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論語》見士心
作者:陳凱
來源:《博覽群書》2003年第3期
如果一定要選出一本最能代表中國文化精神的經(jīng)典,大概非《論語》莫屬。在《論語》的千年流布傳播之中,歷代知識分子的注釋、闡發(fā)之功功不可沒。宋以前,人們大抵讀何晏之注,邢昺之疏。宋以后,朱子《論語集注》,一統(tǒng)天下,科舉試題皆出于《四書》,文章之義理不可違朱注,所謂“代圣人立言”是也。清人不滿宋儒游談無根,則樸學大興,有劉寶楠父子《論語正義》匯乾嘉考據(jù)之功。民國之際,外寇入侵,遂有程樹德氏感國運衰微,文脈不繼,發(fā)憤而作《論語集釋》四十卷,按類采輯,各家分陳,集千年注釋之大成。其后至今,則多為譯文、注釋并陳之作,較常見者有楊伯峻《論語譯注》、南懷瑾《論語別裁》、李澤厚《論語今讀》以及三聯(lián)書店新近推出的錢穆《論語新解》大陸版。
注釋前人舊籍,重在爬梳整理,求其本源,所謂“我注六經(jīng)”是也。而上述南、李、錢三著則反其道而行之,“斷以己意,加以取舍”(李澤厚語),采取了“六經(jīng)注我”的寫法。究其原因,大略有二:西風勁吹之下的自卑心理,“超趕”心態(tài),“比較”思維。正如錢穆所說:“東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yōu)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國人,余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nèi)”,“從此七十四年來,腦中所疑心中所計,全屬此一問題。余之用心,亦全在此一問題上。”(《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在這一情勢下,學者們或者祭出“古已有之”的法寶,如南懷瑾的《論語別裁》即是如此,讀之也許痛快淋漓,讓人不得不佩服先生的老而彌堅,天馬行空。但終會有些“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來就是好”的味道;或者雙眼盯緊“民主”、“自由”、“科學”,這些“現(xiàn)代化”旗幟上耀眼而又響亮的字眼,去故紙堆中尋找其對應物,將這些本身就滿是悖論的概念硬生生地套在孔孟老莊身上,于是就有了坊間大量的論述諸如“儒家中的自由主義”、“中國古代的民主政治”之類的話題的專著。正所謂“披沙瀝金”是也,正所謂“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是也”。
比較而言,錢穆的《論語新解》可謂執(zhí)中平正之作,娓娓道來,不作驚人語,亦無激憤之言。且舉一例,《論語·學而》中:“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道,可謂孝矣?!币痪錃v來被世人譏為迂腐之極,不近人情。錢穆則闡釋為:“論語所言,固當考之于古,亦當通之于今。固當求之于大義,亦當協(xié)之于常情。如據(jù)三年之喪為說,是專務考古之失。如云父行非道,何待三年,是專論大義之失。其實孔子此章,即求之今日之中國家庭,能遵此道者,尚固有之。既非不近人情,亦非有乖大義。孝子之心,自然有此??鬃蛹幢救诵囊粤⒔蹋酶唑\遠以求之,乃轉(zhuǎn)失其真義。學者其細闡之?!?nbsp;
學者們之所以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六經(jīng)注我”的寫法,還有一個原因,即時代與受眾的變化,這里既有具體的也有一般的原因。首先,中國的具體原因是新文化運動以后,白話文取代了文言文成為書面語工具,普通人閱讀文言文已有了相當之障礙,欲求其在大眾中繼續(xù)普及發(fā)揮作用,必須有人做由文及白的翻譯工作。另外,還有著世界性的普遍原因——這是一個“讀圖時代”,這個時代的節(jié)奏實在是越來越快了,人們的欣賞趣味越來越平面化、快餐化、卡通化,不再有人愿意去沏上一壺清茶,安靜地坐下來,回到先哲的風雅雋永之中,玩味涵詠,俯仰天地。什么莊生曉夢,什么秋雨梧桐,沒那個閑功夫,更沒那個心境!而學者們也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布道者,不再是那“治國平太下”的“帝王師”,要想祖先們的精華在這些后人們的血脈中繼續(xù)流淌,你就必須俯身就下,迎合他們的口味,將這些食物加工包裝得快捷、方便、華麗、精致,又不能太不好消化,難?。∷藻X穆在《〈論語新解〉序》中寫道更是嘆道:“《新解》旨取通俗,求其為一部人人可讀之注,體求簡要,辭取明凈,乃不得不擺脫舊注格套,務以直明《論語》本義為主。雖違前規(guī),亦具微衷?!?nbsp;
正如周作人所說,中國的讀書人在現(xiàn)實中遇到問題的時候總習慣于回到古代去尋找答案和寄托。
“我注六經(jīng)”之集大成者程樹德,生于亂世,日寇猖獗,感國運衰微,“目難睜不能視,手顫抖不能書”,仍以口述的方式,完成了征引書目六百八十種共計一百四十萬字的《論語集釋》。今天,當我們重讀他的《自序》,仍覺一片浩然之氣充溢于字里行間,流布天地:
《論語集釋》何為而作也?曰:舉古圣哲王所治亂興亡之故,至今日而適若相反,古人真欺我哉!憤而欲取少時所讀之書,拉雜摧燒之??吐劧柚唬骸笆乐畡円脖夭唤K剝,道之窮也必不終窮,子姑待之!”余笑而應之曰:“諾?!苯癫恍已灾校纴y滋迫,數(shù)年以來,糜廢云擾,萬方蕩析,余猶得蜷伏故都,幸免顛沛流離之慘,此《論語集注》四十卷即于劫罅偷息中所掇輯而成者也。昔太史公身廢不用,乃作《史記》,其《報任安書》列舉左丘失明、虞卿窮愁諸例。余自癸酉冬患舌強痿痹之疾,足不能行、口不能言者七年于茲矣,而精力之強,不減平昔。意者天恐吾投身禍亂以枉其才,故假疾以阻其進取,又憫其半生志事無所成就,故復假之以精力,使得以著述終其身耶?夫文化者國家之生命,思想者人民之傾向,教育者立國之根本,凡愛其國者,未有不愛其國之文化。思想之鵠,教育之程,皆以是為準。反之,而毀滅其文化,移易其思想,變更其教育,則必不利于其國者也。著者以風燭殘年,不惜汗蒸指皸之勞,窮年矻矻以為此者,亦欲以發(fā)揚吾國固有文化,間執(zhí)孔子學說不合現(xiàn)代潮流之狂喙,期使國人之舍本逐末、徇人失己者俾廢然知返。余之志如是而已。
李澤厚大概應是典型的“六經(jīng)注我”式的學者了,八十年代他曾以“啟蒙”的姿態(tài)卓立于學林。然而其在1989年秋冬之季憤而面壁,歷時五年,遂成《論語今讀》。其間亦反躬自問:“儒從憂而樂,憂樂相侵乃悟人生本體即在此情本身,而不必他求于彼岸,從而積極入世,自強不息,以人道配天地,使中國文化歷經(jīng)苦難摧殘而未中斷磨滅,是否也可以由此去考慮他的未來呢”(《論語今讀》56頁)?
提起錢穆的著作,人們經(jīng)常談到的是《國史大綱》、《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等,《論語新解》卻很少為人們所論及,而此書正是錢公晚年用力最勤之作,其于九十二歲高齡,雖“兩目成疾,不能見字”,仍“囑內(nèi)人讀此舊注”,增刪不輟。我們都過于醉心于那些通論性的大開大闔、淋漓酣暢,卻難以安下心來靜觀這點滴之處的微言大義,這也許正是我儕不及前輩學人之處。
一部《論語》,無論是“六經(jīng)注我”,還是“我注六經(jīng)”都只是寫法路數(shù)而己,這背后卻是一代代中國讀書人的艱難跋涉、苦心孤詣。然而,這樣的努力在剛剛過去的百年大潮中卻是顯得那樣勢單力薄,甚至是背“道”而馳。兩次國門重開,我們兩次羞愧不已,發(fā)出了同樣的感慨:我們落后得太多了!我們太窮了!不能再等了!于是我們饑不擇食,不再有耐心細細清點我們的家當;于是我們以“趕超”為目標,以“發(fā)展”為標準,有著野馬脫韁的激情與快意,有著少年離家的新奇與灑脫,拋下一切、步不旋踵;于是我們虛心向洋,亦步亦趨,各種新奇古怪的玩意兒,走馬燈似的在我們的家園上播種、試驗,但到頭來卻總是淮桔為枳,好夢難圓。
當繁華落盡狂熱不再,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身邊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在默默守護,辛勤耕耘,“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陳寅恪語),他們走得更堅實有力,走得更穩(wěn)更遠;當世紀的大幕徐徐落下,回望那個血淚凝成的世紀,血色的黃昏中,一切的豪言壯語都已隨風而逝,只有那幾個單薄的身影在風中踽踽獨行(無論后人如何命名他們——自由主義者抑是保守主義者):王國維、陳寅恪、湯用彤、錢穆……
(《論語新解》,錢穆著,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2年9月版,28.00元)