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大之美
作者:孫奧麟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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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七月廿五日辛巳
耶穌2016年8月27日
道體實有而無形,也就沒有界限,其大無外。
由此下貫來看,宇內(nèi)的器物越大,便越能彰顯道體至大這一屬性,所以若材質(zhì)、造型、色調(diào)之類的參數(shù)都相當(dāng),大的器物便總比小的器物。
“美”字從“大”,遽然說萬物以大為美,人們卻總會起疑,隱然有許多不洽之感,雖則如此,以大為美的體驗在每個人又都是不鮮見的。坐在書桌前和躺在草坪上仰望天空,信步街巷和置身山巔俯視平地,其美感都是懸殊的;大顆的星星更引人注目,月球近地時更為可觀;山是越大越美、湖是越闊越美、漫天大雪比簌簌小雪美、炎炎大火比瑩瑩燭火美;森林中最大的樹、花叢里最大的花、魚群中最大的一條,鳥群中最大的一只,凡此總是更為吸引我們的目光。
日常生活中,以大為美的感受也極常見,譬如大房子比小房子美、高房間比矮房間美、大吊燈比小吊燈美、大書架、大沙發(fā)比小書架、小沙發(fā)美。在五十年代,收音機和電視機的體積幾乎一樣大,隨著技術(shù)的更新,收音機已經(jīng)悄然縮小了十幾倍,電視卻漸漸增大了十幾倍,即便如此,人們也未見滿足,仍樂于去影院欣賞巨幕。此種需求,無非是因為顯示設(shè)備越大,其上影像的美感便越強。
及走出房間,樓宇、廣場、橋梁、紀(jì)念碑、船舶、客機等等,它們又無不是體積越大美感便越強,大到一定程度,人心中便會肅然升起一種莊嚴(yán)之感。
所以擺在案頭的大衛(wèi)像再精致,也不可能呈現(xiàn)與真品同樣強度的美感,原因僅在于它太小了;樂山大佛的造型絕丑,仿佛一幅立體化了的兒童涂鴉,參觀者卻每至于接踵摩肩,大正是這份美感的主要來源——這也是為什么我們都沒見過它的微縮品。其它名勝如獅身人面像、復(fù)活節(jié)島石像、里約基督像、自由女神像也是如此,若沒有一個巨大的體積,此類景觀的美感必然要大打折扣。試想金字塔若只有帳篷大、埃菲爾鐵塔才有一人高,其為物又有何足觀?
非止造型藝術(shù)以大為美,藝術(shù)領(lǐng)域皆然,舒伯特一首兩分鐘的藝術(shù)歌曲和他的一部交響樂相比、米開朗基羅的小幅畫作和那副一百多平米的《末日審判》相比,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與八卷本的《靜靜的頓河》相比,顯然是后者承載更多的美。
古書中常見“大哉”一詞,孔子尤為常用,如“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玩味語氣,除了感嘆其大而外,尚有一個感嘆這份因大而彰顯的美的意思在。這份因大而有的美,總能在人心中觸發(fā)一種莊嚴(yán)、深遠、凝重、肅穆的感受。今人不說“大哉”,卻常說一個“大氣”,譬如豁達之人,我們會說他為人大氣;高大之人,我們說他外表大氣;于器物,我們會說大排量汽車比小型車更顯大氣、長裙比短裙顯得大氣;于自然界,則可以說老虎比豹子顯得大氣、高山比小丘大氣。
“大氣”這個詞也頗堪玩味,當(dāng)我們說“大氣”時,我們也不止于說某物大,同樣包含一種贊美的意味。如前所言,越大的東西越給人一種莊嚴(yán)、深遠、凝重、肅穆之感,這些感受,“大氣”一詞兼而有之,且其所形容的對象也可大可小。
“大氣”一詞出現(xiàn)得很晚,是人們自發(fā)創(chuàng)造的,因為創(chuàng)造它是有必要的,正如“可愛”可以形容一切彰顯了生機之美的事物,若沒有“大氣”一詞,便少了一個可以形容一切因為彰顯道體之大而美的事物的詞匯。
當(dāng)然,作為一個所指尚未完全凝定的新詞,大家對這個詞的用法也頗自由,譬如口語中偶爾會出現(xiàn)“某位女演員面容大氣,適合扮演皇后,某女演員也漂亮,但她是丫鬟臉”。女演員無不是巴掌臉,此處似乎不可以用“大氣”來形容。其實這里也并非錯誤,只是周折了一下——“大氣”本來形容因大而有的美,這份美又必定給人莊重之感,而有些東西本身并不比同類大,看起來卻比同類莊重,所以有時候我們直接用“大氣”來形容它,想說的其實只是它很莊重罷了。有趣的是,盡管這樣講話頗費周折,對方通常仍能領(lǐng)會我們要說的意思。
人類之中,同樣以身材高大者為美。人高大了,便顯得儀表堂堂,故而人擇偶時無不青睞高大的對象,選拔旗手、儀仗隊、司儀、模特之類亦然。平面模特只要身材比例好,其照片便與T臺模特的照片同樣漂亮。然而,當(dāng)平面模特與T臺模特一起走秀時,其人卻定然不如高大的T臺模特能興起人美感。
各種喜劇類型里,里的正面人物總是由高大的演員扮演,為其看起來威儀棣棣,不必開口便令人信服;反之,侏儒天然讓人產(chǎn)生滑稽之感,即便扮演正面人物,也總有些丑角的特質(zhì)在其中。古畫如唐人的《歷代帝王圖》、明人的《關(guān)羽擒將圖》之類,畫中的帝王將相,體型往往要比隨從和侍女大三四倍,這是嚴(yán)重失真的,現(xiàn)代人往往不解古代畫家的用心,其實看古代造像便能明白,寺廟中的佛像總比四天王高大許多,四天王又總比腳下的小鬼大數(shù)倍——藝術(shù)家不惜失真而放大人物,是為了讓主體人物獲得更強的莊嚴(yán)感。
不妨說明的是,說人以大為美,是在人的天然比例中說大小,大就等比例地大,小就等比例地小,不能說某人只有頭極大、腹極大,便應(yīng)當(dāng)更美些。僅僅增大局部,造型和線條就都改變了,其美的損益范圍也就不限于大小了。
世界各族都以身材高大為美,如果有一位超過三米但是體型勻稱的人,大家往往又會覺得他未免太高大——也因此反覺他不美了。與常人相比,他的確是太大,那么他是因為太大而變丑了嗎?又不然,他是比常人美的,只是他與周圍環(huán)境不再相協(xié)了,他必定總顯得笨拙、尷尬、格格不入,這情形大概就像在小人國宮殿中無處下腳的格列佛。然而不論在小人國、大人國還是他自己的國家,格列佛的美總是如一,非止格列佛的美是如此,一切美總是不為堯存、不為桀亡的。所以,倘若這位身高三米的人與旅伴走在沙漠里,那么,他的美便將不受干擾,放眼望去,他就是最美的。
環(huán)境會干擾人心識取這份因大而有的美,在人是如此,在器物也是如此。同樣款式的兩頂帽子,一頂戴起來太大,一頂戴著正合適,人們往往誤以為小的一頂比較美,然而,此時的審美對象已然從帽子滑落到戴帽子的自己身上了。同樣,若覺得床頭柜上少了一樣好看的擺設(shè),一尺高的《擲鐵餅者》要比真人大小的原作合適得多。
除了環(huán)境的影響,人對器物往往又有實用需求,這同樣會干擾審美。譬如電話不該大到放不進衣兜、鼠標(biāo)不應(yīng)超過一握、臺階不宜讓人舉步維艱、雨傘不消大到遮住四個人等等。日用之物一旦大到影響實用性,人們便總覺別扭,繼而會誤認(rèn)為它不好看。然而,正如最可口的蘑菇不是最鮮艷的那個,實用與否是一種功利判斷,不是一種審美判斷。例如對幼兒來說,世界上的多數(shù)器物是過大且不合用的,但他們也并不覺得這些東西很難看。
或許有人說:“如果我們能放大一只蝴蝶,它的美一定會增加許多;倘若放大一只蜘蛛,它的丑同樣也會增加許多。尋常人們見到的蜘蛛個頭兒越大,便越會覺得丑陋。如果說美與大小有關(guān),不妨說美的東西放大后更美,丑的東西放大后更丑?!?/p>
這種說法仿佛允當(dāng),然而實不足以周遍,需要細細分析。將蜘蛛作為審美的對象的確是不容易的,為其必須將許多影響審美的感受先排除掉——厭惡與恐懼總不會讓人平心去審視其美。所以要灼見蜘蛛的美,須先放下蜘蛛與觀者間的利害關(guān)系,唯有如此,才可能做到“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
若我們已經(jīng)洗去一切計較利害之心,重新審視這只放大了的蜘蛛時,可以肯定的是,它的美感非但沒有增強,反而一定是減弱了——如此,豈不正說明丑放大后會更丑了嗎?又不必急著下定論,須知美在物,美感在心,它們許多時候是不對等的,人心縱然可以不因厭惡與恐懼而有所偏倚,感官卻總是有極限的,我們的視力向來無法在一只綠豆大小的蜘蛛上看出它全部的丑——譬如其復(fù)眼、絨毛、關(guān)節(jié)和口器等等,唯有當(dāng)這只小蜘蛛變大時,它那些平常難于察覺的丑陋之處才無不真切地展示出來——甚至放大蝴蝶時,蝴蝶的美感也會因此而折損一些。蜘蛛看似因為大而變丑,實則只是大到使人可以明晰它本有的丑了,減少的是美感而不是美本身,那因大而增加的一點點美,也只如杯水車薪般,全被覆蓋了。
但是,如果這只蜘蛛能夠繼續(xù)變大,它給人的美感則終將趨于明顯。倘若覺得難于思議,不妨在蜥蜴與猩猩身上看,這兩種動物在動物界中都是丑陋的,然而,山一樣大的金剛和動輒摧毀城市的哥斯拉卻是電影界長盛不衰的明星,金剛和哥斯拉之所以頗具美感,主要在于它們的體積夠大,只這份宏大便使它們的丑陋之處變得不足道,而且它們是只生存在銀幕中的巨獸,人可以全然放下利害之心來欣賞它們。
或許又有人說:“以大為美的東西固然是不勝枚舉,然而何必舉一廢一?尚有一類因小而美的事物在。譬如《核舟記》中的雕刻,其上諸多人物神態(tài)各異、眾多器皿各藏玄機,凡此卻是工匠在一粒棗核上的鬼斧神工。核舟之美便不在大,而在小,倘若將這只核舟放大數(shù)倍,觀者便不會嘆為觀止,反而將視同尋常了。由此可見,以小為美的事物也是從來不乏的,它們便是人們常說的精致之物。”
核舟令人嘆為觀止,此事自無可疑。然而不妨思索,觀者所贊嘆的,究竟是核舟本身的美?還是匠人的手藝之精?恐怕大段還是后者。雕刻核舟的匠人若能用此手段雕琢棟梁,其作品的沖擊力只會更強,作品也將更美。且不論匠人的手藝,核舟本身也的確是個極精致的藝術(shù)品,萬般精致之物也永遠是小而且美的,然而,精致之物之所以美卻不在小,仍在于大——只是這個大,是一種寓寄在小中的大。
所謂精致之物,就是將原本很大的東西納入一個小小之物中,核舟便是將月下泛舟的大場景納入一粒小小的棗核之中,是這份大使棗核變得美,同樣大小的棗核但是內(nèi)容不大,或者未經(jīng)雕刻卻更小的棗核都不能與之媲美。核舟難得一見,不妨再以常見的盆景為例,天地間的山水、林泉、草地、亭臺之類本是大的,人又不能時時流連其中,便退而求其次,將景色寓寄于一盞瓷器之中,閑暇時觀賞片刻,便有些游憩其中的意思,這就是取其大而寓于小,因其小而見其大。
即此深說下來,器物的大,實有兩個面向——體之大和蘊之大。所謂體大,就是事物本身的形式大、規(guī)模大;所謂蘊大,則是事物所蘊含的內(nèi)容大過同類。由此我們可以依據(jù)一個“大”的標(biāo)準(zhǔn),將天下之物分作四類:體蘊皆小、體大蘊小、體小蘊大、體蘊皆大。
體蘊皆小之物最常見,于自然界為草芥瓦石,于人則為小人。于藝術(shù)品,則為瑣屑私小一類,此類藝術(shù)品緊隨時代然而與世沉浮、各標(biāo)新意然而底色不二;個體旋生旋滅,整體則充塞視聽;個體無力感人,整體則風(fēng)動天下。
體蘊皆小之上,當(dāng)為體大蘊小之物,此類事物規(guī)??捎^但是內(nèi)蘊不充,雖有精華然而不足以萃聚,雖有秀氣卻又不足以發(fā)竅,故而時常給人寡淡無味之感,譬如一片無甚景致的原野。于藝術(shù),著名如《人間喜劇》、《約翰克里斯朵夫》者,猶不能無此種缺憾。
體大蘊小之上,則是體小蘊大之物,它們也就是精致之物,一顆紋理如重巒疊嶂的雨花石、一滴含攝天地的露水都在此列,于經(jīng)典,則《中庸》、《大學(xué)》足以當(dāng)之。精致之物規(guī)模雖小,卻富于內(nèi)蘊,意味深長。如果說體大蘊小之物是一種放大了的小,精致之物則是一種壓縮了的大。所以一句艱辛中體貼出來的詩可以比一部三流小說雋永,一首真摯的民歌就是比一部平庸的歌劇令人動容。
《中庸》講“致廣大而盡精微”,體蘊皆大的東西是最美的,因為它們規(guī)模宏大足以攝人心魄,細部足觀又能夠感人至深,天與地便是如此,六經(jīng)、《語》《孟》也是如此。體蘊俱大的藝術(shù)品絕少,《韶》、《武》不復(fù)可聞,以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和雨果的《悲慘世界》為略具此種氣質(zhì)。
“大”易見,有時候又最難見。人們往往感慨高山之大,卻罕見感慨平地之大;往往贊嘆海洋之大,卻罕見贊嘆天空之大。山不如地大,地不如海大,海不如天大,天不如道大。天下之物,其初都是越大越顯著,及大到一定程度,卻又越大越不顯著,然而唯有不見其大,始入于真大。氣能如此,則是天地;人能如此,則是《易》中所謂“大人虎變”、“大人否亨”之大人。
孟子教人做大人,又形容出一個大到“塞乎天地之間”的浩然之氣,直令后世的有心人向往不已。
要領(lǐng)會浩然之氣,先須見得宇內(nèi)之氣無不正當(dāng)直遂,無不至大至剛,無不配義與道,無非浩然之氣。繁星回旋、云行雨施、春生秋殺、草長鶯飛,凡此固然是浩然之氣的流行,及有時有隕自天、洪澇地震、盛夏飛雪、禽獸害人,凡此也是萬物各循其理,適逢其會而然,其為氣原未嘗有一絲不誠。
至于人類,其心靈于萬物,神妙莫測,卻難免生理、心理上的種種拘蔽,故而反倒最易生出私小造作之心,才有私小造作之心,便有私小造作之氣,于是宇內(nèi)的浩浩大氣便自我身上透不過去,人與天便隔作兩截,漸行漸遠。
十字路口是交通的總匯處,人也是天地間事務(wù)的總匯處,人自淪為小人,一身的艱苦困頓不說,百事之來,也無不蹉跎于此。故而孟子又申明“萬物皆備于我矣”,須是“反身而誠”。所謂“萬物皆備于我”,是萬物都等著我的浩然之氣養(yǎng)熟,唯有不再壓抑我心中流溢的實理,正氣才重又得以興作,始見于面,復(fù)盎于背,繼而施于四體,繼而充實,繼而光輝,及其大而化之,便重又打通我與天地間的隔閡,非止與天合作一大正氣,又自其中抖擻出一個人所獨有的參贊化育之能,于是播百谷、治洪水、驅(qū)禽獸、興人文,所謂道并行而不相悖,人與天地各竭其誠,此大人之所以為大。
責(zé)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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