng)新。它追求人與自然的整體和諧(“天人合一”、“萬物一體”)、追求人與社會、人與人的群體和諧(“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追求人自身的身心和諧與道德和諧(“安身立命”、“致良知”)。但這種和諧理想的實現(xiàn)并非自然天成的,而是要通過因革損益、革故鼎新的人為努力才能達致。因此,社會的改革轉(zhuǎn)型以及理論本身的變革創(chuàng)新正是民主仁學的內(nèi)在需要。
總之我認為,全球化時代的儒學應當是繼承傳統(tǒng)、服務現(xiàn)實、面向未來的新體新用新儒學,是堅持多元和諧文化觀的民主仁學。
龐金友:中國處于“三后時代”
龐金友(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今天上午我在社科院研究所參加了一個研討會,講當代政治話語的建構。很多參與者是來自理論界的,探討如何建構中國的政治學體系和話語權。我在會上提了三點個人判斷:第一,中國經(jīng)濟已經(jīng)進入了非常重要的轉(zhuǎn)型時期;第二,西方政治思想和政治思潮是中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歷史架構的重要內(nèi)容;第三,未來中國的政治意識架構必定是在互動的格局中實現(xiàn)。這個互動是雙向的,是中西互動的,不是簡單地學習西方,而是西方思想進入中國、影響中國,中國因此發(fā)生變化、產(chǎn)生新現(xiàn)象,從而成為政治思潮中心和影響中心。
當代很多西方學者直接介入中國思想,同時中國的學者也直接進入一些當代思潮中,這不是簡單的中西格局,而是一個對話式互動。如果這種互動格局成立,像吳先生說的,民主仁學也是走這條創(chuàng)新的現(xiàn)實道路。但是民主仁學究竟是要走道義掌權之路,還是走效果完備之路?這也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有種說法認為中國的政治意識學要在互動中產(chǎn)生,我認為是非常合理的。我認為既不要放棄中國傳統(tǒng),也不要排斥西方。中國現(xiàn)在是“三后時代”,即后共產(chǎn)主義、后儒學、后權威主義。“三后時代”期間我們能動用的資源非常有限,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我們動不了,馬克思主義的東西也動不了,我們能動的是中西互動。怎么動?如何配置?民主是非常好的一種方式。
剛才吳先生說,民主是一種價值,是形而上的,而我比較傾向于干春松的觀點。無論支持還是反對民主,你對民主都有誤解。為什么?因為在西方人眼中,民主從來就不是最好的制度設計,但它是目前可用的、相對好的選項。我們不妨把歷史往前挪一點,在古希臘時期,第一本政治學著作里談及正態(tài)和變態(tài),但里面沒有說民主就是好的。在希臘三賢——伯拉圖、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眼中,民主從來不是最好的選項。到了羅馬,民主成了共和的組成部分,當時所謂的共和包括君主制和民主制。到了中世紀,壓根就沒有民主,都是神的天下。到了中世紀末期發(fā)生了一個很大的變化,即產(chǎn)生了代表。近代民主學說里還是有人繼續(xù)堅持希臘直接式的民主,就是盧梭,后來被洛克接替。
但洛克這派的理論也沒有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近代民主理論中有兩個對立學派,但無一達成了實踐。近代的英、法、美、德四場革命之后,人們依然不認為民主是最好的選項。美國存在所謂的“反民主”,是因為它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民主。他們的民主理論認為,在民主中要警惕來自于平民民主、大眾民主的暴政傾向。他們是吃飽了以后才說要吃素,但他們之前是吃葷的。美國那些反對民主的人,是出于對民主的一種戒忌。
有位法國人出版了一本書,做了兩個預言:第一,當時的法國是君主制,而他說未來的趨勢是平等的趨勢,會出現(xiàn)民主大潮;第二,他指出平民式的民主是未來民主的藍本,結(jié)果現(xiàn)實真的如其預言而行。但他也提出,如果未來真的是平民民主的話,也需要注意,因為這是一種非?,F(xiàn)實的、令人又愛又恨的民主。其實民主的名聲一直不是很好,直至現(xiàn)在也有人認為民主是基于專制獨裁的一種制度設計。正如法治追求的是自由一樣,民主在我們眼中只具有工具價值。
干春松:仁愛、民主和自由能不能混搭?
干春松:各位好!有一句被廣泛引用的話,李鴻章說,“現(xiàn)在處于千年未有之大變革”,很多變化甚至超過了秦漢時期的變化,大的變局最初要應對的是西方人打上門來了,我們打不過,當我們買了炮和槍依然打不過的時候我們才考慮是不是有什么別的缺失,所以會有一個民主的考慮。如果說李鴻章他們是買槍買炮,買一個艦隊,康有為、譚嗣同考慮的就是制度的問題,民主的問題。
我們考慮民主制度有一個很強的救亡的因素,我們是被打的滿地倒牙的情況下去找的民主,認為民主能救我們,所以有一個民主的迷信。這個從吳光老師的定義中能看出來,即使新仁學也要定義為民主仁學。我有一個疑問,吳老師認為康有為是精英儒學,吳老師談到說他的是大眾儒學。他前兩天也去了鄉(xiāng)下,是不是去了鄉(xiāng)下就是大眾儒學了?
第二個問題,體用問的問題,我們知道嚴復有一個對張之洞的批評,“體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體則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則有致遠之用,未聞以牛為體以馬為用者也”,我們知道嚴復對西方理解有人指出他有偏頗,我們不說具體的事,我們要說的是民主、自由、仁愛為體,這就有問題了,自由為體、民主為用,那么在吳老師的體用結(jié)構里,仁愛、民主、自由不是體,吳老師說民主是形而上的存在,我自己認為民主一點都不形而上,民主就是選舉、一人一票這樣的實實在在的,背后精神可能是自由、個人權利,民主是制度性的表現(xiàn)。
所以仁愛、民主和自由能不能混搭在一起?我自己有點猶豫。因為民主有軟民主和硬民主,從張之洞到嚴復的牛體牛用,到吳老師的民主、自由、仁愛為體,以法科技為用,包括之后的西體中用,有一堆的說法,這堆說法里,我個人認為一會兒要聽一聽吳老師超乎于這些觀念的核心設計在哪里?這是我特別想知道的。
儒家仁愛可跟民主接軌
吳光:我也思考過這個問題,民主到底是行而上還是行而下的問題?我認為民主首先是一種價值觀的導向,價值觀在我們看來是行而上的東西。當然民主它劃分制度之用,比如選舉制一人一票,這是制度之用,有兩個方面。但是首先是價值觀導向。剛才龐教授講民主在西方是一種工具,確實相當長的時間沒有把民主作為一種道體,提到形而上的角度去講。什么時候提到了形而上?就是引進了權力意識的時候,現(xiàn)在講民主就是主權在你,人民是權力的來源,人民起主宰性的作用。這就是民主引進了一種權力意識。特別是主權在你的這個思想之后,民主就上升為一種價值觀導向,所以西方的民主主義在我看來,還是以人權作為最核心的。人權擴大到整體的民的話,那就是主權在民。
而中國,剛才任教授講民主和王道相差十萬八千里,我同意干春松的說法,其實是一步之遙,不是十萬八千里。這一步之遙什么時候我們給它變化了?就是傳統(tǒng)上書的時候民本思想,到載舟覆舟。民本思想是君以民為本,站在君主的立場講人民力量的重要性,人們意志的重要性,那時候不是民主。但是黃宗羲的時候,名清初期的時候開始變化了,黃宗羲寫的《明夷待訪錄》(誕生于明清之際,是一部具有啟蒙性質(zhì)的批判君主專制,呼喚民主政體的名著)著重批判的是君主專制。他提出了天下為主君為客,與黃宗羲同時代的文學家,也是我們浙江紹興人張岱寫了一個思想性的著作《四書遇》,闡述孟子的“民貴君輕”主張時說:“予奪之權,自民主之,非貴而何?”,就是生殺大權是由民來做主,這就是引進了一個權利的意識。黃宗羲的天下為主君為客,也是引進權利的意思。黃宗羲說: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我認為民主主權在民的思想的時候,那么性質(zhì)就起了變化,應該是作為一種核心價值去談。
傳統(tǒng)的儒家核心價值是仁是最根本的
社會主義價值觀24個字“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制、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這24個字很遺憾沒有把仁愛兩個字放進去。因此我在解讀中國夢和社會主義價值觀的時候我就特別強調(diào)仁愛的重要。傳統(tǒng)的民本思想到后面的啟蒙性的新民本思想,這是跟民主可以接軌的。所以我認為傳統(tǒng)儒家的仁愛也是可以跟民主的價值觀能夠接軌,而且能夠兼容的。我從這個角度上講的民主。
至于嚴復批評張之洞,牛有牛之用,馬有馬之體,我寫的是新體新用的新儒學。
這是一個民主化的時代,我們是后啟蒙時代,后啟蒙時代民主的觀念非常重要。
民主仁學,能不能成為一個大眾的仁學?最近我們浙江省儒學學會開會的主題就是讓儒學到民間社會,民主仁學在地方政府社會工作中有什么作用?
對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價值體系提供了一個充沛的思想資源。因為24個字在我看來是屬于核心價值體系,不是核心價值觀??追蜃雍诵膬r值體系有二十幾個字,但是孔夫子的價值體系里提煉出仁和理兩個字,仁是根本的。
我一貫是講兩個普世價值,一個是來自于西方文化的,像自由民主、公正法治,這些價值觀念也正在推進全人類,能夠被全人類所接受。另外就是東方傳統(tǒng)的價值觀體系,比如仁愛、誠信、和諧、正義、中庸、也是具有普世性的。
所以我認為應該承認價值觀是有普世價值的,但是是不是只有一個普世價值觀,這是另外一個事情,我認為民主仁學能為社會主義價值體系提供一個充沛的思想資源。
這些是可以面向大眾、面向當代的新體新用的新儒學,這是能夠成為一個大眾體系的,也會成為一個現(xiàn)代體系,這就是我的基本認識。
責任編輯: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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