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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荀子》“偽”字義論其有關(guān)篇章的作者與時(shí)代

作者：廖名春

來源：《臨沂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15 年第 6 期 第 18-23 頁

時(shí)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六月三十日丙辰

           耶穌2016年8月2日

作者簡介：廖名春(1956- )，男，湖南武岡縣人，清華大學(xué)歷史系、出土文獻(xiàn)與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創(chuàng)中心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古籍研究。北京 100084

關(guān)鍵詞：荀子/ 性惡/ 偽/ 人為/ 詐偽/ 理性之偽

摘要：《荀子》三十二篇中，“偽”字共四十二見，其涵義有三：一是讀為“為”，義為“行為”的，有兩見。二是義為“詐偽”的，共五見。三是具有理性之“人為”義的，有三十五例。其中《性惡》篇最多，占了二十七例；其余《正論》篇有一例、《禮論》篇有五例、《正名》篇有兩例。這種具有理性之“人為”義的“偽”，先秦兩漢文獻(xiàn)“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為《荀子》書所特有，是荀子作品的區(qū)別性特質(zhì)之一。以此來看，如果《性惡》篇不是荀子的作品，否定荀子“偽”有理性“人為”義，那就得將《正論》《禮論》《正名》篇也排除出去。只要我們承認(rèn)《正論》《禮論》《正名》篇為荀子所作，也得承認(rèn)《性惡》篇屬于荀子的作品。由此可見，那些以“莫須有”證據(jù)，否定《性惡》篇為荀子所作的說法是完全不能成立的。

中圖分類號(hào)：B222.6

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hào)：1009-6051(2015)06-0018-06

DOI：10.13950/j.cnki.jlu.2015.06.004

“偽”字《荀子》書多見，其涵義很富有個(gè)性，值得討論。利用它來判定《荀子》有關(guān)篇章的年代，也很有價(jià)值。在南宋浙北刻本的《荀子》二十卷三十二篇中①，“偽”字共四十二見，其涵義有如下三種。

一是讀為“為”，義為“行為”的，有兩見，如(1)～(2)：

(1)利心無足而佯無欲者也，行偽險(xiǎn)穢而強(qiáng)高言謹(jǐn)愨者也。(《非十二子》)

日冢田虎(1745-1832)曰：“偽，恐‘為’之誤。言其行事危險(xiǎn)污穢也。”劉師培(1884-1920)曰：“偽、為古通。如《性惡》篇‘為’字均作‘偽’，是也?！北贝蟆盾髯有伦ⅰ吩唬骸靶袀坞U(xiǎn)穢，行為陰險(xiǎn)骯臟?！盵1]226都是將這里的“偽”視為行為的“為”之假借。

(2)其衣冠行偽已同于世俗矣。(《儒效》)

唐楊倞注：“行偽，謂行偽而堅(jiān)。行，下孟反?！笔亲x“偽”為本字。清人郝懿行(1757-1825)則曰：“偽，與‘為’同，行動(dòng)作為也，注非。”劉臺(tái)拱(1751-1805)曰：“《荀子》書言‘偽’者，義皆作‘為’。此‘行偽’，《韓詩外傳》作‘行為’?！蓖跄顚O(1744-1832)曰：“‘行偽’二字，本篇一見，《非十二子》篇一見，《正論》篇一見，《賦》篇一見。其見于《正論》篇及《賦》篇者，后人皆已改作‘為’，唯此篇及《非十二子》篇未改，而此篇注遂讀‘詐偽’之‘偽’矣?！盵1]317他們的批注盡管角度有所不同，但認(rèn)識(shí)顯然一致，都認(rèn)為楊倞注錯(cuò)誤，這里的“偽”應(yīng)該讀為“行動(dòng)作為”之“為”。這一看法，應(yīng)該是正確的，已經(jīng)被今天荀子學(xué)界的主流所接受。

二是義為“詐偽”的“偽”，共五見，見以下(3)～(7)：

(3)詐偽生塞，誠信生神。(《不茍》)

(4)君子審于禮，則不可欺以詐偽。(《禮論》)

(5)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樂論》)

(6)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wù)咂壅_詐偽也，所見者污漫、淫邪、貪利之行也。(《性惡》)

(7)三曰言偽而辨。(《宥坐》)

這五例，前四例“偽”或者與“信”“誠”相對，或者與“詐”并稱，讀為本字，自然不會(huì)有異議。后一例楊倞未注，顯然是以“偽”為本字。楊明照(1909-2003)曰：“《禮記·王制》：‘行偽而堅(jiān)，言偽而辯，學(xué)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嵶ⅲ骸灾^虛華捷給無誠者也?！盵1]1109顯然這里的“偽”也是虛偽的意思。

三是今人以為“人為”的“偽”，例子最多，高達(dá)三十五見，如(8)～(25)：

(8)不能以義制利，不能以偽飾性，則兼以為民。(《正論》)

(9)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禮論》)

(10)心慮而能為之動(dòng)謂之偽。慮積焉能習(xí)焉而后成謂之偽。(《正名》)

(11)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12)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13)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14)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人之性偽之分者也。(《性惡》)

(15)不可學(xué)、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是性偽之分也。(《性惡》)

(16)問者曰：“人之性惡，則禮義惡生”應(yīng)之曰：凡禮義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陶人埏埴而為器，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故工人斲木而成器，然則器生于工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圣人積思慮、習(xí)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于圣人之偽，非故生于人之性也。(《性惡》)

(17)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謂之生于偽。是性偽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故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于信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性惡》)

(18)故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性惡》)

(19)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0)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1)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2)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23)問者曰：“禮義積偽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性惡》)

(24)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然則有曷貴堯、禹，曷貴君子矣哉？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然則圣人之于禮義積偽也，亦猶陶埏而生之也。用此觀之，然則禮義積偽者，豈人之性也哉！(《性惡》)

(25)故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里的三十五個(gè)“偽”字，《正論》篇一見、《禮論》篇五見、《正名》篇兩見，《性惡》篇最多，共二十七見。其意義內(nèi)涵，頗值得研究。

《正論》篇：“不能以義制利，不能以偽飾性，則兼以為民?！睏顐娮ⅲ骸皞危^矯其本性也?！蔽镫p松(1768-1830)曰：“‘以偽飾性’，即荀子家言。偽謂善也。”久保愛(1759-1832)曰：“偽，謂禮也。所謂以禮制心。”王先謙(1842-1917)曰：“偽與為同，謂作為也?！盵1]725

又《性惡》篇：“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睏顐娮ⅲ骸皞危瑸橐?，矯也其本性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為’字‘人’傍，‘為’亦會(huì)意字也。”物雙松曰：“荀子專主禮，其以善為‘偽’者，亦從此中來?！本帽墼唬骸啊畟巍^以禮義師法矯本性也?！焙萝残性唬骸皞危匀灰?。偽，作為也?！畟巍c‘為’，古字通。楊氏不了，而訓(xùn)為矯，全書皆然，是其弊也?！蓖跸戎t曰：“郝說是。荀書‘偽’皆讀‘為’，下文‘器生于工人之偽’，尤其明證?！苯鹌湓?1789-1961)曰：“以‘為’釋‘偽’，猶不若以‘行’說‘偽’。行者，《周禮·師氏》注云：‘德行，內(nèi)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以‘人為’釋‘偽’，猶有矯其本性之誤解，不若以“性行’之‘行’釋之。”[1]935

楊倞認(rèn)為“偽”字既是形聲字也是會(huì)意字，“人”旁表義，“為”表聲，但也兼會(huì)意，會(huì)“人作為”之意。而所謂“人作為”之“偽”就是“矯其本性”，矯正其先天的惡性，所以這種“偽”也就是“矯”完全是后天的。物雙松進(jìn)而將這種“偽”釋為“善”，久保愛則視為“禮”，庶幾近之。郝懿行、王先謙以為“偽”當(dāng)讀為“為”，訓(xùn)為作為、行為。金其源則以為“偽”當(dāng)直接訓(xùn)為“性行”的“行”②，不需要改讀。這些“偽”字到底如何釋讀，確實(shí)是一個(gè)問題。

《漢語大字典》取許慎(58-147)《說文解字》說解“偽”：“偽，詐也。從人，為聲?！币虼艘浴捌墼p、假裝”為“偽”的本義，以“人為”為“偽”的引申義。[2]《漢語大詞典》則以“人為”為“偽”的第一義項(xiàng)，以“奸偽、欺詐”為第二義項(xiàng)，以“偽裝、假裝”為第三義項(xiàng)。[3]筆者認(rèn)為，比較起來，《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恐怕要好一些?！皞巍笔菚?huì)意字，應(yīng)該是“從人從為，為亦聲”，所以“人為”當(dāng)為本義。③但“人為”有邪有正、有好有壞，引申之，就有“奸偽、欺詐”之“人為”，也有合乎道德理性之“人為”。④《漢語大詞典》正確地依次列出了“偽”的“人為”義和“奸偽、欺詐”義，卻漏掉了“偽”的道德理性之“人為”義?！稘h語大字典》不僅忽視了“偽”的道德理性之“人為”義，還顛倒了“偽”的本義與引申義，問題就更嚴(yán)重了。

明了“偽”字意義的來龍去脈，我們就可以肯定，《荀子·正論》《禮論》《正名》《性惡》四篇的三十五例“偽”字，完全不必改讀為“為”，完全可以以本字為訓(xùn)。但它們到底是指一般的“人為”，還是指具有特殊含義的“人為”，則是一個(gè)不能回避的問題。

從楊倞注“矯其本性”來看，楊倞是將這種“偽”當(dāng)成了含有特殊義的“人為”，不過它不是“奸偽、欺詐”之“人為”，而是道德理性之“人為”。這一點(diǎn)，物雙松謂之“善”，久保愛謂之“禮”，說得更清楚。

也許是受通行的《說文解字》許慎說的影響，宋儒一般都以“欺詐、假裝”為“偽”的本義，忽視了“偽”還有道德理性之“人為”義的一面，因此對荀子學(xué)說頗多誤解。比如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兄弟就一再說：“荀卿才高學(xué)陋，以禮為偽，以性為惡，不見圣賢。雖曰尊子弓，然而時(shí)相去甚遠(yuǎn)，圣人之道至卿不傳?！?《二程外書》卷十)“如荀子謂‘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此語有何不可，亦是馴致之道。然他卻以性為惡，桀紂性也，堯舜偽也。似此馴致便不錯(cuò)了?！?《二程外書》卷十二)“荀子雖能如此說，卻以禮義為偽，性為不善，佗自情性尚理會(huì)不得，怎生到得圣人？”(《二程遺書》卷十八)在程氏兄弟的眼中，“偽”顯然是貶義詞，是“欺詐、假裝”的意思，所以他們對荀子“以禮為偽”“以禮義為偽”、以“堯舜偽也”予以了激烈的批評(píng)。

更早一點(diǎn)的劉敞(1019-1068)也是如此。他說：“荀子言圣人之性以惡，言圣人之道以偽，惡亂性，偽害道，荀子之言不可為治。”(文淵閣四庫全書《公是弟子記》卷三)為什么“荀子之言不可為治”？因?yàn)椤败髯友允ト酥砸詯?，言圣人之道以偽”。在他看來“惡亂性，偽害道”。顯然，這種“害道”的“偽”意義是負(fù)面的，也就是“欺詐、假裝”的意思。所以他覺得不可理喻。

但宋人也有支持楊倞說的。南宋黃震(1213-1280)《讀諸子·荀子》就指出：“至其以為善為偽，則其說雖可驚，其意猶可錄。蓋彼所謂‘偽’者，人為之名⑤，非詐偽之‘偽’。若曰人性本惡，修為斯善。其意專主習(xí)而不主性，其說遂墮一偏。而又古今字義漸變不同，如古以‘媚’為深愛，而后世以為邪；古以‘佞’為能言，而后世以為諂。荀子之所謂‘偽’，殆類《中庸》之所謂‘矯’。而擇言不精，遂犯眾罵。不然何至以為善為詐偽之‘偽’也哉？惟其本意之所指，初不其然。”(《黃氏日抄》卷五十五)黃氏雖然認(rèn)為荀子的“人性本惡”說有“一偏”之弊，但認(rèn)為荀子“所謂‘偽’者，人為之名，非詐偽之‘偽’”，“古今字義漸變不同”，不能以今律古。尤其可貴的是其“以為善為偽”說，明確地肯定荀子這種“偽”是“善”?？梢哉f是對楊倞注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

明清之際的傅山(1607-1684)也是如此，他說：“《性惡》一篇，立意甚高，而文不足輔之?！畟巍直居袆e義，而為后世用以為詐偽，遂昧從人從為之義，此亦會(huì)意一種。”[4]1307這是說，《荀子·性惡》篇屢稱之“偽”字，宋人如二程等“用以為詐偽”，是“昧”于其作為“會(huì)意”字的“從人從為之義”而做出的錯(cuò)誤解釋?！皞巍弊帧皬娜藦臑椤?，本來就有特定的“人為”之義，又何必要刻意地訓(xùn)為“虛偽”“詐偽”呢？傅山在《荀子·禮論》篇的評(píng)注中又進(jìn)而指出：“‘性偽’文：‘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嗣餮远Y全是偽也。”[4]1288這是說，荀子與“性”相對的“偽”，內(nèi)涵就是“禮”，是指“人為”中的禮義行為。

到乾嘉時(shí)代，同情荀子的學(xué)者們就更多了。如《四庫總目提要》里紀(jì)昀(1724-1805)就說：“至其以性為惡，以善為偽，誠未免于理未融。然卿恐人恃性善之說，任自然而廢學(xué)，因言性不可恃，當(dāng)勉力于先王之教。……其辨白‘偽’字甚明。楊倞注亦曰：‘偽，為也。凡非天性而人作為之者，皆謂之偽。故偽字人旁加為，亦會(huì)意字也。’其說亦合卿本意。后人昧于訓(xùn)詁，誤以為真?zhèn)沃畟巍??！盵5]錢大昕(1728-1804)、章學(xué)誠(1738-1801)、郝懿行(1757-1825)等也看出了這一問題。

上面《正論》《禮論》《正名》《性惡》篇的三十五例“偽”字，其內(nèi)涵不是與“義”相對，就是與“禮義”相類；不是名之以“文理隆盛”，就是稱之為“禮義法度”之所“生”。特別是從“圣人化性而起偽，偽起于信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諸說來看，這里的“偽”顯然并非指一般的“人為”，而是有著特定的內(nèi)涵，指的是道德理性之為。一般人的行為不足以將圣人與眾人區(qū)分開，只有道德理性之為才是“圣人之所以”“異而過眾者”，這種“偽”，價(jià)值內(nèi)涵非常清楚，以一般的“人為”名之，實(shí)在是抹殺了荀子所謂“偽”的特定價(jià)值，誤讀了荀子。所以黃震、《四庫全書總目》認(rèn)定荀子是“以善為偽”，傅山“明言”荀子所謂“禮全是偽”。因此，不論從荀子本文來看，還是從后來有見的學(xué)者的分析來看，說《荀子》這些“偽”字的內(nèi)涵并非一般意義上的行為、作為，而是指具有特定意義的“人為”——理性之“人為”，是完全經(jīng)得起檢驗(yàn)的。

梁濤最近著文，提出：《荀子·性惡》篇的“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之“‘偽’據(jù)郭店竹簡應(yīng)作‘’，指心之思慮活動(dòng)、心之作為?！彼J(rèn)為，“‘偽’《荀子》中也用作詐偽之意……這些偽都是負(fù)面的，是需要禁絕的，與荀子正面主張的偽是根本相對的。很難想象荀子會(huì)用同一個(gè)字去表達(dá)兩個(gè)相反的概念，合理的解釋是兩個(gè)概念是用不同的字來表達(dá)的，一個(gè)做‘偽’，指虛偽、詐偽，一個(gè)做‘’，指心經(jīng)過思慮后做出的選擇、行為，這不僅于文字有據(jù)，也符合荀子‘心慮而能在為之動(dòng)謂之偽’的定義?！盵6]此說很有創(chuàng)意，但擅自改字為訓(xùn)，實(shí)質(zhì)是對《荀子》這些“偽”字的內(nèi)涵和意義缺乏了解。

首先應(yīng)該指出的是，梁說的大前提“很難想象荀子會(huì)用同一個(gè)字去表達(dá)兩個(gè)相反的概念”是不能成立的。古代漢語里“反訓(xùn)”、“正反同辭”屢見，《荀子》書也是如此，就是人們所艷稱的“性”與“心”，其內(nèi)涵與功能也往往正反互見。比如同樣一個(gè)“心”字，《荀子·解蔽》篇有“心知道”說，《正名》篇有“心有征知”說，《性惡》篇有“心辨知”說，這些“心”的作用，無疑是正面的。但同樣是《荀子》，《仲尼》篇有“詐心”說、《大略》篇有“邪心”說，《勸學(xué)》篇說“心利之有天下”，《王霸》篇說“心欲綦佚”“心好利”。這些“心”，應(yīng)該是負(fù)面的。又比如“性”，《荀子·性惡》篇說“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人之性惡明矣”，意義無疑是負(fù)面的。但《荀子·解蔽》篇又說“凡以知，人之性也”，《性惡》篇也稱“夫人雖有性質(zhì)美而心辨知”，這里“性”，意義無疑又是正面的。既然《荀子》書“性”與“心”都有正面義與負(fù)面義，為什么“偽”就不能如此呢？

懂得《荀子·性惡》篇的這些“偽”字都是從“從人從為”之一般“人為”義引申出來特殊義——道德理性之“人為”，荀子所謂“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說的意義就昭然若揭了。荀子是說，人先天的生性有邪惡的一面，其善良的道德則是后天的理性起作用的結(jié)果。同樣，“圣人化性而起偽”，是說圣人以天生的智性改造了人天生的惡性，人的道德理性行為從此而生?！笆ト酥酝诒?，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是說圣人與眾人不同而遠(yuǎn)遠(yuǎn)超過眾人的，不是先天的“性”，而是后天的道德理性之“偽”?！胺菜F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是說我們所看重“堯、禹、君子”的，不是他們先天的生性，而是他們后天的“偽”，他們發(fā)揮道德理性的作用，從而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人類的禮義文明?！盾髯印ば詯骸菲倪@些“偽”字既然有了理性人為義，再將這些“偽”字——改為“從心從為”的“”，恐怕就是畫蛇添足了。

更何況郭店竹簡的“”字意義是正面的還是負(fù)面的也值得討論。郭店竹簡“”字共6見。有兩例是“化”字的假借，可以不論。其余四例有三例見于《性自命出》篇，一例見于《老子》甲篇。如：

(1)凡人為可惡也。斯吝矣，吝斯慮矣，慮斯莫與之結(jié)矣。(《性自命出》簡四八)

(2)凡悅?cè)宋鹆咭?，身必從之，言及則明，舉之而毋。(《性自命出》簡六十)

這里的三個(gè)“”字，李零都讀為“偽”，學(xué)界都以為是，應(yīng)該是詐偽的意思。[7]而《老子》甲組開篇的“絕棄”，討論起來就復(fù)雜一些。裘錫圭最先讀為“絕偽棄詐”，后來改為“絕偽棄慮”、季旭升和龐樸則將簡文讀作“絕為棄作”。[8]此“”字到底是讀“偽”還是讀“為”，學(xué)界尚有爭議。但不管如何讀，“”字在郭店《老子》中的意義是負(fù)面的則無疑義。如果排除這一有爭議而且連孤證都談不上的例子而取《性自命出》簡沒有異議的說法為證的話，郭店楚簡的“”應(yīng)該是詐偽義。如此，改《荀子·性惡》篇的這些“偽”為“”，就更沒有必要了。

厘清了《荀子》書四十二個(gè)“偽”字的三種涵義，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其義為“詐偽”的用法文獻(xiàn)最為常見，許慎的《說文解字》和《漢語大字典》以它為本義，是習(xí)慣成自然。而讀為“為”，義為“行為”的用法文獻(xiàn)雖然不多，但也能找出不少來。只有具有理性之“人為”義的“偽”，《荀子》巨多，高達(dá)三十五例，而其他先秦兩漢文獻(xiàn)則“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幾乎一例也沒有。

《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都以《論衡·明雩》的“天至賢矣，時(shí)未當(dāng)雨，偽請求之，故妄下其雨，人君聽請之類也”和《荀子·性惡》的“可學(xué)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并列，以為這里的兩個(gè)“偽”字意義相同，其實(shí)靠不住。

《論衡·明雩》篇：“人君聽請，以安民施恩，必非賢也。天至賢矣，時(shí)未當(dāng)雨，偽請求之，故妄下其雨，人君聽請之類也?！眲⑴嗡?1896-1966)案：“‘偽’當(dāng)作‘為’，音于偽反?！盵9]張宗祥(1882-1965)案：“‘偽’疑‘為’訛?！盵10]一般都將這里的“偽”譯為“人為地”[11]。表面上好像與《荀子·性惡》篇的“偽”意思差不多。但實(shí)質(zhì)完全不同。《論衡·明雩》篇的“偽”，是做不該做的事?！皶r(shí)未當(dāng)雨”，人“偽請求”“天”做不當(dāng)之事?！疤臁薄跋缕溆辍?，其行為，就好像“人君聽請”一樣，是不講原則的“非賢”之舉，故稱之為“妄”。顯然，這種“偽”價(jià)值是負(fù)面的，與《荀子·性惡》篇“偽”內(nèi)涵的道德理性價(jià)值完全不同，怎能把它們混為一談？

王充(27-97)《論衡》一書中有兩個(gè)“偽”字與《荀子》的理性之“偽”內(nèi)涵相同。其《本性》篇曰：“孫卿有反孟子，作《性惡》之篇，以為人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者，以為人生皆得惡性也。偽者，長大之后，勉使為善也。”不過，這是轉(zhuǎn)引《荀子·性惡》篇之語，不能說是王充自己的說法。除此之外，在先秦秦漢文獻(xiàn)里，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有象荀子一樣將“偽”賦予了道德理性內(nèi)涵的例子。故而，利用《荀子》書“偽”字的這一特殊含義來討論《荀子》書相關(guān)篇章的寫作年代及其真?zhèn)?，筆者認(rèn)為標(biāo)準(zhǔn)客觀實(shí)在，結(jié)論應(yīng)該具有說服力。

近些年來，否定《性惡》篇為荀子所作的說法非常流行。周熾成認(rèn)為：“《性惡》篇在《荀子》全書中是非常獨(dú)特的：其他篇都不以人性為惡，唯獨(dú)該篇以人性為惡?！币来?，他推斷：“《性惡》篇的作者很可能不是荀子本人，該篇在西漢初期還沒有產(chǎn)生，很可能是生活在西漢中后期的荀子后學(xué)或與荀學(xué)有關(guān)的人所作的?！雹?/p>

顏世安也“懷疑，《性惡》篇不是作于荀子之手，是其后學(xué)發(fā)揮性偽分論，與孟子性善論公開對立，以張大學(xué)派門戶。提出這個(gè)懷疑的主要原因是，如果荀子本人主張人性惡，這樣立場鮮明的觀點(diǎn)，何以在其他篇章中一次都沒有說到？‘性偽分’與‘性惡’雖有相似處，畢竟是不同的思路?！雹哌@些觀點(diǎn)雖然新穎，但缺乏文獻(xiàn)根據(jù)，都是些想當(dāng)然的似是而非之詞。我們從《荀子》書“偽”字的用法就可以得到明確的結(jié)論。

如上所述，《荀子》書有理性之“人為”義的“偽”高達(dá)三十五例，這是《荀子》書的一大特色。其他的先秦兩漢文獻(xiàn)則一例也沒有。這一現(xiàn)象非常有意思。我們不能沒有說《荀子》書沒有理性之“人為”義“偽”字的篇章就皆非荀子所作，但可以肯定有理性之“人為”義“偽”字的篇章一定屬于荀子的作品。為什么？因?yàn)閯e人的作品沒有這一用法，只有荀子作品才有，這是荀子作品的區(qū)別性特征之一。

這三十五個(gè)“偽”字，《性惡》篇最多，占了二十七例。其余《正論》篇有一例、《禮論》篇有五例、《正名》篇有兩例。《正論》篇、《禮論》篇、《正名》篇我們沒有不認(rèn)為它們不屬于荀子的，事實(shí)上，它們都有理性之“人為”義的“偽”字。如果認(rèn)為《性惡》篇不是荀子的作品，否定荀子有理性“人為”義之“偽”的說法，那就得將《正論》篇、《禮論》篇、《正名》篇也排除出去。這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不能想象沒有《正論》篇、《禮論》篇、《正名》篇的《荀子》還是《荀子》，因此，也不能想象沒有《性惡》篇的《荀子》還是《荀子》。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根據(jù)那些“莫須有”證據(jù)，否定《性惡》篇為荀子所作的說法是完全不能成立的。

利用《荀子》書“偽”字的用法來斷定《性惡》篇為荀子所作是不是孤證？筆者的回答是，非也。從《荀子》書其他極具特色的用辭我們也能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不過，限于篇幅，筆者另文再作探討。

鳴謝：黃甜甜博士為本文的修訂提出了有益的意見，特此致謝。

注釋：

①楊倞注：《荀子》二十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12月影印北京圖書館藏宋浙刻本。有關(guān)宋浙刻本的意義，詳見廖名春：《二十世紀(jì)后期大陸荀子文獻(xiàn)整理研究》，臺(tái)灣云林科技大學(xué)漢學(xué)資料整理研究所《漢學(xué)研究集刊》第3期(荀子研究專號(hào))，2006年12月。

②“性行”，《漢語大詞典》的解釋是“本性與行為”，并引王充《論衡·率性》“善漸于惡，惡化于善，成為性行”、《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將軍向?qū)櫍孕惺缇?，曉暢軍事”等為證。

③王力《同源字典》明確指出“人為為偽(引申為詐偽)”。(商務(wù)印書館1982年版，第434頁)

④齊沖天《漢語音義字典》名之為“貶義”與“褒義”。(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95頁)

⑤原文“人為之名”下衍一“人”字，據(jù)文淵閣四庫全書《稗編》卷四十三之引而刪。

⑥周熾成：《荀子韓非子的社會(huì)歷史哲學(xué)》，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3、9、36-45頁。其說又見周熾成：《荀子：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光明日報(bào)》2007年3月20日第11版；周熾成：《荀子非性惡論者辯》，《廣東社會(huì)科學(xué)》2009年第2期；周熾成：《荀子乃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邯鄲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12年第4期；周熾成：《董仲舒對荀子性樸論的繼承與拓展》，《哲學(xué)研究》2013年第9期。

⑦顏世安：《荀子、韓非子、莊子性惡意識(shí)初議》，《南京大學(xué)學(xué)報(bào)》2010年第2期；《荀子人性觀非“性惡”說辨》，《歷史研究》201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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