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說春分：君子以類族辨物
說春分：君子以類族辨物
作者：余世存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二月廿三日丙午
耶穌2017年3月20日
【澎湃新聞編者按】去年，中國“二十四節(jié)氣”正式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已有幾千年歷史的二十四節(jié)氣，包含了人們對四季變化轉(zhuǎn)換規(guī)律的總結(jié)。恰逢“二十四節(jié)氣”申非遺成功之時，學者余世存寫作了《時間之書：余世存說二十四節(jié)氣》。該書中，作者對每一節(jié)氣的介紹，都從一個側(cè)面切入中國的歷史、習俗和生存之道，對二十四節(jié)氣中眾多的物候以及它們在中國歷史、文化上的意義，在中國人千百年間日常生活中的意義，做了介紹。
今天是春分，余世存在書中說，“春分節(jié)氣后，氣候溫和，雨水充沛，陽光明媚。對農(nóng)民來說，燕子和春分的來臨，標志著越冬作物進入春季生長階段?！薄霸诖悍智昂?，人們在大地上勞作，超越物類為果腹只顧上頓下頓的自私本能，有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之計，有團結(jié)協(xié)作之精神，油然而生發(fā)的感覺、意識和觀念?！?/span>
【正文】
在哲人的觀念里，任何一種事物還原到極點，都能還原到時間、空間這一形式上來。是以中國人將“春秋”這一時序當作時空，當作歷史，當作審判，“萬物聚散都在春秋當中”?？鬃娱_創(chuàng)的寫史傳統(tǒng)則稱為“春秋筆法”，即人間行跡得與春秋這一時空大道相聯(lián)，違背者則被稱為不道、無道之人，時空自有新的演進形式使大道歸來，或替天行道。德國啟蒙思想家康德則認為，時空是“先天直覺形式”。因此，我們一般談?wù)摰挠^念、現(xiàn)象都可還原到時空上去，而時空能夠相互說明。
黃道是地球環(huán)太陽旋轉(zhuǎn)之軌與天球相交的大圓，在地球人看來，那個大圓黃道是太陽一年運行的軌道，不同的季節(jié)，太陽在黃道上的位置不同。當太陽抵達黃道的360度，又是0度位置時，對地球來說，太陽光正好直射在地球的赤道位置。這一天在每年的3月20日或21日，全球絕大部分地區(qū)晝夜等長，而在北極點與南極點附近，則可以觀測到“太陽整日在地平線上轉(zhuǎn)圈”的特殊現(xiàn)象。這以后，北半球各地晝長夜短，南半球各地晝短夜長；北極附近開始極晝，范圍漸大；南極附近極晝結(jié)束，極夜開始，范圍漸大。這一天或這一節(jié)氣，中國人稱為“春分”。
春分日是春季九十天的中分點，南北半球晝夜相等。春分，古典中國人又稱為“日中”“日夜分”“仲春之月”?！对铝钇呤蚣狻罚骸岸轮校终甙胍?，此當九十日之半，故謂之分。秋同義。”“分者，黃赤相交之點，太陽行至此，乃晝夜平分?！痹谌諌捞枺菑闹艽痖_始的大祭。清人潘榮陛在《帝京歲時紀勝》中說：“春分祭日，秋分祭月，乃國之大典，士民不得擅祀。”所以，春分的意義，一是指一天時間白天黑夜平分，各為十二小時；二是古時以立春至立夏為春季，春分正當春季三個月之中，平分了春季。春分一到，雨水明顯增多，我國平均氣溫已穩(wěn)定達到10℃，這是氣候?qū)W上所定義的春季溫度。
對北半球的很多人來說，春分意味著真正的春天。春山處處子規(guī)啼，亦是春心擾傷時。中國人常說的思春就發(fā)生在此時，一般以為思春是少女懷春，是少女對異性的幻想。徐鉉有詩《春分日》：“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綠野徘徊月，晴天斷續(xù)云。燕飛猶個個，花落已紛紛。思婦高樓晚，歌聲不可聞?！彼^春分、秋分時“春女思，秋士悲”，即指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陰氣而悲時序，其中有一言難盡的生理、心理和“先天直覺”。歌德有詩：“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這是我們?nèi)诵灾械闹潦ブ辽?。”上古中國甚至在春分前后對男女之情采取了極為開明開放的態(tài)度，并以之為禮?！吨芏Y·媒氏》記載說：“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p>
春分前后，遼闊的大地上，岸柳青青，鶯飛草長，小麥拔節(jié)，油菜花香，桃紅李白迎春黃。王安石有名詩《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春分的物候為，一候元鳥至，二候雷乃發(fā)聲，三候始電。即是說春分日后，燕子便從南方飛來了，下雨時天空便要打雷并發(fā)出閃電。如果燕子不來，說明這一年里會發(fā)生婦女不孕的現(xiàn)象；如果春雷發(fā)不出響聲，說明諸侯國會失掉百姓；如果不出現(xiàn)閃電，說明君王沒有威嚴，“望之不似人君”。
說到元鳥，我們當知先民對春分的重視。春分雖為二十四節(jié)氣之一，卻是最早的二分之一（春分、秋分），四時之一（前二分再細劃出冬至、夏至，即春夏秋冬四季），八節(jié)之一（前四時再細劃出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一個太陽回歸年為太極，太極生兩儀（二分），兩儀生四象（即四時四季），四象生八卦（即八節(jié)）。在先民缺少文字媒介、技術(shù)手段等來記憶時間的上古時代，人們對時間的劃分是以眼前最經(jīng)常、最深刻的物象為依據(jù)的。我們想象一下，像馬牛羊豬狗雞一類的牲畜家禽至多可以報時，難以象征季節(jié)；常在眼前活動的飛禽走獸們，盡管有脫毛、長毛、冬眠等季節(jié)變換，卻也難以精準對應(yīng)季節(jié)；唯有感應(yīng)季節(jié)變化、沿地球緯度而作季節(jié)性遷徙的鳥類可以表征季節(jié)。在中國內(nèi)地，燕子就是這樣最有代表性的候鳥。每年秋分前后，燕子飛離本地前往遙遠的南方；每年春分前后，燕子飛回北方以生兒育女、安居樂業(yè)。
燕子的背羽大都呈灰藍黑色，古時把它叫作玄鳥。玄鳥司分，也就是說，由玄鳥來定春分、秋分。有意思的是，在中國人心中，玄不僅是一種灰黑無明的顏色，更是深奧的、絞纏的一種狀態(tài)，是天地混沌未開時的一體之氣，老子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如果講創(chuàng)生、派生，講具體，那么，玄屬于天，屬于北方，屬于水，屬于元?！疤煨攸S”，玄而萌生黃，有天才有地，有玄才有黃。就是說，燕子穿越冬天的混沌之氣，帶來了春天的雨水。春分節(jié)氣，燕子帶來了風和日麗、春暖花開。
“燕”字從小篆起定型為廿、口、北、火四種意象的組合。廿是頭，雛燕出殼到能飛是二十天；口是身，燕子以呢喃鳴聲成為使者之身，口形也表明人們對雛燕張口等候喂食的印象極為深刻；北是翅，展開翅膀就是一個“北”字；火為尾，它春分飛回時，銜泥附炎熱，飛花入戶香，天就熱了。待秋分飛回，把熱帶走，天就涼了。
中國內(nèi)地的創(chuàng)世時代，三皇五帝時期就有一個少昊氏以燕子作為本部的圖騰（嬴），“嬴，少昊氏之姓”。嬴字甲骨金文中正像鳥的形象?！拔腋咦嫔侔倱粗⒁?，鳳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玄鳥氏，司分者也；伯趙氏，司至者也；青鳥氏、司啟者也；丹鳥氏，司閉者也。”至于中國三代的商朝與燕子的關(guān)系更為神奇，司馬遷寫道：“殷契，母曰簡狄……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备绲摹对娊?jīng)》則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薄艾幑庑巧檠唷保幑庑侵副倍菲咝堑牡谄咝?，象征著祥瑞……可見，燕子不僅是農(nóng)民的朋友，也是中國文化中美的、善的象征。
農(nóng)耕文明離不開天時，對農(nóng)民來說，燕子最愿意接近他們，農(nóng)民也最愛護這種益鳥。詩人、哲人自然也接納了人民大眾的集體心理，而將燕子意象納入語言文化的表象中和深層中。燕子從南方飛到北方，在靠近農(nóng)田（會產(chǎn)生蚊、蠅昆蟲）的農(nóng)家繁殖，家燕則在農(nóng)家屋檐下營巢。一對家燕和它們養(yǎng)育的幾窩雛燕據(jù)說幾個月內(nèi)能夠吃掉幾十萬只害蟲。很多農(nóng)民甚至會認定，燕子不僅報春，而且?guī)砹巳甑暮眠\。燕子通靈，農(nóng)民們篤定地認為，今年來家屋巢居的燕子就是去年的那一對；如果今年春天沒有燕子來家，農(nóng)民們會想到那燕子已經(jīng)雙雙作古，甚至會嘆息家道有危機。有時候，燕子來了不肯落腳，低回一周又飛走了，人們就會認為家里出了有昧良心的事，“干了缺德事情的人家，燕子不去”。
在詩人筆下，以燕子來惜春傷秋，或渲染離愁，或寄托相思，或感傷時事，意象之盛，表情之豐，非其他物類所能及。燕子報春，燕子象征春天，生命，愛情……詩人對春分的吟詠也是詩歌史上的重要篇章。元稹有詩：“二氣莫交爭，春分雨處行。雨來看電影，云過聽雷聲。山色連天碧，林花向日明。梁間玄鳥語，欲似解人情?！保ā洞悍侄轮小罚┭嘧忧锶ゴ夯?，不忘舊巢。詩人為此感興：“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保▌⒂礤a《烏衣巷》）“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保淌狻朵较场罚把嘧託w來愁不語，舊巢無覓處?！保ɡ詈霉拧吨]金門·花過雨》）。人們用它表達春光之美：“冥冥花正開，飏飏燕新乳?！保f應(yīng)物《長安遇馮著》）人們用它表達情感：“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保ā豆旁娛攀住|城高且長》）人們用它傾訴離情：“我婿去重湖，臨窗泣血書，殷勤憑燕翼，寄于薄情夫?！保üB蘭《寄夫》）人們還用它狀寫漂泊流浪之苦：“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保ㄖ馨顝稘M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春分節(jié)氣后，氣候溫和，雨水充沛，陽光明媚。對農(nóng)民來說，燕子和春分的來臨，標志著越冬作物進入春季生長階段?！按悍蛀溒鹕恚豢讨登Ы??！贝藭r也是早稻的播種期。一場春雨一場暖，春雨過后忙耕田?！岸麦@蟄又春分，種樹施肥耕地深。”對農(nóng)民來說，春分也是一個可以預(yù)測年景和天氣的節(jié)氣?！按悍钟杏晔秦S年”“春分雨不歇，清明前后有好天”“春分大風夏至雨”“春分南風，先雨后旱”“春分不暖，秋分不涼”……
春分之后，春管、春耕、春種進入繁忙階段，以家、族為單位的人力不足以應(yīng)對春忙，故家家都會請人幫忙，并且相互幫忙。人們超越一家一族的狹隘視野，志同道合，把農(nóng)活完成。這一時空最典型的意象是人們同心同力在大地上忙碌，同人于野，人們祭祀在一起，吃飯在一起，這是通達的。在大時間序列里，春分節(jié)氣正在陰陽結(jié)構(gòu)的天火卦時空。且天象與火象都向上而相同，人們把天火卦命名為同人卦，以彰顯和同、大同之意。
這一時空的狀態(tài)在后來各地的農(nóng)諺中也有表達。如“春分日植樹木，是日晴，則萬物不成”“春分有雨家家忙，先種瓜豆后插秧”“春分在前，斗米斗錢”“夜半飯牛呼婦起，明朝種樹是春分”“春分麥起身，肥水要緊跟”……可見，天火卦需要的協(xié)同精神，在我們文化中，進一步發(fā)展為同人、同仁。如一視同仁、志士同仁，等等?！疤炫c火，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p>
天下有火，凡在自然山川艱難跋涉者，在渺無人煙孤苦無助之際，如果看到不遠處有火光、煙火的信號，就知道有自己的同類。君子效法這一卦象精神，明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明辨事物，求同存異，團結(jié)眾人以治理天下。還有一層意思，天火同人，人類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天地間的火而獲得了類的感覺，植物、動物怕火，而人類需要火甚至要盜火，人類因火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這也是人類與生物界區(qū)分出來的重大標志。正是有了火，人類自身的歷史才迎來了春天。當然，先哲的判斷可能仍建立在實證經(jīng)驗上，即驚蟄過后，人們紛紛從冬天狀態(tài)走出戶外，走向田野，在春分前后，人們在大地上勞作，超越物類為果腹只顧上頓下頓的自私本能，有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之計，有團結(jié)協(xié)作之精神，油然而生發(fā)的感覺、意識和觀念。
由此可見，春分與中國乃至人類的重要關(guān)聯(lián)。君子在此時空，當以類族辨物。確實，在北半球很多地方，春分也是年復(fù)一年的起點，如波斯新年，又叫作伊朗新年（Nowruz）即在春分。跟中國的春節(jié)一樣，他們會在春分時慶祝一周，前幾天走親訪友，互祝新年快樂。最后一天，全家出游踏青，以避邪惡。還有土耳其、阿富汗、烏茲別克斯坦等國的新年，也都在春分日。人類對春分、春天的感念一言難盡，朱自清曾經(jīng)寫出了少年或“少年中國”的春懷：“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fù)返呢？”
責任編輯：姚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