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分田】“現(xiàn)代新儒家”應(yīng)當正名為“現(xiàn)代偽儒家”
原標題：“現(xiàn)代新儒家”不是真儒家
作者：張分田（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02月25日
【核心提示】近年來，中國出現(xiàn)了一股被稱為“現(xiàn)代新儒家”的政治思潮。這股思潮的一般特征是：掩蓋儒家學說的本質(zhì)屬性，摘取儒家經(jīng)典的某些話語，將其判定為“民主主義”、“自由主義”、“憲政主義”、“社會主義”等，進而宣揚“回到孔孟去”、“立孔教為國教”、“立儒學為國學”、“重建儒教中國”、“推行儒家憲政”之類的政治主張。必須指出的是：那些懷有特定意識形態(tài)目的的“新儒家”屬于刻意造假者，用訛變的方式將儒家轉(zhuǎn)換成與其本質(zhì)屬性截然相反的東西。如果孔丘在天有靈，肯定會責備這種做法曲解了儒家的綱領(lǐng)、靈魂、精髓，悖逆了儒學的“圣道”、“王制”、“名教”。嚴謹?shù)膶W術(shù)分析應(yīng)當將公然造假、欺世盜名的“現(xiàn)代新儒家”正名為“現(xiàn)代偽儒家”。
近年來，中國出現(xiàn)了一股被稱為“現(xiàn)代新儒家”的政治思潮。這股思潮的一般特征是：掩蓋儒家學說的本質(zhì)屬性，摘取儒家經(jīng)典的某些話語，將其判定為“民主主義”、“自由主義”、“憲政主義”、“社會主義”等，進而宣揚“回到孔孟去”、“立孔教為國教”、“立儒學為國學”、“重建儒教中國”、“推行儒家憲政”之類的政治主張。一些學者將其視為“儒家”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然而，從其本質(zhì)屬性看，“新儒家”不是真儒家。
孔丘曰：“名不正，則言不順?！备拍顚儆凇懊钡姆懂?，而概念是揭示思維對象的特有屬性的思維形式。在特有屬性中，本質(zhì)屬性既具有區(qū)別性，又具有規(guī)定性，為一個事物內(nèi)部所固有，并能決定這個事物成其為這個事物的性質(zhì)。如果一個概念不能反映特有屬性，特別是不能反映本質(zhì)屬性，就會“名不正”，進而“言不順”。然而，一些學者往往制造一些指稱對象極其混亂的概念，導致一些張冠李戴、指鹿為馬的學術(shù)現(xiàn)象出現(xiàn)?！艾F(xiàn)代新儒家”這個概念便是典型例證之一。
儒家學派，門戶繁多，流派叢雜，概括“儒家”的特征并非易事。例如，司馬談用“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論說“儒者”的特有屬性，而實際情況是：“墨者”、“法家”、“陰陽”、“名家”及“道家”中的多數(shù)也講究這一套。又如，班固《漢書》用“留意于仁義之際”論說“儒家者流”，許多學者將“講仁義”視為儒家的特有屬性，而實際情況是孔丘之時還沒有“仁義”這個詞，主張“仁”、“仁義”的也并非僅限于儒家。又如，許多學者稱“儒家講王道，反霸道”，而實際情況是孔丘對“霸”也有正面的評價。荀況、陸賈、董仲舒、桓譚、李覯、司馬光、陳亮、陸九淵等名儒都認為“霸”、“霸道”具有正面價值。又如，許多學者稱“儒家講性善”，而《三字經(jīng)》的“人之初，性本善”只反映孟軻一派的觀點，包括孔丘在內(nèi)的先秦、漢唐名儒大多不贊成性善論，諸如荀況講性惡、董仲舒講性三品、揚雄講性善惡混。就連推崇《孟子》的張載、朱熹也明確指出：孟軻的性善論有重大理論缺陷，無法解釋性惡的來源。儒者天道論的分歧更大。董仲舒將“天”視為“百神之大君”，朱熹將“天”視為“自然之理”，二者分屬兩大哲學類型。儒者大多講究“天人合一”乃至“天人感應(yīng)”，而柳宗元、劉禹錫等主張“天道自然”、“天人相分”，二者也分屬兩大哲學類型。
概括“儒家”的一般特有屬性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而揭示“儒家”的本質(zhì)屬性卻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歷代儒者的最大共同點是：論證君主制度、宗法制度、等級制度的一般規(guī)定性并維護“尊者專制”的觀念。重要證據(jù)之一便是：孟軻、荀況、董仲舒、揚雄、張載、朱熹運用各自的人性論，共同論證了實行君主制度及尊者專制的必然性、合理性和絕對性?！疤烊烁袘?yīng)”與“天道自然”的重大哲學分歧并沒有影響董仲舒與朱熹“三綱”論的內(nèi)在一致性。下面再列舉四個判定儒家本質(zhì)屬性的重大事實依據(jù)。
孔丘是儒者宗師，而“孔子尊君”乃古人之定評。從《左傳》、《論語》、《史記》的記載看，孔丘贊美西周王制，闡發(fā)“文武之道”，論證“君臣之義”，抨擊“禮崩樂壞”，儆戒“亂臣賊子”，主張“貴賤不愆”、“事君盡禮”、“以道事君”，倡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視為理想政治境域的主要標志，曾為強化魯國公室而“墮三都”，被敵國視為“為政必霸”的卓越人才。其弟子稱頌孔學為“百世之王，莫之能違”。司馬遷也贊揚孔丘作《春秋》以“明王道”。作為那個時代一位博學、睿智、求實、進取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教育家，行道以尊君是孔丘的政治抱負和治學宗旨，他無愧于“孔子尊君”之贊。戰(zhàn)國諸子多有非儒之論，卻沒有人否認“孔子尊君”。漢唐以來，“孔子尊君”乃是朝廷之定見、儒者之定論和世人之定評。就連非議儒家的無君論者也將尊君視為“圣人”的莫大罪過。
孟軻被尊為“亞圣”，而《孟子》是帝制法則的經(jīng)典。《孟子》有一批制度性命題，諸如論證立君治民的“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論證君權(quán)天賦的“天與之”，論證君主獨一的“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論證天下王有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論證治權(quán)在君的“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論證君為政本的“一正君而國定”，論證忠君孝父的“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等。孟軻以“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論說帝位的傳承，認為帝王權(quán)位的終極合法性取決于“天命”，無論禪讓、革命、世襲，凡是“非天與”的都屬于“篡”。這些命題所設(shè)定的政體形式和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完全符合現(xiàn)代政治學的“君主專制”定義。《孟子》之所以成為帝制官方學說的主要載體之一，正是由于這個緣故。古人云：“孔子尊君，孟子尊道”，而孟軻之道“無害于尊君”。這個判斷是正確的。
儒者尊奉儒典，而“尊者專制”是四書五經(jīng)的核心觀念。諸如《尚書》的“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詩經(jīng)》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周易》的“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論語》的“禮樂征伐自天子出”，《中庸》的“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周禮》的“惟王建國，辨方正位”，《禮記》的“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等等。只要客觀、全面地考察各種儒典，便不難發(fā)現(xiàn)“尊者專制”貫通儒家的所有命題和范疇。就連《周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及“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也是典型的以“天人合一”論證尊者專制的命題，其基本思路是：天地之大尚有尊卑高下，“天地之道”、“陰陽之數(shù)”、“乾坤之體”注定萬物皆有“君臣之辨”、“尊卑之序”、“貴賤之位”。禮教及“三綱五?！本褪顷U釋四書五經(jīng)、論證尊者專制的產(chǎn)物。
先秦儒家的核心要素，上承商、周，下啟漢、唐，始終是中國古代的統(tǒng)治思想。例如，只要仔細比較一下先秦儒學、漢唐經(jīng)學、宋明理學的理論結(jié)構(gòu)和命題組合，就會發(fā)現(xiàn)：《孟子》的各種理論要素，包括“民貴君輕”與“民無二王”，不僅完完整整地保存下來，而且占據(jù)了官方學說和主流學術(shù)的地位。就連下令刪節(jié)《孟子》的明太祖朱元璋，也曾一度將“民貴君輕”書寫于宮廷殿堂，還曾下詔稱贊“孟子傳道，有功名教”，并免除孟軻后裔的賦稅。清朝的乾隆皇帝甚至自幼修習“民貴君輕”，多次撰寫體認“民貴君輕”的詩歌文章，他下令編輯的《欽定四書文》收錄了兩篇闡釋“民貴君輕”的明朝科舉范文，收入《欽定四庫全書》的闡發(fā)“民貴君輕”的著作更是不勝枚舉。這也說明，“民貴君輕”并不違逆“尊者專制”，二者恰好相輔相成。
顯而易見，“孔孟民主”是帝制及禮教覆滅之后冒出來的一種新說法。這一類說法的要害是變換儒家本質(zhì)，扭曲儒家思想，打著“弘揚傳統(tǒng)”的旗號，販賣個人的政治主張，宣傳所謂的“儒家憲政”。一些人甚至聲稱《孟子》的“民貴君輕”為“最高民主精神”乃至“世界民主論之先驅(qū)”。于是原本眾口一詞的“孔孟尊君”，演化為“孔孟專制”與“孔孟民主”之爭。
必須指出的是：那些懷有特定意識形態(tài)目的的“新儒家”屬于刻意造假者。牟宗三公然提倡文化造假，渲染中華道統(tǒng)的“內(nèi)在超越”路線。面對質(zhì)疑，他竟然詭辯：“即令沒有，我們也應(yīng)當使它有。這是我們作歷史的回顧時，作為黃帝的子孫所應(yīng)當有的責任?！卞X穆則極力證明帝制是“君主立憲”而“絕非君主專制”。一些主張在現(xiàn)代中國推行“儒家憲政”的人，明知古今“三統(tǒng)”非一脈相承，且“道不同”，卻基于“如果儒家想在現(xiàn)代社會贏得生存權(quán)利，就必須有效地吸納民主”的考慮，宣稱要以“引進民主憲政要素”的方式，“彌補古典儒家的不足”，將“儒家”和“民主”整合在一起，以“重建中華道統(tǒng)”。這無異于公開宣稱要用作偽的手法無中生有，用訛變的方式將儒家轉(zhuǎn)換成與其本質(zhì)屬性截然相反的東西，這無疑是“木質(zhì)的鐵”。歷史上不乏偽冒“儒家”的偽作偽造和假冒“儒學”的假托假造，而公然宣稱必須作假偷換的唯有現(xiàn)代冒出來的“新儒家”。如果孔丘在天有靈，肯定會責備這種做法曲解了儒家的綱領(lǐng)、靈魂、精髓，悖逆了儒學的“圣道”、“王制”、“名教”。
嚴謹?shù)膶W術(shù)分析應(yīng)當將公然造假、欺世盜名的“現(xiàn)代新儒家”正名為“現(xiàn)代偽儒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