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精英制、對民主的修正,是儒家能提供給世界的
作者:秋風、干春松、曾亦、白彤東、郭曉東
來源:原載于 澎湃新聞
時間:甲午年九月初一
西歷2014年9月24日
【編者按】
當代儒學,在地域上,大致可分為兩支:一支是以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方東美、錢穆等人的弟子和再傳弟子為代表的港臺和海外的新儒學,一支是大陸的儒學復興思潮。大陸的儒學復興思潮是指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中國大陸開始出現(xiàn)的儒學復興運動,其內(nèi)部相當復雜,一方面有以蔣慶、康曉光等人為代表的大陸新儒家,他們是文化保守主義的激進派;另一方面主要是大陸學界有文化保守主義思想傾向、尊孔崇儒但不反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人士,屬于溫和派。
9月22日晚,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弘道書院院長姚中秋,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干春松、復旦大學哲學院教授白彤東、同濟大學哲學系教授曾亦、復旦大學哲學院教授郭曉東在上海對談“當代思想論爭中的大陸新儒學”。五位學者圍繞當代大陸新儒家代表人物蔣慶以及政治儒學對于當代中國政治建構具有何種意義,應該發(fā)揮怎樣的作用和影響,展開對話。澎湃新聞節(jié)選對話中三個重要的面向呈現(xiàn)出來,這三個面向基本上也是當代大陸新儒學無法回避的命題。
9月22日,幾位學者圍繞大陸新儒家展開對話。前排從左到右依次為白彤東、郭曉東、干春松、姚中秋。 澎湃新聞 徐蕭
蔣慶與中國大陸政治儒學的發(fā)端
郭曉東:蔣慶的《公羊學引論》這本書,在當代思想史上意義非常大,公羊學在晚清消失了幾十年后,在大陸又冒出來,把儒學引到一個嶄新的方向。特別是當代儒學研究中的一個面向——經(jīng)學的復興,在這點上來說,蔣慶這本書是開風氣之先。
干春松:蔣慶最早引起很大影響,是1989年在臺灣《鵝湖》雜志發(fā)表《中國大陸復興儒學的現(xiàn)實意義及其面臨的問題》一文,討論中國思想應該回到儒學這樣一個軌道里。在圈外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則是2004年《政治儒學》的出版,把他在《鵝湖》的觀點具體化、制度化,提出一些制度的構想?!墩稳鍖W》具有重要意義,還在于書的出版還伴隨著一個會,在蔣慶位于貴州的陽明精舍,蔣慶邀請了陳明、梁治平、盛洪、康曉光這四個人,他們?nèi)×艘粋€名字叫“保守主義峰會”。這本書和這個會,后來被方老師(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前院長方克立)定義為大陸新儒家學派公開集體亮相,認為是中國現(xiàn)代保守主義思潮發(fā)展的新階段和新形態(tài)?!墩稳鍖W》這個書名的出來也是具有重要意義的,對應的是港臺新儒家。港臺新儒家特別強調“心性儒學”,“政治儒學”是針對心性儒學提出的概念,意味著大陸的新儒學是要談政治的。
曾亦:我跟郭曉東是做宋明理學的,也就是蔣慶所批評的“心性儒學”。后來偶然讀到《政治儒學》,突然就感覺到儒學還有另外一條路。所以,對我們個人而言,蔣慶把我們從心性儒學引到政治儒學。而對于整個大陸新儒學,如果要追溯源頭的話,多多少少也可以追溯到蔣慶那里。
郭曉東:蔣慶是想借公羊學來說話,他的公羊學來自康有為,是通俗版的康有為,康有為的問題蔣慶有,康有為的長處蔣慶也有?!墩稳鍖W》可以說開啟了一個時代。以前我們只知道心性儒學,蔣慶這本書出來后,政治儒學就占據(jù)了大陸新一代儒學家的話題。作為一種公共話語,港臺心性儒學已經(jīng)過時了。新的話題就是政治儒學、就是制度。但對蔣慶的具體設計,“通儒院”等等,當代學界能夠接受的幾乎沒有;要么就是覺得太激進,要么就是覺得太空想。
干春松:原來儒學和制度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血肉的關系。但是近代清末新政到民國建立以后,那些跟儒家掛在一起的制度紛紛被廢除了,像科舉1905年廢除、新的憲法出現(xiàn)?,F(xiàn)在肯定不是簡單地恢復那套制度。對于蔣慶所有的策略,我也是完全不能同意的。如果你了解那些制度是怎么崩潰的,那么你就不會很輕易地推出一套制度。
蔣慶對于現(xiàn)代性的批評,我也不是很同意。對蔣慶的很多主張,我在之前基本不直接對話。因為我和陳明(當代大陸新儒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圈內(nèi)有“南蔣北陳”這樣的說法)在討論的時候達成一個基本的立場,在上世紀90年代之前,儒家的力量是相當微弱的,我們做儒學的人有個約定,先不要做自我批評,在公開場合,我們都是很肯定彼此的。因為儒學太弱了,所以我們希望有更多人來關注儒學,同情儒學。
2011年1月12日,高9.5米的孔子像在國家博物館北門外亮相。4月20日,這尊孔子塑像遷入國家博物館雕塑園。 CFP資料圖
經(jīng)學不同于圣言、不同于史學、也不同于子學
白彤東:海外新儒家表面上說的很強硬“老內(nèi)圣能開出新外王”,就是從儒家的心性能開出民主和科學。但他們骨子里面都是“投降派”,已經(jīng)認定了西方的民主和科學是必走之路,在政治上和器物上已經(jīng)向西方投降,這是我對他們的不滿。
郭曉東:經(jīng)學不同于印度的圣言,經(jīng)學還是內(nèi)在論證的,并不是說經(jīng)書怎么說就照著這個辦,它有一套自洽的論證體系。當然經(jīng)學一定有立場,但立場先行與論證本身是不矛盾的。
曾亦:五經(jīng)最初不是屬于儒家一派的經(jīng)典,在儒家出現(xiàn)之前,五經(jīng)或六經(jīng)都已存在,實際上它們是中華文明的源頭。漢武帝獨尊儒術,實際上是因為六經(jīng)和孔子的關系確實比較密切。之所以密切,因為孔子有一套新的思想,對當時有一些改造;另一面,更主要的是孔子還有“述而不作”,大量上古時代的經(jīng)典,是通過孔子的“述”而保留下來。在先秦其他的思想家那里,根本就沒有做到這點。漢武帝尊儒尊五經(jīng),打一個不恰當?shù)谋确?,有點文藝復興的意思,回到文明文化更古老的源頭那里。我們現(xiàn)在面對的時代,和心性儒學面對的已經(jīng)不一樣了。
1990年代末,很多新思潮,關注的都是現(xiàn)實政治層面的問題,這對心性儒學來說,完全是無能為力的。而經(jīng)學著作里有大量對社會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討論,它能夠面對我們這個時代最迫切的需要。
白彤東:曾亦說六經(jīng)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端,那么甲骨文、金文、《逸周書》是不是發(fā)端?六經(jīng)里面哪些是以前的,哪些是加進去的?當說六經(jīng)是中華文明的發(fā)端時,已經(jīng)認定這些是我們文明最本質的東西。另外,關于孔子“述而不作”,但是司馬遷說他“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實際上也是由注入他“春秋大義”這方面的。蔣慶的《公羊學引論》從經(jīng)學史的角度來看,是有很多不正統(tǒng)的地方,但關鍵是真有所謂經(jīng)學正統(tǒng)嗎?
姚中秋:孔子創(chuàng)立了經(jīng)學,但是中國很快進入了一個子學的時代——戰(zhàn)國時代。從漢武帝開始,中國又進入到經(jīng)學的時代。但根據(jù)我的觀察,中間都有過斷裂,當然最嚴重的斷裂是在近一百年來。大家都提到了,蔣慶很重要的貢獻,就是把經(jīng)學重新帶入到中國的學術場域中。我經(jīng)常跟學生講,經(jīng)學是根本。中國近一百年,思想學術雖然有很多創(chuàng)見,但終究是沒有什么大的成就,都是在拾取他人的唾余,最終對于中國問題的解決都沒有提出特別恰當?shù)姆桨?,提出的方案通常都是胡搞?/p>
山東尼山圣源書院鄉(xiāng)村儒學講堂?!班l(xiāng)村儒學”派認為自己的精神源頭是梁漱溟,認為鄉(xiāng)村社會是嘗試著重建儒學的重要切入點。
政治儒學的前景:尋求中國傳統(tǒng)里不同于西方的制度
白彤東:儒學之所以兩千年一直有生命力,是因為它一直在面對時代的變化,吸收一些好的東西,沒有佛教的影響也就沒有宋明理學的發(fā)展。面對西方不是壞事,但不要想都沒想就把西方的東西都接受下來。
其實儒家很認同一個觀點,是精英要對政治有足夠的參與、說話的權利,這應該是不同儒家都能接受的東西。這種東西恰恰是儒家能夠對西方政治提供修正的地方。另外就是,蔣慶太把儒家當成中國特有的,這恰恰是近一百多年來受到西方影響以后貶低儒家的說法。我想儒家是自有一套普世的東西的,對精英制、對民主的修正,是儒家能夠提供給世界的,不僅僅是中國的。這是政治儒學很有前景的地方。
郭曉東:從港臺的心性儒學轉到我們今天講的政治儒學,是歷史的必然性。中國發(fā)展到今天,很多問題都是基礎現(xiàn)實的問題。所以很自然的就有一個對政治的關切,而儒家一直就有對政治關切的傳統(tǒng)。今天的儒學必須回到政治問題,首先應該是面向我們過去的經(jīng)典,從經(jīng)典中、從經(jīng)學本身出發(fā),從經(jīng)學本身的問題意識出發(fā),來考慮我們的政治安排。但不是說我們要給出一個現(xiàn)成的答案,而是要開出這樣一個路數(shù)。從這個意義上講,蔣慶也是開風氣之先的,他開出的“藥方”我們不一定接受,但他的方向是對的??赡芪磥淼膸资昀铮鍖W很重要的話題仍然是政治儒學,而政治儒學中可能還是儒學對于制度的安排。
干春松:(臺灣“行政院長”)江宜樺的太太李淑珍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臺灣后蔣時代看不到儒家的影子,就是說臺灣的政治變革中沒有新儒家的參與。這一方面可以說臺灣新儒家強調心性,所以不關心政治建設;也有可能是新儒家在特殊的處境中失去了行動力。反過來說,大陸儒學中,我更看重的是行動中的儒家。我今年去了好幾次山東泗水縣尼山圣源書院,趙法生他們的“鄉(xiāng)村儒學”,他們認為自己的精神源頭是梁漱溟,認為鄉(xiāng)村社會是嘗試著重建儒學的重要切入點。他們在那些只有留守的婦女兒童和老人的村子里面,先進行一些儒學的教育,然后是互助、評優(yōu)等機制。在我們當下還不太容易找到特別合適的制度構想的時候,這些在農(nóng)村在城市做的各種各樣的嘗試就很重要。這些嘗試雖然看起來是小事,但卻是儒學生命力集聚的方式。我相信未來一個好的中國政治格局的建立,必然是各種好的經(jīng)驗積累的結果。
曾亦:我去福建也看過類似的,那里搞了個機構,里面的人都是縣委里面退休的人,也就是鄉(xiāng)紳、鄉(xiāng)賢,他們就是想搞一些具有儒家理念的實踐。我看到一個場景,就是形形色色的老人在背《弟子規(guī)》,據(jù)說背了之后,村子更和諧了,不和睦的家庭鄰里都和睦了。政治儒學關注制度重建的,要建立一套能夠在今天行之有效的制度,從上到下都參與。干春松說的山東和我說的福建,都是最基層的制度。而蔣慶的興趣還是在于上層道路。
剛才干春松講港臺新儒學搖旗吶喊了幾十年,但在臺灣政治建設中看不到新儒家的影子。港臺新儒學并不是沒有政治想法,但是他們的政治想法都是要證明中國古老的思想里能夠找到現(xiàn)代政治的源頭。這套思路落實到現(xiàn)實層面,根本不可能有實實在在尋求制度重建的努力。現(xiàn)在講政治儒學、制度重建,一定是到中國的傳統(tǒng)里面找到同西方不一樣的東西,否則講政治儒學就毫無意義。
姚中秋:儒家學者在這個時代的一個基本使命,就是本于經(jīng),參照歷史經(jīng)驗,同時也參照西方制度中好的方面,創(chuàng)制立法。其實這也是當代中國所有的思想者都必須承擔的責任,但儒者具有先天的優(yōu)勢。我預言在未來二十年,整個中國思想界都會有一個儒家化的趨勢。而且在當下中國,要解決中國的問題,我們必須從儒家出發(fā)。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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