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爽】從思想史角度看漢魏六朝家訓
從思想史角度看漢魏六朝家訓
作者：陳爽（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十一月初七日辛酉
耶穌2016年12月5日
作為一種獨特的文本形式，家訓是中國古代士大夫在立身、處世和為學等方面對子孫的訓誡勸勉之詞，也是思想與觀念史研究的重要史料。與唐宋以后體例規(guī)整、內(nèi)容完備的眾多家訓類著述不同，漢魏六朝時期的家訓文體尚處于萌芽階段，當時大多數(shù)家訓以家書形式書寫，篇幅簡短，保存零散，長期以來未引起學界足夠重視。這些早期家訓未經(jīng)過度潤色與修飾，內(nèi)容平實，言辭懇切，較為真實、直觀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理念，應當系統(tǒng)而完整地納入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視野。
家書與著作
漢魏六朝時期最為著名的家訓當屬北齊顏之推所著《顏氏家訓》，這是中國古代歷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成熟的家訓著述，所謂“古今家訓，以此為祖”（宋陳振孫《直齋書錄題解》），“家法最正，相傳最遠”（明袁衷《庭幃雜錄》），其著述體例為唐宋以后諸多家訓所沿襲，影響深遠。
在《顏氏家訓》問世之前，中國古代家訓經(jīng)歷了漢魏六朝漫長的萌芽和發(fā)展過程。兩漢以后，單純的口頭訓誡逐漸過渡到書面文本形式。早期家訓大多無標題，被后來的輯錄者冠以“誡子書”之類的標題，文本一般采用家書方式，篇幅簡短，少則數(shù)十字，多者不過一二千言。除個別家訓外，絕大多數(shù)未單獨成書，多以節(jié)錄方式保存于諸家正史或類書中。家訓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作者身世的自述、對子孫的勸勉和規(guī)誡，以及對身后喪事和產(chǎn)業(yè)措置的交待等。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現(xiàn)存文獻所見兩漢時期家訓作者60位，家訓作品72篇；魏晉南北朝時期，家訓作者106人，家訓作品122篇。漢魏六朝時期，許多著名歷史人物，如東方朔、馬援、鄭玄、曹操、曹丕、諸葛亮、王肅、嵇康、羊祜、杜預、陶淵明等，均有家訓存世。
日本學者守屋美都雄率先對漢魏六朝家訓進行系統(tǒng)研究，其主要成果收錄于20世紀60年代出版的《中國古代的家族與國家》一書。他選取多篇漢魏六朝家訓，按照時代脈絡逐次排比分析，對家訓中的個人觀、家族觀、家國觀等進行了全面探討，堪稱漢魏六朝家訓系統(tǒng)研究的開山之作。在中國大陸學界，《顏氏家訓》一直是研究的重點和熱點所在，相關著述較多，但對其他漢魏六朝家訓的研究則頗為冷寂，除一些通論性著述和學位論文有所涉及外，相關研究成果十分有限。
在中國古代家訓發(fā)展史中，《顏氏家訓》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與此前以短篇家書形式書寫的家訓不同，《顏氏家訓》采用較為宏大的著述體例，分7卷20篇，洋洋數(shù)萬言，除具有傳統(tǒng)家訓內(nèi)容的《教子》《兄弟》《后娶》《治家》等篇目外，還包括《音辭》《書證》《雜藝》等治學心得，已超出訓誡子侄的范疇，成為一部完整的個人著述。
《顏氏家訓》是漢魏六朝家訓發(fā)展成熟的標志，也悄然改變了古代家訓的發(fā)展方向。在此之后，著作逐漸取代書信而成為家訓的主流，大多以“某某家訓”、“某某公家范”或“某某治家格言”為題，以“達之四海，垂之后世”為目的，其私密性大為減弱。唐宋以后，家訓中程式化訓誡的色彩較濃，而個人的真實情感則很少流露。明清以后，家訓濫觴于眾多家譜之中，甚至成為強制性的家族內(nèi)法規(guī)，也使得其史料價值大為降低。從這個意義上講，《顏氏家訓》以前的家訓對把握漢魏六朝的歷史和思想脈絡顯得尤為珍貴。
立志與修身
作為未經(jīng)過度編纂和潤色的史料，漢魏六朝家訓為我們認識和考察當時士大夫的思想意識打開了一扇窗。家訓以撰寫者的子孫為特定讀者，既有一定的私密性，又寄托個人感情，少有奏疏論對式的程式化文辭，大多平實而真切，可視為士大夫人生信仰與行為準則的真實獨白。
漢魏六朝時期，社會思想的發(fā)展經(jīng)歷深刻變革，從儒學獨尊到玄學的興起，從道教的熏染到佛教的沖擊，構成這一時期思想發(fā)展的主要脈絡。在當時的家訓中，不乏遵儒重道立志之辭。例如，西晉王祥誡子曰：“夫言行可覆，信之至也；推美引過，德之至也；揚名顯親，孝之至也；兄弟怡怡，宗族欣欣，悌之至也；臨財莫過乎讓。此五者，立身之本，顏子所以為命?！辈芪和蹶普]子曰：“欲使汝曹立身行己，遵儒者之教，履道家之言，故以玄默沖虛為名，欲使汝曹顧名思義，不敢違越也?！北敝芡醢]子曰：“吾始乎幼學，及于知命，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釋之談。江左以來，斯風不墜，汝能修之，吾之志也?！?/p>
如果我們深入分析漢魏六朝家訓中修身方面的內(nèi)容，即行為規(guī)范層面，就會發(fā)現(xiàn)士大夫的思想理念與行為準則之間存在內(nèi)在沖突。曹魏王昶對為國盡忠、取義成仁的行為采取直接的否定態(tài)度：“若夫山林之士，夷、叔之倫，甘長饑于首陽，安赴火于綿山，雖可以激貪勵俗，然圣人不可為，吾亦不愿也。”對于出仕為官，漢代東方朔給出的座右銘是“明者處事，莫尚于中，優(yōu)哉游哉，于道相從”。十六國時期，明岌甚至坦言：“吾所以在此朝者，非要貴也，直是避禍全身爾?！北饼R顏之推誡子曰：“仕宦稱泰，不過處在中品，前望五十人，后顧五十人，足以免恥辱，無傾危也。”
對于為官和處世之道，漢魏六朝家訓幾乎眾口一詞地把“慎言”當作對子孫最為重要的告誡，西晉羊祜稱：“恭為德首，慎為行基。愿汝等言則忠信，行則篤敬。無口許人以財，無傳不經(jīng)之談，無聽毀譽之語。聞人之過，耳可得受，口不得宣，思而后動。若言行無信，身受大謗，自人刑論，豈復惜汝，恥及祖考。思乃父言，聆乃父教，各諷誦之?！蔽鲿x李秉認為：“凡人行事，年少立身，不可不慎。勿輕論人，勿輕說事，如此，則悔吝何由而生，患禍無從而至矣。”北魏楊椿告誡子孫：“小心謹慎，口不嘗論人之過?！北饼R魏收告誡曰：“門有倚禍，事不可不密；墻有伏寇，言不可而失”，“是以為必察其幾，舉必慎于微。”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魏晉名士嵇康，這位“非湯武而薄周孔”、“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的反禮教先行者，卻在長達兩千言《家戒》中巨細無靡，細致周到地教導兒子避禍保身的種種辦法：“所居長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當極親密，不宜數(shù)往，往當有時。其有眾人，又不當宿留。所以然者，長吏喜問外事，或時發(fā)舉，則怨或者謂人所說，無以自免也；若行寡言，慎備自守，則怨責之路解矣?！边@些為官處世之準則，圓融穩(wěn)妥甚至老道圓滑，與傳統(tǒng)思想史敘述中的嵇康形象有很大差異。
我們不能將眾多“慎言”之戒簡單理解為家訓作者的個人品格，在這種群體意識的背后，是中國古代專制皇權的存在及其對官僚士大夫階層政治理念的深刻影響。中國古代官僚政治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政治權力的權威性和合法性來源于皇權賦予的官職，而不是血統(tǒng)與身份。即使在門閥盛行的六朝時期，也同樣如此，貴為瑯琊高門的王僧虔訓誡子侄：“于時王家門中，優(yōu)者則龍鳳，劣者猶虎豹，失蔭之后，豈龍虎之議？況吾不能為汝蔭，政應各自努力耳?！痹谶@種社會背景下，士人的思與言、知與行、思想信仰與行為準則并不總是完全契合。與傳統(tǒng)思想史中的經(jīng)典著述相比，家訓中的這些言辭看似平庸、瑣屑且不成系統(tǒng)，卻是古代士大夫階層的重要行為準則，應當作為思想史研究的重要素材予以充分關注。
史料與方法
除政治思想外，家訓還包括家族倫理、教育理念等多方面內(nèi)容。盡管漢魏六朝家訓較為零散，內(nèi)容不系統(tǒng)，但從思想史視角對其進行考察和研究，仍有很大開拓空間。
首先，通過輯錄、輯佚等傳統(tǒng)文獻學方法，系統(tǒng)梳理家訓文本的脈絡與源流。在既往研究中，除《顏氏家訓》外，漢魏六朝的大量家訓史料尚未得到系統(tǒng)整理，既有調查與統(tǒng)計仍存在不盡如人意之處，例如，未能著意區(qū)分作為家書的文本類家訓和一般口授類遺囑，或把帝王的公開遺詔作為家訓一并收錄，這些做法都值得商榷。此外，在家訓文本的輯佚方面，仍有很大操作空間。日本學者守屋美都雄曾花費很大精力考證“家訓”得名的由來，卻沒有注意到《隋書·經(jīng)籍志》即錄有署名“偽燕衛(wèi)尉明岌撰”的《明氏家訓》一卷。我們可以以此為線索，進而輯出《北堂書鈔》引《三十國春秋》中《明氏家訓》的部分佚文。再以顏延之的家訓《庭誥》為例，大部分學者引用的文本均為《宋書·顏延之傳》中的節(jié)錄本，其實，清代學者嚴可均、馬國翰等早已從《初學記》《太平御覽》《弘明集》等書中輯出多節(jié)佚文，其內(nèi)容遠較《宋書》引文豐富。
其次，運用現(xiàn)代文本分析手段，準確分析和把握漢魏六朝士大夫的政治理想與社會心理。守屋美都雄在漢魏六朝家訓的研究中，已經(jīng)有意識地進行文本比較和分析，例如，他已經(jīng)注意到，在六朝家訓中幾乎沒有希望維持門閥聲名或保持血統(tǒng)尊嚴之類內(nèi)容，“酒誨”屢見于魏晉之際的家訓中，南北朝時代卻銷聲匿跡。運用現(xiàn)代文本分析方法，將定性的、半結構性的文本編碼用定量方法來分析，可大大提高分析的可靠性。漢魏六朝家訓的大部分文本具有一定同質性，具備文本分析和比較的可能。如果我們對一些重要概念進行嘗試性的定量分析，可起到剔除程式性語言、挖掘家訓作者真實理念的效果。
最后，結合家訓作者的身世背景，深刻挖掘家訓文本背后的時代特征和思想脈絡。以南北朝家訓內(nèi)容的比較為例，南朝家訓多用駢文，縱情山水的內(nèi)容很多，隱逸傾向明顯，例如徐勉在《誡子書》中曾以詩化語言描述自己愜意的生活：“臨池觀魚，披林聽鳥，濁酒一杯，彈琴一曲，求數(shù)刻之暫樂，庶居常以待終，不宜復勞家間細務?！倍背矣栔袆t全無這種恬淡與從容，大多充滿對家族命運的擔憂與緊張，其中以北魏楊椿的《誡子書》最為典型：“北都時，朝法嚴急。太和初，吾兄弟三人并居內(nèi)職，兄在高祖左右，吾與（楊）津在文明太后左右。于時口敕，責諸內(nèi)官，十日仰密得一事，不列便大瞋嫌?！鳖佒朴赡先氡?，經(jīng)歷坎坷，對南北王朝統(tǒng)治方式有深切的體會，認為“北方政教嚴切，全無退隱者故也”。南北朝士大夫的生活志趣反差的背后，是各王朝統(tǒng)治方式與官僚體制的巨大差異。
總之，漢魏六朝家訓為我們剖析古代士大夫思想意識與行為準則提供了眾多鮮活的歷史標本。重視對這些家訓的研究，既是對思想史史料素材的深入發(fā)掘，也有助于拓展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視野。
責任編輯：柳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